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魔師曉波還未進入光兄村,就遠遠地感知到了一股濃重的陰氣,他當下心中一凜,意識到自己闖蕩江湖的驚險時刻終於到來了。
光兄村古時稱為尚黑,因為不吉,才改為今名。這是一個極其古老的村落,依山傍水,頗為符合前有照後有靠的風水設計,雖然山上山下村舍密匝,但也算錯落有致,看起來井井有條。剛進入村口,曉大師便被一個年近半百的村民攔住了去路。他以為來人是這裏的莊主,剛要開口,就被嚴厲斥責了回去。“我是這裏的書記!”他說,接著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有人報告說來了個打卦算命的江湖騙子。我是村子的主人,不希望這裏有人搞封建迷信!”書記似乎是對他又好像是對著漸漸圍攏上來的村民們說。曉大師沒有吭聲,畢竟他懷有一絲難言之隱,來到這裏並非出於邀請,而純粹是因為自己的好奇。從一位朋友口中得知這裏的種種怪象之後,他便一直想來一探究竟。同所有其他村莊一樣,如今留守在家的大多是些孤寡老幼,那些有才或有力的年輕人早已遠走高飛,另覓他途。在才疏學淺的半吊子術士眼中,這是村子裏陰氣日重的緣由;但在經驗豐富的大師看來,事情遠非如此簡單。他決定將計就計,請求書記容許自己留宿一晚,因為這裏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當下已是日薄西山,實在找不出另外的去處。書記斷然拒絕,如今正處運動的風口,而且留守在家的村民非老即婦,留宿這個江湖騙子不但會形成政治錯誤,還會招來傷風敗俗的閑話。“但村後的山上有顆老槐樹,樹洞能容得下兩個人並排而臥。你要是在那兒過夜,我沒有意見。”他說。
山村的夜晚不比城市,隻有純淨的黑色和混雜的繁音。未久,一輪彎月爬上山頭,它猶如陰鬱的法師扯開黑幕,各色昆蟲、諸種動物都一下子複活過來,發出或高或低、或吟或吼的鳴唱。曉大師在樹洞裏結跏趺坐,聆聽著百家爭鳴的渾然天響,同時留意著任何一絲異常的響動。將近子夜時,遠遠地似乎有腳步聲傳來,他不禁笑了。羽白書記一改白日裏的蠻橫和傲慢,在夜色的掩護下似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陪著不是,試探著詢問大師是不是真的會窺破天機、預知禍福。“欲問將來,先解當下。你當下的問題是因為日日提心吊膽而夜夜輾轉難眠,偶爾入睡,也會被噩夢驚醒。我說的對嗎?”。
“睡眠當然重要,但我關心的不是這個。”
“書記之位當然可以坐穩坐久,但這裏不是深談之地。”
“那還請大師移步。”
隨著左耳裏的刺啦聲越響越大,大師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他在剛進村時就已經憑著耳鳴大致摸清了惡鬼的方向,現在離它越來越近了。兩個人像是合夥行竊的盜賊,乘著夜色躡手躡腳地摸進了書記的屋子。堂屋上方的香案上供奉著一具人形木偶,因為用真皮縫製,已經有些發毛,這與那位朋友的描述大致相同,他說這裏的每家每戶每個“來福特節”都必須來到書記家裏膜拜這具人皮木偶,那是他們的護法也是他們的信仰,但他懷疑村裏的諸般異象和書記的怪異言行都是因它而起。看見書記匍匐在地,長跪不起,大師明白過來。“你不能得到它的回應,是嗎?”他問。書記沒有作聲。“它在我剛進屋時就已經逃遁了。”書記猛地抬起了頭,露出驚懼的神情。“但我可以去陰界把它尋回,並讓它在這裏現身。你隻需要告訴我你想從它那裏得到什麽。”
雖然沒有挑明,但大師從書記吞吞吐吐的談話裏看穿了他的心思,書記名號隻能算是一個羊頭,他想要的其實是土皇帝這塊狗肉,是一言九鼎的氣勢和唯我獨尊的快感,還有把鄰村搶去的土地奪回來的曆史成就,這具木偶的陰魂就曾有過那樣的榮光,他要複現這種輝煌,在村誌裏留下濃彩重筆。“他們現在什麽也不缺,就缺個說一不二、當機立斷的當家人。請大師務必輔佐在下,促成偉業!”書記挪了挪膝蓋,把伏在地上的頭顱移到曉大師的腳下。“那我這就下陰去探訪個究竟。”大師閉目盤腿,忽然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身形一晃,倒伏在了香案之上。
人間的所謂法師大多是些濫竽充數之徒,稍懂皮毛者也無非是學了些畫符、煞血或者擺放桃枝的避魔技法,能與陰魂溝通乃至下陰捉拿妖孽者可謂鳳毛麟角,這也是曉大師遊走江湖、積累起大師名聲的資本。雖然下陰無數,在陰界裏見過和聊過的陰魂數不勝數,而且陰界與陽世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了什麽不同,但這一次大師卻經曆了一些挫折。一般而言,賴在人間不走或者從陰間強行返回陽世的鬼魂大多是因為執著的意念,或起於貪著,或出於冤屈,但無不是單打獨鬥。木偶的附身卻如軍隊的將領一般有著無數的嘍羅,前呼後擁,比在生前更加地神氣威武;更為棘手的是他周身如同鐵桶一般的光環,猶如神靈一般令人目眩。如果說那些嘍囉可以用些法術支走,但靠近之後,如何穿破這耀眼密實的金光進入這厲鬼的魂靈,卻是異常棘手之事,尋常招法斷難可行。
