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千禧夢 第五章 往昔如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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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廚房開飯了。今天的晚飯是雜麵湯,算是改善夥食了。所謂雜麵,是普通麥麵摻上一點綠豆粉,然後做成的麵條,在河北一帶很流行。韓鎮方定的規矩,除非晚上要行軍,晚飯一律從簡,而且團部跟普通士兵晚飯同吃。在他看來,八路軍的供應本來就吃緊,全團兩千多人如果每天晚飯都吃得飽了,又不幹活,太浪費糧食。

今天的雜麵湯很稀,能照見人影。韓鎮方的晚飯照例是警衛員端來的。他剛喝了一口湯,韓德伍帶著一個戰士匆匆來報。這個戰士是獨立二團薑團長的通訊員,韓鎮方認識。

“報告韓團長,我們團長請您明天中午會麵。十萬火急。”通訊員敬了個禮。他汗流浹背,想來這一路很辛苦。

韓鎮方並沒有起身,隻是簡單還了個禮,他略感詫異地接過了通訊員帶來的雞毛信,隨即讓韓德伍帶通訊員去廚房吃飯。信封口處貼上雞毛,是當年八路軍通訊時,重要信件的一種標誌。

信寫得簡潔明了。大意是好久不見,甚是想念。請務必在部隊開拔前小聚一次,有重要事情商談。然後是地點。落款是獨立二團團長薑鵬舉。韓鎮方看過信後,陷入了沉思。老薑怎麽知道我的部隊要開拔?難道他也收到了類似的命令?他預感到事情很不簡單。

第二天上午,部隊集合後,周鳴偉帶隊出發。等部隊離開了大本營,韓鎮方隻帶了韓德伍一人隨行。倆人騎上馬,一路向西,朝約定地點趕來。

因為要趕時間,韓鎮方不想繞道,這就要路過程家窩棚。這本是個普通的小村莊,但是附近有一股土匪,大約100來人,抗日非常積極,戰力也很彪悍,最近正在接受滄州國軍的整編。韓鎮方想路過一下,順便看看。韓德伍雖然擔心團長的安全,但拗不過韓鎮方,隻好跟著。

遠遠望見了土匪的營寨。門口幾個兵果然變成了國軍的裝束,寨門上也高掛了一麵青天白日旗。韓鎮方勒住戰馬,緩緩而行。看來這支部隊的整編已經完成,有點可惜。過去的兩個月,韓鎮方也一度想整編這股匪幫,但是國軍開出的物質條件是八路軍比不上的,何況他的部隊是獨立團,沒有正規部隊的編製,軍餉更是沒有了。

對方很快注意到了他們兩人兩騎。不多時,一個班的部隊跑出了營地,聚在寨門口,遠遠地望著。雙方相距不足50米。韓德伍眯起眼,下意識地抓住了槍柄。韓鎮方卻並不在乎。

“同誌們好!同誌們辛苦了!”韓鎮方揮揮手,高聲招呼道。同誌這個詞,原本是國共兩軍通用的,孫中山聯俄聯共後,成了中方軍政界的流行詞匯。

回敬他的是一梭子衝鋒槍子彈,當然是朝他們頭頂的天空打的。對方打完槍小聲罵了兩句,大致是你小子以為自己是誰,還想檢閱老子,真他奶奶的。

“英國造,湯姆生衝鋒槍。”韓鎮方笑道,“混賬東西,跟老子耀武揚威呢。德伍,露一手給他們看看。”

此時一群大雁遠遠飛過來,韓德伍勒住馬,瞬間雙槍在手,隻聽“砰”的一聲,雙槍同時打響,兩隻大雁一齊落了下來。雁陣受到驚嚇,一陣嘶鳴,四處飛散。德國造駁殼槍因為設計上的不足,開槍後槍頭會往上跳,所以連發的準頭很差。韓德伍調整了一下,雙槍再一次同時打響,刹那間又有兩隻大雁落了下來。

向規則移動的目標射擊且命中,普通的神槍手都可以做到,但雙槍齊發,就得有點絕活了。而射擊不規則移動目標,而且雙槍齊發,同時命中,這幾乎不是人類能做到的。果然,韓德伍露了這手功夫後,對麵的人都消停了,片刻之後,竟然紛紛叫起好來。

