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三十二

(五)

   四月底的一天午後,海生帶著幾個戰士正在給一台推土機做保養。相距不遠的道路上,令人驚訝地出現了一輛北京吉普,它開著開著突然停了下來,海生和幾個弟兄正在瞎猜呢,車上下來兩個女的,遠遠地衝著他們大喊:“梁海生!”海生立即聽出了其中一個是小燕的聲音,興奮地扯開嗓子答道:“我在這。”然後跳下推土機,帶著滿手滿臉的油汙,飛一般地跨過數道田埂,用最快的速度跑過去,和小燕站在一起的是方妍,兩人看見飛奔過來的海生,高興地又蹦又跳。

   衝到車前,海生喘著氣又驚又喜地問:“你們怎麽來了?”

  “來看你啊。今天早上從蕪湖出發的,剛才到了前麵的工地,他們說你在這保養機械,我們就順著路找過來,一看到推土機,小何就猜到你在這。”小燕一口氣把經過說了一遍,海生趕緊向車上下來的小何舉了舉油汙的手,算是打了招呼。

   方妍打趣地說:“嗨,你看上去挺像個樣子的。”她脫了軍裝,穿了件質地挺括,淡雪青色的短袖衫,烏黑的長發散落在肩上,在這大山溝裏,簡直有些過分優雅。

   他倆因為一直有書信來往,所以沒什麽生疏,海生指著髒兮兮的工作服自嘲地說:“就這,還挺像樣子?”

   小燕則迫不及待地告訴他:“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我們這次要去黃山玩,特地來叫你一塊去,你趕快想辦法向連裏請個假吧,老爸隻給了我們四天時間,去掉路上來回兩天,我們隻能在黃山玩兩天,所以今晚一定要趕到黃山的。”

   海生沒想到她們還帶了那麽好玩的節目,立即說道:“走吧,開車回連隊去。”

   一行人上了車,海生坐在前麵給小何指路,小燕和方妍在後麵討論著什麽。突然,小燕把頭伸到前座來問:“聽說林誌航現在是你們的團長?”聽到海生肯定的回答,她又回到座位上劈劈啪啪把海生和他團長的關係全倒給方妍,方妍聽了即說:“既然有這層關係,連裏應該會批的。”之前,她倆一直擔心海生請不到假,海生不去,就她們自己上黃山,那多沒勁啊,一路上倆人沒少為這件事擔心,現在心裏總算有了些底氣。隻是女人在這種關口,血液流速總比男人快,所以倆人的心還吊在嗓子眼上。

   到了船屋,海生讓她們在門口走馬觀燈地看看,自己則直接去連部請假。還好,平日裏不好說話的連長不在,指導員在,他不僅爽快地批了他的假,還特意走到門口,招呼遠道而來的女客人。海生乘機去洗了一把,換上幹淨的軍裝,走出船屋時,發現小燕手上多了一包茶葉,不停地向指導員說著道謝的話,猛地想起一直小心收藏的小倪送的茶葉,又趕緊回去取了出來。

   北京吉普又出現在顛簸的山路上,隻是車上多了個放出籠子的海生。一路上他總算從三個人嘴裏弄明白,這個塊餡餅是如何從天上掉下來的。

   事情還要從方妍所在第86野戰醫院說起。陸軍第86野戰醫院,駐紮在距南京100多公裏的皖南當塗。大詩人李白就是在當塗的采石磯溺水身亡的。很少和醫院來往的粱袤書,今年突然選擇了這家醫院做體檢和療養。放著南京這麽多大醫院不去,偏偏到當塗這個小地方的野戰醫院做療養,其中必有粱袤書自己的考慮。就在許老頭宴請粱袤書及全家後沒多久,北京中南海突然來了個大動作,對調八大軍區司令,許世友被調到廣州軍區。曾經傳得紛紛揚揚有關粱袤書要晉升的傳說,也一風吹散。雖然粱袤書並不看重官銜和地位,但晉升畢竟是對這些年自己工作的肯定,誰不希望自己的才智和辛苦能得到認同呢?許離開後的風向,標誌著晉升徹底沒戲,多少令他意興束然。自從去了上海鋼鐵基地,他很少在南京軍界露麵,即使大院裏開黨委會,他都很少去參加。沉浮在動蕩不定的官場,他暗暗打定主意,幹完鋼鐵基地這件事就退休。

   人過了六十,心變得越來越柔軟,對子女的掛念亦越來越濃烈,他打算在自己退下來之前,將子女的前途都安排好,當然,也包括方妍在內。方妍的母親是同輩中最小的,也最聽他的話,才滿14歲就跟他參加了抗日。在老家同宗平輩裏,粱袤書過去、現在都是大哥,對他來說,安排好方妍,比安排好自己的孩子都重要。

