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王的森林

又是火燒火燎的一天,箭鼠羅素一邊豎起耳朵防備著蒼鷹從天而降,一邊用前爪快速地刨土,試圖翻出幾隻水蟲,絲毫沒有注意到貓頭鷹洛克從樹上飄然而下,落在自己的身旁。當他感知到有什麽東西位於背後、扭頭一看是貓頭鷹時,不禁魂飛魄散,“嗖”地一聲放出體內所有的氣體,試圖一飛衝天,卻被貓頭鷹死死地按在地上,從屁股冒出的臭氣把地麵衝出一個大洞。“別怕!我要想吃你的話,早就把你連同那些臭氣一起吞進了肚子。”洛克用爪子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慰說。

“大白天的,你不睡覺,在這瞎逛遊。你要幹嘛?”箭鼠羅素依然有些心驚肉跳,卻壯著膽子責備起來,想了想,又換了一副口氣,說道:“你們貓頭鷹的飛翔越來越悄無聲息了,不像蒼鷹,幾千年了,俯衝時還是帶著風聲。”

“你的衝天技術也越來越嫻熟了。”洛克說,“一個月前你一蹲屁股還像是放屁,現在倒真有那麽一點火箭的意思了。我正在找我的兒子,你剛才看見哈耶克了嗎?”

“哈耶克?我稍早前確實看見一隻小貓頭鷹朝著樹王的森林那邊飛過去了,但沒有看清是不是你兒子。他在接近通天河時叫了一聲,要不然我還以為是隻蒼鷹。”話剛出口,羅素又從屁股放出一股氣體,“咻”地一聲竄上天空,不見了蹤影。出現在他原來位置的是蒼鷹盧梭。洛克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盧梭就質問道:“你為何要放走那隻箭鼠?而且你違反了我們之間的協議。我從未在你們的夜間捕食,現在光天化日,你為何要來搶我的生意?”

“我沒有搶你的生意。我隻是在問那隻箭鼠一個問題。”洛克回答。

“我在上麵看得清楚,剛才你們倆在這裏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著什麽勾當。現在好了,把他放走之後,隻有你的一麵之詞,我怎麽知道你們不是在搞什麽陰謀詭計?”

“我的圓眼可以數清你身上的每一根羽毛,幹嘛要搞陰謀詭計?”洛克笑道。

“是嗎?那你數數看,我倒想知道你們貓頭鷹的眼睛是不是真地比我們蒼鷹的還要銳利。”

“你身上的羽毛一共是九萬九千九百零一根。”

盧梭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你在吹牛。這片森林裏的每一個動物都知道我們蒼鷹身上有九萬九千九百根羽毛,哪來的零一根?真是笑話!”

“那多出的一根是你嘴角極細極軟的絨毛,你自己可能都沒有察覺到,看起來像是來自一隻幼鼠的尾巴。那是你今天唯一的收獲嗎?所以就打起了羅素的主意?你不知道他已經進化出了用放屁把自己發射到天上的招數嗎?”

盧梭用右爪抹了抹嘴,又“呸”地吐了一口,然後答非所問地揶揄起來:“你剛才說是在問羅素一個問題。你是我們福瑞森林的思想家,還有什麽問題需要一隻箭鼠幫忙的?”

“嗯。我可能也需要你的幫忙。”洛克說:“你在天上巡邏時,看見我家小子了嗎?他本來跟我一起在樹洞裏睡覺,但幾分鍾前我忽然醒來,發現他不見了蹤影。”

蒼鷹沒有說話,隻是看向樹王森林的方向,眼神中滿是惶恐和悲憫。貓頭鷹也看向那個方向,天邊,地平線上,樹王的枝椏如同黑雲一般依稀可見,幾個月前,它們還無影無蹤;“砰砰”的錘擊聲從那裏傳來,猶如雷鳴般響徹天空。福瑞森林裏的每一個動物都知道那邊是樹王的帝國,但沒有誰能說得清裏麵是什麽樣子,隻知道任何一個動物一旦靠近都是有去無回。

