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三十七

第六章《貧窮的貴族》

(一)

    在海生棲身山中的日子裏,中國發生了許多事,有的給後來的社會帶了巨大影響,其中包括被上上下下不厭其煩嘮叨的1976年。然而,1976充其量是對1966以前的一個不完美的回歸,無論是“四·五”運動,還是“金秋十月”,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國人不過是個旁觀者。曆史上,旁觀者的責任就是吹噓旁觀到的事情,並加上自己的想像力,以期後來者把他當作勇士。

    我們不妨礙把曆史再往前推一些。

    1789年7月14日,法國巴黎暴動的民眾,用大炮轟斷了吊橋鐵鏈後,衝進了巴士底監獄。

    但是他們發現,監獄裏既沒有如願以償的政治犯,也沒有找到傳說中殘暴貪婪的看守。當時巴士底監獄裏總共隻有8個人!其中4個假證件販子,2個精神病患者,以及一個性變態者。此人的性傾向使他的父母不得不把他交給監獄唯一的看守——監獄長看管。可憐的巴士底啊,連個獄卒都沒有!

   當暴亂者衝進來時,監獄長正在替一個精神病患者擦口水,他轉過身示意這些暴動者不要大聲喧嘩,以免刺激到病人。然而很快,監獄長就被這群興奮到極點的人團團圍住了,人們從四麵八方對他拳腳相加,在飽受毆打之後,監獄長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廚子身上。

    這個廚子做好飯出門散步時,恰好遇到人們攻打巴士底監獄,就跟在後麵想看看發生了什麽事,這一跟,就跟到監獄裏。這時立刻有人建議讓這個被撞的廚子去割斷監獄長的喉嚨。這個廚子在大家的鼓動下,當真相信了這是一種革命行動。於是,他懷著神聖的心情,用別人遞過來的一把刀,開始割這位監獄長的脖子。但是,這把刀有些鈍了,割不動,他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把割肉的黑柄小刀,以他嫻熟的廚藝,利落地割斷了監獄長的喉嚨。

    許多年後,7月14日這一天,成為一個婦女站在吊橋,揮手召喚手持武器的平民們,冒著槍林彈雨,衝進巴士底監獄,救出了無數革命誌士,推翻了舊製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真正的人民政府——巴黎公社。

    其實,改變曆史進程的,是每個人心中的“躁動”,和“偉大”相去甚遠。

    一直在山裏作著大學夢的海生,也曾和戴國良交換過《紅都女皇》和“我哭豺狼笑”之類的東西,好歹也混上了曆史旁觀者的資格,隻是他倆既成不了政治戲子,也不會做狂熱的鼓噪者,隻會在通信中作冷笑狀。不過,戴夫子把冷漠延續得更遠,無如部隊如何挽留,都無法改變他退伍回上海的初衷,最後部隊拿出殺手鐧,說:“你要退伍就不讓你入黨。”說這話時,他的入黨表格都已填好,隻等支部大會上舉手通過。這年代,黨票何其珍貴,但他寧可不要黨票。結果,當了三年兵,做了兩年半不是黨員的文書的戴夫子。在1976年寒冷的的1月回到了上海。此舉讓信誓旦旦要脫掉軍裝的海生很是氣餒,他毫無方向地混在機二連100多人的人堆裏,從排長混到了小連副,並且隻等著扶正,活像一隻被熱水慢慢煮著的青蛙。

    1977年夏末秋初,二營突然奉命調去南京施工,連隊一下從深山溝搬進了城市。再回家門,海生已然是一個拿腔拿調的小領導了,過往的無知也好,醜行也罷,都被臉麵上的風光一掃而光。他的命運,也因此揭開了新的一頁。

    連隊的新營房在紫金山天文台下的琵琶湖畔,緊挨著有600多年曆史的明城牆。站在牆根下 ,便能一覽湖光山色。

    連隊到達琵琶湖的第一天,海生幾乎忙斷了腰,直到晚上,安頓好100多人的吃住。他向營裏請了假,出門一拐彎,踏上了那條任何時候踏上去都會令他興奮的許世友小道。在他心裏,沒有一條路能比它更親切了,它留給他所有的回憶都是愉快的,從幼時和同學一道爬紫金山,到後來單車少年風風火火去中山陵8號,它都印著自己的足跡,記錄著從前無憂無慮的歲月。