韓德伍收了雙槍,在馬上向對方拱了拱手,算是承了情。隨後和韓鎮方快馬加鞭,向西而去。

一個小時後,倆人來到約定地點。這是片小樹林,樹林旁邊有個方圓兩三裏的小湖。兩人剛到小樹林下馬,就聽湖麵上“轟”的一聲巨響。韓德伍警覺地掏出了槍。

“沒事。”韓鎮方擺了擺手,“八成是老薑這小子在湖裏炸魚呢。他就喜歡這口兒。”

話音剛落,薑鵬舉哈哈大笑著從樹林裏鑽了出來,他身材魁梧,肌膚黝黑,滿臉橫肉。走到近前,幾人互敬軍禮。

“咱們中午吃魚。早就聽說這個湖的鯉魚又大又肥,今天咱們又有口福了。韓連長,我跟你們團長談點事,你就不用警戒了。那邊他們幾個摸了些野鴨蛋,快煮好了,你可以去嚐嚐。”薑鵬舉道。

“你去吧。”韓鎮方示意韓德伍。

薑鵬舉比韓鎮方大了5歲,早兩年入伍,也早兩年入黨,所以韓鎮方一直把薑鵬舉當兄長。倆人的部隊相互策應,一起合作打鬼子很多年,幾番出生入死,結下了深厚的戰鬥情誼。薑鵬舉實力擴張比韓鎮方還快,早一年得到獨立團的番號,所以他的團是獨立二團。

薑韓二人用兵,手法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堪稱冀中八路軍作戰的兩大流派。相似之處是倆人都善野戰,部隊機動性很強。不同之處是,薑鵬舉手段狠辣,用兵追勢求大,通常勝利大,自身傷亡也不小,打一場戰役下來部隊很疲勞,需要長時間休整;而韓鎮方用兵詭異,戰役大小不挑,但求自身傷亡最小,所以部隊一直有持續的戰鬥力。倆人表麵上都有點互相不服,時常取笑對方用兵的缺點,內心卻惺惺相惜。

“小韓,我的部隊接到了軍分區的命令,馬上就要開拔。我認為你應該也接到了類似的命令。”薑鵬舉點上一支香煙,開門見山道。

“確實。我也接到了。命令有點奇怪。感覺這事不簡單。”韓鎮方道。

“非常不簡單。”薑鵬舉狠吸了一口煙,正色道,“今天咱們說的事,事關生死,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

“這個自然。老薑,不瞞你說,我接到命令後就感覺非常不好。但又說不清哪不好。”

“你這是動物的本能。這一次,但願咱們都能活下來。你我今天這一別,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了。”

“這麽嚴重?”

“我有其它的渠道。來自邊區的。”薑鵬舉指了指天,示意是上麵的,“馬上要變天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韓鎮方皺眉道。

“清理階級隊伍。大清洗。這種事,紅軍時代發生過。”薑鵬舉又狠吸了一口煙,把煙頭丟在地上,踩了踩。

“象延安整風那樣?”韓鎮方嚇了一跳。

“別天真了。比那厲害多了。小韓,我們的軍隊是什麽軍隊?理論上是工農的部隊。咱們不是工農子弟,算起來,咱們都是富農子弟。懂不懂?咱們都有文化,家裏都是大戶,有點錢,所以咱們多少都受過教育,算文明人,說知書達理也不為過。”

“那就該被清洗?這叫什麽鳥話?你我大字不識幾個,在這麽困難的情況下,還能帶得出部隊來麽?恐怕早被鬼子消滅幹淨了。日本明治維新十年之後,全日本就沒有文盲了。日本鬼子,受教育程度那可是很高的。”韓鎮方氣道,“沒有知識的人,反而能打敗使用現代化裝備,有現代思維習慣的日本鬼子。這,這用屁股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呀。”

“你說的這個道理,放眼咱們整個八路軍,但凡有點頭腦的幹部,其實都懂。”薑鵬舉歎道,“可道理歸道理,事情歸事情。”

“參加革命了還不行嗎?怎麽一轉眼就成革命對象了?”

