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

《九》

    春節過後,南京下了一場大雪。大雪在夜裏突降,悄無聲息的,待天明海生推開向坡的窗戶,後山早已被白雪覆蓋。無論是大樹還是小草,都被厚厚的雪壓彎了腰。海生喜歡雪,看見一夜之間雪滿枝頭,推開窗,衝著外麵亂唱一氣。A型血的人,隻要喜歡一樣東西,就非得欣喜若狂不可。

    不過片刻之後,他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他把通訊員叫來說:“通知各排,吃過早飯全體人員出去掃雪。”多年來,軍隊為民服務的事,早已附體,碰上這種事,用不著上麵指示。

    吃罷早飯,全連一百多號人,拿著各種工具散在約兩公裏長的道路上清掃著。前麵說過,許世友小道在琵琶湖這一段正好有個大坡加急彎,常有事故發生,下了雪後就更加危險,所以要及時清理。一個小時候不到,整個坡道的積雪被清掃完畢,海生讓滿身大汗的戰士們靠邊休息,同時命令上下兩端放行車輛。

    不一會,第一輛車上來了,這是一輛北京吉普,之前在下麵等的時候,就一直不停地按喇叭,這會一路繼續按著喇叭駛來,當車開到彎道,迎麵飛來一個雪球,正好落在引擎蓋上。原來有幾個戰士扔雪球玩,不小心扔到了車上。這下可惹火了開小車的司機,下了車衝著扔雪球的戰士們喊:“是誰砸了我的車?”

    幾個戰士一看他那架式,都嚇得不敢吭聲。司機一看沒人承認,火氣更大了,大聲喊到:“誰是帶隊的,把你們的幹部叫來!”

    那邊早有人把消息傳給了海生,他正朝這邊走來,絲毫沒有行色匆匆樣子。這輛北京吉普剛才一路狂按喇叭急吼吼的樣子,就已經令他不爽。整條馬路就你一輛車,你衝誰按喇叭呢?擺明了是對掃雪的戰士們。

    他不緊不慢地走到那司機麵前說:“有什麽事,你對我說。”

    小車司機一看,管事的來了,瞪起眼睛說:“你的兵用雪球砸了我的車,你知不知道?”

    海生一看這貨的德性,就知道是平日裏蠻橫慣的,硬梆梆地說了句:“他們不是有意的。”

    小車司機是個年輕人,一看眼前這個芝麻官不買他的帳,火氣更大了,說道:“無意也不行,砸壞了車,你們賠得起嗎?”

    海生懶得理會他,回了句:“不是還沒壞嗎。”然後一轉身,對身後的戰士們說:“走吧,你們都回去歸隊。”

    那司機一看,海生領著一群兵欲走,當即就下不來台了,衝上去,一把從背後搶走了海生頭頂上的軍帽,得意地對還沒回過神的海生說:“你不把扔雪球的人找出來賠禮道歉,就別想把帽子拿回去。”

    天下人都知道,當兵的不許打人,當了連長的海生自然清楚,他壓著心裏的怒火說:“請把軍帽還給我。”海生吐出的這個“請”字,自然冷過了四周的冰雪。

    那小車司機身高馬大,比海生高半個頭,根本不在乎對方眼裏的殺氣,高傲地把手往後一背,用鼻子哼道:“不給。”

   “再說一遍,你還不還帽子。”海生忽然變得非常平靜地說。

    雖然自從當兵之後,他就再也沒和人打過架,但動手前的習慣一點沒改。

    對方雖感覺他的話有些刺耳,依舊得意地說:“不給,除非你……。”

    古書上的說法叫“說時遲,那時快!”海生突然間就啟動了,身體像風一般掠了上去,他抓住對主的衣領,橫向裏一甩,就把那大塊頭拽到了路旁的排水溝裏。對方哪裏料到一個當兵的敢修理他,等他轉過筋來,人已被甩進寬不過一尺,超過膝蓋深的排水溝裏動彈不得,何況衣領攥在別人手裏,一下就落了下風。

