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早春三月,煙雨黃山。幾場春雨過後,周圍山上的茶場裏,茶樹都爆出了新芽。多少年來,茶葉就是黃田村生生不息的經濟支柱,隨著清明臨近,黃田一年最忙碌的季節開始了。為了要趕在清明前收下頭茶,村裏下至10來歲的孩子,上到能動彈的老人都上了山,駐紮在黃田的機二連,也在周末抽出時間,上山幫村裏采茶。
成天跟機械、山洞打交通,突然有一天要換個新鮮事,上山采茶去,別人什麽感覺不知道,海生心裏卻是雀躍不已。在船屋周圍的山上,隨處可見高低遠近的茶田,經過精心修整後,大的像絨毯,小的像翡翠,順著山勢,一直點綴到千米之上的峰頂。多少次,海生盼望能走近它們,和它們一道呼吸高山雲海的靈氣。當他得知第二天就要上山采茶時,他哼了一個晚上《采茶舞曲》,把全班人都哼煩了。
黃田的茶又名雲霧茶,必須在水露晨霧中采摘,才能保有與眾不同的清香。因此,天還沒亮,船屋裏就響起了集合號。在大隊支書的帶領下,聽著遠處公雞的晨啼,全連在小路上拉開了長長的隊伍。
以前在山下看茶田,似乎並不遙遠,今天實打實走一遭,才知道並不是那麽回事,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走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海生累得再也哼不響《采茶舞曲》,才到了茶田。此刻天已露出白光,透進紗一般的薄霧,茶田裏已是人頭攢動。原來,村裏的老少鄉親們早就忙開了。全連以班為單位,每班分三個組,然後大隊支書亮開公雞嗓子,衝著連綿朦朧的茶田一陣吆喝,雲霧中走出數十個采茶女。這一行,全憑一雙靈巧的手,所以女人永遠是這個行當裏的師傅。
站在海生身邊的苗軍,用胳膊捅了捅他說:“17個地雷全到齊了。”
“是嗎?你最喜歡誰?”海生難得開玩笑地問他。
“我覺得1、2號不錯,你呢?”
“你不是喜歡張老師嗎?”海生記得他曾是那麽專注地盯著她的乳房。
“那是因為熟悉,不是因為喜歡。”苗軍居然能說出如此哲理的話,令海生也專注地看了他一眼。
這時,長著大齙牙的支書對一幫大姑娘小媳婦說:“來,一個人帶一個組去,負責教解放軍摘茶,教得不好,沒得工分哦。”說完,咧嘴一笑,黃黃的齙牙在煙灰色的麵孔下倒是暴露的一清二楚。見一幫女人站著不動,他抓了抓亂蓬蓬的頭發又說:“這樣,我叫誰,誰站出來聽我安排。”當他叫到“倪珍珍”這個名字時,站出來的果然是小倪。海生弄清了小倪的全名,心裏反而有些失落。本來這個“倪”姓很有些韻味,後麵跟了個“珍珍”則詩意全無了。
說來也巧,來領6班的就是三個形影不離的上海知青。苗軍又捅了捅海生,小聲地說: “你的菜來了。”海生假裝沒聽懂,反問他:“誰是3號,誰是4號?”苗軍搶在三人到來之前飛快地說:“胖的是3號,瘦的是4號。”
3號丹田氣十足地說:“兩個班長,跟我們走吧。”
全班人跟在三個女知青身後,離開了茶田,走上了另一條陡峭的山路。前麵一段已經走得腿肚子酸痛的海生,開口就問:“我們去哪兒啊?”
