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光榮、偉大卻又錯誤的一生

來源: 蔣中子 2022-12-20 05:42:1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7993 bytes)

雖然尚未進入而立之年,漫長的人生才剛展開,但我已經感覺到,我這一生必定是光榮而又偉大的,因為每一天我都把我們肖家村的榮譽作為自己的榮譽,維護肖家村的利益勝過自己的利益,服從肖書記的指示當作自己的信念。我的這種自豪感從未動搖過,直到梅家找上門來。

其實梅家就是一個破落戶,雖然它也算一個大家族,以前更是方圓百裏的首富,但現在已經大不如前了。與它發生衝突早在我們預料之中,畢竟這麽多年來,我們肖家同它和它的那些狐朋狗友一直糾紛不斷。我那時尚在求學,不能親自上陣,但多年的集體教育告訴我,無論在什麽年齡,無論是哪個崗位,我們都能為我們肖家村作出自己的貢獻。我第一次領悟到什麽是集體的榮譽和自豪,是在六年級時我們村造出了大炮竹的那一天。

我記得,早晨剛入學,校長就站在門口,一改往日嚴肅刻板的嘴臉,滿麵笑容地迎接我們,說今天所有的課程都改為村史教育課了,下午還要帶領全校師生觀看我們村即將改變曆史的一個偉大成就。我們所有人都緊張而又興奮地期待著下午的到來,坐在校後的山坡上,我們遠遠地翹首以待。聽說書記會在試射場親自觀摩,所有人的心情都格外地激動。傍晚時,三道火光直衝雲霄,我們興奮地蹦啊跳啊,大聲地歡呼,手掌都拍紅了,腳底板也被地上的石子膈得生疼,但我們的心中隻有自豪。校長說,我們村炮竹的飛行高度已經超過平流層了,應當與人造衛星和太空站位於同一個高度,就是說,隻要書記允許,我們村已經可以發射衛星甚至太空站了。為了慶祝,學校第二天放假,我們幾個死黨約著一起到後山去放炮竹慶賀。我們放的當然不是村工廠製造的成品,那些太貴,買不起,但我們可以把小毛竹的竹節掰下來,將紙揉成一團,塞進去,點著了,然後扔到空中,那些竹節就會劈劈啪啪地爆炸開來。一整個下午,我們都在後山玩得不亦樂乎,幾乎把竹林裏夠得著的枝椏都給掰沒了。就在我爬到肖馬青的肩膀上,準備去夠更高的竹枝時,肖武茅氣喘籲籲地跑了上來,大聲喊道:快快快到街上集合去去去批鬥肖詪國,他他他又在放炮了,竟然說我們的家族英英英雄肖河雄是是是個大罪人!

“他媽的!”我一聽就心跳加速,頭腦發熱,張口罵道:“這個崇洋媚外的傻逼,我肖分宏今天非把他褲子給扒下來,看看他有什麽卵球,敢這麽橫!”

這個肖詪國早就與我們不對付了。他仗著老爹在外麵做生意跑江湖見多識廣,從外姓那裏聽來一些胡說八道,就經常拿來懟我們,說這段曆史是錯的,那個說法是宣傳,村書記不能成為土皇帝,等等,簡直是臭屁不斷,滿嘴噴糞。我們今天一定要跟他做個了斷,不然就對不起我肖分宏的名聲,也對不起我們書記的威望,更對不起我們家族英雄肖河雄的在天之靈。當年,老書記的兒子肖河雄烈士為了保衛我們家族,衝在打鬥的最前麵,不幸在韓家被毆打致死。這個肖詪國王八蛋竟然說他上前線是為了撈取政治資本,被打死隻是因為被扔了一隻雞蛋,簡直是個吃裏爬外、十惡不赦的叛徒!