    到家時,正是萬家燈火的時辰,很遠就能看到從自己家裏透出的燈光。他喜歡那種出人意料之外地出現在親朋友好友麵前的感覺,看著對方驚喜地神色,心裏別提有多得意了。

    家,永遠還是大門不鎖的狀態,他沒有驚動任何人進了家門,又輕手輕腳上了樓,客廳的門也是開的,諾大的客廳裏隻有老媽一個人倦縮在沙發裏看電視。

    當劉延平聽到有人喊媽媽時,才發現小三子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麵前了,她用手捂著胸口說:“你像個幽靈似的,把我嚇死了,回來怎麽也不事先通知一聲。”

    海生得意地走到老媽身邊坐下說:“連隊調到南京施工,今天中午才到,一直忙到現在才有空回來看你們。”

   “這麽說,要在南京呆上一段時間了?”劉延平端祥著已經相貌堂堂的兒子說。

   “是的,怎麽就你一個人在家?老爸呢?”沒有把驚喜帶給老爸,海生有些泄氣。

   “你爸爸去了湯山療養院,小燕在農場,三個兒子在外麵當兵,還不就我一個在家嗎。”

   湯山在南京東郊,以溫泉著稱,民國政府曾在那建了個療養院,現在成了軍隊的療養院。海生一聽老爸去了那,忙問:“老爸生病了?”

   “沒病,名義上是療養,實際上是參加學習班。”

   “都什麽年頭了,還辦學習班?”海生現在是一聽到文革詞匯,就會出言不遜。

   “有人說他和馬天水走得很近,軍區黨委要他講講清楚。”

   “笑話,老爸會有什麽問題,這十年南京軍區有幾個像他這樣拚命工作的!最恨這些什麽事都不幹,隻會嫉妒的人。”

   “我們相信你爸爸不會有問題,但不代表別人也相信他。”劉延平心裏十二萬分讚同兒子的話,但嘴上隻能開導他。

    在自己家裏說話沒什麽好怕的,海生繼續恨恨地說:“這些人吃飽了就知道整人,除了整人屁本事也沒有,一定還是那幾個人,當年在戰場上怎麽沒把他們打死 。”海生接著說了一串名字。劉延平一聽,趕緊製止他:“你這話可不能出去說,會惹出大麻煩的。”

   “你放心,我是老黨員了,這點分寸還不懂嗎。”海生衝著老媽扮了個怪相。

    話說“四人幫”倒台不久,軍區黨委召開高級幹部會議,清查“四人幫”在軍區的餘黨,那些曾向“四人幫”獻過忠心的高級幹部,一個個被點了名,成了新的批判對象,排在第一個的就是當年與許世友對調到南京當司令的丁盛。

    點完了名後,新來的軍區黨委負責人在講話中突然問道:“梁袤書來了沒?”

    梁袤書起身應道。其實,對方之前已經好幾次目光從他臉上掃過。

   “聽說你和上海的馬天水走得很近啊?”這個據說來頭很大的負責人,把個“啊”字拖得很長,接著又說:“上海鋼鐵基地的工作, 還是讓地方去管,軍隊的人員撤回來,並好好檢討一下有沒有站錯隊,跟錯人的大事大非問題。”

    他當著100多個三軍高級將領的麵,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明擺著是把梁袤書劃到另一邊去了。

    梁袤書第一次挨整,是延安整風後期的搶救運動,因為是大地主的兒子,靠邊站了近兩年,直到遼沈戰役前才重新工作。此後,他養成了諸多謹慎小心的習慣,其中一個是:凡事堅持個人記錄。會議結束的當天晚上,梁袤書就給軍區黨委寫了一份報告,把自己參加上海鋼鐵基地工作的來龍去脈,以及每次去上海的詳細活動,包括某日某時與某人談話,有誰一道參加,談話的內容等一件不落地寫在匯報裏。

    匯報送上去後,梁袤書又專程去了趟上海,和上海市政府辦理撤離的交接手續,其中最重要的是向中央派到上海接管工作的大員——彭衝匯報軍區黨委要他撤出鋼鐵基地的意見。

    彭衝來上海之前,一直是江蘇省的主要負責人,“四人幫”倒台後,又身兼南京軍區第一政委,自然和梁袤書十分熟絡。梁袤書來見他,明裏是匯報工作,私下裏要討一個上麵對他的說法。聽了梁袤書的擔憂後,彭衝當即說:“老梁,這麽多年你在江蘇地方建設中做的貢獻有目共睹,要相信中央,把事情說清楚,那些流言菲語不攻自破。”

    雖然彭衝在那兒吃了定心丸,回到南京沒多久,梁袤書還是被請去療養,當然也沒限製他的行動,高幹的待遇一樣沒少,周末可以回家。和文革的做法不一樣了,許多事情換了一種方法在進行。比如,海生的團裏把海生提升連長的報告送上去幾個月了,沒有任何批複,這就是對他老爸審查還沒結束的信號。

