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三十四

(八)

    如今的梁家,最活耀的人物反倒是以前最安靜的小燕,每天都有一大堆活動,眼見的她進進出出比誰都忙。這天,她總算想起回來度假的海生了,拿了一張電影票給他。“這是羅馬尼亞的電影,你肯定沒看過。”她那很認真的神情,真把海生當山裏人了。

    黃昏時分,他戴上口罩騎上車出了大院。電影院在新街口,途中要經過高高的鼓樓廣場,從鼓樓廣場到新街口是個一公裏長的大下坡,對騎車的來說,不用踩,隻要放開刹車,就能一路溜到新街口。海生衝在車流最前麵的一群人中,這群人都嫌自行車的慣性還不夠快,還要使勁地踩,恨不得飛起來。飛速行駛中,海生索性雙手放開車把,昂著頭,叉著腰,得意地飆過一輛又一輛車。衝到一個路口,正好是紅燈,看看左右沒車也沒人,他和幾個騎得最快的,絲毫不停地闖了過去。在過路口時,他似乎看到有人站在暮色裏朝他們揮手,瞬間就消失在身後。直到爽夠了,他才扶住車把,讓車子自己慢慢地溜著。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身後喊:“當兵的,停下來!”回頭一看,有個警察騎車追了上來,他沒停,反問道:“為什麽要我停下?”

   “你剛才在紅燈麵前沒停是嗎?”警察說著漸漸追了上來。

   “沒停的又不是我一個,為什麽隻找我。”海生察覺他的意圖,也開始加速,那警察由於是提前加速,很快就追上了海生。嘴裏嚷著:“找得就是你這個當兵的!”伸手就抓住了海生的肩膀。他那知一句話惹火了要找的人,海生猛地一抖肩膀,同時把車子向外拉出個大大的弧度,那警察沒抓住人,一下失去了平衡,連人帶車衝進了安全島上的冬青樹叢裏,待他爬起來時,還不忘那個當兵的,卻隻剩了個綠影在車流裏。

    看完了羅馬尼亞的電影出來,海生腦子裏除了許多莫名其妙的“尼亞”,與“羅馬”則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他隨著人流走到停車場,卻橫豎找不到自己自行車了。鑰匙明明在手上,車怎麽會不翼而飛呢?等到人都散光了,他在空蕩蕩的停車棚轉了三趟,還是找不到,隻能去問管車的大爺,那大爺反倒問他:“你那車是不是男式的,黑顏色,天津飛鴿牌?”

   “對呀。”海生看到了希望。

   “你的車被警察拖走了,叫你到市交警大隊去領。”

    這家夥還不依不饒了。海生泄氣地離開影院,邊走邊琢磨他是怎樣找到他的車子的,明明看見他跌進樹叢裏,又從哪鑽出來?

    這段小插曲在生活中太常見了,要緊的是它牽出了一個人,此人後來成了海生的死黨。

   哭喪著臉回到家,小燕從房間裏出來,也不琢磨他的臉色,迎麵便問電影好不好看?海生哪還有心事談電影,把丟車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小燕聽了,自然也氣憤不行,秀目一轉,說道:“不要緊,我有個同學老爸是市公安局的頭頭,我找她去幫你要回來。”

    當晚小燕就把她的同學找來了,同學叫張蘇,圓圓的臉,圓圓的身子,剪了個短發,雖不是軍隊家庭的,也是地方幹部家庭的,想事情的思路都差不多,快人快語,幾句話就知道該怎麽辦了。

    第二天晚飯前,張蘇就把車給騎回來了,輕鬆地往海生麵前一放,開始描述她的拿車經曆:“我找到交警大隊的大隊長,大隊長把那個交警找來,那人額頭上還貼了一塊紗布,一開始就是不同意還車,一定要你去一趟。我說,人家是回來探親的,已經回部隊了,部隊在皖南山溝裏,你怎麽叫他回來。那人不相信,我說向毛主席發誓,再加上大隊長也幫我說話,他隻好同意我把車子取走了。”張蘇說到後麵,聲音越說越大。

    海生聽了心裏隻想笑,她如此大的喉嚨,光是聲音也把別人壓倒了。送上一串感謝詞後,他還是不忘問她:“你有沒有問他怎麽會從幾千輛車中找到我的車的?”