到了街上,看見那個大傻逼還在興致昂揚地跟人說著話,我們就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幾腳就把他踹翻在地。小夥伴們有的踢頭,有的跺肚子,我則專門負責他的那張破嘴,幾磚頭就把兩排牙齒給敲掉了,嘴也被我打得成了猴子撅著的紅屁股,看起來真是可笑極了。出於給他留條小命的憐憫,我把不知道是誰踢飛的又臭又髒的布鞋塞進了他那沒有了牙齒和嘴唇的窟窿裏,不然就憑他那汩汩往外直冒的鮮血,不等吃晚飯,恐怕就要上天見他心儀的主子去了。收工時,我們當然不會忘了對付階級敵人的另一個專政手段,搗毀了他店鋪裏的物品,然後一把火燒了了事。

回到家,天還沒黑,家裏人還沒有收工,我們幾個小夥伴依然情緒高漲,雞*****兒嚷嚷著餓了,從懷裏掏出來一盒桶裝方便麵,就那樣幹嚼起來。我當然知道他丫的是從哪兒拿的。我自己倒不覺得很餓,平時饑一餐飽一頓早就習慣了,廚房裏還有早上吃剩的鍋巴和昨天活剝兔子皮剩下的一點肉放在碗裏,但我一點也不想吃,現在滿腦子轉的都是剛才激動人心的場景和充滿了成就感的無比自豪,根本輪不到肚子來嘰裏咕嚕。當這種飽滿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一個月後的遊行打砸時,我才知道今天對一個內賊的批鬥隻是一場對外寇的更大曆史勝利的預演。

不知什麽原因,我們肖姓一族祖祖輩輩都有聾啞的遺傳病症,不管是哪一代,生下來大多是啞巴,即使可以說話,也多多少少是個結巴。古代時,我們吃夠了各種中藥,到了現代,我們又試遍了所有西醫,結果還是無濟於事。就在我們感到絕望、以為這是我們肖姓家族的絕症時,歐家村的一個藥廠研發出了一款新藥,專門治療說話口吃。歐家藥廠在我們村大作廣告,電視上狂轟亂炸,牆壁上四處張貼,讓這款叫做“消解粑”、形狀像蒿子粑粑的神藥一下子變得家喻戶曉。也正因為人人皆知,它的真實麵具才能夠被人民群眾的火眼金睛識破,露出其真實的險惡嘴臉。原來歐家研發這款藥物並不是真的想要治療我們的口吃,而是變著花樣來羞辱我們。“消解粑”就是罵我們肖姓一族都是“肖結巴”,這是要把我們所有姓肖的人都打上結巴的醜惡標簽。更可惡的是,“消解粑”又同“小雞巴”諧音,這是對我們整個肖家村的人格羞辱。這些解讀絕不是無中生有,你想想,歐家要是真心地來替我們治病,他們為什麽不悄無聲息地給我們吃藥,而是大張旗鼓地營造聲勢,生怕其他族姓不知道我們肖家的這個隱私似的呢。

聽說了歐家的這個羞辱陰謀,我義憤填膺,二話不說帶領著小夥伴們上了街,正好碰到其他幾支隊伍,我們合並一處,一下子顯得聲勢浩大起來。我們高喊著口號,咒罵著歐家的男女老少,見到正在播放“消解粑”的電視,就把它砸掉;貼了廣告紙的牆壁,就把它推倒;正在賣這個粑粑的藥店,就把它搗毀。我們的隊伍浩浩蕩蕩,一路排除險阻,高歌猛進,終於抵達了最終的目的地­­­ --肖家村中心醫院。我指揮隊伍兵分多路,每一層都必須有一個小分隊負責盤查,對於那些服用羞辱藥的同胞,絕不手軟,一定要讓他們通過血的教訓徹底明白,族群的榮譽大於家人的健康,集體的自尊高於個體的榮辱。

搜尋到第九層時,我和小夥伴們的手已經被血染紅了,便想找個地方洗洗,不成想走進了女廁所。這女廁所就是比我們男人的漂亮,光滑的牆壁和明淨的地麵居然比我們家的廚房還要光鮮亮堂;探頭探腦地打開所有的隔間看了一會兒,我們不禁都有了尿意,於是行動一致地掏出了家夥,擠在同一個小隔間裏,圍著馬桶滋滋滋地方便起來。我看了一眼對麵的肖武茅,不禁有些恨鐵不成鋼,罵道:“難怪那些外姓譏諷我們小雞巴,你看你,也不爭口氣,稍微長那麽長一點!”肖武茅哼哧了半天,才說:“我我我我不短!”一邊說,一邊拽著他那還在滴水的玩意兒,把它抻得老長。其他幾個就像也怕我罵似的,有樣學樣,個個用手指把命根子往前拉著,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害怕拖了集體的後退,也對著他們,將自己的雞雞拉拽起來。我們互相比試著,看誰拽的最長,漸漸地,我們都硬了起來。忽然,一絲莫名的快感湧上心頭,一股乳白色的液體噴射而出,滋了肖武茅一身,但他沒有責怪,其他人也沒有嘲笑或說話,沒大一會兒,小夥伴們都或遠或近地射了出來。我覺得,這是我們今天慶祝革命勝利的最好方式,也是我們抗議行動的高潮。