   正好,前不久去軍區後勤部當副政委的老戰友田鬆林打電話給他,說86醫院要蓋新的住院大樓,缺少鋼材,請他給批一些。這年頭,全國都缺鋼材,唯獨粱袤書不缺。他滿口答應了老田,並讓他轉告醫院,拿著手續來找他。所謂手續,就是醫院蓋樓申請購買鋼材的指標。醫院雖然有了指標卻提不到貨,鋼材部門告訴醫院要等半年以後,把醫院的頭頭們急得團團轉。結果到了粱袤書這,當場就給他們批了100噸鋼材,院長拿著批條千謝萬謝。粱袤書時機恰好地向他問起方妍在醫院的表現,院長在弄清了粱袤書就是方妍的舅舅後,拍著胸脯走了。

   這種套路,粱襄書原是不屑的,但是形勢比人強,現在的人越來越勢力,你不用這一套就解不了問題。他心裏很明白,這些已經失去了上學的機會的孩子們,提幹、吃官糧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粱袤書這次選擇86醫院體檢,自然是要看看醫院拍了胸脯後的行動。好在方妍這孩子很爭氣,各方麵都不錯,院長向他匯報,下一批提幹名單就有她,並在夏天時,送她去醫學院深造。院長還向他大訴苦水,全院有100多個幹部子女,其中大部分是本軍區各級領導的孩子,都排著隊等著提幹呢。那意思是能把方妍安排進下一批,實屬不易。而對粱襄書來說,不管易還是不易,眼看方妍的前程有了著落,心裏自然高興。

   至於小燕是如何參合進來的,她的理由既簡單又明確:“方妍在那兒!”到了醫院後,跟在老爸後麵吃香喝辣的小燕,悄悄地和方妍商量,乘著老爸的車空著,開車去天下第一名山黃山去玩。她倆給上黃山找了個很好的理由,這個理由夠有說服力,就是去看海生。這是駕駛員小何獻的計,他說海生目前的位置正好在黃山邊上。去看看躲在深山裏不出來的海生,老爸一定會同意,剩下順道去黃山的請求,也就十拿九穩了。

   兩個女孩把看海生的計劃說給粱袤書聽,果真打動了他。自從海生出事後,就一直刻意不回家,雖然聽專程來醫院看望他的林誌航說他表現不錯,但心裏還是免不了惦記。兒子不回家,他身為首長又不能專門跑到下麵去看望,改由小燕她們去,憑兄妹情解開海生倔強的心結,再好不過。因此,他就順水推舟,成全了她們的黃山之行。

   如今,這四個年青人,一個學生三個兵,忽然間擺脫了一切束縛,占領著一輛令世人嫉妒的吉普車,縱情馳騁著,目的地——千年名山。

   四個人中,有三個都是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環境裏,即使看似自由自在的小燕,也逃不脫國度的封閉。青年無法在這個時代扮演精彩,若想讓自己活得精彩,特權是唯一的通道,你想認知封閉模式以外的世界,唯有特權能幫助你擴大視野。和大眾比起來,有特權的人是有福的。但是,相對外麵的世界,他們依然是可憐的。比如眼前這座被古人讚頌千年的黃山,在他們已知的世界卻是如此陌生。

   黃田離文人騷客筆下的黃山,還有兩小時車程,但是沿線的風景已經逐漸入畫。或青山側伴,或綠水迎風,或良田深許,所過之處,總是令人留連。當吉普車從一個大坡上衝入坡底,山腳竟轉出一大片青蔥的梯田,嫵媚的如同畫境。梯田的一角,幾間零落的村舍旁,矗立著一座古塔,無數白色的大鳥樓落在塔上,歌唱著,嬉鬧著。

   小燕興奮地問:“這是什麽鳥?”

  “是白鷺。”見方妍也在好奇,海生得意地答道:“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歐陽修詩裏所說的白鷺就是它們,在我們住的船屋附近,也有很多。”

  “怨不得你不想回家呢,有白鷺和船屋作伴,真算得‘樂不思蜀’。”方妍瞧他說起來眉飛色舞的樣子,美美地誇了他一句。

   海生被她誇得舒服,回頭就給她一個憨笑,猛然注意到她身上那件淡雪青的短袖衫十分可人,脫口便說:“你這件衣服真好看。”

   方妍心想,你現在才看到啊,正欲開口,小燕搶著說:“你才看到啊,這是今年最流行的‘滌綸’料子,我買的,和方妍一人做了一件,怎麽樣,好看吧,還給你做了一件米黃的。”小燕說著從座位旁的包裏拿出件米黃色短袖衫給他。

