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滿清末年到解放前,西方國家在中國的七座大城市裏都有租界,天津租界就是其一。韓一邁的姥姥住在天津租界“小白樓”附近的一處古典公寓裏。所謂的“小白樓”是一座白色的二層歐式洋樓,在天津的俄羅斯租界裏是一座非常醒目的地標。這處公寓本是韓一邁姥姥和姥爺的私產,文革的時候他們被打成“蘇修間諜”,公寓被沒收,老兩口自然也被趕了出來。韓一邁的姥爺年事已高,被趕出家門後染上急症,沒過多久就去世了。王春燕和韓興國商量後,把母親接到北京住了下來。因此韓伊雯和韓一邁姐弟倆都是姥姥帶大的。文革結束後,姥爺和姥姥被摘帽平反,為了落實政策,姥姥補發了十年的工資,原來沒收的公寓也歸還了。
韓一邁的姥姥出生在天津,俄語的名字叫雅娜,有一半白俄羅斯血統。雅娜的父親名叫康斯坦丁.阿列克謝耶維奇,祖上是白俄羅斯的哥薩克貴族,一百多年來,這個家族幾乎每一代人裏都有人在沙皇禁衛團或沙皇直屬衛隊服役,有十餘人當上過將軍。哥薩克一詞來自突厥語,騎士的意思。蘇聯十月革命後,這個家族被劃為“曆史反革命”而被清洗。1920年,雅娜的祖父尤裏倉皇出逃,隻來得及帶上小兒子康斯坦丁和很少的一點錢。幾經波折,他們最終逃到了中國的哈爾濱,這裏有幾萬白俄羅斯人,都是十月革命之後逃難過來的。同病相憐,大家站穩腳跟後逐漸建立了自己的社區,他們做貿易,開礦山,辦俄語學校,僑居了下來。
老尤裏來到哈爾濱時,兒子康斯坦丁才19歲,還沒有讀完大學。康斯坦丁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他的幾個哥哥和姐姐都已經結婚,母親也去世多年。老尤裏身在異國,卻一直關注著蘇聯的動向,發現沒有回國的可能後,下決心在中國安頓下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尤裏帶著兒子到天津的俄羅斯租界辦貨,他立刻喜歡上了這座城市,隨後在租界裏找了份工作,安頓了下來。一年後他給兒子康斯坦丁成了家,兒媳是天津一個中國富商的女兒,從小在租界長大,受過良好的西式教育。隨著孫子和孫女接連出世,老尤裏的身體也撐不住了,沒過多久他就去世了。康斯坦丁將父親葬在了天津的一處公墓。老阿列克謝耶維奇一生風光無限,晚景卻無比悽涼,兒女們除了康斯坦丁之外都被槍斃,好在小兒子康斯坦丁一家在遠東開枝散葉,這是他臨終前唯一的安慰。
康斯坦丁在中國住了15年。1931年,日本關東軍策劃了918事變,過了一年,受關東軍扶持的滿洲國建立,東北的白俄僑民生活開始窘迫起來,不少人跑到了了天津租界。1935年前後,蘇聯開始鼓勵僑居海外的國民回國,並許諾了非常優厚的條件。康斯坦丁的童年和青少年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度過,兒時的記憶深藏在心靈深處。他經不住蘇聯官方的誘惑,想先回去看看,如果一切真的都象宣傳得那麽好,他再把妻子兒女接回去。康斯坦丁聯係了蘇聯領事館,得到了熱情接待。後來他如期成行,隻身一人回到了莫斯科。入境一周內他就被克格勃逮捕,等待他是漫長的審訊。三個月後,康斯坦丁被秘密處決,臨死前他給遠在天津的妻子寫了一封信,但這封信從來沒有被寄出。
康斯坦丁回國後便音信全無。他的妻子在租界苦等了幾年,沒等來丈夫,卻等來了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好在她的娘家在天津還算富裕,生活不是問題。7年後,雅娜已經長大成人,她在舅舅和母親的安排下,嫁給了一位叫王源厚的富商做了續弦。這位王富商比雅娜大16歲,已經有了三子一女,但是妻子生完第四個孩子後不久不幸離世。這段年齡相差懸殊的婚姻一開始並不被人看好,但是王源厚和雅娜非常恩愛,倆人婚後生了一子三女。這位王源厚就是韓一邁的姥爺。