一整個夏天,我都在觀察和思考。通過在村工廠裏打工,通過每天收看電視和閱讀報紙,我覺得自己更加成熟了,對我們村的現狀和未來也有了更好的了解。我的看法是,我們村這些年來取得了明顯的進步,這正說明了我們村書記領導有力,方向正確。當然肖家村也存在一些不足,有一些不好的現象,這更加說明我們需要書記的領導,讓他帶領我們一起慢慢地發展進步。不管現狀怎麽樣,你如果認為我們肖家村不好,那你怎麽知道外姓不是更爛?我們的炮竹都可以飛到天外了,外姓哪一家可以做到?我就算有時候對村領導失望,也不會無故產生外姓外村就比我們好的想法。我個人乃至我們家當然還不算富足,收入較低,房子很小,但我覺得,當個人的生活充滿了艱辛、無奈和毫無希望時,隻有參與高大的、神聖的事業才會讓自己得到升華,忘卻當下的不幸。更不要說,有很多困難和挑戰都是外姓搗的鬼;更不要說,書記他們操心的都是大決策,是書寫曆史的大事件,根本就不應當被我們這些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瑣事分了心、拖了後腿。

暑假過後,進入了高中,學習一下子緊張起來,這對於我來說不算什麽,我不能忍受的是一些老師的教學方式,還有他們的一些歪理邪說。昨天在上曆史課時,我就差點同老師打了起來。當時學的是土肥革命的章節,說的是我們肖家村第一任老書記如何領導村民們推翻地主老財的罪惡統治,建立新鄉村的革命事跡。老師講著講著,就販賣起了私貨,竟然說,土肥革命是老書記和他的幫派的成功,卻是肖家村人民的失敗,因為他用胡蘿卜和大棒控製了村民的大腦,從此肖家人失去了獨立思考的本能和批判思維的權力。

我把書本往課桌上使勁一拍,抗議道:“醜化老書記就是醜化我們肖家村。你說的這些歪理邪說來自書本的哪一頁哪一段?教科書裏如果沒有, 那你就是偏離了教學大綱,就是在放屁。我們就有權不聽,就有權舉報你!”

老師看也不看我一眼,隻是在講台上低著頭踱步,說:“我說的這些書本上當然沒有,我之所以說,隻是想讓你們意識到,我們其實活在一個扭曲的時空裏。”

“扭曲的時空?什麽意思?”我看了一眼鄰座的肖馬青,他也很茫然地看著我。

“如果我們得到的信息是被過濾被修改的,我們的眼界是被限製被遮蔽的,而我們的視野也隻局限於吃喝拉撒的當下,不能抵達顯示曆史大勢的未來,那我們的時空就是扭曲的。”

“你說的那個扭不扭曲跟我們平民老百姓有什麽關係?我覺得我們肖家村現在挺好的。”我又看了一眼肖馬青,想要確認在他的眼中我並沒有裝慫認輸。

“當然有很大的關係。在這樣的環境裏,我們隻能以自己被限製的眼光來看待自己,但一個人一個家族一個社會要想取得真正的進步,這個人這個家族這個社會就必須具備完整的視野,更要學會如何用外人和外姓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生活在扭曲的時空裏並不可怕,可悲的是我們被剝奪了批判性思考的能力,不能看出這種扭曲,一直以為我們的鄉村才是最好的,我們是最聰明的,可實際上,別人的思維和武器已經超出了我們好幾個維度。我們每天都在呼吸空氣,但你知道,這個空氣可以成為炮彈殺人嗎?河對岸的梅家就在做這樣的試驗和研究。”

