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們的主人公老得沒那麽快。有一句神仙們喜歡說的話,叫“洞中一日,世上一年。”當海生所在的部隊把兩千多米的山洞鑿穿築畢,時間已經到了1977年大地回春的日子。
春暖花開的季節,大山裏來了一支與眾不同的部隊。這支部隊人不多,三五十人,所謂與眾不同,是因為一半以上由年青漂亮的女兵組成。他們是上級為施工部隊慶功,特地從南京派來的文藝宣傳隊。昨天,當載著宣傳隊的大卡車開進營區,那些女兵一個個像可愛的小鹿從車上跳下來時,所有的眼睛就盯上了她們。
“聽說了嗎?”剛從營裏開完會的副指導員,一踏進連部,就衝著海生和董芳林說:“宣傳隊昨天剛到團裏,就被許多人圍上了,其中有個膽大的戰士,拿了一本手抄本《少女的心》給一個女兵。這事報到了團裏,林團長氣壞了,當即指示給予那個吃了豹子膽的戰士警告處分,並要所有的連隊以此為戒,徹底清查手抄本。”
說話的副指導員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林誌航的警衛員姚廣明,兩年前下到機二連當排長,上個月剛剛提升為副指導員。而如今的機二連亦已麵目全非,當家人是指導員董芳林,副連長梁海生。沒有連長,小道消息團裏已經把梁海生提升連長的報告送到上一級部門報批。
海生對開展清查手抄本沒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個女兵有沒有收下手抄本。
“收下了,也沒有上交。事情是宣傳隊裏另一個女兵捅出來的。”
“嗬嗬,女兵也要看《少女之心》啊。”海生的話裏大有原來如此的意味。
“我們連安排在星期幾看演出?”董芳林問。
“第一場,就在今晚。”
“那麽開個全連大會,宣布看演出的紀律,並安排好留守人員。”董芳林跟著說。
“你們倆誰也別爭,我看家,你們帶隊去。”海生手一揮說。
董和姚早已習慣了海生的做法,每次看電影,都是他留守,還不允許他們倆說客套話,一客氣,他反而不高興。董芳林隻能笑著說:“那天李雙江來,我看你留不留守。”
全連誰都知道海生喜歡李雙江的歌,有時哼上兩句,還挺有點那個味。此刻,他忽然不認帳了,故意抬杠地說:“照樣留守,除非鄧麗君來。”
“鄧麗君是誰?”姚廣明一頭霧水地問。對他來說,海生嘴裏蹦出來的新鮮詞,一個字也不能放過。
“不知道了吧,嗬嗬,她人在台灣呢。”海生衝他狡頡地一笑。
在董、姚的眼裏,台灣和台灣人屬於敵方和敵人。敢如此說話的,也隻有海生這類人,就他倆人,借了膽子給他們也不敢說。但是,聽了會覺得刺激。他們哪裏知道,海生的枕頭裏就藏有一本油印的《鄧麗君歌曲集》,是今春上海最流行的地下刊物,戴夫子才從上海寄來。嚴格地說,它也算團裏要查收的手抄本。
當晚七時,全連上下興高采烈地看演出去了,隻剩海生帶幾個兵看家。他巡視了一遍,回到連部,給自己泡了杯當地有名的猴魁綠茶,在桌前放了兩把椅子,一把給屁股用,一把用來翹腿,弄得舒舒服服後,才捧上一本劉大年的《中國文學史》,它也是戴國良寄來的。老夫子寄來的書,更值得在如此安靜,無人打擾的夜晚拜讀。
正讀著,耳邊傳來北京吉普在門外的煞車聲。奇了怪了,什麽人會坐著小車在這個時候到連裏?還沒容他細想,風風火火地衝進一個人。
“副連長,團長叫你去看演出。”進來的是姚廣明,他見海生腿還翹在椅子上,抽走了椅子說道:“快去吧,團長把小車都派來了。”