    然而,此時的中國,已經是西風漸入,百廢待興,中國的民心正在向新時代匯集,宛如遠方的大川,正濤濤而來,這一次,誰也無法阻止它的洪流。

    回到省城的海生,一邊忙著工地進展和營區整理,一邊不忘聯係眾多的死黨,宣告一下:胡漢三又回來了(電影台詞,文革時期的流行語之一)。沒想到電話打出去,第二天就有人上門了。

    當時海生正在指揮修豬圈,哨兵報告說:“有個老百姓要見你。”

    什麽人腿這麽快?他心裏嘀咕著走到營區門口,遠遠看去,茂密的樹林裏站著個燙了個卷發,穿著喇叭褲的青年,朝著他一甩一甩地走過來,到了麵前才認出是東林,海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樂不可支地說:“哎呦我的媽呀,你怎麽弄成這付樣子?”

    東林跟著一笑說:“梁連長,你果真有本事,占了這麽塊風水寶地。這麽隱蔽的地方,怎麽給你找到的?”

   “紫金山下有三湖,前湖,紫霞湖,琵琶湖,記得小時候,一到夏天就來遊泳,沒到這三湖遊過泳的都算不上南京人,這算什麽隱蔽啊?”

    從營區門口到連部也就幾十米,兩人徐徐走來,全連上下像是看怪物似地盯著東林看,東林全不當回事,因為那些目光裏無論是吃驚,竊笑,還是呆想,骨子全是怯怯的土氣,做為土八路的頭,海生此刻完全是投降派,一付既得意又討好的嘴臉。

    東林不像大院子弟,把死黨關係看得比天還大,他急著要見海生,是因為海生手裏有他最想要的東西——黑膠木的交誼舞曲唱片。尤其是一張探戈名曲,是時下的寶貝。

    被文革軟禁了十年的中國人,此時最渴望的是在一個開放的環境裏放鬆心情,政治上的是是非非迅速被他們拋棄,於是,娛樂解禁成了新時代潮流的最早的決口,昔日被視為下流玩意的交際舞,又成為最時髦的東西。從小就受西方音樂熏陶的東林,自然就成了最先的舞者。

    此時舞會還處於半地下狀態,多數是私人組織的家庭舞會,或少數文藝團體以教學為名義組織的內部舞會,跳得好的多半是些年過半百的,年輕的幾乎是鳳毛麟角,東林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省城哪兒有舞會,他都會去蹭一下,那些隻會跳三步,四步的女孩子,全被他優美的舞步迷倒,沒多久,他就成了舞會上小有名氣的王子。此時,好的舞曲成了稀缺資源,通常舞會上放的隻有一兩首由中國音樂改編的曲目,比如《送你一束玫瑰花》什麽的,世界名曲如同稀世珍寶,而大兵梁海生卻把它們放在閣樓裏睡大覺,在東林看來,實屬暴殄天物,所以一接到海生的電話就直接衝來了。

    聽完東林說明來意,海生心裏多少有些原來如此的澀味,嘴上卻還是立即答應了他:“沒問題,等我安排一下,就陪你回去。”

    在去車站的路上,東林一點不掩飾地說:“哥們,你身上這身草綠色能不能換一換?”

    死黨之間說話,總是一個尖刻,一個不計較,海生通常是扮演那個不計較的角色 ,這絕不能證明他是個不計較的人,隻是他始終認為,既然是死黨,還有什麽好計較的。所以,他毫不在意地反問:“怎麽了,是不是坍你的台了?”

   “還有這個三節頭皮鞋,看上去像個熊掌,要多土有多土。”東林的挑剔大有滔滔不絕之勢。

   “嗬嗬,不致於你說的這麽慘吧。”海生說完,左右看了看出門前才擦得亮亮的皮鞋。

    小時候,東林總是屁顛顛地跟在他後麵,現在,兩個人正好調了個位置,輪到他跟在東林後麵了。其實當年東林落魄時,海生心裏還是視他為才子,能和他在一起,自己也算沾了些才氣。如今朋友能揚眉吐氣,他的高興不亞於東林,又豈會在意他的刻薄。

    兩人到了海生家,東林往台階上一坐,說道:“我不上去了,就在這等你,記得多拿幾張,凡是舞曲的我都要。”

    海生三步兩步衝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從櫥頂上拿下放唱片的盒子,找出那幾張唱片,用一件厚衣服包好,再放入挎包裏,下樓交給東林,東林打開一看,正是自己要的那幾張,從台階上一躍而起,狂喜道:“謝謝,謝謝。”

