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梁袤書在湯山療養院,一呆就是六個月,起初還有人來問這問那,三個月後,沒人來問了,看書散步泡溫泉,和高幹病房幾個老家夥下棋,就是一天的生活,也沒什麽限製,周末可以回家,但晚上須回醫院睡覺,家裏的人隨時可以來醫院看他,唯一的限製是離開醫院須報告去向。
此刻,他正在離開醫院去軍區大院的路上,昨天,軍區黨委辦公室突然通知他,軍區領導要和他談話。
梁袤書這一代人,曆來生活簡單,回不回家無所謂,過不過夫妻生活也無所謂,關鍵要有工作幹。工作是他的精神支柱,這泡療養院的生活,對他來說簡直是活受罪,他幾次向軍區黨委討說法,都沒有下文,聯係了一些軍區和總部的領導,總是安慰他要有耐心,要相信黨委。對黨內運動,他有足夠的心理準備,1946年底發生的搶救運動,他被停職,帶著剛剛結婚的妻子劉延平下放到基層,比現在苦多了,一樣挺過來了。但是,如火如荼的解放戰爭,他隻參加了後半程,直到遼沈戰役才重新回到工作崗位。30年後,他又麵臨同樣的境遇,眼看大批被整的老家夥重新回到工作前沿,國家又處在百廢待興的關健時刻,自己卻袖手旁觀,無所事事,實在是一種精神折磨。這倒不是因為他是個知識分子,對工作的渴望比別人強,對這些身居高位的人來說,在領導者的位置上施展身手的魅力,才是最大的吸引力。
進了黨辦,那些主任,秘書又迎上來和他打招呼,好像不久前避之不見的舉止從沒他們身上發生過,梁袤書見了心裏難免有幾聲冷笑。和他談話的是胡政委,一臉笑容地祝賀他審查結束,軍區黨委的結論是,梁袤書在上海鋼鐵基地工作期間,能堅定地貫徹黨中央和軍區黨委的正確路線,抓革命,促生產,經受住了第十次路線鬥爭考驗,很好地完成了革命與生產任務。
最後,胡政委又向他宣布了總政治部的調令,調他到上海警備區任職,具體工作接受上海市委安排。
從黨辦出來,梁袤書心情大好。他明白調他去上海工作,是彭衝背後斡旋的結果,在中國,給你一個新的位置,就表示對你的信任,表示信任,就要對審查做一個好的結論,過往所有的懷疑都在這個結論後麵莫名其妙消失了,官場沉 浮的詭秘由此可一斑。
新中國成立後,梁袤書工作上最愉快的十年,就是50年到59年這十年,他帶著部隊在上海完成了一個又一個當地建設,他熟悉上海,那是全國最有秩序,也是最講究工作能力的城市,絕不像江蘇,人浮於事,鼠目寸光。
梁袤書完好無損回到大院,令久以冷落的梁家門前又熱鬧了起來。興衝衝趕回來的海生,還沒撈到和老爸話說,就要先應付幾個他意想不到的客人。當他推開客廳的門,看到的是一個依稀麵熟,滿頭白發的婦人,身邊坐著三個衣著寒酸,也是似曾相識的年青人,直到老爸說:“快叫曾阿姨好。”他才反應過來,滿頭白發的婦人是曉軍的媽媽,另外三個,是羅曉軍的三個哥哥。一番禮儀之後,他迫不及待地問起曉軍,這一問,竟問出許多淚水。
“死了。”曾阿姨才說了兩個字,就已泣不成聲。
老大紅軍說:“曉軍回到老家後,受不了如此大的變故,精神出了問題,成天躲在家裏,也不和人說話,72年冬天,他乘家裏人不注意,一個人跑出去,幾天後才在長江邊上發現了他的屍體。”
海生鄂然無語,他無法相信一個讓他牽掛了近十年的人,重新聽到他的名字時,竟然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72年,那年他才18歲啊。他意欲再問些什麽,看著紅軍臉上的悲情,他無法開得了口。這個當年大院子弟中的一號硬漢,曾經是他的偶像,如今已被歲月的蒼桑折磨的灰頭鼠臉。