    講得興高采烈的張蘇一拍腦袋說:“哎喲,忘了告訴你了,他摔了個大跟頭,頭上、胳膊上都碰破了,哪還會放過你呀,他喊了一個過路的人,騎車去追你,一直追到電影院,記下了你的車子,再回去告訴了他。”

    這才是現實版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海生聽完興奮地用不地道的南京話說:“乖乖,我還不知道有人跟蹤我。”結果把她倆說得咯咯亂笑。

    從此,海生就把張蘇劃入了死黨的圈子裏。

    三天後,海生再一次出現在麗娜麵前,麗娜見了恨恨地說:“你這家夥,不回你的山溝去,成天來醫院混什麽,是不是和周建國一樣,得了泡妞病了。”

    麗娜是海生唯一可以說話放肆一些的同齡異性,於是口無遮攔地說:“有這個意思,但據說總醫院漂亮的女孩都名花有主了。”

   “我看有個人挺適合你。”麗娜不懷好意地說:“聽說過張寧嗎?”

   “聽說過,不就是那個正選妃子嗎?”

   “就是她,回南京了,脫了軍裝,分到博物館工作去了。要不要介紹給你呀?”

   “去你的,她比我大三、四歲呢,我要這麽大的女人幹嗎。”

   “女大三,抱金磚嘛。”

   “不行,最多隻能大一歲。”海生一本正經地說,倒是麗娜聽了紅霞又起。

   “好了,快說幹嗎來了,後麵看病的都排上隊了。”

   “我們團裏要我做一份體格檢查表。”

   “什麽體格檢查?”麗娜略顯不耐煩地問。

   “提幹吧。”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是嗎?”麗娜一高興,差點就喊出來:“恭喜你啊,要提幹了,怎麽不早說呢?”

    其實,海生也是早上剛剛知道,當時他還懶在床上沒起來,勤務兵來敲他的門,說有電話,他一接,才知道是團裏的幹部股長找他,吩咐他去醫院做一份提幹檢查表,回來時交給他。

   “走吧,我帶你走一圈就搞定了。”麗娜說完,也不顧門外排隊的人,領著他風風火火地到各科室轉了一圈。田大夫果然人緣不錯,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離開醫院時,他有些遺憾沒能見到王玲。在外科檢查時,他看到了大王寧,沒看到她。以海生的性格,原本是不見最好,生怕見了麵不知道如何開口。自從朝陽把王玲的境遇一說,反倒有了想看她一眼的欲望。可惜從進去到出來那幾分鍾裏,始終沒見到她。

    騎上車,帶著淡淡地迷惘,徑直去了玄武湖,找到曾經和王玲一塊徜徉的那一段湖堤,正是深秋,他茫然望著被落葉弄髒了的湖水,久久地沉浸在說不清的憂傷裏。

    在這個城市裏,將來還能記住王玲的,也許隻有他一個人。

 

(九)

    山裏的天,冷得早。海生回到連隊時,清晨船屋的瓦上,已能見到厚厚的白霜。就在寒冬降臨時,他的提幹命令下來了。冬至那天,他第一次參加了黨支部會議。支委會有些特別,營裏的教導員也到場,他鄭重宣布營黨委同意補選梁海生為支部委員。見這架式,海生心裏有安慰、受寵,也有自嘲。但是這些得意來得略早了些,接下來的兩件事,令他的得意一掃而光。

    教導員接著宣布,原二排長董芳林提升為副指導員,原三排排長到二排當排長,而梁海生則被任命為三排長。這個調動讓海生完全摸不到頭腦,因為二排是道路機械排,三排是運輸修理排,業務上完全不一樣,就在他一頭霧水時,教導員說的第三件事,幾乎驚呆了他。

    帶著濃重的山東口音的教導員一字一頓地說:“機二連最近出了件非常嚴重的事件,經查實,三排九班長,共產黨員蔣斌,和當地一個女青年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並且,把人家肚子都搞大了,要不是當地群眾反映到部隊裏,我們黨支部、營黨委還蒙在鼓裏!”

