第二章 水撥情弦初相見
待辰都迷迷糊糊地醒來,天已經全黑了,屋裏已點上油燈。他發現自己躺在室內一塊雨布上,一摸,頭上包了一截幹衣袖,卻還是“撲撲“聲痛得厲害。外麵已經風停雨住。一堆人擠在離渡口不遠的一間鹹雜店裏,正在討論接下來的行程。船老板此刻已經趕往城裏,準備打電話叫來新的渡輪,可最快也要一日之後才能到達。可是阿強那一家子等不及了,他們此行要送侄女回鄉出嫁,吉時就在明日申時,耽誤不得。辰都聽出來了,他們的目的地是長洲,離此地大約還剩半日船程。他們想租用那小艇走,其他的船客也都急著回家,都要用船,於是爭吵不堪,越來越大聲。
本來一直沉默的大家長,也就是阿強的伯父,新娘子的父親,此刻發話了:“你們都別爭了,聽我說一句!這小艇最多能坐六個客人,半日去,半日返。等返回時,大船也快要到了。所以誰最急誰先走!依我看,我和內人,小女及伴娘是一定要走的,剩下兩個位置,我看就留給病人。阿強你拿著燈去細細檢查,誰受傷最重,就帶誰先走!”
那伯父語帶權威,而且有理有據,眾人於是都同意了。
阿堅舉著油燈,和阿強仔細檢查躺在地上的人們。大多數都隻是有些皮肉刮傷,或者驚嚇過度,休息一陣也就沒什麽事了,吃過零食後,隻想趕緊睡一覺,等大船前來接駁。那幾位搖昏的老人家,在搽了藥酒,喝過紅糖薑茶後,也希望能在平地休息夠了再上船。真正受傷的隻有辰都和他最後救出的那位老伯。辰都的額頭,小腿還在滲血,那老伯則一直還昏迷未醒。
待到朦朦天亮,一行人就在薄霧裏出發了。阿堅掌呔,其餘六人或坐或躺在船裏。剛剛刮完大風,江麵浮著的雜物眾多,大家都在幫眼看著,沒有心思說話。終於霧散見太陽,又到了寬闊平靜的主流水道,大家這才放下心來,拿出備好的水和零食分享早餐。
辰都什麽都吃不下,隻喝了半碗水。那伯父看著他蒼白的俊臉,不禁讚道:“這位小哥水性好啊,昨日多虧他奮勇救人,真乃少年英雄!請問你怎樣稱呼,家在何方,這趟要去哪個渡口?”
辰都頭痛難受,張嘴講話更是難受,隻得模模糊糊地應道:“我叫阿都,家在上海,去長洲探親。”
“那真是巧了,原來我們還是鄉裏,真是有緣分啊!你好好歇著,不要講話了。我平日住在省城,你日後若有什麽要幫忙的,隻要去省城最大的大維百貨公司,找方伯,也就是本人,我一定會鼎力幫忙!”
辰都心裏一動:上海灘的四大百貨公司:萬象,大維,星輝,同興,隻有大維在省城有分公司。眼前的方伯,難道就是大維的南方掌門方皓?他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隻點頭應道:“謝謝方伯。”
方伯轉頭看著愛女,頗有愧疚:“阿敏,這趟真是做爹的不對,一直等到最後一刻才搭船回鄉,害你飽受這次突而其來的台風之苦!“
阿敏一直和家人驚險逃難,本來也不覺得什麽,現在聽慈父這麽一說,頓覺委屈,不禁梨花帶淚,哭個不停。她母親也陪著掉淚,忍不住數落老公:“你日理萬機,向來不問家事,我幾時說過怨過?這回嫁女,卻偏偏不肯讓我們母女提早出發,非要等到最後一天才得閑陪女兒坐船回鄉。你看你這次搞得。。。好彩她這次沒有受傷,否則你就要愧疚一世了。。。”
方伯雖有慚色,語氣卻頗為固執:“那是當然!我隻有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她出嫁的全程我當然要從頭陪到尾!多麽忙多麽辛苦都要趕到!我們完完整整一家人,要生要死都要在一起!”