回到房間,海生頹然坐下,和曉軍最後在一起的情景,一點一點地,又一點不漏地浮現在眼前。那是他陪曉軍從學農基地回城,他清晰地記著,因連日的腹瀉,曉軍清秀的臉龐顯出病懨懨的糜態,頭靠在自己的肩上,還不忘自己打嘴仗,打嘴仗的內容,竟然還是政治,太可笑了,那時他們才15歲。
那天分手時,未分出勝負的他對曉軍說了聲:“去你的!”而曉軍則朝他苦笑了一下,隨後消失在家門裏。這些年,那苦楚的一瞥,一直搖曳在記憶的海麵上,沒想到,它竟成為一個生命,一個發小的最後符號。
當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世上,能把曉軍留在記憶裏的,恐怕沒有幾個人時,歎息的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湧,他緊緊地閉上眼睛,竭力阻止淚水,卻看見一座墳丘,孤立在滔滔的江水邊。
他打了個電話給朝陽,把曉軍的死訊告訴了他。小時候,他們三人就像一個組合,衝在最前麵的永遠是海生,讓他停一停的總是曉軍,因為曉軍的話,他聽得進,出鬼點子,推波助瀾的非朝陽莫屬。朝陽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良久才問:“什麽時候?”“1972年”。“怎麽死的?”“落入長江淹死的。”“不可能,他12歲時就能橫渡長江了。”他們三人,曉軍水性最好,朝陽其次,海生最笨,直到十三歲才敢進深水區遊泳,那時他倆常為此嘲笑他,他不在乎,還陪他們一起笑。此時,他無法再笑,緩慢地對朝陽說:“還記得那年學農嗎?我就覺得他的精神不太正常了。”又是長段的沉默,朝陽像是哭了,他沒問,也沒掛,然後聽見朝陽說:“我再也不喜歡長江了。”
“我也是,再也不想見到它了。”
晚飯的桌上,海生從老爸的口中得知,軍區已經給曉軍的老爸平反了,全家重新遷回南京,按軍級幹部的遺屬安置住房和子女的工作。
“平反有什麽用,好好的一個家被弄得家破人亡。”劉延平聽後,忿忿地說。
一直沒吭生的海生,突然用不容置疑地語氣說:“政治本來就是肮髒的!”
梁袤書聽後,心裏很有些不適,家裏的孩子,極少用這種口氣在他麵前說話,尤其事關政治。他一陣幹笑後,無可奈何地說:“不是糾正了嗎?”
1976年10月之後,大道理迅速成了社會的笑話,尤其在梁家,政治審查的陰霾剛散去,正是小道理一統天下的局麵,梁袤書作為大道理的代表,自然有口難辯。
就在這時,外麵瘋了一天的小燕風風火火地回來了,後麵還跟著死黨張蘇。兩人自然是餓了,可是推開飯廳的門,一看老爸還在飯桌上,說了兩句話欲上樓去,梁袤書知趣地站起來說:“我吃好了,你們坐下來吃吧。”
他一走,飯廳就成了年輕人的天下。海生從張蘇嘴裏知道,她和小燕在同一個農場,正因為她先到了農場,小燕才要求去的,論環境,農場當然比不上城裏,但重要的是,那兒有好朋友。
自從張蘇上次幫海生拿回了自行車,海生見了她就特殷勤,生怕冷落了她。劉延平在一旁見兩人無拘無束的樣子,生怕兒子對張蘇動了心思,插進來說:“忘了告訴你們一件事,麗娜元旦要結婚了。”
正在狼吞虎咽的小燕聽了,差一點被噎著,好不容易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和誰結婚?”
“後勤部王副部長的兒子。”
“這也太快了吧。”作為麗娜的好朋友,小燕卻毫不知情,不免怏怏地說:“我說她最近怎麽沒動靜了。”
其實聽到這個消息最尷尬的是海生,他雖然沒吭聲,心裏卻恨不得狠狠地扇上自己一個巴掌。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地想證實一些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他問老媽:“她現在還來我們家嗎?”
