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
一場不輕鬆的談話,以一個輕鬆的結尾結束了。當副指導員用奉承帶嫉妒的口吻誇獎他時,他還在回味倪珍珍最後的調皮。
回到船屋,又是不停地開會。在紀律超嚴的軍隊裏,這樣的事無論給哪個連隊攤上,都得草木皆兵,不僅要檢討、還要整頓、排查隱患,對海生來說這些都是扯淡。他滿腦子想的是要揭露那個大隊書記。在人人都做乖孩子的世界裏,這個掌管著上千人,代表黨和國家最低一級權力的狗官,實在是豬狗不如。但是,他的提議被不經意地遺忘了,沒人提起它,他覺得自己又一次成了政治技巧中的笨蛋。
在煙霧騰騰的屋裏坐了一晚,回到自己的小屋,清新的空氣一下子就把他帶回了屬於自己的世界。自從當上了排長後,他就有了這間小屋,把臉上、頭發上所有的烏煙瘴氣清洗後,他安靜地躺下,專心致誌地去想一回小倪提到的她。
四年了,丁蕾在他心裏需要翻一翻才能清楚。
每當他有閑暇去想女人時,第一個身影依然是她。一根筋的人,想女人時,也是一根筋。沒有誰比她更能撥動那根筋了。當然,還有一個一提起名字就能挑起性欲的六斤,但六斤不合適品味,她適合瘋狂,是另一種方式的主角。
今天在醫院,倪珍珍突然提到了她,讓海生重新拾起了心裏的思戀。在他成長的歲月裏,丁蕾幾乎是匆匆而過的人,但他始終忘不了兩個人結識的每一個場景,每當他孤獨月下時,總會找出來細細品味,這種品味,一旦陶醉進去,孤獨也跟著變成了有幸福感的孤獨。他美美地盤算著如何根據小倪提供的線索,去地區廣播電台打聽她去哪所大學上學了,然後去她就讀的大學找她。他幻想當自己突然出現在她麵前時,她的種種表情,是驚訝、高興,還是冷漠?她會不會裝作不認識呢?也許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呢?如果自己的出現能讓她有些高興,他亦很滿足了。
突然,海生的腦子裏蹦進一個近乎可怕的念頭,剛才的種種幻想,就像開了閘的蓄水,一下子消失了。沒有任何背景的她,僅憑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就能進地區廣播電台做播音員?做了播音員後又被送去上大學,這背後會不會和倪珍珍一樣,有什麽交易呢?
一根筋的海生想到這,幾乎毫不猶豫地就被自己新的推測說服了——丁蕾太可能是另一個倪珍珍了,因為,他同時想起了一個小時候的故事。
那是大院裏一個年青的叔叔結婚的事。本來,大人結婚和小孩子沒什麽關係,但是,有結婚就有喜糖,海生、朝陽還有曉軍,加起來就是偷喜糖的組合。在小孩子眼裏,“偷喜糖”是個有情節的事,何況偷來的糖吃的更甜。每逢大人結婚,他們總是到舉辦儀式的現場渾水摸魚去。曉軍放哨,朝陽掩護,主犯當然是海生。那天幾個人從窗戶爬進辦喜事的大廳裏,趁人不備,把靠窗幾張桌子上的喜糖全倒進了口袋裏,然後溜之大吉。海生剛爬到窗外,新娘子走過來了,用上海話講,怎麽剛剛放好的喜糖就沒了。他在黑暗中想,這個新娘子還是上海人,特地望了一眼,記住了她的模樣。文革的時候,那個叔叔被查出有海外關係隱瞞不報,被隔離審查,上海新娘上門來找粱袤書,海生憑著當年那一眼的好奇認出了她,便躲在門外偷聽。原來,她要部隊裏批準她和有海外關係的丈夫離婚。上海新娘走後,粱袤書對劉延平說了句讓海生年齡越大、印象越深刻的話:上海女人啊,就是勢利眼!在此之前,海生從沒聽過老爸如此議論過女人。
此刻,他腦子裏飄過的正是這句話,這句話令他手腳冰涼,因為它此刻正在戳穿海生曾經奉為金句的那句話“女人是水做的。”
相比醜陋不堪的男人們,女人終究還是水做的。他掙紮著為曹雪芹開脫。
這個紈絝子弟至少蒙到了曹雪芹的另一個含義,如果值得青春瘋狂的是愛情,那麽被愛的無論怎樣都是水做的!