“跟著走唄,到了就知道了。”排名第4號的瘦女孩似乎不喜歡貧嘴。
其實海生這話本就不是說給她聽得。可是會錯意的還不止她一個,3號扭動著身軀說:“才走幾步就走不動了,打起仗來怎麽辦呀。”
繞過山腰,又一片茶田展現在眾人麵前,走在前麵的小倪停住腳步說:“就是這了,這片茶田長在半陽處,日照晚一些,現在采摘正合適。”
采茶,看起來容易,上手卻是件非常小心的工作,要求摘的時候不能傷到葉麵,更不能掐斷或折損葉麵,所以不能扯,也不能掰,隻能用手指從芽根嫩處輕盈地將茶葉掐下來。這活最適合女人做,讓手指一個比一個粗的年青戰士們做,真有些勉為其難。難而這種愛民活動,是政治任務,擺得是架子,走得是形式,好比眼下,3個女知青領著10個大兵,熱鬧大於實際,至於一個早上能摘多少,誰也不在乎。
在茶田的盡頭,濃霧彌漫,隱約有幾株特別的茶樹,看上去滄桑的不行,海生心生好奇,就想去那摘,剛移步,正在教別的戰士摘茶的小倪在身後叫住了他:“小心,梁班長,那邊有懸崖。”她快步走過來說:“跟著我吧。”
山裏的晨霧,時疾時徐,時濃時淡,尤其在山口處,濃時整個人都被裹在霧裏,連一步都跨不出,隻有等風小了、霧淡了,才能看清腳下虛實。
“我總算領教什麽是騰雲駕霧了。”走在濃霧裏,海生又開始貧嘴。
很少笑的小倪,居然咯咯一笑,說:“這幾棵茶樹,是這片茶田裏最老的,據說有上百年樹齡,炒出來的茶葉,也比其他樹上的香。”
海生跟在她身後說:“沒想到同一座山上的茶葉差別這麽大。”
倪珍珍很有一套地說:“你知道嗎,這片茶田裏的茶是一級雲霧茶,山腳下摘得茶葉,隻能算普通綠茶。”
海生見她樂意解釋,就繼續問:“為什麽差別那麽大?”
“氣溫唄,高山上的溫差大,茶葉的質量就好。”
“你懂得真多,就和專家一樣。”聽到他的奉承,小倪莞爾一笑。海生見了,趁機問了一個與采茶毫不相幹的問題:“你是哪一屆的?”小倪毫不在意告訴他是70屆。
“這麽巧,我們倆是同屆,你是哪個中學的?”
“紅星中學。你問這個幹嘛?”小倪有些奇怪地反問。海生自顧自地再問道:“明光中學你知道嗎?”“知道啊,在黃浦區。”“當年你是從彭浦火車站上的車,對嗎?”小倪被他一連串發問問得沒了方向,困惑地答道:“是呀。”
“我有一個朋友是明光中學的,那天和你們坐同一列火車到皖南插隊落戶。從那以後,我就和他失去了聯係。”
倪珍珍見這個同是70屆的半個老鄉問得挺認真的,便熱心地說:“我認識的知青中,沒有明光中學的,要不我幫你打聽打聽,男的女的,叫什麽名字?”
“女的,叫丁蕾。”
一聽是女的,倪珍珍頓時好奇心大氣,問道:“你和她什麽關係啊?好像不一般哦。”
海生略有些口拙地說:“沒什麽特殊關係,隻想知道她生活的怎麽樣。”
他一句話,反倒勾起了倪珍珍的心事,幽幽地說:“知青,還能怎麽樣。”
她正想有件事問麵前的小梁班長,另一個6班長苗軍走了過來,搭訕地說:“你們倆站在霧裏,想成仙得道呀?”海生肚裏明白他來的目的,熱情地招呼他:“來看看,這裏有幾棵百年老茶樹。”自己卻抽身離開了。
船屋裏的戰士們和村裏的鄉親雖然隻有一牆之隔,卻很少見麵。偏偏這天傍晚時分,海生又見到了倪珍珍。
原來,在船屋的前院,一側廂房是機二連的夥房,另一側是茶房,專供炒茶用的。裏麵有兩隻大鐵鍋,每年村裏采下來的茶,都在這裏殺青。早上摘的茶葉,下午晾幹了,馬上就送到茶房來炒,否則過了時辰,茶葉就變成了草。
從黃昏開始,船屋裏飄滿了茶香,連隊用自備的發電機在院裏院外點亮了碘鎢燈,當地人稱它為“小太陽”,她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晝。人們不斷地把晾幹的茶葉一擔一擔挑進來,茶房裏熱鬧的如同過年一般,船屋裏的戰士們也趁機擁到茶房裏湊熱鬧、拉家常。海生對閑聊沒興趣,他站在鐵鍋旁,專注地看著師傅如何炒茶。炒茶又叫殺青,不用工具,全憑師傅一雙肉掌作鏟在鍋內上下翻炒,為的是不傷到茶葉。師傅的手掌和鍋底之間隔著厚厚的茶葉,感覺上,滾燙的鍋底不會傷及手掌。一旁看得手癢的海生,忍不住袖子一卷,征得師傅同意,走上去試兩下,沒想到碧綠的茶葉上帶著滾燙的火氣,灸得手受不了,一不小心手掌又炒到鍋底上,燙得他呲牙咧嘴,趕緊把手浸入一旁的水池裏,旁邊看的人都被他狼狽樣逗笑了。
海生聽見笑聲裏有個自己想聽的聲音,回頭尋去,果真,小倪在人群中,正開心地朝他笑著,那是一種會心的笑,笑得人心頭一蕩。他用濕布包著手,走過去說:“你來了。”
“來送茶葉。”倪珍珍看著他的手又問:“有沒有燙傷了手?”