    早已憋了一口忍氣的戰士們,一看連長動了手,一哄而上,把那家夥圍了個密不透風,有罵的,有捋袖子的,有操家夥的。

    海生一看,自己反倒清醒了,手一鬆喝到:“誰都不準動手,站到一邊去。”這事要是演變成當兵的群毆老百姓,就成了政治事件,海生心裏還留著一份清醒。但是,對那個落在溝裏的家夥,不把帽子還出來,是不會放他走的。他叉著腰站在路基上,隻要那家夥往上跨,他就一腳飛過去,嚇得對方又乖乖地回到水溝裏。幾次三番較量下來,海生早已沒了火氣,像是在耍猴玩,那家夥也終於泄了氣,把手中的帽子遠遠地丟到雪地裏,有戰士趕緊過去撿回來,海生便也放他從溝裏爬出來,看著他一路罵罵咧咧地上了車。

    在戰士們的哄笑中,偉大的吉普車一顛一顛地消失了。

    掃完了雪,海生帶著連隊回到營地,正是雪後初睛的上午,冬日的陽光擠滿了城牆之下,營房一隅。辛苦了一個早晨後,大夥都把濕漉漉的外套和鞋子脫了,坐在陽光下享受著溫暖。在離海生不遠處的蘆葦叢中,歇著一隻尖嘴紅色水鳥,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湖麵,像是隻標本。

    原以為最得意是自己,想不到這還躲著一個比自己更優哉的。

    海生正想著,路口處有個軍人推著自行車在哨兵的陪同下走來。海生瞅了一眼,覺得不對勁,再仔細看看,確定自己沒看錯,急忙一整軍容跑了過去。他一把抱住對方伸過來的手臂,激動萬分地說:“郭叔叔,你好!”

   “哈哈,小三子,還記得我,聽說你當連長了。”

    來的正是當年許老頭的保衛幹事,海生的忘年交:郭克明。許世友去廣州軍區上任時,按中央規定,淨身出戶,沒帶一個隨行,郭克林也就留在了軍區黨委辦公室工作。

    一看到他,海生又回到了晚輩狀態,興奮地不行,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我可是神通廣大啊,你在什麽地方我都能查到。”郭克明笑眯眯地說。數年不見,他發福了不少,從前那個健碩的山東大漢,如今像座塔。

    海生把他讓進連部,招呼著通訊員端茶倒水,自己則忙著打聽中山陵8號裏一班大朋友的去向。等到一圈問下來,才發現郭叔叔看他的眼神裏有些別的東西,便說:“我猜,你來不光是看我,還有其他事。”

   “嘿嘿”郭克明笑著呷了一口熱茶,潤了潤喉嚨才說:“你們連今天早晨是不是掃雪去了?”

    海生聽了,心裏一沉,原來他是為這件事來的,回道:“是的。”

   “有沒有和地方上一輛小車發生矛盾?”

   “你怎麽知道?”

    郭克明依舊嘿嘿一笑:“說說吧,怎麽回事?”

    海生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郭克明聽完,臉上沒了笑容,說道:“小三子,這次你闖得禍不小啊,你知道那車是誰的嗎?”

    原來,昨夜今晨郭克林在黨辦值班,9點不到,接到軍區胡政委的秘書打來的電話,要值班室立即查一下今晨7:30,是哪支部隊在許世友小道上擔負掃雪。秘書在電話裏說,掃雪部隊把植物園的小車司機打了。植物園的黨委書記在紅軍時期就是胡政委的老部下,直接把狀告到了胡政委那兒,胡政委非常生氣,指示要立即查處,並把結果給他。

    郭克林一路查下去,查到駐紮在許世友小道旁的是建築工程二團的機械二連,這個連組織了今晨在許世友小道上掃雪的活動。他再一查,機二連的連長竟然和梁袤書的小兒子梁海生同名同姓,頓時產生了要去看看的念頭,一是因為這個連長攤上了大事,二是萬一他就是小三子呢,這讓他放心不下,沒想到,他還真是來對了。

    他把小車司機的背景對海生一說,說得海生直吐舌頭,不過這小子吐完了舌頭還是死強,說:“是他先動手搶我的帽子,如果有人搶了你的帽子,你能不生氣嗎?再說,我又沒有動手打他,我隻是扯住他,叫他還帽子。”