“部隊缺少人才。”薑鵬舉笑笑,“用你幾年而已。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韓鎮方感覺腦子裏嗡嗡作響,他腳下發虛,連忙靠著一棵白楊樹坐下,點上一根煙,愣了半晌沒說話。薑鵬舉也坐在了一旁的草地上,點上了一根煙。

“我怎麽覺得是在夢裏呢。”韓鎮方吐了一口煙,“老薑,你這個渠道,情報準確嗎?”

“幾乎是拿命換來的。”薑鵬舉道,“每逢展開這種清理階級隊伍的行動,上麵都有代號。這次行動的代號是:搬石頭。”

“搬石頭?”

“對。抗戰八年,勝利了,有人不想要咱們了。當年工農紅軍整編成八路軍,下轄3個師。每個師都是按照國軍的兩旅四團製整編的,所以整個八路軍是12個團。現在八路軍已經有180個團。咱們這個級別的將領,算上政委參謀長,好幾百人,成分高,有文化的占了一大半啊。”

“不光是咱們,還有手下一批得力部下,營連級幹部。咱們領導地方部隊抗戰八年,屍山血海裏掙紮,多少次出生入死。拯救民族於危亡,保衛河山不為外族侵占。我們是有大功於中華民族的。”韓鎮方說著,幾乎落淚。

“那是咱們太天真。現在勝利了,要繼續革命了。我們現在是革命路上的絆腳石。需要搬掉。等著吧。清洗的命令已經到了晉察冀邊區司令部了。”

“那邊區司令部的態度呢?”

“還能有什麽態度?自然是抵製的。但是邊區司令部的很多人都自身難保,做不了主啊。中央的人已經到了邊區了,正在組織行動。”

韓鎮方心亂如麻。抗戰八年,多少次跟鬼子殊死周旋,命懸一線,他沒有怕過,心裏也沒有這麽亂過。他努力整理著思路。“那冀中軍分區的命令。”他終於捕捉到了這個思路,“跟這件事,有什麽聯係嗎?”

“你終於問到點子上了。”薑鵬舉笑了笑,“我其實跟你也差不多,剛接到這個情報懵了好一陣子。你才這麽一會兒思路就清晰了,看來比我強。冀中軍分區的命令,我也是想了半天才明白的。”

“啊。我想我應該是明白了。”韓鎮方恍然道,“咱們可都是冀中八路軍的王牌部隊呀。司令員秘密調動部隊,且不必請示邊區總部,那隻有一種可能:保護我們。”

“對。這麽一來,這場運動暫時波及不到咱們的部隊。人都找不到了,還怎麽清洗?”薑鵬舉點點頭,“冀中軍分區的情況跟咱們差不多,這些年都是腦袋係在褲腰帶上,天天跟小鬼子你死我活,今天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這種殘酷,跟邊區總部,跟中央這種大後方所見過的態勢有本質的區別。不用說,冀中軍分區的首長們,是堅決抵製這場大清洗的。問題是:咱們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嗎?”

韓鎮方沉思著,他開始恢複了往日的冷靜。

“老薑,假如他們到咱們地方野戰部隊來一次大清洗,你覺得他們會怎麽辦?直接派行刑隊過來?”

“扯淡!借他們十個膽子。”薑鵬舉怒道,“老子這是一個團!而且不是一千人的小團,是三千人的大團!老子手裏的家夥不是燒火棍,光特麽機槍就有300多挺!他們不敢來。”

“那就剩下一種可能性了。”韓鎮方吸了一口煙,“以晉察冀邊區司令部的名義,讓我們去邊區開會。在那邊動手。”

“這一點我也想到了。”薑鵬舉吐了一口唾沫,“應該說,各種可能性都想過了。但是經你這麽一說,我才覺得這種可能性是最大的。”

“壞了!”韓鎮方跳了起來,“我的政委,高政委正在去邊區的路上!他也是文化人,家裏麵有很多地,成分很高的!”他急急火火地走來走去,“老薑,來不及了,我要向你借兵,一個班就行,還要幾匹快馬。”

“去追你的高政委?”薑鵬舉慢慢站了起來,“昨晚上我已經派人去追了。我們團的劉政委也是文化人,在天津念過中學,家裏是富商。跟你們高政委一樣,兩天前去邊區述職了。我估摸著,你們高政委這幾天也去了。所以我給他們的命令是:把咱們的政委追回來。如果遇上兄弟部隊獨立三團的高政委,也一起給我追回來。高政委騎馬走的吧?”