坐著團長的車趕到會場,演出早已開始,他貓著腰走到林誌航身邊,規規矩矩地敬了個禮,正和身邊的人說話的林誌航見他來了,說道:“小三子,看看誰在上麵報幕。”
海生進場時隻顧找團長了,根本顧不上看戲台上的人,經林誌航一說,抬頭望去,剛巧幕布拉開,跚跚地走上身穿長裙的報幕員。海生一看,驚得心髒差點不跳了,那人竟是想當他姐姐還不過癮,又想當他嫂子的田麗娜。
海生壓根兒也沒想會在這見到麗娜,衝著台上的她使勁揮了揮手。麵對上千觀眾,麗娜哪能看到他。這時,林誌航把身邊坐著的宣傳隊領導,軍區後勤部政治部宣傳處的張副處長介紹給他,他趕緊又敬了個禮。張副處長打趣地說:“她急著找你這個小舅子呢,快到後台去吧。”
他鄉遇故人,海生如何還坐得住,征得團長同意,一溜煙直奔後台。
事情還得從今晚的招待宴會上說起。
官場上有個亙古不變的事是必須做的,迎來送往。宣傳隊到了,團裏總要宴請一下,歡迎宴會上,林誌航代表全團官兵說了足以成堆的感謝詞,話剛說完,就有一個漂亮的女軍官端著酒杯跚跚走來說:“林團長,我代表女兵隊16名隊員敬你一杯。”兩人酒下了肚,對方依舊笑咪咪地盯著他,看著對方有些眼熟,林誌航問道:“怎麽稱呼你?”
“你不認識我了,林團長,我是田振清的二女兒,田麗娜。”
林誌航在大院時,田振清是大院的副政委,那時田麗娜還是個黃毛丫頭,自然和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女軍官相差甚遠。林誌航連忙把她安排到身邊坐下,說了一大堆對已故老首長恭維的話,直說的麗娜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才住了口。
一旁坐著的宣傳隊領隊張副處長插進來說:“林團長,小田的對象是粱袤書的老二。”
略感驚喜的林誌航去問麗娜,她羞澀地點了點頭,然而,心裏卻如刀割一般。
原來,就在一個月前,滬生和她攤牌,提出要分手,雖然梁叔叔和劉阿姨堅決不同意滬生這麽做,並把他狠狠地訓了一頓,分手的事暫時沒了下文,但她心裏明白,那是遲早的事。
不知內情的林誌航端起酒杯說:“沒想到兩個老首長成了親家,來,這一杯酒祝你們早結良緣。”盡管是苦酒,麗娜也隻能陪著笑臉一口悶下。喝完了杯中酒,林誌航又問:“梁海生知道你來嗎?”“他不知道,我正想去看他呢。”麗娜莞爾一笑地說。林誌航立即告訴她:“正好,你們第一場演出就在他們營,今晚你就能見到他。”
就在他們兩人交談這會,團長身邊漂亮的女軍官是梁副司令未來兒媳的消息,在宴會上不經而走。不一會,端著酒杯來和麗娜喝酒的人已經排成了隊,其中竟有人把她當成梁海生的對象,麗娜完全被這熱情的場麵顛覆了。來皖南時,一路上揣滿了傷感和惆悵,此刻,又是一肚子荒唐和尷尬,麵對種種不如意,她將門虎女的豪爽勁上了頭,索性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往肚裏灌。
傾刻間,十來杯酒下了肚,把一幫敬酒的和看熱鬧的都震住了。在酒桌上,這種喝法叫拚命,是直奔不醉不休那條道上去的。張副處長和林誌航趕緊出來圓場,一個說:“小田,你不能喝了,晚上還有演出任務。”另一個說:“田大夫喝上了頭,你們誰負責。”
一班沒敬上酒的,一看領導發話了,也就散了。即使這樣,麗娜的臉已經像一個紅透的蘋果,她不甘心地放下酒杯,底氣十足地說:“等演完了戲,我們再喝!”