    海生想博得郭叔叔的同情,可惜這事當叔叔的做不了主。他安慰海生:“還好你沒有真正動手,這件事,你必須真正做好準備。”

    這時,電話響了,海生拿起一聽,是營長打來的,劈頭就問早上掃雪的事,他把前後經過又重複了一遍。

    劉永貴和郭叔叔一個腔調地說:“你小子,惹禍了,從現在起,你哪也不能去,等著團裏通知。”

    放下電話,劉永貴近乎氣急敗壞的聲音還在耳畔嗡嗡直響,他朝郭克林慘然一笑:“這下可慘了,營裏、團裏都嚇壞了。”

   “你呢,立即寫一封檢查,內容兩個方麵,一是事情經過,既要實事求是,也不要為自己辯護,二是你自己的檢查。然後盡快送到司令部值班室,請他們轉交給我。”郭克明說完,站起來戴上帽子,邊往外走邊說:“我也要趕回去寫情況匯報。”

    臨跨上車,郭克明又回頭向跟在身後的海生說:“記住,要明確寫上你願意主動道歉,這是爭取主動。”

    海生一直把郭叔叔送出營區,目送他的自行車消失在樹木後,然後心惶惶地回到連部。寫檢查,他才不緊張。這年代的官員,無論大小,最拿手的本事是寫檢查,那個痛心疾首的詞用的,領導看了保證大氣全消不說,還要寫成一篇美文,能讓領導細細品味,暗自稱讚,說不定他自個兒寫檢查時,又成了他的範本。所以,檢查成了敲門磚的事,也司空見慣。這全是大批判、鬥私批修、聯係思想思際,狠鬥“私”字一閃念等偉大運動結下的果實。

    海生的心之所以惶惶,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說他惹了大禍,說得他心裏沒了底。本來,他並不覺得這事有多嚴重,相反還為自己能一招製勝那家夥洋洋得意,現在卻一點也不得意了。從小到大他見過不少大官,其中最大的是許老頭,老頭子發火雖然可怕,劈頭蓋臉罵一通也就完了。這個印象裏毫無表情的胡政委,看來更較真。官場遊戲,怕的就是這種不該較真的事他跟你較真,該較真的時候他又一言不發的人。

    胡思亂想之際,姚廣明進來了,問他剛才那個首長是誰?他把倆人的關係一說,姚廣明又被震到了,權力的光環再次在他這個農村兵眼前閃耀,令他那雙小眼睛跟著興奮不已。他為梁海生慶幸,說道:“還好這事落在你郭叔叔手上,換個人來查辦,還不知結果如何呢。”他這話倒真令海生腦門一亮,的確,郭叔叔早不來,晚不來,正好在自己倒黴的時候出現,這證明自己還是挺福氣的。

    就在梁海生縮在荒蕪的城牆下寫檢查,在城牆的那一邊的軍區大院裏,有人同時忙著寫匯報時,還有一輛四個輪子的小車在不停地奔波,午休時,這四個輪子終於“嘎”地一聲,重重地停在琵琶湖畔,正在城牆的磚縫上摳啄幾百年粘合物的鴿子們,被它驚得四散而去,海生出來一看,是劉永貴陪著團政委到了。

    海生畢恭畢敬地給他們敬個禮,政委沒還禮,眼角瞟了他一眼,雙腳剛沾到地,說了句:“跟我上車。”又坐回了車裏。

    忐忑不安的海生進車裏,隻等政委發落,政委卻隻對司機說了四個字:“去植物園。”政委是個參加過淮海戰役的老兵,為人和善,不好大道理,也很少訓人,車子開出去很遠,他說:“一會兒到了植物園,你要好好做個檢查,當麵向人家道歉,懂嗎?”