曉大師曲腿掐指,暗念口訣,幻化出無數的元寶,他把這些光亮璀璨的金錠擲向身後,同時默念:前生無福消受者領錢在此!話音剛落,一眼望不到頭的眾生鬼魂撲了過來,互相踩踏著哄搶在一起。說時遲,那時快,他晃動身形,欺身靠近偽神,右手擎起法經,高聲喝道:“孽障!爾等生前戕害眾生,死後蠱惑魂靈,還不跪下伏法,認罪受罰!”木偶的附身哈哈大笑:“我看你是吃了土豆燒牛肉,盡在這放屁!別拿什麽這個法那個經來唬人,我向來無法無天,偏不信那個邪,看你今天如何用它來收我!”曉大師左手一抖,一把利劍劃出數道弧光,將欲捉之鬼圍在了圓圈之中。這把名叫“正氣”的僻邪劍是大師的鎮妖之寶,它是由億萬冤魂屈死之時發出的正義呐喊和憤慨怨氣錘煉而成,所劈之處,無不如高溫灼燒一般熱氣噴騰;所指之方,恰似磁棒吸附鐵屑清掃一空。正氣一出,惡鬼現形。曉大師曾用它收服了無數陰氣重、寒意濃的難纏妖魔,但今天似乎傷不得偽神一毫一毛。他當下明白,欲除此妖,必先破其光環。正在這時,隻見偽神大手一揮,以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舉起了一本紅色小冊子,那些仍在哄搶元寶的眾生鬼魂開始安靜下來,慢慢地又重新聚集在了他的周圍。大師當下明白了它的用意,但腦子一轉,馬上就想出了破解之法。他凝神靜氣,一邊繼續揮舞著正氣利劍不讓妖孽借機逃脫,一邊用玻色大法把意念之波擴散出去。少頃,嘍囉們手中的元寶無一例外地變成了同自己右手所持一樣的法經,而且他們開始翻看起來。大師注意到,隨著眾生鬼魂或快或慢的閱讀,偽神的光環正在慢慢地淡去。這就對了,這本法經乃非神作,亦非人為,而是一切冤魂的泣血悲歌,它是萬法之法,亦是陰陽真相,是揭穿謊言、破除崇拜和清潔心智的神丹妙藥。
在光環消失的刹那,就在它驚愕慌亂之際,曉大師祭出輕易不露的殺手鐧,一個隧穿進入了偽神的陰魂。這個招數如同在陽世遊蕩的鬼魂強行附身於一個活人,把他變成自己的代言人一般,其言行舉止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隻不過在陰界,這種附身是疊加態,兩個靈魂會交織在一起,可以用兩種不同的聲音和身份說話。
在那些擁躉被喝退之後,大師歎道:“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發號施令的感覺真的很爽,即便是借你之口,這種高高在上的征服感也讓我欲罷不能。”
“那是因為你尚在嚐鮮,不用多久,你就會厭煩這些不作奴隸就活不下去的螻蟻,你要知道,雖然他們也曾有過人類的腦袋,但他們卻更願意用屁股去充當臉麵,把放屁當作發言。”偽神露出鄙夷的神情,不屑一顧地回道。
“還好你有自知之明。”大師說,“享受著那麽多活人的供奉,當然有些身不由己。與生前的凶殘霸道相比,沒想到死了之後,你倒有了難得的清醒。”
“我知道你不惜折損陽壽也要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麽。生前再有權勢的人,與我鬥都隻落得死無葬身之所,當年千萬人因我而亡,到了這裏卻仍然是我的擁躉,要想拿我,先問它們答不答應。否則就趕緊滾蛋,快點回到自己的肉身裏去。”
“你向來愛好史書,卻把唐太宗的話忘了。水可載船,亦可覆船。你可以愚弄村民於一時,卻不可欺騙他們於一世。你看看他們正在閱讀什麽。”大師回道,“你陰魂不散,隻能禍害後人,與陰與陽、與人與己、與公與私,皆有百害而無一利!”
在把偽神的魂魄封裝進用法經鍛造的法盒之後,曉大師並沒有急著回陽,剛才消耗過大,他需要片刻的調息盤整,況且還有另外一件事沒有完成。在隧穿接入妖孽的魂魄時,大師已經複製了它的話語腔調,現在正好冒充它回應書記的禱告。一個智者說,毛病未除,積惡成習,要想根除光兄村的陰霾,必需徹底斷除當家人的毛病和惡習。書記依然匍匐在地,終於聽到了回應,激動得雙肩顫抖,涕淚交流,但聽到的問話卻讓他頓時停止了哭泣。
“你還記得許誌永嗎?”
“那個不聽話、自以為在替社會渣滓代言的家夥?我把他抓起來了。聽說釋放後他去了南方,您現在問他,是不是責怪我懷有婦人心腸、沒有像您當年虐待殘殺彭令昭那樣把所有的鬧事者統統去頭除身?我聽說,要想獲得像您那樣成神的魔力,必須用鮮血把雙手煉成赤鐵一般的鮮紅。。。。。。”
“他找了個法師把我囚禁了,你現在要麽躺到香案上來陪我,要麽趕緊躲到屋後的樹洞裏去再也不要出來。”羽白書記驚恐地抬起了頭,發現木偶忽然變成了一個法盒。他張大了嘴,雙腿哆嗦著難以支撐起身體,眼見著熊熊大火燃燒起來,更令他驚恐的是,神的語氣忽然變成了那個算命先生的腔調:“我姓劉,可以捉鬼,但不能拿人。我對你的忠告也隻能如此而已。”
大火徹底吞沒了堂屋,映照得天空如同白晝,從樹洞裏看去,那些草叢裏的鳴蟲好像一下子擺脫了魔法,在黑夜之外,在陽光之下,也可以自在愜意地鳴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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