   海生拿在手裏,果然手感很舒服。小何一邊開車,一邊歪著頭說:“不錯,穿上試試。”他成年後第一次穿上軍隊白襯衣以外的襯衫,肥瘦長短正好,感覺大爽,立即對小燕說:“太好了,以後每年幫我做一件。”

   車過蔡家橋後,轉上了去崔嶺的盤山路。此路有18道彎,每道彎都是180度向上盤旋,山路異常狹窄,常常讓人覺得車輪是貼著懸崖行駛。剛才還有說有笑的幾個人,這會緊張的連氣都不敢出,一個個緊緊地抓住扶手,生怕一說話,一晃動,車子就會翻下去似的。好不容易盤到山頂,見得有“崔嶺”二字,再一抬頭,無數峻美的山峰迎麵排來,相互簇擁在黃昏的光芒裏,仿佛是一群傳說中的諸神,威武地站在天河邊上。剛從驚險中緩過氣來的四個人,立刻被眼前的神奇驚呆了。

  “那是黃山嗎?”小燕首先說了心裏的疑惑。

  “肯定是的。”男孩子總是習慣肯定句型回答,回答完了,海生再說:“地圖上標著,過了崔嶺,就是黃山主峰。”

  “這麽美的山,一定是黃山。”方妍帶著少有的興奮說:“我們在這裏停一下好嗎?”

   車停下,四人齊齊站在路邊的護欄前,比肩對麵千姿百態的群山。腳下是高山深穀,一片空靈,空穀中傳來數聲驚惶地鳥鳴,更幽發了他們身臨仙境之惑,海生對著群山虔誠地念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用不著那麽悲傷吧。”小燕一邊拿著相機選景,一邊嘲笑他恭恭敬敬的樣子。

   小何似乎什麽都不在乎,雙手做喇叭狀,衝著高聳的群山一聲長嘯,空穀裏果然傳來深邃的回音。四人中唯有方妍一聲不吭地對著群山發呆,小燕碰碰她問:“想什麽呢?”

   方妍像是被碰醒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忘情地說:“黃山,終於見到你了,你比想象中的美。”

  “就是,明天就能看到迎客鬆了,我好激動哦。”小燕也被方妍感染了。

  “方妍,你那麽喜歡古詩,也來念一首吧。叫作此時不吟,更待何時。”海生慫恿著方妍。小燕也不失時機地說:“對啊,平時沒少見你讀書,你倆一人一首嘛。”

   “好吧,我念一首宋人李覯的詩。”方妍清了清嗓子,張口誦來:“人言日落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

  “好一句‘碧山還被暮雲遮’,此情此景再合適不過。”海生邊鼓掌邊說。

  “你們倆倒像一對才子佳人,可惜都太傷感了。”小燕毫無顧忌地評道。

   海生被她說的心裏一動,一看方妍,似乎還沉浸在落日碧山裏。

   小何在一旁則無聊極了,連連催他們:“我們走吧,否則天黑了不好走。”

   到黃山賓館時,已是暮色蒼茫。辦好住房手續,幾個人著急去賓館的飯廳找飯吃。剛點好菜,去停車的小何回來了,他坐下後對海生說:“我在停車站看到了一輛卡車,掛得是你們團的牌照。”

   海生馬上起了好奇心,撂下筷子,拉起小何就往外走。小何是老駕駛員了,對識別部隊的汽車牌號很有一套,他說的肯定不錯。兩人到了賓館前麵的空地上,那裏總共有四、五輛車,其中一輛大卡車,很紮眼地趴在那,走近了一看,海生更是大吃一驚,那輛大卡車分明是自己連隊的,他第一次到連隊,就是這輛車帶他去的。那個臉色很難看的駕駛員叫蔣斌,浙江蘭溪人,據說家是縣城裏的,全連沒幾個人他能看得上。當然,在知道了海生的來頭後,再也沒敢給他臉色看。

   兩人圍著車子轉了一圈,很想發現什麽,結果什麽也沒發現,心裏留了個大大的問號回到飯桌上。方妍和小燕正把玩黃山風景介紹圖,見他們回來,同聲問道:“你們倆幹嘛去了,等你們吃飯呢。”

  “出怪事了,我們連的卡車跑到黃山來了。”

  唯一沒穿過軍裝的小燕說道:“這有什麽奇怪的,你不是也來了。”

  “小何,你的太陽鏡呢,借給我用一天。”海生沒接小燕的話,轉身問小何去借太陽鏡。接過小何的墨鏡,他往鼻上一架,四周環顧著,惹得方妍噗哧一笑:“怎麽覺得你像特務一樣。”

  “不會吧,再差勁也是羅金寶吧。”海生挺著胸脯說。

  “算了吧,羅金寶像你這樣就完了。”小燕怪他不回答自己的問題,趕緊挖苦道。挖苦完了,不依不饒地問:“為什麽你們連隊的卡車不能來?”