“那個破落戶梅家?他們要是能把空氣變成炮彈,那我們就能把河水鑄成利劍!”說完,我得意地笑了,肖馬青和班裏我的其他小夥伴們也都哄堂大笑起來。

一年之後,當我們真的與梅家打起來時,我想起了這堂課,想起了老師看著我們笑時的憂鬱眼神。

隨著全球氣溫的急劇上升,每年夏天,我們都會遭受洪澇災害。這一年的夏天更是千年一遇,所有的農田都被淹沒了。洪水退去之後,我們發現,湍急的河流把我們農田裏的肥沃土地都衝到了對岸梅家的田裏。土地是立身之本,如果不把那些沃土運回來,我們肖家從此就失去了糧食自給;我們今年不行動,要是明年洪水把我們的屋子衝到了對岸,我們甚至會無家可歸。所以,無論從哪方麵考慮,我們都必須去把屬於自己的東西拿回來。書記一聲令下,我們搭橋的搭橋,鏟土的鏟土,開始忙活起來。還沒有把一隻籮筐裝滿,梅家的精壯漢子們就把我們圍了個結結實實,說那是他們的土地,誰也不能動。我們把對岸隻剩下沙礫的肖家農田指給他們看,說這些黑土本來就是我們的。他們的村長竟然說,你們的土地怎麽會過河跑到我們的田裏來?它們早就被水衝走了!書記與他們交涉良久,最後的協議是,我們隻能挖河堤內側的土壤,外側的一粒也不能動。雖然河畔內測的土質與沙子無異,但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誰讓那些*****的梅家漢子們乘著交涉,把我們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簡易橋梁給拆了、讓我們沒有了退路呢?

當天夜裏,書記把我們肖家老少再次組織起來,乘著夜色,我們悄無聲息地把河堤外側梅家農田裏的所有黑土都挖了出來,裝滿了幾十艘漁船,來回倒騰了七八趟,直到公雞打鳴,方才得勝回朝。我以前說過,我們的書記絕對值得我們信賴,他深謀遠慮,早就料到梅家不會善罷甘休。我們按照他的指示,不敢鬆懈,沒作任何休息,早飯也沒吃,趕緊把所有的衝天炮沿著河岸一字排開,隻要敵人膽敢渡河來搶肥土,我們就會用這些炮竹送他們上天。果然,當晨光映照下的肖家山陰影爬上我們的後背時,梅家的漢子們也站在了對麵的河堤上。他們站在那,靜靜地看著我們,中間好像是他們的村長,手上提著一個黑色的小箱子。我們就這樣對峙著,誰也不說話。我的肚子咕嚕嚕地直叫,提心吊膽地緊張忙活了一夜,早飯也沒來得及吃,現在感到有些精疲力竭。書記深知民心,他決定先下手為強,悄悄地傳令,點火放炮。我顫抖著雙手,閉上眼睛,點著了引信。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衣不蔽體地掛在山頂的一顆枯樹上,我認得這顆樹,它是在去年冬天被一個幹雷劈死的。我不明白自己如何來到了山頂,又為何掛在了這顆死樹上麵,更不記得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麽。我忽然想起了曆史老師的話,他說梅家的科技可以把巨量的空氣壓縮到諾米級彈丸裏,其殺傷效果如同宇宙的奇點大爆炸,威力驚人。難道我們就是被這個氣泡彈毀滅的?我努力保持著身子不動,以免掉下山穀,隻是小心地扭轉脖子,看向我們的村莊。高聳的山頂和巍峨的樹木讓我的眼光像雄鷹一般銳利深遠,我看見肖家村所有的房屋都已蕩然無存,隻有書記家的牆壁還依稀可辨。我之所以認定那是書記家的牆壁,並不是因為上麵還有兩個字讓我想起了曾經醒目的標語,而是他的屋子曾是我一直夢想進入的地方,我了解它的一磚一瓦。最接近於登堂入室的一次是去書記家吃喜酒,我交了自以為足夠讓書記高興的份子錢,卻隻能坐到靠近大門的一桌,可以聽到屋內貴賓席的談笑。就在我悲憤絕望,想要跳下樹枝,去追隨同胞們的在天之靈時,忽然看見一條大蛇正從書記家的殘垣斷壁裏緩慢地飛出來,它好像受了重傷,掙紮著想要升得更高,但尾巴就像被什麽東西纏住了一樣,怎麽也不能擺脫。難怪有天夜裏我偷摸到他家屋後,想要向內窺探時,卻發現一張好大好長的蛇皮從屋簷一直延伸到後山的洞裏。我閉上眼睛,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想象著肖姓一族的命運。我忽然想起了老師的話,似乎明白了他的用心和所指。我改變了主意,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死去,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作為肖家村的唯一火種活下去,而且就活在山頂的這顆樹上,赤身裸體,眼光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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