貓頭鷹洛克展開翅膀,飛向通天河,連日的幹旱和高溫已經把豐滿的河流折騰得瘦骨嶙峋,沒有了往日水靈的樣子。雖然它是兩片森林的邊界,但樹王光禿禿的枝椏已經越過河道,遮蔽住了福瑞森林的大片天空。洛克沿著河岸忽而竄上雲霄,忽而撲向穀底,但他的視線怎麽也穿不透樹王的枝條,他甚至無法向上飛到樹頂,一窺全貌。樹王高聳入雲,超過所有的山峰,密密麻麻的光禿樹枝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塊巨大無比的傘蓋,覆扣在它的領地之上。洛克不明白,樹王為什麽要長得如此高大和霸道,它又如何能夠把水分和養料輸送到頂部。他更不明白,兒子為什麽想要飛到這裏,難道樹王使用魔法勾引福瑞森林裏的動物這一傳言並非空穴來風?雖然難以一窺管豹,但咚咚咚的撞擊聲在河邊更加震耳欲聾,任何一個動物聽了都會感到心驚肉跳。

洛克沿著河岸緩緩地飛翔,尋找著可以進入的縫隙。忽然,他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很驚訝腦子裏怎麽會出現這樣一個與自己的認知和原則完全相違的想法,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依循這個念頭去做了。他落到地上,低下頭,展開翅膀,俯身弓腰作了三個揖,然後抬起頭,雙爪合十,膜拜三次。神奇的是,麵前的枝條挪動起來,搭成了一道拱門。洛克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他隻能沿著拱門往前走,不能向左,也不能往右,更無法轉身,走過之後,身後的枝條又合攏到一處,封閉起來。漸漸地,兩邊出現了一些動物,有昆蟲,也有身材矮小的走獸,它們各自發出擅長的聲音,形成一首聲調奇怪的樂曲。此前,福瑞森林的動物們一直以為樹王森林是片死地,是沒有任何生機的蠻荒之地,看來他們誤會了。不過,這些動物無論大小都是一副麵無表情的僵屍模樣,每一顆腦袋上都長著螞蟻獨有的兩隻觸角,在一些走獸的頭上顯得不倫不類,非常地滑稽。沒走多遠,洛克認出了一些熟悉的麵孔;他猛然意識到,這些動物都是來自福瑞森林。“米塞斯,你怎麽也在這裏?你看見哈耶克了嗎?” 洛克停下腳步,試圖去抓住一隻穿山甲,但穿山甲米塞斯對他的叫喊無動於衷,兀自晃動著身子,讓頭頂的觸角與其他動物的保持著同一個節奏。“睜開眼看看,米塞斯!我是洛克,曾經把你從蜘蛛網裏解救出來的貓頭鷹洛克。告訴我,你們這是怎麽了?你為什麽不想回到福瑞森林?你忘了跟我學飛翔的約定了嗎?”身後的枝條正在迅速地合攏,推擠著他不由自主地沿著打開的拱門往前走,也不知道米塞斯是否聽見或者聽清了他後麵的詢問。

漸漸地,洛克的圓眼開始適應樹王森林裏的昏暗,他試著穿透交錯重疊的枝條看清森林的內部,但好像除了樹木,什麽也沒有,似乎所有的動物此時都聚集在了拱門兩邊,就是為了迎接自己才發出各種聲響。習慣了飛行的洛克覺得這條路是如此的漫長,自己一輩子從未用腳走過如此長遠的路,後來他感到自己根本就不是在行走,而是被枝條托舉著向前挪動。終於,他來到了一顆巨大無比、既看不見頂冠也看不盡腰身的樹幹前,在它麵前,洛克覺得自己就像是泰坦龍腳下的螞蟻,心想這可能就是樹王了,也明白了它為什麽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隻見它的根部和身上長滿了肉瘤,如同普通樹木的果實,不同之處在於它們的個頭,每一顆都比幾百個貓頭鷹的腦袋加在一起還要大。它們就像風中的擺錘一般在枝條的牽扯下從根部往上依次不斷地來回撞擊著樹王的身體。洛克一下子明白過來,這些肉瘤充當著水泵的角色,依靠著擊打把地下的水分和養料源源不斷地一級一級送上樹冠,幫助樹王長得如此龐大,乃至所有其他的樹木在它麵前充其量隻能算作它的枝條。而這些樹木也確實是它的枝條,它們無一例外地把根紮在肉瘤上,而且一起橫向地生長。洛克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剛進入這片林子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總覺得這片森林與其他的任何一片都有些不同。原來這裏沒有站立的樹木,隻有爬著的枝條;原來森林就是樹王,樹王就是森林。