  “連隊的車是不能隨便往外開的,出一趟車,必須事先上報營裏、團裏,經批準後才能外出。這輛車出現在這,十有八九沒經過批準。”小何替海生解釋道。

   第二天,按約定時間,四人早早起來,趁女孩們梳妝打扮,海生先到賓館廣場前,一看,卡車還在,他馬上把墨鏡戴好,回到大廳找了個角落倚著,審視著每個進出的人。結果要等得人沒出現,倒是小燕、方妍整裝待發地走下樓來,海生失望地和他們匯合在一起。今天是登山最累的一天,從前山爬到北海,據說要10個小時,其中還有迎客鬆、天都峰、西海等一大串必到的風景,“破案”的事,隻能遺憾地放棄了。

  一個時辰後,四人爬到了玉屏樓,除了海生,其餘的已經是一步一喘氣了。不過迎客鬆就在眼前,如果它那如畫般的身姿不能將你的疲勞一掃而光,你實在不夠資格來爬黃山。看到了世人向往的迎客鬆,幾個人都忘了腰酸背痛,圍著它整整拍了一卷膠帶,才算結束了對它的頂禮膜拜。

   就在他們準備去征服天都峰時,海生突然看到在去天都峰的山路上,走下兩個人,兩個他都認識的人。一個正是蔣斌,還有一個竟然是倪珍珍。他本能地身形往後一撤,藏在了三人後麵,低聲地說:“我找的人來了。”

   蔣斌和倪珍珍壓根兒想不到會在這兒碰到熟人,再加上海生穿著便衣,戴著墨鏡,根本沒引起他們在意。兩人就這樣旁若無人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地走了過去,蔣斌甚至還向盯著他們倆看的小燕投來一笑。

   直至兩人走到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距離,小燕立馬開口:“女的長得還算漂亮,那男的是你們連隊的嗎?笑起來真難看。”

  “是的,他叫蔣斌,是駕駛員。”海生盯著兩人的背影說。

  “那是他老婆吧,看上去像是一對。”小何也盯著倆人的背影說。

  “那個女的就住在船屋旁邊,是個上海知青。”

  “莫非是一對野鴛鴦。”方妍嘴裏也能蹦出這樣的詞,海生衝她頑皮地一笑。

   同是駕駛員的小何,也不得不感歎:“你們連裏這個蔣斌膽子太大了。私自開車到黃山不算,還帶了個女知青。”

  “這樣看來,這個姓蔣的不是好東西,要不要告訴你們領導啊?”小燕生平第一次麵對壞人,渾身來勁。

   海生沒空把她的建議放進腦子裏,這會他滿腦子想的是,好一個倪珍珍,自己曾經被她花得暈乎乎的,沒想到她竟然是這樣的女人。當他把記憶裏的倪珍珍和剛才的她合並到同一個身影上時,又一次從心底裏湧出慘然一笑。

   這時,方妍和小何已經走到前麵去了,小燕催著他快些走。海生追上他們後,心思還吊在那兩人身上,不時回頭望著。他想起賓館的人說過,從賓館到玉屏樓這一段,上來容易,下去難,一般都是選擇沿著這條路線一直到北海,然後從後山回來,為什麽他們選擇相反的方向呢?

   他把想法和三個人一說,方妍立即回道:“他們一定是從天都峰下來,直接回賓館去。”

  “對呀!”他恍然地說:“也就是說,他們隻有一天的時間,沒辦法去北海,隻能玩了天都峰就打道回府了。我怎麽沒想到呢?”

   海生本是那種沒事喜歡瞎琢磨的人,碰上曲折的事不琢磨透決不罷休。隻可惜眼前這事攤在倪珍珍身上,他琢磨的本事大打折扣,完全迷惘在那個曾經令他憐惜的女人的身影裏。

   方妍看在眼裏說:“你是不是和那女的挺熟的?”