想到這裏,要去找丁蕾的宏偉計劃立即成了浮雲。與此同時,性欲卻被挑動了。他無可救藥地被吸引進丁蕾和別人肉體交易的幻想裏,想到她可能的表情,想到她如何羞答答的寬衣解帶,等到她赤身袒露在自己的幻覺裏時,她又變成了另一個可以任他胡思亂想的女人——六斤。
自從和六斤在放映場分手後,對她的思戀就成了他的性生活,他喜歡對六斤身體幻想時,性器瘋狂膨脹的快感。那小小的乳房,毫不設防的腰際,腰下柔軟的腹部,以及腹之下最迷人的淺草深徑,它們組成了夜晚最美妙的幻想曲,也是他自慰的序曲。他的自慰,像是場隆重的儀式,有序曲,有主旋律,最後有高潮。他喜歡慢慢地,一點一點讓自己興奮起來,讓陰莖的每一個變化,完全地、百分百地在大腦裏掃描。他會挑選今夜最中意的性伴侶來參加自慰儀式,“她”曾經是顧紅,是王玲,現在是六斤,他在幻想中撫摸著她,那是一種連一寸皮膚都不會遺漏的撫摸,當它和自慰一起共舞時,被刺激的性器會令他整個身體一塊顫抖、跳動,直至所有的神經貫注在一點上去迎接高潮的到來。隻有這樣,才能品味到每一次抽搐中,身體升天的滋味。
當一切都落下後,他依然一動不動地躺著,等著遙遠的意念一點點回到自己的軀殼裏。雖然迄今他都不知道真正的男歡女愛是什麽感受,但是他已經從自慰中找到了無上的歡樂。
幾天後,倪珍珍生了,生了個八斤半的大胖小子。
當海生和董芳林奉命再去探望她回來後,一連串的問號,正在連部會議室等著他們。
指導員劈頭就問:“母子平安嗎?”
“平安,八斤半的男孩又白又胖,很健康,母親也很好。”
“都踩成那樣,還會健康,不簡單啊。”連長帶著佩服的口氣說。
“和醫院談過了?”指導員又問。
“談過了,醫院答應讓小倪在醫院多住兩天觀察一下。”
副指導員在回答時,站在他身後的海生總想笑,被指導員察覺了,問道:“三排長,你笑什麽?”