海生那開了濕布,手背上有一塊明顯的紅印,嘴上卻說:“沒事,沒起泡。”
“那兒有肥皂,用它把燙傷的地方抹一抹,會好一些。”小倪說著就要拉他過去,海生可不敢讓她拉,趕緊自己過去,抹了肥皂後,手背上果然有涼氣泌入,舒服多了。再看小倪,她正和炒茶的師傅說著什麽。
海生很想過去向她說聲謝謝,又擔心自己的行為太過了。畢竟自己還是個被人關照的人物,這麽一想,索性退出了茶房。到今天以前,他對小倪從沒有想入非非,說直白些,還沒將她列入性幻想的對象,隻是因為他心底裏那個抹不去的人也是知青的緣故,才對她多了一份關注和親近。然而,今天兩人的頻繁接觸中,他突然覺得這個平常不苟言笑的上海姑娘,正向他傳遞某種信號,那是種很私密的暗示,當年王玲的眼神裏也有它。
他開始想入非非,在這香飄十裏,春風沉醉的夜晚,能非分的想一個女人,自然是十分美妙的事。但是,他不能不走開,他深知眼前這顆“地雷”不能碰。在這個年代裏,誰願意拿自己的政治生命開玩笑呢,何況,他是個已經開過一次玩笑,並且嚐到了苦果,有了“前科”的人。
倪珍珍將筐子裏的嫩茶交給師傅時,盯著他把茶葉放進一個小鍋裏單炒,再回頭去找小梁班長,哪還有他的人影,心裏滿是失望。從早上到現在,她一直有話想對他說,不是覺得開不了口,就是沒有機會。到了這會下決心開口時,對方卻不見了。一路尋出去,院子裏有許多和他穿一樣衣服的人,其中不少人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她一邊周旋,一邊尋找,一直走到船屋外麵,也沒有他的人影,隻好又回到茶房。
炒茶是比采茶還細的活,一口鍋放進十斤嫩茶,經過幾個小時焙炒,到取出來時,隻有2斤,1斤茶葉才賣幾塊錢。天下喝茶的,又有幾個知道其中的艱辛。
午夜時分,茶房裏的人大都已散去。這時,小鍋裏的茶葉也炒好了,師傅把茶葉用毛邊紙包好,交給疲倦不堪的倪珍珍,小倪給了他五塊錢,打著哈欠往船屋外走去,出了門,意外地發現小梁班長就站在外麵,不禁精神一爽。
“小梁班長,你還沒睡啊?”
“沒呢,在值班。”
值班確有其事。這兩天,船屋的前院成了市場,誰都可以進去,連裏擔心出亂子,規定黨員班長夜間輪流值班。今晚本該輪到苗軍值班,結果早上采茶時受了些風寒,海生就頂了他班。再說,晚間離開茶房後,內心反複被倪珍珍的眼神折磨,心想,等她的茶炒好,怎麽也要到半夜。所以,他幫苗軍值班,還戴著別樣的欲望。他一直沒再進茶房,也是因為怕連隊其他人起疑,反正她遲早會出來,還不如就守在門外,雖然守得很苦。
倪珍珍見左右無人,站定了說:“我正好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此刻的海生恨不得把她所有的事都包了,爽快地說:“什麽事?你說吧。”
“上海的三線工廠馬上要開始招工了,公社分到5個名額,我也報了名,但是,想去的人太多了,我又沒有後門,想著給大隊支書送點禮物,請他幫忙爭取一個名額。”
海生腦海裏出現那個滿口黃牙,嘴比臉還大的支書,他對這個人沒一點好印象,問她: “他隻是個大隊支書,名額在公社手裏,他能給你弄到嗎?”
“你不知道,他弟弟原是公社書記,現在是縣裏領導,否則他怎麽當得上這個書記。”
“你想送他什麽呢?”