   “我懂。”海生一看眉頭緊鎖的政委,就動了真情。他最怕的就是讓一個好人,好領導為自己的過失操心。

    植物園緊挨著朱元璋的墳,民國時代遺留下來的林園,據說裏麵的樹種,是全國各地植物園最多的。

    穿過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樹後,海生總算看到了那個打電話給胡政委的老紅軍。他頭發花白,腰板筆直,臉上泛著紅光,還真有點又老又紅的樣子。

    政委的檢討才說了一半,老紅軍就聲音宏亮地打斷了他,說起自己和胡政委的交情,從古代說到現代,一直說到如今每年過年,他必去胡政委家拜年,胡政委也一定要留他吃飯,一屋子人被他說得肅然起敬。

    最後,他說累了,目光轉到海生臉上問:“你就是那個和小王鬧的年青人?”海生立即站起來向他敬了個禮,把心裏早編好的檢查嘩啦啦說了一遍,尤其是最後的道歉,誠懇得一塌糊塗,對方聽得都有些坐立不安了。劉永貴趁熱打鐵地說:“這樣吧,兩個年青人握個手,都是一家人,不計前嫌嘛。”

    要叫海生自己主動去和那個叫小王的握手,他還沒那麽賤,劉永貴猜中海生心裏那點臭架子,一招順水推舟,逼的海生隻能客客氣氣地和坐在老紅軍身旁的小王握手道歉,這一來,所有的前嫌煙消雲散。

    回來的路上,政委的心情好多了,說了一堆有關政策和紀律的教誨,海生默默地聽著,心裏則憋了一肚子氣,臨下車時,再也憋不住了,對政委說道:“要不是為了你,為了這身軍裝,我才不會向那家夥道歉呢,下次,碰到有人搶軍帽,我還是會不客氣!”

    望著紅著眼離開的海生,政委什麽話都沒說,他又能說什麽呢?

    從小打架,不管打輸打贏,海生從不告狀,也不找大人幫忙。這不是他倔,而是男孩子的德性本就該如此,隻有女孩子才動不動抹著眼淚回家哭訴。在中國,這種男性的氣質伴著你踏進社會之門時,就嘎然而止了,成人的世界裏,不需要雄性激素,雄性意味著頭破血流,隻有海生這一號人,能夠堅持雄性特征而不擔心頭破血流,所以,在他的理念裏,孬種就是孬種,不該是勝利者,然而事實是:孬種成了今天的勝利者,他心裏當然堵得慌,所有的怨氣都聚集為一個念頭:趕緊脫下這身軍裝!

《十》

    1978年的春天來的時候,它手裏攥著能改變許多人命運的車票。

    首先是東林,考上了南京名牌大學。上了他心儀的化學專業。其後,小燕也收到了她最想去的大學,上海外語學院的入學通知書,成了全家第一個和老爸在上海會師的人,從今以後,她將去做一個上海女孩子了。同她一道報考上外的張蘇,雖然沒能如願,但也和東林進了同一所大學。唯有海生考得一塌糊塗,由於他堅持要學理工,數學考得爛透了,隻有40來分,用不著等待不可能的等待,一考完,他就給自己發了落榜通知書。

   “早就叫你不要考理工,你偏要考,就你那點數學和理化基礎,不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嗎?”東林和海生並肩坐在琵琶湖邊的小堤上,嘴裏嚼著翠白的蘆根說。

   “當初報名時,誰料到一點複習時間都沒有,我要是像你們那樣閉門複習兩個月,說不定也能考上了。”海生不服氣地抱怨。小時候,他的數學挺好的,要不是被荒廢了學業,他能連大學也考不上嗎?他把手裏的吉它亂拔了一陣,又塞回了東林的懷裏,說:“都是他媽的文革,否則我們現在都畢業了。”

   “你還不算慘,最慘的是曉軍,連人都沒了。如果他還活著,會和我們一塊去考大學。”

    一提起曉軍,兩人都不知說什麽好,隻能齊齊地望著湖水發呆。東林操起琴,邊彈邊唱起《深深的海洋》,那帶著濃濃地憂鬱的歌聲,貼在湖麵上四散出去,天生就有憂鬱情結的海生,不禁深深地醉在其中,他喜歡那揪心的感覺,能讓你真切地觸摸到靈魂。

    一曲終了,終生跟著一聲長歎:“在宿命中尋找夢想,夢想給你的依然是宿命。”

    東林笑著回了一句:“在空虛中追尋愛情,愛情依然讓你空虛。別歎氣了,夏天再考。”

    海生聽了,莞爾一笑,找了一塊瓦片,在靜靜的湖水上打出一個漂亮的水漂,看著瓦片劃出一長串漣猗,他心情好多了。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大個和欣紅談上了。”

   “不會吧,他應該不是搶別人女人的人。”東林在確定了海生的表情後說。

   “去你的,他倆可是兩情相悅。”

   “心酸嗎?”