“我覺得這個倪珍珍都快成軍嫂了。”幾個人聽了,覺得有理,一齊笑了。
笑完了,指導員招呼大家坐下,說道:“還是商量商量怎麽辦吧,上海知青被部隊班長肚子搞大了,生下個男孩,這事在方圓幾十裏都傳得紛紛揚揚。我早上去工地,路上碰到幾個二隊婦女,還笑著恭喜我,偏偏這娃的父親,還是個怨大頭。”
指導員此話一出,大夥憋不住想笑,他跟著又說:“我們黨支部也跟著出名,不是什麽好名聲,是灰頭鼠臉的名聲。那孩子若是和他媽回到外麵那座小屋裏,我都不知道我們機二連的臉往哪擱。”
那座小屋,原來是和船屋一同建造的,它象征著這座大船的錨,它們本身就有割不斷的聯係,因果的巧合刺激著海生表達的欲望,話到嘴邊,想想說出來不討好,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四九年後,偌大的中國,私生子和娼妓一樣幾乎絕跡,這一絕就是20多年。好家夥,現在女知青和部隊戰士弄出個私生子,過兩年長大了,一搖一晃地到處跑,這情景僅僅在腦子裏過一下,就足以讓該生氣的氣壞了肚子,該竊笑的笑壞了肚子。不過,這次喜歡笑得海生並沒有笑,他說了個心裏構思已久,大膽的想法。
“依我看,幹脆讓兩人結婚吧。”
剛穿上四個兜的海生,輕鬆說出“結婚”二字,在座的一下都蒙了。楊正群第一個反感地說:“結婚?你腦子沒糊塗吧。”
官場上說話的規矩要擬好腹稿,想好了開場白再開口,這一套哪怕在最底層的黨支部也不能沒有,畢竟大家心裏還有個往上爬的夢。偏偏梁海生最討厭這種腔調,他一看眾人的麵相,隻好對他們做了個怪臉說:“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讓蔣斌把倪珍珍娶回去。”
“說說看。”指導員品味到了海生話裏的意思,有些心動了。
“首先,國家政策規定,知識青年如果和他人結婚,可以到對方戶口所在地落戶,倪珍珍如果和蔣斌結婚,就可以去蔣斌的老家落戶,蔣斌是浙江蘭溪縣城裏的人,到那總比呆在這山溝裏好,我想她會同意的,而我們也可以甩掉個大包袱。其次,也是難辦的,我們給蔣斌報的處分決定,是開除黨籍,開除軍籍,押送回家。他回去後,就成了被當地看管的壞分子,倪珍珍即使願意離開這裏,也不一定願意嫁給個壞分子,這可是一輩子,甚至兩代人的大事。因此我建議隻開除蔣斌的黨籍,不開除軍籍,辦個中途退伍手續,作為退伍軍人安置。這樣,倪珍珍就沒了後顧之憂。”
“這個辦法不錯。”副指導員董芳林率先支持。其實,兩人在醫院回來的路上,海生就和他商量過,隻是董芳林不敢說,鼓動梁海生去說,自己在後麵支持。指導員沒表態,他看著連長,想聽聽對方的意見。這種情況下,不表態就是變相地默認,楊正群當然明白,說道:“想法不錯,可是這樣一來上麵會不會說我們辦事沒有原則呢?”他把球又踢了回來。另一個支部委員,原先的三排長,現在的二排長,也加入了支持的行列。自打他被牽進此案後,支部會上從不吭聲,今天算是破例,他感謝梁海生能在一邊倒的形勢下,還敢提出合情合理的建議,再說,這至少也能讓他減輕責任。
就在這時,通訊員進來報告,營長和團長來了。一群人趕緊起身去迎接,剛走出會議室,就碰上了走進最後一進門檻的林誌航和營長。
“你們機二連的門檻重重啊。”林誌航一句玩笑話,讓氣氛輕鬆了許多。
連長敬了個禮說:“報告團長,機二連黨支部正在開會,請團長指示。”
進了會議室,林誌航坐下說:“聽說機二連黨支部最近很忙,說說看,忙得怎麽樣了。”
指導員端了杯茶,恭恭敬敬遞過去說:“團長,你來也不事先通知一下,我們好有個準備。”
“本來是看一下工地就走的,眼看大雪就要封山了,來看看你們為戰士過冬的準備工作做得怎麽樣。”
營長插進來說:“什麽也別準備,聽說廚房後麵的屋簷下掛著半隻狗,那就夠了。”
林誌航一聽,笑著說:“你都偵察好了。”
“在我們老家,狗肉不叫狗肉,叫十裏香,不用偵察,帶個鼻子就能聞到。”
一陣笑聲後,指導員乘機把蔣斌案情的進展和支委會正在討論的新方案匯報了一遍,中間還不忘無意中道出這是梁海生的建議。一來呢,萬一團長怪罪下來,主意不是他出的,二來,全團上下都知道團長與梁海生的關係,說不準團長會同意這個方案呢。
“這件事本來就是地方上拋來的燙山芋,公社現在也很被動,大隊書記和一個副主任都被撤了,估計會法辦他們。小梁這個方案不錯,既可以平息事情引起的負麵影響,也可以緩解軍地雙方的被動局麵。”營長一下就站到了支持的一方。很明顯,用這個方案一切都化解了。
林誌航笑著盯著海生說:“小三子,你腦袋裏的鬼點子還不少呢。”海生被他一說,愛臉紅的毛病又犯了。林誌航轉向連隊幹部說:“我看這個退一步進兩步的方案可以考慮。我們也要為女方想一想,人家一個女知青插隊落戶到山裏來,好事卻變成了壞事,20來歲就背了個這麽大個包袱,將來怎麽做人。這樣吧,支部重寫個處分報告,記住,報告內容不能偏離政治大方向。”
事後,海生笑著對董芳林說:“這事,是三個和上海有關係的人,救了一個上海姑娘。”
“這話怎麽說?”