短短數語,卻讓半躺在艇仔另一端的辰都,熱淚滾流。多麽想,父親還好好活著,如此他們一家三口,也還是齊齊整整。。。
一直端坐著沒有說話的伴娘,此刻摘下雨帽,溫聲安慰道:“古語有說,好事多磨,敏姐經過昨日的事,日後遇到的一定都會是好事,平平安安,萬事大吉。”
方伯點頭:“阿清真懂得說話!阿敏能在省城認識你這樣一位好同學兼好同鄉,真是她的幸運啊!”
“彼此彼此啦,敏姐其實幫我更多,是我的運氣才是。”阿清誠懇道:“等到了埗,我要先失陪敏姐一陣了,我要馬上將二位傷者送到我阿爸的診所,他應該有辦法醫好他們的,不過一刻都不好耽誤。我曾經聽阿爸講過,老人家昏迷不醒可能是腦中風,耽誤久了可能就永遠不會醒來了。”
方伯驚道:“如此甚好!我不大清楚這邊的人事,隻知道長洲有一間出名的敬仁藥店。正想著要把他們送去那裏,你父居然是醫生,真是太好啦!”
阿清微微一笑:“敬仁正是我舅公,他人事已老不再開診了,那店還在呢,不過隻賣中藥,鄉裏看病現在基本都去找我爸爸啦。”
“哦,請問你爸的大名?”
“麥念海,西醫全科,能做大手術,也會開中藥。”麥清很為自己的阿爸自豪。
“真好啊!以後我們一定去會會他!真沒想到啊,長洲這小小地方,這麽快也有正式西醫診所了!”二位長居省城的長輩聽後,十分地安慰。
從阿清說話開始,辰都就一直辛辛苦苦地,半擰著劇痛的頭頸,定定地看著她。初時隻是覺得她的聲音出奇好聽,清澤甜潤,如蜜水入喉。此時旭日高升,人臉也看得很清楚了:她相當年輕,可能比自己還小呢,怎麽會講出安慰人的話語?她的笑顏真美,美在唇邊,還是在眉角?。。。哦,她的眼眸,如此清澈,又如此了然,正如她那動聽的,入心的聲音。。。他移不開他的雙眼,心裏小鹿亂撞,胡思亂想,頭卻更暈了。他身邊從來不缺美女,從來也未感到興趣。一開始是堂哥表兄們帶他去花街野巷見識場麵,他被脂粉味嚇退;在學校,總有各種活動見到臨近女校的清純靚女們,他隻是禮貌地應對;在他每個假日必去實習的星輝百貨門店,櫃台前後,各式摩登美女雲集,他也不覺得有啥特別,從未心動過。偏偏在此刻----在他人最為狼狽,頭最是難受,話最說不清楚,又身處最逼窄的艇仔裏,居然,居然會為一位萍水相逢的鄉間女子動心!
阿清見大家都無言,明顯都還擔著心事。她也不知道該說些啥了。手玩著河水,她想起母親在撐艇時唱的歌,好好聽的,便輕輕地唱了起來:
浪拍海灘銀光四濺
江心明月映照漁船
大姐放紗小妹上線
漁歌對唱水撥琴弦
。。。
好聽的歌聲,輕撫船客們疲憊的心靈。方太太年輕時也好歌,想到很快就要和愛女分離,有喜也有憂。四圍水光漣漣,輕舟慢渡,便也低聲哼起粵曲小調:
朝晚景色醉, 紅日山邊繞
前路有昏暗,天邊總有光
含淚看彼岸,思憶你背影
來日終相見,未止於夢境
相思水路長,心曲向你唱
阿敏握著母親的手,眼眶又濕潤了。水路漫漫,人生漫漫。前方有希冀,有未知,或者,也會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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