飯後,從團部去二營的駐地,汽車顛了一路,麗娜吐了一路,嘴裏還不停地念叨她的小舅子:“梁海生在哪,我要見他!你們不知道他小時候有多傻,下大雨時,別人都往家跑,就他往雨裏跑......。”
大夥都斷定她上不了台了,急得要死,因為她一個身兼三職:報幕、小品和獨唱,她要是趴下,整台演出也就黃了。
謝天謝地,演出開始前,她又活過來了,並神奇地登上了舞台,雖然酒氣衝天,台詞卻一句沒忘。頭頂是星空,腳下是大地,沒人聞到她身上的酒氣,也沒有人知道她心裏的痛。
當麗娜報完幕回到後台,終於見到了那個她一路上念叨的人,那個她可以在他肩上盡情地哭一場的人。她提著裙子,跑著、叫著衝過通道,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撲進了海生的懷裏。今晚,她所有的堅強,都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崩潰。
“你怎麽才來,我不行了,喝得太多了,胃疼得要死......。”她伏在他胸前語無倫次地說。
海生哪敢當眾去抱她,卻又擔心她摔倒,隻能用單臂扶著她的背,挺著胸膛,一動不動地站著,一直等到她從激動中平息下來,才扶著她慢慢坐下。
“怎麽樣,為什麽喝那麽多的酒。”海生盯著她蒼白的臉,關切地說。
麗娜靠在椅背上慘然地說:“你們團裏的幹部聽說我和你認識,都來敬酒。”
一旁看熱鬧的無不竊笑這對未來的小叔子和嫂子之間的親昵,這些人或許也有兩小無猜的童年,但他們永遠無法理解大院裏那種類似族群般的、血脈相通的青梅竹馬關係。
這時,舞台監督傳來了話:“田大夫,準備報幕。”
她一離開,海生也走了。他跑去演出所在地:六連連部,討了些麥乳精,桔子粉,衝了一熱水瓶,回到後台,遞給正著急找他的麗娜麵前,說:“喝了,這是暖胃解酒的 。”
“還是梁連長想得周到。”麗娜轉嗔為笑。她是那種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還喜歡講些哥們義氣的大院女孩。由於文革,她們失去了教育的蛻化,過多地繼承了革命家庭的印記,在婚戀上基本傾向於按成分劃分的門當戶對。當年,麗娜答應滬生的追求,就因為他們是同一類家庭,再加上父輩間的生死之交與兩家多年的情誼。在一個什麽都不允許的年代,這麽多的理由,足以讓一個女人滿足了。這世上,女人嫁得不是男人,而是男人身後的世界。
而滬生了結這段戀情的理由很簡單:兩人在一起沒勁。他天生不是那種能創造生活的人,但這不妨礙他幻想有人來點亮他的生活,為他帶來生活的精彩。何況,他有這個本錢去選擇一個能讓他生活亮起來的女人。所以,他在選擇了麗娜後,又選擇了與她分手。
麗娜並不在乎和滬生分手,他曾經給她帶來憧憬和榮譽,但他從來沒有真正點燃她心中的愛火,那種欲生欲死的激情。兩年中,他給予她的冷酷,遠多於給予她的愛。她在乎的是滬生背後的家庭,在父親過世後,她在梁家得以延續享受高幹家庭的生活,而且未來的公公婆婆很寵她。天下哪一個女人不夢想一個無所不有,又無拘無束的家庭呢。
於是,當滬生粉碎了她的夢想後,她想到了海生。雖然梁老三有些臭名昭著,但她並不反感他,甚至對他有一種與滬生不同的親密感,這種親密感給了她能夠駕馭他的信心,憑他倆之間從小就有的青梅竹馬關係,她向往能打開通向梁家的另一扇門。當宣傳隊要來海生的團裏慰問演出時,她暗暗給自己編織了一個玫瑰之夢。
一杯滾熱的麥乳精下肚,胃果然舒服多了,而更多的舒服來自心靈,看著海生寫滿關切的眼神,麗娜幾乎快關不住情感的閘門,嬌弱地對他說:“還是你對我最好。”
關於麗娜和滬生分手的事,海生從小燕的來信裏多少知道了些,他和小燕立場一致,都站在麗娜一邊,所以心裏總希望能做些什麽來彌補滬生對她的傷害,可是,他突然覺得麗娜是不是誤會了他的心意。
於是,他換了個話題:“你們後勤部的宣傳隊,怎麽會到我們團演出?”