    教導員站起來用手比劃道:“都懷孕八個月了,肚子都那麽大了,藏都藏不住了,我們才知道,你們黨支部是怎麽做工作的!據說,個別支部委員早就知道了,不僅不匯報,還包庇蔣斌。”

    已經大吃一驚的海生聽到這,心裏更像揣進個兔子似的七上八下,心想這事莫非和倪珍珍有關,如果和她有關,這個知情不報的人是不是在說我呢?他抬頭看去,所有的目光都偷偷地聚集在原三排長身上,這才恍然大悟教導員所指是誰,而他去三排當排長的謎,也不解自破。

    不過即使這樣,他還是心有餘悸。要說知情不報,他也算一個,若是被別人知道,恐怕這次又提不成幹了。

    支委會散會後,教導員、指導員和連長留下他專門談話,布置如何看管蔣斌和清除此事造成的惡劣影響。直到此刻他才確定,女青年就是倪珍珍,而蔣斌已被臨時隔離禁閉。

    第一天上任就遇到這麽件棘手的事,換誰都會壓力重重。梁海生卻例外,這個沒吃過多少苦,荷爾蒙又異常旺盛的高幹子弟,生性喜歡做有挑戰的事,挑戰性越強,他越有興趣。何況如此枯燥的軍人生活中,突然掉下一件令人想入非非的事,多刺激啊。

    蔣斌被關在船屋最裏麵一間小屋裏,沒有玻璃窗,隻有一個老式的窗洞。海生推開門時,他正仰麵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聽見門響,睜開眼見了來人,懶洋洋地站起來說:“排長你來了。”

    看來他已經知道梁海生現在的身份。前麵說過,這個蔣斌大小也算個城市兵,知道了海生的身份後,兩人關係一直不錯,又都是連隊籃球隊的,也算有些共同語言。所以,海生讓他坐著,自己則站著和他說話。

   “在幹嗎呢?”他問。

   “閉目思過唄。”蔣斌擺了付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好,隻要不是閉目養神就好。”海生調侃著,順手拿起桌上蔣斌寫的檢查,大略一看,盡是些避重就輕地敘述。心想,你這家夥,都到這地步了,還在糊弄人,於是臉色一整,說道:“蔣斌,你知道和女知青發生不正當的關係,後果有多嚴重嗎?”

   “開除黨籍、軍籍,還能嚴重到哪去。”

   “看來你早有思想準備啊。”海生雖然不知道連裏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曾經受過處分,但他也不是個會裝的人,當即坦誠地說:“每個人都會犯錯,比如我,曾經也受過處分。我的看法,既然錯了,就不要遮遮掩掩,該交待的都交待清楚,不要等組織上查出來,你再承認,這樣對處理你非常不利,我想你是聰明人。”

   “事到如今,還會有誰會相信我嗎?”蔣斌欲言又止地說。

   “你沒說,怎麽就知道我不相信。”

   “如果我說,我和她不是亂搞男女關係,我是真心喜歡小倪,你相信嗎?”

   “我信。”海生沒想到這句承諾竟然會讓心裏有一絲酸意。

    蔣斌也沒想到海生會相信他,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說:“可是連裏、營裏會信嗎?隻有我們排長是好人,小倪懷孕三、四個月時,我對他說了這件事,他勸我們去打胎,可是這種事怎麽能公開呢,於是他到深山裏挖中草藥,親自煮好了,叫我拿去給小倪喝,還是沒成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實在沒辦法,小倪叫我踩她的肚子,想把孩子踩掉,結果還是沒用。為了這個孩子,小倪吃盡了苦頭。”

    蔣斌說到這,眼淚一粒一粒地往下落,落得海生心裏也跟著發酸。蔣斌擦了把眼淚繼續說:“雖然她是上海人,家裏已經支離破碎了。她父親在66年時自殺了,母親因不願意和她爸爸劃清界限,現在還在幹校的牛棚裏接受改造,家裏隻剩一個80歲的奶奶帶著個16歲的弟弟相依為命。今年三線廠招工,她為了能進工廠,東拚西湊了40塊錢,買了塊上海牌手表送給大隊書記。結果工廠沒進成,40塊錢也搭進去了。一個女孩,命真TM苦啊。”蔣斌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手表的事,海生太清楚了,看來倪珍珍並沒有告訴蔣斌她從誰那兒買的表,這點小小的隱藏,讓他心裏舒服了不少。他突然問了蔣斌一個問題:“你們是什麽時候好上的?”他非常想知道,倪珍珍來找自己幫忙時,是否已經和蔣斌好上了。