他相信自己和麗娜之前的曖昧關係(如果有的話),除了他倆,誰都不知道,他甚至敢肯定,麗娜永遠都不會承認。至於飯桌上的人,當然也不明白他問的意圖。
老媽說:“和滬生不談之後還經常來,來了嘴裏還叫爸爸媽媽。你爸爸去療養後,就不太來了。結婚的事,還是你王阿姨昨天在電話裏說的。”
“王阿姨沒說倆人什麽時候談上的?”有個老妹真好,小燕把海生想問的話搶先問了。
“沒說,聽總醫院的人說,滬生和麗娜這邊關係一斷,那邊相親的人就沒停過。她人長得好看,又是醫生,還能唱會跳,喜歡她的人多著呢,偏偏滬生像中了邪似的,這麽好的姑娘看不上。”
“人就長得一般吧。”小燕拉著長音說。
海生突然想到一件事,說道:“老爸去上海工作,最高興的人應該是滬生。”他說到這賣了個關子,一看她們三個都等著他往下說,便得意地宣布:“滬生這幾天正在談一個上海女孩,她比麗娜漂亮多了,曾經是部隊文工團的。”
這個消息無疑是個重磅炸彈,連與已無關的張蘇,都瞪起了大眼,飯桌上三個女人,誰都想知道這個比麗娜漂亮的女人是誰。
“她叫陸敏,出身上海灘名門世家,據說爺爺還當過全國政協副主席。”海生說完就後悔了,滬生和陸敏才見了一麵,雖然滬生喜歡陸敏顯而易見,卻不知道對方喜不喜歡他呢,自己這麽快就嚷嚷出來,算不算犯賤呢。
果然,老媽立馬就問他:“你怎麽知道的,你見過她了?”
“前兩天我和他一塊去周建國家跳舞,周家大兒媳的妹妹,也就是上海警備區張副政委的兒媳,專門把她從上海帶來介紹給滬生,滬生見到她後對隻周建國說了三個字:就是她。我這輩子還沒聽他說過如此爽快的話。”
“他倒有先見之明,猜到老爸要去上海工作了,就立刻找了個上海對象。”小燕開心地調侃完又問海生:“陸敏長什麽樣子?”
“很標致的那種,身材又好,身高有1米67、68,很有教養,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生。”雖然陸敏在海生眼裏,不像於蘭蘭令他有臉紅心跳的感覺,但人長得美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給他打電話,趕快叫他帶回來看看。”小燕嫌海生介紹的不過癮。
張蘇在一旁打趣地說:“你趕緊求神拜佛,早點搬到上海,不就可以天天見了。”
海生聽了問她:“你喜歡上海嗎?”