這時,幾隻螞蟻爬上了洛克的頭部,他趕忙擺動腦袋,把它們甩了出去。但更多的螞蟻連綿不斷地爬了上來,有的甚至開始分泌一種汁液,刺激得他頭皮發麻,渾身酸癢不止。他索性倒立在地,像陀螺一樣高速旋轉起來,這一招果然奏效,身上的螞蟻被悉數甩了出去,想要爬上來的卻無法近身。瞅準一個時機,洛克猛地竄上樹幹,往上爬去。但樹王的身上有一種奇怪的黏液,很難像在福瑞森林裏那樣在一棵樹上自如地抓牢、爬行,同時還要躲避擊打過來的肉瘤,洛克一時有些手忙腳亂,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爬到一個尚未長好枝節、依然附著於樹幹的肉瘤上,這顆肉瘤也還沒有被任何一根枝條紮根牽扯。洛克氣喘籲籲,心想總算可以在這既不黏腳也不擺動的樹球上麵緩緩勁兒,根本沒有防備它會啪地一聲猛然裂開,害得他險些掉了下去。裂開之後,一個老態龍鍾的蝙蝠鑽了出來。洛克剛被方才的險境嚇出一身冷汗,見了他,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差點鬆開了緊抓著肉瘤的爪子。“霍布斯老師!”他一邊費力地抓住肉球的枝節,一邊不由自主地叫道。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洛克;也很高興你棄暗投明,終於向樹王磕了頭。既然是自己人了,對你當年在最後一堂課上的粗魯和無禮,我也就既往不咎了。”十幾年前,霍布斯是福瑞森林的哲學教授,但在一堂關於森林規則的討論課上,因為自己的觀點遭到了洛克的不禮貌質問,他就不辭而別,沒想到如今會在這裏相遇。

“老師,我當年對你沒有絲毫的不敬,那時血氣方剛,以為愛真理勝過愛導師,所以衝動之下有些話說得過了頭。不過,我今天來並不是為了投靠樹王,我磕頭是為了能進來尋找我的兒子哈耶克。老師,離開我們之後,你就一直生活在這裏嗎?你成了樹王的國師?”

“請不要對這片森林或樹王有任何的偏見。也希望這次見聞能讓你修正以前的觀點,認識到當年的質問是偏激而又幼稚的。”

“樹王勾引了我的兒子,他的枝條也遮蔽了我們福瑞森林的部分天空,讓我們在夜裏出來捕食時因為月光被遮擋而難以看清獵物,因為星星被隱蔽而認不清回家的路。除此之外,我對樹王和這片森林沒有任何偏見,霍布斯老師。”

“樹王必須高大,才能保證平和與平等,讓每一顆植物、每一隻動物都能在這裏幸福地生活。瞧瞧你們那片林子,依然處於混亂的自然狀態,依然遵從醜惡的動物本能,每一天每一夜,伴隨著弱肉強食的是遍地的哀嚎和無盡的恐懼。還記得我離開你們那一年的全動物運動會嗎?我們的球隊一場未勝,成績墊底。我們雖然有最佳發球手長頸鹿,最佳二傳手羚羊,也有最好的扣球手斑馬,但我們也有著一碰球就飛的野豬和見到球飛過來就抱住腦袋的黃鼠狼。最後拿到冠軍的是沒有優點、也沒有缺點的猿猴隊,它們所有的隊員都水平一般,但能力持平,進攻和防守都沒有大的失誤。我想你可能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明白了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為樹王服務。”

“我不明白。我不覺得把長頸鹿、羚羊和斑馬變成野豬或者黃鼠狼,就會讓我們贏得比賽的勝利。”貓頭鷹又恢複了當年的勁頭,與老師辯論起來,“而且我還是認為,自然狀態並不完美,但它賦予森林以活力,讓它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你當年可是同意我的觀點的。森林統治沒有普世的準則,無所謂形而上的優劣,隻要能提高森林公民的當下福祉,讓每一個生命既能衣食無憂,又能和平安寧,那就是好的法則。當今世界,每一個森林的統治者都是以此為目標,至少是這麽宣揚的,但隻有樹王最為成功。當你頭上的兩隻觸角長出來後,你就會明白的。”