“你的未婚妻是上海的,我是生在上海,而團長是地道的上海人。”
不久,那個曾經的小倪走了,頭也沒回,去找她下一個落腳的地方。海生忽然發現,原來這世上很多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相比之下,自己至少是幸運的,從來不須為生存擔憂。
沒多久,船屋的日子也突然結束了。上級來了緊急調令,調二營去新的工地施工,海生拿上從朱老師處借的書,請了個假,匆匆趕去黃田中學。
朱老師不在,朱老師宿舍上麵那一排屋子,也都是大門緊鎖。隻有那間蓄水的水房敞開著,兩隻大木桶依舊緩緩地往外淌著水。他按照六斤教他的步驟,在第一隻大木桶前洗了洗手,又在另一個木桶裏勺了半瓢水,喝了少許。曾有的甜滋滋的味道,蕩然無存。
他失望地走出去,站在六斤那天看球的位置。舉目望去,整個校園如死一般的沉寂,隻有往事在沉寂中穿梭。來到空蕩蕩的球場上,陰冷的山風驟然卷過,殘葉隨著它掙紮了兩下,又跌入了塵埃裏。半年前,這個民國時期的模範學校,曾經慷慨地送給了他一個美夢,正當他下流地堅信,隻要兩人再見麵,就能徹底揭開性愛的麵紗,得到夢寐以求的幸福時,一轉眼,一切又結束了,如同開始那麽突然。
他走到校門口時,剛才空無一人的門衛室裏這會站著一個老人,裹著灰色的棉衣,帶著灰色的帽子,一問才知道學校正值寒假,人都走了。他把書交給看門人,並附了張留言給朱老師,怏怏地離去。
一路上,他滿腦子都在複誦看門人的話:“農村裏,寒假放得早。”
新的施工工地就在黃田的隔壁,旌德縣地域裏,六斤的家就在縣城,這讓海生一直心係於她。一有機會他就跟車去縣城轉一趟,時間一長,幾乎成了固定模式,周圍的人隻當是這個少爺兵嫌山裏太悶氣,要去縣城透透氣。
旌德是個小縣城,有店鋪的馬路隻有一條,十分鍾就能走個來回,還能捎帶把街上每個少女都瞄一遍,海生希望能從她們中間蹦出一個六斤來,就像當初上山砍柴,兩人意外重逢那樣。然而這一次幸運之神不再眷顧他,每次都是失望而歸。隻是那青春的愛撫太刺激了,久久地在血液裏燃燒著,他為此羞恥,在羞恥中掙紮,掙紮之後卻是更多的狂想,很久以後那個白色的身影才淡去,隻是每當薔薇花開時,他還會迷惘。
或許許多年後,他還會想起穿著一身白運動服的皖南少女,但那已經不是思戀,而是歲月的留痕,或許他那時唯一慶幸的是幸運之神為他選擇了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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