“喜歡”張蘇很幹脆地說。在她心裏,僅憑上海兩字裏有個“海”字,就會喜歡。
“她呀,比我還喜歡。上半年,我們倆去上海,在南京路上來回走了四趟,我都累死了,她還沒逛夠。”
一說到上海,三個年輕人滿頭是勁,嘰嘰喳喳把肚子裏對上海的那點崇拜全報了一遍,說到興奮處,海生忽然鄭重地對老媽說:“我提議,這次打回上海,你勸勸老爸,再也別住在大院裏了,找個獨門獨院住,又安靜,又太平。你看人家朝陽和周建國家,住在外麵多自由,在大院裏,一舉一動都被別人盯著。”
“對,我讚成,住在大院裏,我帶一個人進來還要查半天。”小燕說完,往張蘇的碗裏夾了一塊魚。
住在大院的諸多不便,劉延平當然清楚,這幾年,能搬出去的都搬出去了,頤和路一帶隨便哪幢小樓都比這好。特別是這兩天,大院裏的人聽說梁袤書到上海上任,還將帶一批幹部過去,家裏的門檻都快被踩爛了。她曾經幾次和梁袤書商量搬出大院的事,都不了了之。她心裏明白,梁袤書是希望保持好的群眾印象,丈夫的肩膀上除了扛著一家人外,還扛著家庭出身不好和知識分子兩塊黑招牌,一舉一動都得小心翼翼,搬出去住獨門獨院,少不了很多人說你搞特殊,脫離群眾。但是,海生說的也有道理,住在大院裏,別人的眼睛都盯著你,說難聽些,殺隻雞都被人四處傳話。
她對兩個孩子說:“我沒意見,住在大院裏,天天有人找我解決家屬安置問題,我都快成大院專配的人事幹部了。”
老媽一句話,把幾個人都逗樂了,海生乘熱打鐵地說:“老爸都65歲了,也不可能往上爬了,總不能退休後還住在大院裏吧。”
“就是,海生的話太有道理了。”小燕追加了一句。
“行啊,你們有本事去把他說服了。”劉延平用手指了指天花板。
《六》
梁袤書走馬上任後沒多久,梁海生的連長任命也下來了。用一句大實話來形容,叫做“一切都和真的一樣。”
他這個連長,雖然在大多數人眼裏,可謂“來路不明”,偏偏上麵還要給他這個來路不明的連長多加了個頭銜,由於指導員位置空缺,他又兼任了機二連的黨支部書記。再加上全連現在的幹部,幾乎都是他推薦提拔的,所以,在機二連這一畝三分地上,他不費力氣就經營的井井有條。
在他心裏,這個連長當的真是好笑甚於得意,每當他抖起這點小小的威風,總會有大大的憂愁隨之而來,回頭一看,不知不覺這憂愁已經伴了他四、五年了。他沒有一天不渴望能上大學,而這幾年自己隻能窩在小小的連隊裏,任憑青春在指間一點點逝去。隻要一想起光陰的流失,他就會心痛,就會無比的彷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知識的世界之間,存在一個巨大的斷層,跨過這個斷層的唯一途徑就是坐進課堂。否則自己一生將隻能做一個匍匐在塵土裏的螻蟻,永遠對著天空歎息。這不是他要的人生,他要的人生是遨遊在知識的天空裏,自由地探索所有令他迷惑的未知。
為此,他恨文革,恨那些讓他失學的製造者,也恨自己至今還在無知的世界裏徘徊。
然而,在現實裏,偏偏人人都羨慕他如此年輕,就成了“半個皇上。”
就像這個冬日的早晨,太陽剛剛照在高高的城垛上,“半個皇上”成了城牆根下最威風,最忙碌的指揮者。
他帶著連隊出操回來,喊了聲解散,剛鬆開腰間的武裝帶,姚廣明就匆匆迎上來,那張嬰兒臉此刻緊張無比,說道:“出事了,連長。”
海生平日裏和他隨便慣了,笑嘻嘻地盯著他說:“什麽事啊?看你一本正經的。”
“一排一班丟了一支槍。”
海生當兵八年,還是頭一回聽到丟槍的事,腎上腺素一下就升到極限,兩眼放著光說:“不會吧,鎖在槍室裏的槍怎麽會丟呢?”