雅娜的母親本就是生意人的女兒,雅娜從小耳濡目染,婚後她幫丈夫打理生意,得心應手。此時抗日戰爭已經爆發,天津租界也不完全是避風港。雅娜和丈夫費盡心力,維持著一家的生計。解放後的前三年,稱為“新民主主義社會”,民營產業得到了很大發展,但是這是為進入社會主義社會做準備的,後麵就是公私合營,然後就是對民族資本的買斷,最終國有化。此時的王源厚已經積累了億萬家財,多年曲折的經曆和素來超人的眼光讓他敏銳地嗅到了未來的危險。王源厚跟雅娜商量後,很快捐出了所有的家產,隻留了一處在原天津租界的公寓自住。這次捐贈發生在公私合營之前,後來的歲月證明,正是這一決定保全了一家老小,王源厚本人也被官方稱為“紅色資本家”。這樣的典型是時代的需要,不是所有的民族資本家都有這樣的智慧。
韓一邁的姐姐韓伊雯從小才貌雙全,這或許與自己八分之一的白俄貴族血統有關。她的高考成績不夠清華北大的分數線,第二誌願報了天津大學,結果如願以償。最初在女兒填寫高考誌願這個問題上,王春燕和韓興國有很大分歧。王春燕覺得一個女孩子不念名校也沒太大關係,隻要留在北京就好,反正將來可以嫁個好人,那是她人生的第二次機會。韓興國覺得女兒還是應該自己有個好出身,現在北京考生的分數壓得特別低,這樣天津大學和南開大學在北京的分數線沒那麽高,為什麽不上天大或南開呢?王春燕考慮再三,沒有強烈反對,因為天津是自己的娘家,反正將來女兒還可以回北京。
韓伊雯剛一上大學就有了一群追求者,她的才貌和雍容華貴的氣質瞬間迷倒了校園裏無數人。經過四年來一係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戀愛故事,她最終選擇在天津留了下來,而且一畢業就結了婚。而作為父母,韓興國和王春燕對女兒留在天津的選擇非常不滿,一直耿耿於懷。
韓一邁計劃先去天津,然後從天津去滄州。在韓一邁的記憶裏,這麽些年回滄州老家都是這麽走的,先去天津姥姥家,再去滄州看看爺爺奶奶,這麽走也順路。韓一邁近幾年常去天津,因為現在的天津,除了姥姥和其他親戚,姐姐也在那兒。
從北京去天津乘火車最方便,這一段也是京滬鐵路最開始的一段。韓一邁中午到了姐姐家,而姐姐已經在家等著了。韓伊雯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因為是星期六,領導也沒有在乎。從昨天下午接到弟弟的電話後,韓伊雯就開始忙碌,買了很多食材。
“你先喝杯水,休息一下。等一下咱們一起去姥姥那兒。你有一年沒見姥姥了,肯定有很多要聊的,她也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韓伊雯接過了韓一邁帶來的水果和點心盒子。
“什麽重要的事?”韓一邁很好奇。
“你去了就知道了。我等會兒也跟你去姥姥那兒看看,就呆一會兒。我還得回來做飯。晚上姥姥也過來吃飯,飯後你再把姥姥送回去。”
“行。送完姥姥我就不回來了,我住姥姥那兒。”
“不行。你回家來住。”
“姐夫願意嗎?你結婚了。”
“結婚怎麽了?你是我弟弟。你就住這兒。我們家三居室呢,有你的房間。”韓伊雯有點不高興,“天津那麽多親戚,你一年來不了兩次,來了還不住我這兒,他們又該說三道四了。過幾天你從爺爺那兒回來,還住在我這兒。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呢。”韓伊雯在天津住了這麽多年,京腔依然純正,一點兒都沒變。
韓一邁的姐夫名叫李俊朝,是南開的博士,後來留校任教。他是河南安陽人,父母都是當地的中學老師。李俊朝比韓伊雯大四歲,高了三屆。韓伊雯剛入校時,李俊朝正念大四。他原本是想考到北京讀研,但是自從見到韓伊雯那一刻後改變了主意,考取了南開的博士研究生。