韓鎮方點了點頭。

“劉政委也是。”薑鵬舉輕輕歎了口氣,“差了兩天,恐怕來不及了了。咱們現在隻能希望,他們兩個在邊區沒被清洗掉。自求多福吧。”

韓鎮方一時無語。他默默地抽完了一根煙,隨即又點上了一根。

“清洗。哼哼。他奶奶的。”他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老薑,當年斯大林上台後,有過一次大清洗,你聽說過嗎?好像七到八成的軍隊幹部都被清洗光了。”

“聽說過。但是蘇聯那次清洗很不一樣。斯大林要上台,那是必然的。”

“為什麽是必然的?”

“當初蘇聯建軍,就有兩大派係。列寧委派托洛茨基和斯大林分別創立紅軍。這為後來的大清洗埋下伏筆。”薑鵬舉歎道,“十月革命的勝利,主要靠的是托洛茨基的紅軍,斯大林的紅軍要弱小得多。後來斯大林上台,全麵清洗了托洛茨基的紅軍,所有的中高級將領,甚至下級指揮員都不能幸免。這就是大清洗的本來麵目。大清洗之後,托洛茨基的紅軍組織,基本上不存在了。”

“這些人都是托洛茨基的老部下,個個都手持重兵,不聽話怎麽辦?估計斯大林也怕。”

“那也不該全殺光!這些將領不是國家的人才嗎?可以籠絡呀。我看托洛茨基的鐵杆兒也就三分之一,斯大林真的寢食難安的話,可以考慮把這些人收拾了。另外的六七成,我看至少一半可以用,剩下的人,拿掉兵權就行了。”

“你這是典型的東方人思維。日本人都不見得,隻有咱們中國人才會這麽想。”韓鎮方搖頭笑道,“說到底中國人還是心腸軟。《孫子兵法》上也講,全敵為上,破敵次之。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打仗歸打仗,但沒有殺人的嗜好。對待敵人尚且如此,何況政敵呢。”

“殺殺殺,都特麽殺光。殺昏了頭了麽。”薑鵬舉罵道,“前幾年二戰剛爆發,蘇軍竟然無人可用,差一點亡國。這不是斯大林自己整的麽,真特麽活該。”

“那現在蘇軍的高級將領,都是哪來的?”

“清一色,都來自斯大林的紅軍嫡係部隊:第一騎兵軍。後來改稱第一騎兵集團軍。這是一支哥薩克部隊。”

“原來如此。”韓鎮方恍然大悟,“誰是這支部隊的主官?”

“軍長布瓊尼,政委伏羅希洛夫,都是蘇軍元帥。幾個曾經的師長,比如鐵木辛哥,現在也是蘇軍元帥。蘇德戰場打得最好的將領,大將朱可夫,曾經是第一騎兵軍的團長。還有不少其他的將領。這些人帶的部隊,剛開始幹不過德國人,後來越打越好。”

“戰爭用最殘酷的方式,鍛煉了他們。”韓鎮方點頭。

“咱們還不是一樣?從小的戰鬥打起,慢慢適應戰爭,先立足於自己不被敵人消滅,然後一步一個腳印,逐漸學會打更大的陣仗,而且遊刃有餘。蘇聯這些將領,也是一樣的。本來有不少能打的人,都特麽清洗掉了!他們不得已,必須站在第一線了,在戰爭中學習吧。”

“蘇聯大清洗,咱們了解得八九不離十了。依我看,大清洗的主要原因,還是蘇聯上層的權力鬥爭。”韓鎮方分析道,“單純的清理階級隊伍這種事,我是說,這種事除了用來證明革命理論的純潔性,捍衛它的正確性,沒有半分其它的好處,這樣的事情,在蘇聯好像沒有吧。”

“不敢說完全沒有,確實不多。這麽說吧,即使有,也是權力鬥爭的借口。”

“這麽看,咱們還有一線生機。”韓鎮方長吐了口氣,“老薑,咱們這一次或許能過關。”

“經你這麽一說,我也有點茅塞頓開的感覺了。”薑鵬舉喜道,“他奶奶的。老子現在心裏忽然覺得有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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