    已經走投無路的蔣斌相信這個大城市長大的高幹子弟,比那些農村幹部開放。於是,索性把肚裏藏的東西都倒了出來。“我很早就喜歡上她了,也暗示過她,但是她一直沒答應。你清楚,上海女孩怎麽會喜歡上我們小地方的人,直到今年四月下旬,她突然同意了。有一天,我告訴她我要出車去屯溪,她說想搭我的車去玩,就是那次倆人好上了。”

    蔣斌最後那句話,海生聽了很不舒服,他忿忿地想,這兩個人怎麽連個戀愛過程都沒有就“好上了”,這完全不像自己心裏的那個倪珍珍的行為,於是脫口就問:“就是你們上黃山的那天?”

   “你怎麽知道我們上了黃山?”蔣斌驚慌地看著麵前這個比自己年齡還小的新排長,摸不清他,或者他們究竟還掌握了多少自己的秘密。

    海生立即捕捉到了他的慌張,他很清楚問話的竅門。這種時候賣關子是必須的,別說你手上隻有一隻籌碼,哪怕什麽籌碼都沒有,關子也是要賣的。幾年兵當下來,他站在一旁看也看明白了。他拿起桌上的檢查對蔣斌說:“不要低估黨支部的能力,好好把事情交待清楚,我唯一能說得是,有時候態度能影響一件事的結果。”

    海生說完,轉身欲走,蔣斌卻叫住了他,膽怯又滿臉期待地問:“小倪還好吧。”

    倪珍珍好不好,海生也很想知道,他第一時間回到連部,正好,結束了去村裏走訪的董芳林也回來了,教導員立即召集了碰頭會。海生被指定第一個發言:“據蔣斌交待,他和倪珍珍第一次發生關係是在今年的四月下旬,他出車去屯溪時,捎了倪珍珍一道去,然後製造了一個點火係統故障,單車留在了屯溪,當晚背著連隊和倪珍珍結伴上了黃山,兩人在黃山發生的關係。”海生在講“發生關係”這幾個字時,總有些口吃,惹得一桌子人眼神裏盡是會意的偷笑。海生隻能一本正經地說完:“......四月到現在正好八個月,在時間上正好相符。”

    連長楊正群聽了忍不住說:“嗬嗬,選了這麽個好地方,還真準,一炮就中。”

    屋裏的人隻有教導沒笑出聲,他是主持人,不能笑,但是能說話:“小梁那邊進展不錯,第一次出擊就有這麽多收獲。村裏怎麽樣?”

    董芳林打開筆記本慢條斯理地說:“我這兒也有意想不到的收獲。首先,我問了知青小黃,就是地雷3號,胖胖的那個,據她說,和倪珍珍發生關係的不止蔣斌一個人。”

    這消息無疑是個炸彈,把在場所有的人都掀翻了。

    指導員瞪著眼說:“什麽!那不是整件事從頭就錯了。”

    “也就是說,倪珍珍是個破鞋。”連長說的時候,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

    而海生的心像是被女人手裏的繡花針輕輕地紮了一下,這一紮,把一個楚楚動人的上海姑娘和破鞋拴在了一起。這年代,“破鞋”兩個字是生不如死的符號,背上這種符號的女人,遠比伊斯蘭教被亂石砸死,印度教被火燒死的女人還慘。

   “她有沒有說其他男人是誰?”教導員問。

   “大隊支部書記和公社革委會的平副主任。”董芳林平靜有餘地說出這兩個人。

   如果說前一個消息是顆炸彈,那麽後一個消息就是八級地震,恍如山崩地裂,令在座的一個個呆若木雞。

    海生更無法把大隊書記那張又臭又扁的大嘴和那沾了千年鐵鏽的齙牙啃在小倪身體上的幻象,從眼前趕走。他的胃開始抽搐,最後不得不衝進廁所,把肚裏的東西吐得幹幹淨淨,胃才安靜下來。回到會議室,對著表情異樣的諸位,沒事一般地笑道:“大約是受了風寒,現在好多了。”