李俊朝原名李俊超,但是小時候的一次算命讓他改了名字。算命先生說,超這個字做名字不好,因為拆開就是“走刀口”,一生之中至少有一次會有血光之災。試想一個普通人如何能超過別人,而有富貴?必然是富貴險中求,好比在刀口上翩然起舞。所以古人造字是有內涵的。算命先生的這個說法讓李俊朝的父母非常憂慮,他們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把兒子的名字改了。
天津的老城區建在一大片窪地上,一下雨幾乎家家淹水,可見最初的規劃很差。後來的租界選址很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80年代後期,天津開始了新一輪的建設,二環路開通,疏浚了交通,又新建了一批樓房,城市麵目大有改觀。
因為文革的原因,雅娜住的公寓失而複得,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大都是些價值不菲的古董,全部不知去向。唯一剩下的是那架三角鋼琴,因為難以搬動才僥幸留了下來,但是已經破損嚴重。雅娜認識的老白俄僑民中有兩位會修鋼琴,她請來了兩人把鋼琴修好了,然後又調了音,從此公寓裏又傳出了鋼琴聲。
韓一邁和姐姐很快到了姥姥家。迎接姐弟倆的除了姥姥,還有一位妙齡少女。韓伊雯打過招呼後,含笑看著弟弟,看他還能不能認得出。韓一邁看了半天,終於認出來了。
“你是曉曉。”韓一邁笑道,“真是女大十八變。四姨還好吧?”
曉曉是四姨的孩子,年方19,正在天津大學念書,和韓一邁已經兩年沒見了。韓一邁有三個姨:大姨是姥爺前一房妻子生的,後麵的二姨和四姨還有母親王春燕,是姥姥親生的。
見韓一邁認出了自己,曉曉高興極了。她從小就非常喜歡這個表哥,唧唧喳喳地說了很多事情。姥姥在一旁不怎麽說話,眼裏全是慈愛。
“為了歡迎你,我親愛的表哥,為你獻上一曲。”
曉曉說著,打開了琴蓋,嫻熟地彈奏起來。那是俄羅斯作曲家巴拉基列夫的《雲雀》。韓一邁靜靜地聽著,沉浸在浪漫的音流裏,他很欣慰這個表妹已經長大了。
“哥,該你了。”曉曉彈完了,站起來嫣然一笑。
韓一邁有點兒為難。幾年前王春燕給兒子買了一台電子琴,但是韓一邁在清華住校,彈琴的時間非常少。如果說現在還能彈幾首,那完全是在吃老本。
“怎麽就該我了呢?我還以為剛才你特地為我彈的呢。”
“是特地為你彈的。可你該給姥姥彈一曲了。”曉曉狡黠地笑了笑,“隨便挑一首,彈什麽都行。”她遞過來一疊琴譜。
韓一邁隻好接了琴譜翻看了一下,似曾相識,但都不容易。他坐在鋼琴前,隨意挑了一首,彈奏起來。
雅娜望著外孫彈奏的背影,一時有點兒恍惚。韓一邁的背影喚起了她兒時的記憶,12歲生日時,父親康斯坦丁親自給她彈了一曲,正是這首《幻想即興曲》。那是父親最後一次特地為自己彈琴。
“勉強還過得去。”曉曉輕輕鼓掌,“隻彈錯了三小處,一共九個音。哥,你這琴練得不夠啊,是不是把時間都花在泡女孩子上了?”
“沒錯。”韓一邁大笑,“天天泡妞,所以手生了。”
“說你胖你就喘?也不為自己辯護一下?”
“無需辯護,天生懶散。慚愧,狗肉上不了酒席。”
“過分的謙虛透著骨子裏的驕傲。”曉曉不滿道,“肖邦大師的這首曲子,難度還是很大的。哥,你的意境已經出來了,很美。技巧也很不錯。欠缺的反而是熟練,這卻是最最不可能,也不應該發生的事。因為隻有熟練了,才可能有技巧,而技巧之上,才談得上意境。所以我才斷定,你沒好好練琴。你呀,就好比大風大浪裏都輕輕走過,一不小心卻在陰溝裏翻了個四腳朝天,非常可惜。”
“我虛心接受妹妹的批評。”韓一邁莞爾一笑。
“你才不會呢。你這種人,眼睛一向長在了腦瓜頂。”曉曉哼了一聲,“哥,今天我邀你彈琴,主要是想看看,你還有沒有浪漫情懷。”
“太不幸了。天生就沒有。”
“老奸巨猾。”曉曉被韓一邁氣樂了,“等一會兒見到了人家,可得實誠點兒,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等等。”韓一邁打斷了曉曉,“你說我要見誰?”