  “她是地雷2號。”海生為了防止方妍把事情往那種關係上想,把地雷的秘密逐一說給他們聽。

   幾個人聽得入迷,不知不覺就到了天都峰下。

   黃山諸峰,數天都峰最險。遊人要是登上峰頂,必須手拉鐵索才能攀上去。其中最危險的一段,是長約十幾米,寬不足一米的石脊,人稱“鯽魚背”。站在鯽魚背山上,兩側是萬丈深淵,耳邊山風呼嘯,仿佛稍有差錯,人就會墜落下去。兩個女孩子站在鯽魚背前,麵麵相覷,誰也不敢過,走在前麵的海生,故意把腳向石脊外邁出半步做騰空狀,嘴裏還喊了聲:“哎喲。”嚇得小燕尖叫道:“海生,快把腳拿回來!”

   而方妍則把眼睛閉得緊緊的,過了好一會才睜開,海生已經到了那一邊。這時,小何在身後催她們:“快走呀,後麵已經有人排隊了。”兩人無法,隻好蹲下身子,一步一步地挪動。海生見了,笑得半死,說道:“要不要我來背你們啊?”

   正在緊要關頭的她們,聽了此話,都把牙咬得緊緊的,就是不開口,好不容易挪到盡頭,方妍直起腰來恨恨地說:“梁海生,剛才你要是掉下去,還沒到老天收你的時候,你不就成了孤魂野鬼。”

   海生一聽,這話夠損的,有點她妹妹的風格,趕緊抱歉地伸了伸舌頭,可嘴裏還是死撐地說:“做個沒人管的遊魂,也比做個天天被人管的活屍好。”

   下了天都峰,餘下的路線雖沒有剛才險峻,小燕和方妍腿上的力氣也用完了,另一個大兵小何,說是農家子弟,這些年在城裏養得不會走路了,嘴上還一個勁地解釋,我們家是平地,不像這,一會兒上一會兒下。

   於是,海生身上的東西逐漸多起來,所有的水壺、包一件件從別人身上轉移到他身上。到最後,兩個姑娘索性用傘柄鉤住海生的腰帶,讓他拉著走。拉了一段,海生也走不動了,隻好集體坐下休息。

   而西海到北海,也確實沒有太多吸引人的景點,看了一天奇峰怪石和鬆林,各人已覺身心疲憊,補充了一些食物和水後,誰都沒有站起來走得意思,正當小燕和方妍相互訴說腿上的酸痛時,隻聽得海生大叫一聲:“蛇!”嚇得兩人花容盡失,跳著躲到海生背後,海生則笑得直不起腰來,氣得兩人掄起粉拳朝他一陣暴打。打累了,小燕往地上一坐說:“我不走了。”

   小何趕緊給海生解圍道:“還有兩個小時天就黑了,天黑之前,我們要趕到北海賓館。”

  “我走不動。”小燕還在生氣。

   方妍在一旁不解氣地說:“這就是害人害己的結果。”

   因一時得意招來她們憤怒的海生,隻能自我解圍地說:“你們知道蛇的天敵是誰?”

  “誰呀?”小燕氣歸氣,問還是要問的。

  “是老鷹?”方妍不敢肯定地說。

  “想不到吧,告訴你們,是黃——鼠——狼。”海生賣了個關子繼續說:“當黃鼠狼發現蛇後,不是衝上去咬它,而是繞著蛇走一圈。一圈走完,蛇就乖乖地呆在中間不動了,過幾分鍾圈裏的蛇就奄奄一息,這時黃鼠狼大搖大擺上去美餐一頓。”

  “真的假的,那不是和孫悟空一樣,用金箍棒劃個圈,妖魔鬼怪都進不去了。”小燕懷疑海生又在騙她。

  “奧妙就在它轉那一圈同時,留下了特殊的氣味,蛇一聞到這氣味就被製服了。”

  “應該是真的,在我們家,黃鼠狼偷雞也是先放個屁把雞熏昏了。”小何附和道。

   海生站起來乞求地說:“這下可以走了吧,不看我的麵子,又要看在這麽好的故事的麵子上。”

   一分鍾後,兩把傘柄又掛到了他的腰帶上。

(六)

   兩天後,北京吉普把梁老三送回了黃田,在離船屋還有一個彎口時,海生叫小何把車停下去,依依不舍地和三人道別後,高高興興地回到船屋繼續當他的大兵。

   和離開時所不同的是,心裏多了個秘密。他沒有去匯報那一對野鴛鴦的事,他不認為這種事有什麽十惡不赦,雖然心有醋意,可是為此去戳穿他倆,豈不是太下作。他隻是從側麵打聽道,蔣斌的車那天去屯溪倉庫裝潤滑油,結果車在屯溪時壞了,原來跟車的油料員,跟了另一輛車先回了連隊,而蔣斌則留在屯溪等車修好了才回來。