“這正是我們倆的分歧之處。我同意,森林統治者有提高公民福祉的義務,這也正是它們存在的合法性,但一個好的管理者並不會為了當下而犧牲未來,它不會為了眼前的財富和公平,去磨滅任何一顆草木的個性、限製任何一個飛禽的活動、或者阻礙任何一個動物的思考。換句話說,就是森林統治者的最重要資質是長遠的眼光,是為了森林的長治久安而製定自由、民主和公平的製度。我們所有的森林都位於同一個星球,共享著同一個未來,因為大自然的進化不會有第二個方向,但隻有豐富多彩、自由自在的森林才會在未來的競爭中勝出,隻有這樣的森林才符合大自然的進化方向。這就是為什麽有的森林可以繁榮一時,但最終荒蕪下去;有的森林存在了千年,但依然死氣沉沉。”洛克正想著怎麽進一步闡述,忽然聽到了哈耶克的叫聲,他抬頭向上看去,隻見兒子正從上麵不遠處的一顆樹球裏探出頭來。未作多想,他趕忙順著樹幹往上攀登,就聽霍布斯在底下喊道:“你的觸角馬上就要破頭而出了,洛克!”“我不管!我必須救出我的兒子,他是我的未來!”

爬上去之後,洛克嘴腳並用,死命地撕扯、剝啄著肉瘤,指甲斷了,嘴角流出了鮮血,他毫不在意,繼續挖掘,終於讓哈耶克露出了身子。他激動地想要把兒子抱住,誰知肉瘤承受不住兩隻貓頭鷹的重量,一下子掉了下去。也不知遭到了多少根枝條的抽打,經受了多少次碰撞反彈,他們總算滾落到了地麵,但黑壓壓的螞蟻從四麵八方圍了過來。洛克大聲地喊道:“快跑!兒子,快跑!”他知道,在這麽多螞蟻的圍攻下,在如此密匝的枝條裏,父子倆今天凶多吉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故技重施,像陀螺一般急速地旋轉起來,把哈耶克保護在中間。他知道氣味和味道就是螞蟻的語言,它們利用嗅覺來處理語法,用味覺來理解語義。隻要不讓它們上身,不讓它們在哈耶克頭上分泌汁液這一味覺中介,這些螞蟻就喪失了完整的語言,成了沒有主意的無頭蒼蠅,兒子就不會被洗腦改造。正在此時,他犀利的眼光注意到不遠處的地麵有輕微的隆起,並迅速地向這邊靠近。他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個清楚,穿山甲米塞斯已經把洞打到了腳下,他一把抓住哈耶克,拽向地下,朝著通天河的方向遁土而去。

再次回到樹王的森林,已是數年之後。哈耶克把一隻土撥鼠的屍體放在曾經是樹王根部的地上,用鋒利的喙啄了三下幹裂的土塊,說道:親愛的爸爸,這是我給您帶來的祭品。自您走後,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的星球更加地炎熱了,雨水越來越稀少,而山火卻越來越猛烈。一年前,一場大火燒死了樹王,把它的帝國夷為平地。我們福瑞森林也受到了波及,危急時刻,箭鼠大軍在羅素的帶領下衝入天空,控製了路過的雲層,把裏麵僅有的雨水擠兌下來,拯救了我們的家園。現在,我們的森林形成了新的生態,如果您還活著,您會看到長著尖嘴的蚯蚓,它們可以挖掘很深的地下水;您還會認識全新的穿山甲,它們不但學會了飛翔,還像箭鼠一樣進化出了氣囊,但它們不是為了把自己發射到空中,而是將它當作水袋。爸爸,這樣的變化還有好多,很可惜您已經看不見了,但我知道您生前肯定已經想象到了。我還記得當年您對霍布斯老師說的話,當時並不能夠理解,現在我明白了。所有森林的掌權者為了能夠繼續獲得權力無一例外都會著眼於當下的福利,但隻有它們眼力之外的多元與自由才真正決定了一片林子能否存活久遠。對於森林來說,要不走向僵化,把紊亂規定為秩序;要不選擇活力,讓秩序充滿著紊亂。最後,我還想告訴您,福瑞森林裏有一種動物開始崛起了,我可以預見,他們將會主宰整個星球,因為他們繼承了我們的多元與自由。他們是我們的孩子,是在我們這片林子裏誕生並走出去的,而不是來自其他任何一片森林,這是我們的自豪。雖然在他們崛起時,我們所有的動物都將被絞殺殆盡,但最終他們會把我們所有生命的基因完整地保存下去,也正是他們,永遠消滅了我們動物界的弱肉強食。誰會知道,我們的命運會如此終結呢?但是,爸爸,我知道您會感到高興的,因為這些新主人延續了福瑞森林的精神和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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