“我的同學,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曉曉得意道,“絕對配得上你。哥,你年紀一把了,該考慮婚姻大事了。”
“別別別。”韓一邁一聽這話就頭疼,“你又亂給你哥安排什麽呀?我可誰也不見。”
“見一見也無妨。”一直沉默不語的姥姥忽然插話道,“小邁,不要有壓力,也不要把這件事當成相親。人家女孩子才19歲,你比人家大那麽多,人家還不一定看得上你呢。再說了,這個女孩子你見過的。”
“啊?我什麽時候見過?”
“從小就見過呀。她叫黎清月。我們和她祖上是世交,知根知底。小時候的事情你可能不記得了。最近一次見麵,應該是你上高二那一年。你當時想提前高考,誰勸都不行。你跑到姥姥這兒來,想得到我們的支持。那次我們很多人來勸你,還記得不?”
是有那麽回事。那一次他跑到天津,很多親戚陸續都來了,來了兩波人。多數人是來看看韓一邁的,畢竟好幾年不見了。當然來的也有幾個孩子,比如曉曉。他記不起黎清月是哪個女孩了。
“你當然不記得。人家把你記住了。”姥姥微笑道,“見個麵也沒什麽。就當是有個多年不見的朋友,今天又遇上了。”
“那我想知道,這是她們的意思,”他看了看姐姐一眼,她肯定也有份兒,“還是您的意思,又或者是那個女孩子的意思?”
“主要是我的意思。”姥姥肯定地說,“但是也有她們的意思,包括黎清月她本人。”
“既然您開口了。那我去。”韓一邁說罷,不滿地看了曉曉一眼,“小小的年紀就做媒婆。”
“不用謝啦。”曉曉笑道,“哥,以後你可能會感謝我一輩子。”
“走著瞧。”
“小邁,你可以不相信我們,但是你要相信姥姥的眼光。”韓伊雯道,“咱們都是姥姥帶大的。姥姥在北京住了十年,周瑤也是姥姥看著長大的。很多情況下,姥姥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這句話很委婉,韓一邁當然能聽出弦外之音。問題是姥姥如果真的這麽想,那他需要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的判斷了。這讓他感到有些迷茫。
“我們替你約好了,四點鍾在小白樓對麵不遠的一家俄羅斯餐廳見麵。”姥姥勸道,“隨便聊聊天。聊得來就多聊幾句。聊不來,就算是走個過場。姥姥也可能有時看人不準,都說不定。小邁,姥姥想讓你知道一件事:不論你以後跟誰結婚,姥姥都祝福你們。”
“行。你們誰也不用勸了。我去就是了。該怎麽樣就怎麽樣,這總行了吧?”
韓一邁提早了一點出了門。既然答應了,他就不會爽約。問題是小白樓附近新建了一些樓,這讓他多少有點兒陌生。他蹓躂著轉了兩圈,果然找到了那家俄羅斯餐廳。
現在不是開飯時間,用餐的人不多。服務員小姐過來招待。韓一邁看時間還早,簡單地說了一下情況,又指了指餐廳一角的鋼琴,現在沒有人在演奏。
“您隨意。”服務員給韓一邁留好了座位,然後倒了兩杯水。
韓一邁坐在鋼琴邊,努力回想剛才在姥姥那兒彈錯了的地方,曉曉這丫頭耳朵真靈。想了一會兒,他大致明白了,便開始演奏,仍然是肖邦的《幻想即興曲》。
餐廳裏的人們停止了喧囂,都凝神靜聽。此時門外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大學生模樣的人,跟服務員短暫交談後,他們來到了韓一邁預訂的桌前坐下了。男生不住地張望,女生卻被韓一邁的琴聲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