   以後的日子裏,有幾次在出工的路上碰到小倪,她總是低著頭閃身而去。海生遞過去的眼神,她連看也不看,弄得海生總懷疑那天在黃山她是不是認出了自己。

   一天,在知青小屋旁那片溪石上,他看見那個胖女孩獨自在洗衣服,便停下來和她聊起三線廠招工的事。

  “早結束了,我們大隊一個都沒錄取。”胖女孩一提到這個話題,就滿臉仇恨,看來她也是送過禮、燒過香的。

   離開水溪,海生為倪珍珍長長歎了一口氣,看來那塊上海牌手表是肉包子打狗了,而之前對她的恨意居然也不在了。

   從黃山回來後,有一天連隊組織全連上山砍柴。一聽說要進山,海生又興奮了。砍柴在他眼裏,不就是練練臂力嗎,能進深山轉悠轉悠,看看各種野趣,才是令人開心的事。他想的沒錯,砍柴並不難,但他沒想到要把柴從十幾裏外的山中挑回船屋,才是件難事。老祖宗的字庫裏早有明示,他們把砍柴人稱為“樵夫”,“樵”字下麵有四點,代表他們腳力過人。海生哪懂個深淺,砍了八十多斤柴,信心滿滿地往山下走,才走了二裏路,就不行了,明明是平平的扁擔,在他肩膀上如同個錐子,刺著他無法忍受。他走幾步停一停,停一停再走幾步。眼見大部隊沒了蹤影,隻剩他一個人,就摔掉些柴再走,約摸又走了二裏路,已經不是在挑柴了,而是用手托著扁擔往山下走,用這個方式走了百來步又崩潰了,他隻好停下再丟掉一些柴,兩次丟的加起來有一多半。就這樣,剩下的一半往肩上一放,還是痛得他齜牙咧嘴,他索性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不走了,心想反正是最後一個了,不和別人爭這口氣。

   正當他揉著腫痛的肩膀時,山路上傳來了腳步聲,難道還有人落在自己身後,他高興地想著,回頭一看,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路上走來的是自己幾番尋覓的白衣少女!她依舊是一襲白衣,正輕盈地沿山路走來,兩人在枝葉扶疏間打了個照麵,不約而同地招呼起對方。

  “你好,真巧呀,在這裏碰到你。”海生的臉上和語音裏帶著明顯的歡快,隻有在沒人的地方,他才會如此輕鬆地說話。而她也驚喜地看著他,又看看他身邊的兩小捆柴,掩嘴笑著說:“走不動了吧?你們平原上的人,走山路就是不行。”

   海生本急著想告訴她幾次去學校都沒到她,話到嘴邊又覺不妥,改口順著她的話說:“不是走不動,是肩膀疼。”

  “那還不一樣嗎,我來幫你挑吧。”少女說著把手中一個小布包往海生手裏一放,站到扁擔下,整理好高低,挑起來就走。海生怎麽好意思讓他挑,卻又擔心她走了又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見麵,隻能狼狽地跟在她身後揀起好聽的話說。

   跟著她走了一段,才想起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快步走到她身邊問:“你叫什麽名字?”

  “陳六斤,你呢?”

  “梁海生。”海生對“六斤”這個名字很好奇,又問她:“為什麽叫六斤?”

  “我生下來時隻有六斤,從小到大,家裏都這樣叫我。”

  “那麽生下時七斤,是不是就叫七斤了呢?”他這一問,令六斤笑個不停,笑完了說:“六斤比較特別吧,太小了。”

   海生哪搞得清六斤算小算大,此時他的心已被腎上腺素攪亂了,厚著臉皮問:“我可以叫你六斤嗎?”

  “可以啊,從家裏人到學校同學都這麽叫我的。”

   還別說,六斤挑著那兩小捆柴,走起來不僅不費力,還一扭一扭地韻味十足,海生跟在她後麵很有些被寵的感覺,話也跟著多了。他知道這條路沿路沒有住家,走到山頂是公社林場,便問:“你怎麽會從山上下來?”

  “我舅舅是山上林場的場長,我去看他,給他送點東西。”

   “你的家在黃田嗎?”

  “不在,在旌德縣城裏,我們那沒有高中,所以才到這讀書。”

   接近山腳,路漸漸平緩起來。出了林子,路邊的坡下有一片盛開的薔薇覆蓋在溪水之上,明淨的溪水落滿了薔薇花瓣,逍遙地向前滑動,那一份自在,羨慕死了海生,對前麵的六斤說:“我們歇一歇吧,我要洗洗手。”

  “好啊。”六斤答應道。前麵就是岔路口,也是兩人的分手處,她也有心停一停。

   海生率先跳到澗水中央的大石塊上,沒想到藤曼之下是另一番野趣。美麗的薔薇藤越溪而過,在頂上搭了個花棚,順著巨石走進去,有清澈的溪水,滿目的薔薇和渾圓的石床,仿佛進入童話裏的仙洞一般。

   他回頭一看,六斤也跟了進來,忙指給她看:“你看,這裏有魚,有魚。”說著就用手去撈,這一撈,不僅沒撈到,人也差一點滑入水中,幸好六斤在後麵拽住了他。

   隻聽她笑著說:“你怎麽和我弟弟一樣,看見魚就不要命了。”

  “你弟弟多大?”