小倪把視線定格在他的手腕上說:“我想送他一塊上海牌手表,但家裏人說,上海買這個要憑票,他們搞不到票,聽人說你有辦法,就想到請你幫個忙,不知道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到此海生方才明白,她今天那怪異的眼神,原來是為了這件事,立刻很慘然的在心裏笑自己自作多情。同時又想,她是怎麽知道自己有這個能力的,而最後說出口的又是另一句話:“我也不敢打保票,隻能先答應你,最後能不能買到也不一定。”
“這件事對我太重要了,你一定要幫幫我。”倪珍珍說著把手上的那包茶葉送到海生手裏,一步不鬆地說:“這就是今天從那幾棵老茶樹上摘下來的茶葉,炒出來隻有半斤多,送給你嚐嚐新鮮。買手表的錢,我明天就給你。”
海生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這半斤茶,可說是極品,他怎麽能接受,忙不迭地說:“不行,不行,部隊有紀律的,不能收你們的東西。”
“這點茶葉算什麽,你們連隊領導每年都要到大隊買很多茶葉進貢上麵。”
“那我給你錢。”已經斷了邪念的海生,被還有餘溫的茶葉弄得左右為難。
“你這麽見外,是不是看不起人啊。”小倪說著,眼裏傾出了淚水。
海生最見不得掉眼淚的,見她這樣,腎上腺素又開始飆升,不僅收下了茶葉,還立即摘下腕上的表,遞給她說:“這塊上海牌手表買了沒多久,和新的差不多,表帶也是新的,你不嫌棄的話就先拿去送人,別耽誤了事情。”這是海生第一塊表,平時都藏得嚴嚴的舍不得戴,今天是為了炫耀才戴上的。
小倪一見,喜出望外。其實她在茶房時就注意到他手上戴著閃亮的上海牌手表,當時就想,能不能求他賣給自己,隻是憑交情,自己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讓人家從手上摘下來給她,這話實在說不出口,現在他要主動給她,天大的事一下子就解決了。她接過手表激動地說:“可是我拿走了,你用什麽啊?”
“嗬嗬,這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是一定要用手表。”
“那太謝謝了,明天我給你送錢來。”倪珍珍說罷,歡天喜地走了。
皖南是上海的腹地,60、70年代,在皖南的崇山峻嶺裏,建設了一批從上海過來的工礦企業,包括醫院、學校、公安、商店、交通,五髒俱全,就差沒建火葬場了,外稱“小三線”。這些企業全歸上海管轄,甚至三線廠的人員犯法作案,被當地公安抓了,也得交給上海市公安局下屬的三線公安局去辦。三線所有從上海遷來的職工戶口仍留在上海,他們的工作、生活在工廠內部,與外界分離,連生活日用品都從上海運來。機二連每星期都會去附近的三線廠洗澡,那裏麵說的是上海話,賣的是上海貨,連空氣裏都帶一股上海味,就跟到了上海似的。
作為征用土地的補貼和需要人手,三線工廠每年會在附近招一些有一定文化程度的工人。一旦進入三線廠工作,就成了吃商品糧的城鎮戶口,對世代被限製在山溝裏的農民來說,這可是山雞變家雞的千載難逢之機遇,而對倪珍珍這些上海知青來說,若能進自家的工廠,無疑是跳出苦海,回到上海的天賜良機,所以,無論是誰,都會盡其所能,想方設法,削尖了腦袋去爭取。
此後的一段日子裏,海生很少能見到小倪,再往後,她幾乎在自己的視線裏消失了,可他心裏一直惦記著她進三線廠的事,偶爾有幾次,他從船頭的三角小屋裏,望見她進出家門的身影,還是那副漠然的樣子,無喜也無悲。
(四)
山裏的生活,是跟著季節走的,尤其到了春天,群山恢複了綠裝,每天都會給你一個驚喜,隻要有休息的空擋,海生一定會徜徉在工地附近的林裏與溪邊,他沒有倪珍珍她們的憂愁,卻有著精力過盛的煩惱,恰好,大自然扮演了他的夢中情人的角色。
收完早茶的那段日子,世界仿佛泡進了水裏,不是細雨霏霏,就是薄霧綿綿,令春意無處不在。腳下的泥土中長出了許多新奇的小草,矮小的灌木叢裏爆出許多怪異的新葉,濕濕的空氣中,濃濃的清新味兒化都化不開。他下到岩底,想和清澈的溪水做親密的接觸,卻驚訝地發現,不久前還是裸露的溝渠,已經被高處匯集而來的溪水淹沒了,隻剩下大一點的石塊,孤單地兀立在水中。在平緩處,小溪變成了河床,積滿了四處匯來的水流,海生用手捧了些吸進口中,甜甜的水裏帶著草木和岩石的味道。