姚廣明匆匆把掌握的情況說了一遍。
每天晚上,機二連在營區內放兩個崗哨,一個守大門,一個是巡邏崗。今天淩晨最後一班的巡邏哨兵是一班副,這小子上崗後轉了一圈,回去後把槍往床邊一放,偷偷上床睡覺去了。天亮後他才發現槍沒了,他也沒吱聲,趁連隊出操之際,翻遍了宿舍,也沒見到槍的影子,這才報告給了值班的姚廣明。
聽完事情經過,海生心裏大致有數,這事十有八九是家賊所為。他吩咐姚廣明去組織一排把全排宿舍裏裏外外搜一遍,同時命令一班副跑步到連部來。
一分鍾後,一班副臉色煞白地出現在連部門口。
“進來吧,坐下,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一遍。”海生冷冷地說道。口氣和表情與七、八年前教訓他的連隊幹部沒什麽兩樣。
機二連上上下下都知道,這個高幹子弟連長很少訓人,一旦發起火來,能把人的膽嚇破。一班副順從地坐下,兩腿在桌下不停地發抖,這個平日裏很喜歡逞能的山東漢子,看著連長深沉的臉,心裏直發毛。
然而,眼下的海生卻是一點火氣都沒有,他是個每逢大事都很冷靜的人,這並不是他的修養有多好,而是他從小就是個很專注的人,凡專注的人,當一件事值得他專注時,他就會格外的冷靜,所有的注意都聚焦在事情的方方麵麵,哪兒還有閑心去發火。
“行了,我問你,你回答我。”海生看他那慫樣,連訓他的胃口都沒有。
“你幾點回到床上睡覺?”“四點不到。”“槍放在什麽位置”“放在我的床靠過道一邊。”“在你躺下睡著之前,宿舍裏有人起夜嗎?”“沒有。”“在你巡邏時聽到什麽異常的響聲或發生什麽異常的動靜嗎?”“沒有。”“今天早上班裏的人有誰表現不正常嗎?”“沒發現。”
一班副前腳剛離開,沮喪的姚廣明後腳就回來了。海生從他的表情上已經猜到了結果。“沒道理啊,應該在營區裏,”他嘟嚕著抓起電話的搖柄,姚廣明知道他的意圖,勸說道:“是不是晚點打,再找找。”
這個電話,找到槍打和沒找到槍打,結局大不一樣,海生自然明白,他對姚廣明說:“從發現丟槍到現在已經一小時,萬一槍是被外麵的人偷走的,出了事怎麽辦?”說罷,他搖通了營裏的電話,向營長匯報了情況。
放下電話,他招呼姚廣明一塊去了現場。
在營區的西南角,是城牆的拐角,那裏有一片樹林,也是營區唯一不設防的地方,因為要想從那裏進入營區,隻有一個辦法,從二十米高的城牆上下來。萬一有人從那裏下來偷走了槍,那他絕不是一般的人,後果絕對可怕,海生最擔心的,就是這個“萬一”。
“都聽清楚了,從宿舍邊上開始,全排散開成‘一’字隊形,穿過樹林,一直搜到城牆根下,不要放過任何地方,包括樹上樹下,落葉底下,聽到沒有!”海生狠狠地問。聽到戰士們響亮的回答後,他喊了聲:“開始”。
望著散開的隊形,他對身邊的姚廣明說:“再找不到,隻怕要下湖裏去找了。”
此時的琵琶湖在晨暉下淩波蕩漾,安祥地向遠處舒展著。
視線稍停之後,海生又說:“量他也沒這個膽子,他要是敢把槍丟到湖裏,我就敢定他反革命罪。”
姚廣明聽了個糊裏糊塗,不知道他嘴裏的“他”是誰。
一圈找下來,依然是一無所獲,真叫是一個人藏的東西,100個人也找不到。海生對身上沾著枯葉亂草的眾人說:“其它人解散,一排長,一班長到連部開會。”
等在連部門口的副連長見他回來了,小心地問:“是不是先開飯,大夥餓壞了。”
“行,開飯前你宣布一下,現在開始一排的宿舍實行清場,誰也不準去。”
幾個人在連部坐下後,海生單刀直入地問:“班裏誰和班副有過節?”
一班長和一排長點了三個人的名字,都是南方兵。這個一班副是山東兵,喜歡和老鄉抱團,還喜歡抬杠。這三個人的名字在梁海生腦子裏一過,他就有數了。頭一個,心直口快,常常會得罪人,但來得快,去的也快,不會記仇。第二個是老實巴交的浙西山裏的兵,經常被班副奚落,但從藏槍報複的構思細節上看,他還沒那個本事。這第三個叫趙長啟,江西兵,高中生,有些文化,愛耍小聰明……。
心裏有譜的海生把目光轉向副連長,副指導員說:“你們談談,下一步怎麽辦?”