  “9歲。”

  “我沒這麽小吧。”感到吃了虧的海生頑皮地向六斤做了個鬼臉,此刻她正盯著海生看,一見他抬起頭,又趕緊垂眉去看水裏的魚,沒想到卻把手遺忘在海生的肘彎裏。

   海生忘情地握起她的手,裝模作樣地研究了一番說:“沒想到你的手這麽細小。”

   六斤紅著臉把手掙開,卻沒收回,依舊擱在他的肘彎裏說:“你還沒告訴我,你家在哪裏。”

  “在江蘇南京,聽說過嗎?”

  “聽說過,是個很大的城市,還有個中山陵,孫中山就埋在那,對嗎?”

  “對啊。不過孫中山早已不在那了,在台灣。中山陵很大也很好玩,有機會我帶你去玩。”

  “你說的哦,不許騙我。”六斤認真地說完,去把那個小布包拿來,打開布包,裏麵竟是許多野果子,圓圓的,有雞蛋大小,表皮是褐色的,還長了一層茸毛,很是可愛。海生挑了一個在手裏把玩著問:“這是什麽?”

  “楊桃,野生的,林場裏多的是,學名叫獼猴桃,學校老師很喜歡的。”六斤說著,挑了幾個軟一些的,在溪水裏洗淨了,用細細的手指將表皮剝開,裏麵是碧綠的瓤,然後對著海生說:“張嘴。”隨即把楊桃塞進他的嘴裏。

   這果子入嘴一咬,酸甜酸甜的,還帶有深山幽林的清香,再加上由女孩的手指送入,更添了一份醉意。海生厚著臉皮說:“好吃,還要。”六斤早已將另一個剝好,旦等他將嘴裏的吃完,就把另一顆喂他。海生額然想起當年王玲也是這樣喂他的,所以他還用當年的方法,將六斤的手指輕輕咬住不放,直到六斤“哎喲”叫了一聲,方才鬆開,一邊大嚼楊桃,一邊得意地笑著。

  “你是屬狗的啊。”六斤掄起粉拳就往他胳膊上、胸脯上捶,這哪叫打人啊,分明是肢體接觸,早已心猿意馬的海生順勢就把她摟進了懷裏。

   那天在黃田中學,六斤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神,就已燃起了他內心的情欲,今日兩人意外相逢,雙方心裏的渴望共同迸發了出來。半年前受過處分懲戒的海生,此刻怎攔得住青春的狂野,更何況六斤從神情到肉體滿是不設防的信號,她雙目緊閉,全身酥軟地躺在海生火熱的懷裏,等待著他的縱情和入侵,當海生的手指觸摸到她的嘴唇時,她幾乎是虔誠地等待著神的賜予。

   海生撩開她帶著野草香的長發,對著她的耳朵輕輕地說:“我問你,那天在籃球場,你盯著看的是我嗎?”

   六斤睜開眼,嗔笑著說:“不是你,我看的是12號。”海生腦子轉了一圈才想起自己的球衣就是12號,忿忿地在她的耳垂上輕輕咬一下,這一咬,令六斤從頭酥到腳尖,隨即將手指伸進他的嘴裏任他去咬。

   海生咬著她的手指繼續說:“那麽多人,你為什麽隻盯著我?”

  “你的打球動作好看唄。”六斤見他不信,又說:“周圍的同學都這麽說。”

  “動作好看你就喜歡上了,比我動作好看的多了去了,你喜歡的過來嗎?”

   六斤輕輕地在他的手背上掐了一下說:“誰叫你是第一個呢。”

   海生俯下身子,用舌尖舔著她的雙唇,然後頂開雙唇,再頂開牙齒,找到她的舌頭,綿綿地舔著,待她將舌頭送進自己的嘴裏,又將它咬住......。

   就在此刻,有呼叫聲從遠處傳來,海生雖然聽不清什麽,卻斷定是來找他的。因為那不是本地人的口音,他急忙對六斤說:“有人來了。”

   似醉非醉的六斤渾然不知地問:“在哪?”