   “有證據嗎?”教導員繼續說。

   “沒有。不過我又去了附近幾家走訪,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還有人看到倪珍珍提著褲子送大隊支書出去。”

    海生又想吐,趕緊喝了口熱茶把胃液壓下去,補充著說:“據蔣斌說,倪珍珍為了能進三線廠,今年三月份曾送給大隊書記一塊上海牌手表。”

    他寧可相信自己沒出賣誰,因為表的事,即使自己不說,蔣斌在檢查裏也會寫上的。

    指導員接著他的話說:“這就對上號了,為了能進三線廠,轉為上海戶口,先是送禮,再出賣肉體。”

    可是,不惜把自己身體也搭進去的倪珍珍,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海生明白了那段時間,她為什麽總是躲著自己。她一生做了一次最重要的賭博,卻輸得這麽慘。他眼前浮現出她落寂的身影,忍不住說:“會不會有人借機敲詐倪珍珍呢?”

   “你是說倪珍珍很可能被逼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整個事情的性質就變了。蔣斌可能隻是個配角,很可能他隻是倪找得替死鬼。”教導員很認可海生的想法,因為真的如此,這個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治事件就不用部隊承擔了。

    經教導員一點撥,楊正群像是明白了,一拍桌子說:“也就是說她肚子裏的孩子不一定是蔣斌的!”

    真相一旦浮出水麵,總是那麽清晰無比。但是一想到蔣斌癡情的淚眼,海生試圖為倪珍珍解脫的想法又崩潰了,因為她畢竟把髒水潑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倪珍珍現在在哪?能和她本人談一談嗎?”海生總算把憋在心裏許久的疑惑,在最恰當的時機提出來。

   “她在縣醫院,因為胎心不穩,隨時可能早產,必須留院觀察。”董芳林答道。

    其實,讓倪珍珍去住院,是連裏和黃田大隊共同商定的。總不能讓倪珍珍挺著大肚子,成天在村民眼前晃來晃去,讓他們不停地想起,又不停地討論,解放軍是如何把她的肚子搞大的。

    教導員當即對董芳林和梁海生說:“你們兩個明天就去一趟縣醫院,找她談一談,證實我們所掌握的情況是否屬實,這事非常重要。”

    這一夜,梁海生注定要失眠。腦子裏的映像不停地從小倪跳到大隊支書,再跳到蔣斌,又跳回小倪。被證實的“醜陋”和猜測中的“醜陋”交織在一起,給人惡心感的同時,又有著強大的誘惑。尤其是小倪與蔣斌一波三折的戀情,幾乎讓他的想象力崩潰。他假設如果小倪找的是自己,他能不和她有“關係”嗎?“關係”二字太誘人了,它代表一個女人的肉體,而他是多麽渴望得到啊!他慶幸小倪沒有找自己做替代品,讓他有機會在漆黑的夜裏為她歎息:小倪啊小倪,你拚著命下了一盤棋,卻是一盤很臭的棋,可謂連底褲也輸掉了。

    第二天,在去縣醫院的路上,海生從董芳林的嘴裏得到了另一些內幕新聞。先是他找了個已破解的話題問董:“為什麽要調自己去三排當排長?”董芳林雖是江蘇宜興人,找了個女朋友卻是上海到宜興插隊的知青,這層關係使他和海生的私交不錯,他當排長時,也算對海生照顧有加。聽了海生的詢問,神秘地一笑說:“倪珍珍的肚子是被部隊的人搞大的消息剛傳到連隊時,第一個懷疑對象你知道是誰嗎?”海生心裏雪亮,臉上卻裝作很茫然的樣子。董芳林點破了說:“是你。那時我們排查對象,平時你和她走得近一些,而且又是高幹子弟,當然會懷疑你。後來查明是蔣斌,大家反而覺得你能掌握分寸,正好三排長這次幫老鄉幫過了頭,你就成了接替他的最好人選。”海生聽了這番話,連心都要泌出汗來。倪珍珍若是稍不留神選了他,這會關在禁閉室的豈不是自己。