副連長是剛提上來的,習慣地說:“聽你的安排吧。”姚廣明自告奮勇地說:“我去一班做政治思想動員,爭取藏槍的人能認識到錯誤的嚴重性,主動交待。”
這麽多年來,梁海生一聽到講大道理,心裏就不以為然,記得去年幹部部門考察他由副提正時,曾問他願不願意改行做政工幹部,就是當指導員。因為上下一致反映他理論水平高,說話戰士們愛聽,他當時一口就拒絕了。眼下丟槍的事,隻是一個單純的事件,用不著上綱上線。可是姚廣明既然提出來了,又不能不給麵子,他想了個各行其是的辦法。
“也好,你去一班召開班務會,發動大家提線索、談危害、找教訓,這叫敲山震虎,我呢找他們個別談話。”
正說著,營長行色匆匆地來了,屋裏的人刷地一下全站了起來。他劈頭就問:“槍找到了。”
營長姓劉、名字很時髦—永貴。不過,他被叫這個名字時,大寨的永貴還是黨外少年呢。他是江蘇泰州人,也是個不好鑽營,性情耿直的漢子。他接過遞來的熱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聽完海生的匯報說:“就按你們的計劃進行,我,坐在這等結果。”機二連住在城牆外麵,翻過這座600年曆史的城牆,裏麵就是華東三省一市的軍事首腦機關—南京軍區司令大院。現在牆外發生了丟槍事件,他當營長的哪裏還坐得住,接了電話就直奔機二連,看樣子,找不到槍,他的屁股就釘在這了。
在海生的心裏,營長是個不須提防的人,布置好各人該做的事,衝著劉永貴一笑:“那我就開始了。”
劉永貴看了看腕表,不知可否地“嗯”了一聲。
一班一共10個兵去掉正副班長和三個剛才討論到的人,剩下五個,海生請一排長逐一把他們叫進連部詢問。問的要點是兩個:一是淩晨4:30前後,有沒有發現誰起來過,二是丟槍的事發生後,誰有什麽不正常的舉止。
一輪問話結束後,海生麵前的本子上的疑點看似雜亂無章,卻都隱藏著一個人的名字,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對一排長說:“去把趙長啟叫來。”
從進門那刻起,趙長啟就被屋裏的氣氛震攝住了,靜靜的屋裏隻有連長凜然的目光和連頭都沒抬隻顧看報紙的營首長,無論是誰,見了這個場麵,心裏都會發怵。他強作鎮定在連長指定的位置上坐下,臉上還能擠出巴結笑容。
“說吧,今天早上淩晨四點不到,你起來後做了些什麽?”
趙長啟躡嚅著想說些什麽,一抬頭和連長的目光碰了個正著,到嘴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裏。他低下頭,卻感到那目光依然鎖定在自己的腦門上,就在這一瞬間,他放棄了之前設想的種種說詞,怯懦地朝著那目光說:“我隻有一個要求,我說了,請求連裏不要處分我。”
他的話一出口,海生懸著的心就落了地,當一件事有了著落時,通常會心軟,海生沒好氣的地對他說:“你先把事情說清楚,處不處分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我早上起來上廁所,看到班副的槍放在床邊,人躺在床上睡覺,就輕手輕腳把他的搶拿去藏了起來。”
事情說穿了,其實很簡單。
“槍藏在什麽地方?”找了一個早上的一排長迫不及待地問。
“燒熱水的爐子裏。”
在宿舍和小樹林之間的城牆下,連隊砌了個冬天燒熱水給大家洗臉洗腳的爐子,剛才搜查時,一排長專門去看過,於是,他肯定地說:騙人,我看過,那裏什麽也沒有。
“我放在爐膛裏了。”
一排長聽了臉一紅,誰會去查又黑又髒的爐膛啊,當著連長營長的麵,他火又發不出來,海生見他樣子難堪,便吩咐他去把槍拿回來。
當一排長把槍找回來時,連部裏的問話也結束了,營長劉永貴從他手裏接過裹滿煙灰的槍說:它也算經過風雨見過世麵了。
海生讓一排長把趙長啟帶回去寫檢查,又叫來槍械員把槍拿去保養。這時姚廣明匆匆回來了,進門就問:槍找到了?真是趙長啟幹的?怎麽找到的?