   “酸,但不是醋意,是酸痛,為我們的青春酸痛,回頭看看,我們浪費了多少大好時光,從中學時代算起,已經整整十年,什麽事都沒做成,做什麽事又都沒意思。”

   “你啊,是自找。平時看你挺行的,一碰到女人智商就降到零,身邊有那麽多優秀漂亮的女人,一個也沒抓到手。”說到這,東林突然瞪著眼問海生:“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是處男吧?”

   “嘿嘿。”海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東林當然明白了。

    青春期的男人們在一起,少不了談女人,但是海生很少和夥伴們聊女人,他不喜歡世人談女人的方式,所有的談論方式,都是在褻瀆。女人,在他的心裏是性愛的象征體,而性愛與遙遠的星星,深深的海洋,神秘的天地一同在他心裏占有崇高的位置。

    如果本書記載屬實,海生的確還是個處男。到目前為止,海生和女性最親密的接觸,就是和六斤的邂逅,六斤讓他第一次觸摸到女性迷死人的肉體,他把那種撫摸視為性愛,因為那已經讓他瘋狂。

    他十分憧憬男女之間最後的媾和,他沒病,身體強壯,思念女人,卻不能成為性愛中的男人,他無法確定自己的憧憬是正常還是不正常,他每次自慰之後,內心深處都會有一聲歎息,歎息自己在畸形的性愛裏越陷越深。

    就在東林得意洋洋走進大學校門後,海生在這個城市發現了一片能充實自己的沃土,又稱圖書館,對於現代隱士來說,圖書館是他們大隱隱於市的理由之一。而對海生來說,它是改變閱讀和年齡不成比例的提速器。

    為了夏天的高考,他瞄上了南圖。據說這個圖書館的藏書在全國排第三,僅次於北圖和上圖。辦證的告訴他,這裏隻對省級機關的幹部開放,不對當兵的開放。他納了悶了,這圖書館還不是人人可以進的,後來聽老媽一番解釋,他才知道,文革的時候,圖書館來了一批軍人支左,把一塊好端端的清靜地,弄得雞飛狗跳,還以破四舊的名義,毀壞了不少珍貴藏書,因此南圖上下都對當兵的不滿,就是不給他們辦證。

    不過呢,這事難不倒海生,他拿了老媽的工作證和省委組織部開的證明,一路綠燈辦完了手續,辦證的客客氣氣地告訴他,半個月後來領證。

    半個月後,他興致勃勃地來到南圖,領了證,直奔借書大廳,往長長的借書隊伍裏一站,那感覺,真像自己已經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有他這種念頭的人,定會被別人視為淺薄,然而有學識的人,有誰不曾淺薄過。

    排到他時,他把填好的書單和借書證往櫃台上一遞,櫃台裏端坐著一個已經發福的中年女人,收下證件後看看他,再看看那張貼了他的照片的借書證,突然問道:“你是叫劉延平嗎?”

   “是啊。”海生被對方問得臉上一紅。

   “不對呀,省委組織部哪有你這麽年青的幹部,再說,這名字也是女人的名字。”對方不僅滿臉疑惑,還帶著不屑的口氣問。

    海生哪裏料到在小小的借書櫃台裏,還端坐著一個福爾摩斯的女弟子,一下就讓他穿幫了。他窘在櫃台外,半晌說不出話來。這事,如果死撐著自己就是劉延平,對方一個電話,就能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承認冒充吧,借書這事恐怕就得泡湯。

    就在他擔心櫃台裏的厲害女人去拿電話核查時,裏麵的門簾一掀,有個美人兒走了出來,和他四目相對,對方愉快地叫了聲:“海生,你好啊。”

    這下海生的臉更紅了,這次不是因為名字被穿幫而臉紅,而是他看到了任何時候都會令他臉紅的人——於蘭蘭!

    海生又是臉紅,又是驚奇,又是開心地說:“嗨,於蘭蘭,你怎麽會在這?”