    在婦科病房的一個角落裏,海生看到了臉色蒼白,雙目緊閉,躺在白漆油過的病床裏的倪珍珍。周圍每一張床都很熱鬧,床頭櫃上堆滿了碗盆和果物,唯有這張床冷冷清清,床頭櫃上空無一物,地上的熱水餅和將幹未幹的水漬告訴你,這裏還有一個人。

   “小倪。”董芳林很有耐心地喚道。被喚的人心裏一定很生氣,海生在一旁如此想。數遍之後,小倪睜開了眼,用討厭的眼神看了一眼明亮的世界,眼前這兩個不速之客,讓她感到來者不善,又重新閉上了眼。

    副指導員從挎包裏掏出剛剛在醫院門口買的幾個水果放在床頭櫃上,繼續做著讓倪珍珍睜開眼睛的工作。梁海生則一句話都沒說,他覺得這種場合下,任何一句話都是費話。他從床頭櫃裏找到一個大碗,將蘋果拿到盥洗處洗幹淨了。

    客氣話雖然是費話,卻也有效,倪珍珍受不了軟言軟語地糾纏,更擔心周圍的目光,一掀被子,坐起來說:“有什麽到外麵去說。”說罷挺著大肚子往外走。

    初冬的陽光,無力地照在病房的外牆上,也柔軟地裹在三人身上。陽光下,倪珍珍也不再陰沉,首先開口:“上一次,公社的武裝部長和你們指導員找過我,我該說的都說了,還有什麽好問的。”

   “有件事要問你,我說了你別生氣。據村裏的群眾反映,和你發生關係的不止蔣斌一個。”董芳林比海生大5歲,還沒有結婚,海生真佩服他能把這句話平穩地說出口。麵對一個女性,叫她承認那種關係,那得需要多大的心髒啊。

   倪珍珍被問得紅霞滿天,當即臉色一整反問道:“這是誰說的?一定是黃胖子,這個死東西!”她本已變形的臉,這一氣,變得更離譜了。她斬釘截鐵地說:“我聲明這是造謠誣蔑!”

   形勢急轉直下,接下來,任憑董芳林如何開導,她就是不說一句話。說累了的董芳林向海生遞了個眼神,這個求助的眼神讓他無法置身事外。他不得不合上筆記本,端詳著那張浮腫的臉,問了個為自己,也是為公事的問題:“小倪,你真喜歡蔣斌嗎?”

   倪珍珍沒想到小梁班長冷不丁地問了這麽個問題,倉促地答道:“喜歡。”

   海生很少對別人鄭重其事地說什麽,此刻卻12分誠懇地說:“好,據我所知,蔣斌也真心喜歡你。希望你的任何選擇不要傷害了你所喜歡的人。也不要讓喜歡你的人成為別人的替罪羊。”

   真誠的聲音總是能打動心靈的,因為這世上真誠的聲音越來越少。倪珍珍抬頭深深地瞥了他一眼,看清了他臉上真誠地關切。少許,當她再抬起頭時,眼裏竟噙滿了淚水,她輕輕地說:“對不起,我隻想跟小梁一個人說。”

   海生聽了,麵頰一紅,就像他倆有什麽悄悄話要說似的,挺難為情的。反倒是副指導員知趣地說:“沒問題。”說完退到了病房大門處溜噠著。

   倪珍珍找了個破舊的長椅坐下,歎了口氣說:“沒想到你也來了。”

   “我現在是蔣斌的排長。”海生做了個苦笑的表情。

   “嗬嗬,升官了。”對方跟著一聲苦笑,接著又問:“蔣斌現在怎麽樣?”

   “關禁閉。”

   “結果會怎麽樣?”