  “來找我的,一定是看我遲遲不回去,懷疑我呢。”海生整了整衣衫又說:“我先出去,等我離開了你再走。”六斤怎舍得他離開,攔腰將他抱住,海生感到她柔軟的胸脯在自己背上起伏,心裏從一數到三,趕緊拍了拍她的臉蛋,說了聲再見,挑起擔子離開了水澗。

   走出沒多久,果然在岔路口迎上了來找他的苗軍和另一個戰士。苗軍討好地說:“梁班長,全連就剩下你一個還沒歸隊,連長擔心你出什麽意外,叫我們來找你。”他說著,眼睛卻瞟向海生身後的山路。

   海生若無其事地答道:“實在走不動了,休息一會。”心裏卻在叫:“好險!”

   有風險的愛情才有刺激,有刺激的愛才夠刻苦銘心,才值得此生炫耀,才符合愛的原旨。千百年來,人類的性愛之所以離動物的本能越來越遠,正是因為性的刺激與被刺激越來越比生殖的苟合重要。

   如果說海生與王玲的愛情是懵懂的,那麽他和六斤的情更是純粹的性別勾引。在這禁欲的年代,或許隻有瘋狂才能找到真實。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場發生在深山裏的性的勾引,僅僅是場小小的愛情遊戲,他們誰都不知盡頭在哪,但是這場遊戲還是別無選擇地開始了。從這一天起,海生的心裏又裝進了一個大秘密,有秘密的日子真好!

   自從薔薇藤下分手之後,雖然兩人無法再見麵,但彼此都知道,在山腳的那一邊,有一個讓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思戀,是一首歌,也像一扇門,它的每一個音符,每一縷情愫,無論是悲,是喜,是肉欲,是幽怨,還是夢想,都開啟了人們心中唯美的世界,它讓情欲的絢爛永駐每一個人的心底。

   貓在深山裏的機二連有一項福利,每月團裏的放映隊都會來放一次電影。到了放映日這一天,船屋必然熱鬧無比。能讓船屋變得無比熱鬧的,不是住在船屋裏的130名軍人,而是周圍方圓數十裏的鄉親們。從放映車開進黃田,放映員在船屋的球場上拉起天幕,村裏人就一傳十、十傳百地把消息傳到了能傳到的地方,連海拔一千多米高的林場裏的工人,也舉著火把下山來看電影。

   天還沒黑,球場邊上,船屋外圍的路上,數不清的鄉親已經三五成群,嘰嘰喳喳地開始聊天等待,等到船屋裏的戰士排著整齊的隊伍出來,在場地中間整齊地坐下,四周的男女老少“轟”地一下就把子弟兵團團圍住了,誰要想再出去可就難了。

   再等到燈一關,開始放映,那些平日裏和部隊熟悉的鄉親們,趁著黑,屁股一撅,就坐到了戰士們坐的長凳上,其中不乏小媳婦、大姑娘。此刻她們都以能擠到一個座位為榮耀,誰還在乎其他的。

   海生的六班,坐在隊伍的中間。電影一開始,竟然也被鄉親們蠶食了進來。先是有一個女人,趁熄燈瞬間一片漆黑時往他身邊一站,等到後麵被擋的人一聲吆喝:“坐下來!”她用腰一頂,半個屁股就坐到了凳子上,海生隻能讓出一段給她坐。那女人坐穩了後,更加放肆起來,竟來捏他的胳膊,窘得他躲也不方便,不躲又難堪。正在這時,耳邊傳來一縷氣息:“我是六斤。”他才鬆了口氣瞪大了眼睛,使勁瞅了一會,確定是六斤不假,才放心地讓腎上腺素在心中蕩起,歡快地捏住了她的手。

   過了會兒,六斤抓起他的手,毫無顧忌地放進自己的胸衣裏,直接把它壓在柔軟的乳房上。海生心裏一陣狂野,盼了很久的一刻終於來到了。他忘記了周圍的存在,沉醉在無邊的情欲裏,那對小巧的肉球和中央堅硬的乳頭,通過他的手,電擊自己所有的神經末梢,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在乎身邊有多少風險,抬著頭,挺著胸脯坐著,遠遠地看過去,就像一個永遠不動的傀儡,肩膀之下卻快活地忙碌著。

   但是,當熒幕上打出“劇終”二字時,他還是趕緊把手抽回來,六斤也識趣地離開了座位。緊接著,操場上的“小太陽”燈亮起,那些還坐著沒走的小媳婦大姑娘,一下子被無數雙眼睛逮個正著,一時間笑聲四起,連船屋裏的人也跟著一塊起哄,海生慶幸自己閃得快,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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