   “別謝,記住了,不能損壞,不能轉借。”

   “你放心,這麽重要的東西,我能不善待嗎。”東林說罷,誇張地給他一個熊抱。

    兩人邊說邊往外走,正在廚房裏做飯的老阿姨,聽的“咚咚”腳步聲上去又下來,鬧不明白是怎麽回事,追出來一看,是海生的背影,她扯起嗓子喊:“小三子,吃了飯再走。”

   “我不吃了,再見。”海生揚了揚手,頭也沒回就消失了。

    老阿姨自個呆立了一會,又邁著小腳回去做飯了。十年前這種場景下,她隻要一說有好吃的,小三子準跑回來。

 

(二)

    海生沒想到,盯上這和張黑膠木唱片的,不止韓東林一個人,還有一個與黑膠木唱片有血緣關係的人,也盯上了它們,那人就是滬生。老夫子滬生這幾年在南京軍事院校讀書,身前身後都是高幹子女,少不了跟著沾了些附庸風雅的習氣,昔日毫無音樂細胞的他,也迷上了三步、四步,也會在音樂中擺動笨拙的身體。

    海生前一天離開家,滬生第二天就回到家翻箱倒櫃找唱片。這個周末,周建國約了滬生去參加周家的舞會,這個舞會對滬生來說太重要了,因為周建國要在舞會上給他介紹一個上海來的女孩子,據周建國說,人不僅長得漂亮,而且家世不凡。

   “趕緊把你的鴨子步好好改一改。還有,記得把你家那幾張絕版舞曲唱片帶來。”周建國在電話裏如是說。

    滬生是天生平足,跳起舞來四平八穩的樣子,活像鴨子走路,雖然可笑,也不乏可愛。他一聽周建國的介紹,像打了雞血似的,急著想見見那個上海女孩子。鴨子步一時半會是改不好了,沒想到唱片也在關健的時候失蹤了,急得他結巴的毛病也犯了。

    他急全家也跟著急,最後還是老阿姨說,海生昨天回來過,不到三分鍾就走了。他一個電話轉了三個總機,才掛到海生的連隊,開口就問他是否拿了那幾張唱片。

    滬生一驚一乍的口氣,讓海生很不以為然,故意悠悠地說:“我借給一個朋友了,怎麽了?”

   “你借給誰了?趕緊要回來,我要用。”話筒裏傳來滬生氣急敗壞的聲音。

家裏的老唱片雖然一直由海生收藏,但其中有一部分是當年滬生參加抄家時偷偷拿回來的。所以說到根上,滬生也是它們的主。

   “好吧,我盡快要回來。”海生依舊不緊不慢地說。

   “不行,我今晚就要用,你現在就去給要回來。”

    兄弟兩個此刻一個在火裏,一個在水裏。海生回了一句:“今天沒空,明天是星期天,我去拿。”就把電話掛了。

    不到一分鍾,滬生的電話又來了,別看他平時慢條斯理,急起來比猴還急,隻聽他在電話裏節節巴巴地說:“你把你朋……友家的地址告訴我,我自……己去拿。”

   “好吧,他叫韓東林,你見過的,家在北京東路的南園,從鼓樓方向過去,拐過雞鳴寺那個紅綠燈,左手第一條小馬路進去,接著再往左拐,走到底就是南園,門口有個傳達室,你說找韓東林,他會告訴你怎麽走。”

    海生以為自己說得清清楚楚,電話裏的滬生卻聽得糊裏糊塗,兩人交流了半天,滬生才罵罵咧咧地掛上了電話。

    等掛上電話,海生才想起東林家是有電話的,猶豫了一秒鍾後,他放棄了給滬生回電,他能想像東林麵對滬生時,那難看的臉色。

    晚飯後,五彩繽紛的雲霞簇擁在城牆的垛口上方,映入靜靜的琵琶湖,染紅了整個湖麵。機二連的兄弟們有的在湖邊的生產地上給蔬菜澆水,有的蹲在半坡上聊天,海生正帶著一群小夥子在連部門前的籃球場上打球。

    這時,一輛掛著軍區司令部牌照的小轎車駛進了營區,琵琶湖營區本來就很小,小轎車直接就開到了球場上,打球的,看球的,包括他們神通廣大的副連長在內都很納悶。車停後,第一個從車上下來的是滬生,跟著下來的是幾年沒見的周建國,海生邊迎上去邊想,開著周副司令的車來,動靜也太大了吧。

    滬生也不管楞在四周看熱鬧的兵們,氣急敗壞地說:“你那個小白臉同學的家找也找不到,你趕緊陪我們去一趟吧。”

    海生來不及搭理他,先和沒穿軍裝的周建國打了個招呼。

    周建國笑容滿麵地說:“嗬嗬,海生都當連長了。”

    海生趕緊解釋:“副連長,副連長。”又反問他:“你怎麽不穿軍裝了?”