   “這要看你了,如果這件事還有其他的情節,或許對他的處理會輕一些。”

   “你知道,一開始我並沒有喜歡上他。”這句話令海生五味雜陳,尤其是“你知道”三個字背後的含義,他用“嗯”回答了她,期待她往下講。“可是,當我發現我懷孕後,慌了手腳。我需要有個依靠。你知道,我們在這裏無依無靠,碰到緊要關口,多麽需要一個依靠啊。我知道他喜歡我,我隻能把自己交給他了。”

   任何一個懂得聯想的人,此刻都會理解“依靠”對一個身在窮鄉僻壤的外地女人是多麽的重要。在生存與滅亡二者之間,選擇讓自己生存下去的“依靠”,是無可厚非的。

   “我懂。”海生不無同情地說。

   “那個老王八蛋,早就對我心懷鬼胎,常以關心的借口來知青屋,那付厚顏無恥的樣子,誰都知道他想幹什麽。可是你不能不讓他來,他是大隊書記,我們隻能裝糊塗。這次招工,你知道的。”海生記不清她說了多少個“你知道”,好像她的事,他都知道似的,隻能繼續“嗯”回答。“如果能進三線廠,就可以轉回上海戶口,將來可以回上海,這麽好的機會,誰不想爭取啊。我把手表給他後,他像瞅到了機會,三天兩頭往知青屋跑,如果旁邊沒人,他就摸摸手,摸摸頭發。我知道自己這個身子不給了他,他是不會罷休,也不會幫忙的。想想能回上海,什麽樣的委屈我都能忍受。於是,我眼睛一閉就把自己的身體給了他。後來,他說公社管招工的平副主任要找我談話,我去了一看,兩人原是一路貨色,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退都沒辦法退了,隻好又遂了那個畜牲的意,一個月後,招工名單公布,根本沒有我,五個人全是他們的親戚子女。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卡車上見麵時有一個本地女孩嗎?她就是姓平的女兒,也在名單之中,我這才明白,自己被這幫畜牲騙了。”

    倪珍珍說到這,已是聲淚俱下,不停地用髒兮兮的衣袖擦拭著。昔日的清新女人,如今和農婦一般模樣,海生實在看不下去,掏出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遞給她,她說了聲謝謝繼續說:“更可怕的是,本該來的例期不來了,這下我真的沒辦法了。你知道未婚先孕的下場,我天天躲在屋裏不敢和別人說話,也不敢去醫院檢查,我沒勇氣去死,否則真想一死了之。後來我想,先找個人吧,萬一真懷上了,好歹也給肚子裏的孩子找個父親。”

    這的確是個荒唐的主意,也是個卑鄙的主意。可是,她還有其他的路嗎?麵對被摧殘,被侮辱的她,海生心裏曾有的漠然和鄙視,此刻統統化為烏有。

   “沒想到害的蔣斌跟著倒黴。都是我害了他,等孩子生下來,如果他願意做孩子的父親,我願意一輩子為他做牛做馬。”

   她最後的話,很有些擔當的意思。但是,未來從來都是迷惘的,如果再加上沉重二字,還是不想為妙。

   海生遠沒能力參透這一點,也想不到這麽遠,他問還在抹著眼淚的倪珍珍:“他沒有懷疑過嗎?”

   “沒有,你們男人都是很粗心的。”她說著,淚眼迷蒙的臉上,突然嫵媚一現,似乎想起了自己曾有的魅力。

    感到倪珍珍的情緒在好轉,海生長喘了一口氣說:“好吧,非常感謝你提供的情況。我想你說的這些,會對蔣斌有幫助的。”

   “是嗎?那樣最好。”倪珍珍仿佛從對麵這個人身上看到了希望。她艱難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用上海話說:“還有一件事,夏天的時候,我去參加地區的先進知青代表大會,這算是領導對我獻身的償賜吧。我打聽到了你的丁蕾,沒想到,她還是知名人物呢。曾經是地區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後來又保送到省城去上大學了。”

   海生聽了,喜形於色,頓時換了一付表情,不停地說:“謝謝,謝謝。”

    這表情,年初在茶山時她見過,於是莞爾一笑:“這有什麽好謝的,也沒見到本人,我真想看看誰能讓梁公子如此惦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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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的真好!每集都跟讀,且期盼下集. -自由穿越- 給 自由穿越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0/11/2022 postreply 13:54:27

謝謝了 -白白十兩金- 給 白白十兩金 發送悄悄話 白白十兩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1/2022 postreply 18: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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