海生看他猴急的樣子,關上門,不無得意地做了個鬼臉說:問出來的唄。
劉永貴也被他的怪樣逗樂了,看了看表說:“我是7點缺5分進門的,現在7點35分,正好40分鍾,說說看,怎麽認定是他的。”
“首先,從前5個人的談話裏,我們確定有人在4點之前起來過,雖然沒人看到那人是誰,但有人說了起夜人的位置,在那個位置共睡了3個人,一個是班副的老鄉,一個是新兵,還有一個是趙長啟,其實,早上開飯時,有人看見趙長啟是最後一個打飯的,根據我平日觀察,他是一個到打飯時就衝在最前麵的人,今天早飯又推遲了半小時,按他的饑餓習慣,他一定會衝在最前麵,是什麽讓他改變了呢?”
說到這,海生客氣地朝營長一笑,他擔心對方會覺得自己在炫耀。
“分析的不錯,說心裏話,開始我還想你是不是在嚇唬他,看來你心裏已經有譜了,不錯,我看你很合適去做刑警。”
海生一見營長如此高興,進一步說道:我建議連隊利用丟槍事件,開展一次紀律教育,從連到排到班,一直到每個人,來一次現場教育,該檢查的檢查,該糾正的糾正,他看到營長不住地點頭,乘機把最後的想法也端了出來:關於趙長啟,我希望以批評教育為主,看他在這次紀律教育中檢查和認識的深度如何,先不急給他處分,你看行不行。
劉永貴心裏雪亮,他兜了這麽大個圈子,就是為了最後要討自己這一句話。便笑著問:“你小子和趙長啟有什麽其他關係吧?”
海生臉色一整,說道:“我和他既不沾親,也不帶故,他給我的印象也不算好,我隻是覺得輕易不要給處分,他才20歲,那玩意放進檔案裏影響他一輩子。”
海生是個揹過處分的人,那個壓力有多大,他自己有數。所以這番話說得格外感人,劉永貴被他說得心裏一軟,開口道:“想不到你這個高平子弟還挺有良心的,這樣吧,給不給處分,決定權在黨支部,你們可以根據他對錯誤的認識程度和今後的表現再作決定,營裏不給你們壓力。”
“太感謝領導了!”梁海生咧看嘴誇張地說,一個早上累積在身上的壓力,一風散吹。
別謝我,謝你自己,如果你在8點鍾還沒找到槍,我就要向軍區戰備值班室報告。一旦上麵知道了此事,這個處分就跑不掉了,說不定不還止處分一個人。劉永貴閃爍其詞地說完,起身往外走。
海生這才想起肚子很餓,趕緊追出去說:營長,吃完早飯再走吧?
“ 你把好酒留著,過幾天我來喝。”營長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營長如釋重負地走了,可故事還沒完。
這個趙長啟因過度驚慌,一夜之間竟發起了高燒,一時間,這個剛給連隊抹了黑的人物,又成了大夥譏笑的對象。
機二連自梁海生執政以來就有個規矩,病號一律開小灶,小灶絕不是熬一碗粥,下一碗麵為此簡單,在聽了衛生員匯報了趙長啟的病情後,海生當即說:按老規矩,叫炊事班殺一隻雞,給他補養身體。
當炊事班長把連雞帶湯的盆子端到趙長啟的床頭時,這個江西老表哭得一塌糊塗,哽咽地說:“我真不是人!”弄的周圍的人跟著他噓於不已。
說來也怪,海生對站士近乎偏袒的愛護,全都是當年他跌了無數個跟頭,以及無數的受虐體驗中自然形成的,沒有一絲作秀的意味,所以,他對別人感恩,也全不在乎。
此刻,他最在乎的是另一件牽動他和他的同代人的大事——恢複高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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