   “我在這上班呀。”於蘭蘭很逗地看著麵前既害羞,又稚嫩的大男孩,問道:“你來借書?”

    海生“嗯”了一聲,不便解釋,隻是拿眼神示意了一下坐在那的令人生畏的女人,於蘭蘭立刻明白了,轉身說道:“丁老師,這是我的朋友,我來給他辦吧。”她手臂很優雅地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接過了丁老師遞過來的證件,親熱地向海生一揮手說:“到這邊來。”

    海生屁顛顛地跟著她到了旁邊一個特殊的櫃台,小聲地對她說:“我用我媽媽的名字辦了張借書證,被丁老師識破了,幸好你來了,否則這個洋相出大了。”

    那個丁老師不僅眼神好,耳朵也夠靈,隔空發聲道:“蘭蘭,告訴你朋友,丁老師什麽樣的人都見過,誰也逃不過我這雙眼睛。”

    於蘭蘭像似看了場好戲,兀自一個人咯咯地笑了起來,一時間,大廳裏滿是她銀鈴般地笑聲,排隊的,翻書卡的,這下都找到了看美女的借口,視線全卯住了他倆。表麵形色羞怯的海生,心裏別提多得意了,繼續小聲地說:“要不是碰到你,我恐怕連出門的路都找不到了。”

    一男一女兩人若是小聲說話,即使不是情侶,也與情侶的關係不遠了。海生雖然不明白這個道理,但直覺暗示他,神秘是讓他跟著美女一道閃耀的最佳方式。

    兩人聊了一會,於蘭蘭叫他等一下,她要去幫他查一下所借的書,說完一轉身又進了門簾裏。看著她那婀娜的背影與搖曳的台步,海生的心依舊掛在半空中不願回落。長得漂亮的女人,並不一定會讓男人失魂,隻有讓所有的美從漂亮中引伸出來的女人,才能令男人神魂顛倒。

    於蘭蘭再次出來,懷裏抱著一摞書,往櫃台上一放,說:“你要的書都是熱門書,一本都沒有了。我給你找了些其它的,你看看哪本喜歡,先借去看看。一會兒你把想借的書都寫下來,等到別人還回來了,我給你留下。”

    海生一聽來勁了,悄悄地問她:“你能借到內部書嗎?”

    內部書籍,通常指被批判的、反動的、黃色的、港台出版的書籍,這年代,能借到內部書籍的人,在別人眼裏就是能人。

   “我知道你要借什麽書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海生隻聽說過這是本著名的黃色書籍,黃到什麽程度,隻有看了才知道,但是,麵對於蘭蘭,他如何能點頭,隻能搖了搖頭。

    找於蘭蘭借這本書的人多了去了,她早已見怪不怪,所以才有這一問,看他臉紅了,也不想讓他為難,說道:“那是《射雕英雄傳》?”

   “有嗎?”海生一聽書名,眼裏頓時放出了光。

   “早就排到一年以後了,這還是圖書館內部才能借,根本不往外借。”

   “那《懺悔錄》有嗎?還有《彌賽爾》……”海生寫了一串書名交給她。

    出了圖書館,是湛藍藍的天,春日的陽光正溫馨地等著他。把書在自行車後座上夾好,他風一樣地穿街走巷,當騎上了空無一人的許世友小道,他更開心了,仿佛進入他一個人的世界裏,不久前這條路留給他的陰霾,早已甩到了九霄雲外。

    毋庸置疑,他喜歡於蘭蘭,但他從沒想過要從周建國手裏把於蘭蘭搶過來,那不是他做人的方式,他讀過許多英雄奪美的故事,他自恃做不了那樣的英雄,愛是兩情相悅的事,“奪”這個字太粗魯了,毫無紳士風度。雖然君子不奪朋友之愛,卻並不妨礙他和她來往。和於蘭蘭一塊說說話,甚至見個麵,都能使腎上腺素愉快地飆升,那是一種本能地享受,足以讓他滿足了。

這些都是文革十年中的著名運動。

《南斯拉夫民歌》,文革時民間的流行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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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發 -綠珊瑚- 給 綠珊瑚 發送悄悄話 綠珊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22/2022 postreply 07: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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