“我已經轉業了,在省電視台做導演。”周建國不無得意地說。

    這話飛進了生性敏感的海生耳裏,冒出了一身冷汗來,看看人家是怎麽活的!他深為自己這個什麽也不是的小連副羞愧,發自內心地說:“你真有本事,怎麽會到電視台當導演的?”他本想說:你怎麽混到……,這是大院子弟的口頭禪,但周建國畢竟比自己要大了許多,不好意思損他,反倒是周建國自己說了出來。

   “混進去的。我去八一電影製片廠導演班學了兩年,回來後電視台正好要人,我就轉業進了電視台。”

   “你們倆別聊了吧,我們趕緊找去找人。”當著周建國的麵,滬生強忍著說。

   “別急,總要請個假什麽的。”周建國調頭又對海生說:“順便和我們一起去跳舞?”

   “跳舞我不會,我幫你們找到唱片就行了。”

    “今晚可是美女如雲噢,比起當年總醫院那些女孩子漂亮多了。”周建國說著,有意無意地朝他眨了眨眼。

   “算了,我連一套便裝都沒有。”海生嘴上拒絕,心裏卻有些動心,迄今為止,他還沒進過舞場呢。

   “今晚男的就我一個人不是軍人。”

    如此盛情,海生隻能答應了。他這一答應,可急壞了一旁的滬生,為了應對今晚的舞會,他心裏一直好緊張,現在半道又多出個海生,不是添亂嗎。但他又無法在主人麵前製止海生參加,隻好怏怏地說:“你快去準備一下吧。”

    三人驅車到了東林家,圍著圍裙的東林媽媽說他還在睡覺,讓他們等一會,自己進去把兒子叫起來。海生小聲地告訴另外二人:“她是日本人,大學教授,還是省政協常委。”

    正說著,東林揉著眼出現在門口,一看燈光下站著海生,滬生和另外一個人,連忙畢恭畢敬地說:“二哥,你來了,進來坐坐吧。”

   “不坐了,我們還有事。”一慣看不起海生的狐朋狗友的滬生,剛聽說圍裙老太有那麽多頭銜,自然對東林客氣了幾分。

    海生可是不顧忌,張口就說:“沒見過睡到天黑還不起來的。”

   “昨晚去跳舞,一直跳到早上四點,累死我了,睡到現在。對了,找我有事嗎?”

   “當然有事,那幾張唱片呢?我們晚上要去周公館跳舞,等著用它呢。”海生說著把周建國介紹給他。

    東林早已習慣海生的身邊隨時會蹦出一個大官的兒子來,忙把吐到嘴邊的嗬欠憋回去說:“等一下,我去拿。”

    離開東林家後,滬生總算把憋了一下午的悶氣吐了出去,車子開到巷子口,他不緊不慢地說:“原來就這條巷子啊,剛才我們路過這裏,誰也沒在意這裏有個南園。”

   “南園很有名的,裏麵住的全是東林他爸爸大學裏的教授,隻要問南園,周圍沒有不知道的。”海生的話裏透著弟弟對哥哥的輕蔑。

   “這個東林挺上鏡的。”坐在前麵的建國轉身說。

   “他是中日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日本人。這小子舞跳得可好了,出了名氣舞會王子,到處有人請他去跳舞。”

   “是嗎,下次把他叫出來,也給我們男人長長臉。”

    海生這才想起問他:“今晚的舞會都是誰呀?”

   “都是自己人,”建國朝他神秘地笑了笑又說:“今晚是給滬生介紹女朋友,你去正好給你哥哥當當參謀。”

   “他懂什麽,”滬生不以為然地說,然後又告誡海生:“去了後守著點規矩,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打聽的別打聽。”

    建國聽了嗬嗬一笑,轉回了身子。他明白滬生是怕海生把他的醜事都抖落出來,誰的屁股上沒有屎呢。

    海生則沒把滬生的刻薄當回事,打小起兩人的對話就是這樣的。他和滬生之間從來沒有心裏話,梁家四兄妹,他隻和津生、小燕說心裏話,津生不在,他有什麽都和小燕說,小燕不在,心裏話也沒了。至於滬生和誰說心裏話,他不知道,也沒想過。此刻他心裏想的是那個被滬生拋棄了的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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