“你們打的這條坑道,是後勤的戰時儲備庫,上次部裏來驗收很滿意,特地派我們來慰問,怎麽,不歡迎我們來?”
“怎麽會呢,你來了我歡迎還來不及,隻是太意外了。”他和麗娜鬥嘴總是以投降結束。
說實話,剛才麗娜衝進他的懷裏時,他真有一種異樣的衝動,隻是這種衝動注定是要被壓抑的。性,真是個難以捉摸的巫師,有時它在該張狂時躲閃,有時它在該閃時張狂,所以,當人類的智慧無法控製它時,就使用了自殘的招數——禁欲。
“對了,你不想回南京了,現在所有人都在往回調呢。”她說的所有人,自然是指幹部子女人群,在她心裏海生隻有回到南京,她才能編織起自己的夢。
海生隻當她是在關心自己,說:“還沒計劃呢,我還是想去上大學,當兵太沒勁了。”
這時,舞台監督又出現了,客氣地說:“田大夫,下一個節目是你的壓軸獨唱。”
“想聽我唱歌嗎?”麗娜朝他嫵媚一笑,見他點點頭,更嫵媚地說:“從小到大還沒聽我唱一首完整的歌吧?今晚這首歌專門唱給你聽,你點一首。”
海生油然想起當年和朝陽偷看她洗澡時她唱的歌,說道:“《長征組歌》裏的《情深意長》。”
“沒問題,這首歌我從小唱到大。”麗娜一整衣衫,得意地登台去了。
少傾,前台響起麗娜清澈婉轉的歌聲,歌聲劃破了夜空,在整個山穀悠然地流淌著。記的滬生說過,他就是聽到麗娜的歌聲,才開始追她的。
麗娜連唱了三支歌,台下的戰士和村民才放過她。演出現場的熱烈氣氛顯然改變了她情緒。回去的路上,由於一路顛簸,她緊緊地攬著海生的胳膊不放,卻又不和他說話,起勁地和一幫女兵絮叨著,說累了,就把頭靠在海生的肩上養神,一旦想到什麽有興趣的事,又亮開嗓門大肆講述著,到了後來,竟在海生的肩上沉沉睡去。給她當靠墊的海生,則好生為難。麗娜最初勾住他的胳膊時,以為是她醉意未消,他清楚那些女兵們明裏暗裏不時瞟他們一眼,曾想用換個姿式的辦法輕巧地脫離她緊挨著的身體,卻發現她在沉睡中依然緊拽他不放。他不會讓麗娜不高興的,但是事到如今,他幾乎可以確信,麗娜在向他做那種暗示。
陪麗娜回到團部,安頓好她,海生自己在招待所找到一張鋪疲倦地躺下。躺在不是自己的床上,憂如躺在失眠的搖籃裏,他翻來覆去考慮著一個問題:如果麗娜提出來做自己的女朋友,他該怎麽辦?
隨著對自己混跡的高幹子弟群體愈來愈鄙視,海生已經確定這輩子不找同一群體的女孩子,他太了解她們了,不僅這些人的脾氣他侍候不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和那些沒什麽頭腦,感覺卻好到了極點的大小姐們建立共同語言,他需要一個精神上富有的性伴侶。但是,還沒學會拒絕的他,眼下則為如何拒絕麗娜大傷腦筋。他十分同情他,生怕因為自己拒絕她,會再次傷害她。他們之間有許割不斷的東西,在意的人稱之為情感,不在意的人笑言為藕絲。
再如果,她找來了老爸老媽來說服自己,豈不是讓他走投無路 。
果然,麗娜走後,連著給他寫了幾封信,雖然沒有直接捅破那層紙,但字裏行間噓寒問暖,儼然和親人一般。尤其是一向不讀書的她,也在信裏和他大談黑格爾,伏爾泰和尼采,真讓他有些啼笑皆非。他就事論事回了幾封信後,靜靜地等待著那一天到來。誰知,忽然之間她又沒了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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