在溪水的那一邊,緊挨著山腳,並排長著兩棵高大的喬木,枝頭綻滿了碩大而雪白的花朵,就像亭亭玉立的兩位仙女,不經意地來到人跡杳然的荒野,卻被他這個凡夫俗子撞見。他的心為它們狂跳不已,踩著溪澗上的石塊,一蹦一跳地到了對麵,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奔過鬆軟的草地,一直跑到兩棵花樹下,才敢肯定它們就是自己最喜愛的白玉蘭。他原以為白玉蘭是人工栽培,長在城裏的樹,因為它看上去高貴嬌嫩,卻沒想到在這深山裏能見到它。
城裏的白玉蘭通常隻有3~4米高,而這兩棵野生白玉蘭,足有7~8米高。白玉蘭的別致之處就是先開花後長葉,所以,當它開花時,入眼盡是怒放的花朵,潔白碩大,布滿了枝頭,豐腴又厚重的花瓣看得人心都醉了。此刻,世上所能列舉的一切歡樂,都無法比得上眼前夢幻般的美景,海生癡癡地呆立在玉蘭樹下,讓靈魂一點點渡過去,與它們融為一體。
此後的日子裏,他天天來這裏,或凝視著純潔的花蕾,把心中的詩念給它們聽,或站在枯萎的花瓣裏,唱著憂傷的歌。
白玉蘭之後,綻放的是無處不在的杜鵑花,暮春季節,它四處盛開著,常常一不小心就會在溪邊的石縫裏,路旁的草叢中,被它怒放的身姿,驚出滿心的喜悅來。杜鵑花又叫映山紅,在大樹被伐盡得山坡上,這種矮小的灌木長得格外茂盛,大紅的、粉紅的、紫紅的,紅紅火火地鋪滿了山坡,讓人覺得它們是死去的大樹的血澆灌出來的。除了紅色,還有白色、黃色等,雖不如紅花開得火爆,卻總能給你驚喜,當你在紅地毯般的花叢中漫步時,突然冒出一叢白杜鵑,恍如天上的神仙將一串珍珠遺落在綠毯上,讓人噓籲不已。隻是每每當海生讚歎這些美景時,又陷入身邊沒有一個知己的憂傷中。
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的眼裏,山中的生活,無聊又閉塞,和他們不同,海生則愛上了這裏安詳又神奇的氣息,這裏不存在統治和被統治的邪惡,萬物自生自滅,沒有仇恨,沒有陰謀,更沒有小人。偶而,他收到一封滬生的來信,他現在已經是一名軍事院校的大學生,信裏很不客氣地說,你呆在山溝裏有什麽出息。這才讓海生認真考慮外麵的世界。看來,滬生現在混得不錯,記得一年前,海生在家裏的風頭蓋過了他,一跤摔下來後,他已經沒心思去和別人比什麽高低了,如今,他隻想做一個任別人嘲笑,唯獨自己喜歡的山裏人。
在沒到黃田之前,海生從來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個叫黃田的地方,到了黃田,才知道這兒藏了許多曆史的印記。
曆史就像一座山,你沒看到並不能證明它不存在。
在船屋的南麵,逶迤而下的山勢,正好將其一角嵌入視野裏。繞過山角,有個秀麗的山穀,穀中有幾排與民舍不同的房子依山勢而築。房前的路旁有一圈低低的院牆,居中有扇大門,門旁掛著一塊牌子,上麵有四個斑駁的字:“黃田中學”。海生第一次和這個掛在大山裏的校牌有幸照麵,是因為和學校的籃球比賽。
一進校門,就是學校的籃球場兼操場,球場後麵是依山而建、逐排向上的校舍,共四排。前兩排是教室,後兩排是宿舍,其中尤其顯眼的是第四排,在房前長長的晾衣繩上晾著紅紅綠綠讓人心動的女生內衣。看來這還是個寄宿學校,想不到在這麽偏僻的山溝裏會有一個寄宿學校,海生有些納悶,更多的是欣喜,當兵前學校在他心裏沒有一絲地位,現在任何一座學校都會引起他充滿羨慕的亂想。
機二連的籃球領軍人物是連長楊正群,他是當了兵後才知道摸籃球的。雖然打起球來勇猛無比,但球技卻很一般,他帶著球隊和黃田中學幾番交手,總是差一口氣不能贏對方。海生來了後,多了個能投、能防、能控球的生力軍,楊正群自然躍躍欲試。因此,沒多久就向學校下了戰書。
黃田中學的球隊,清一色由教師組成。他們一出場練球,海生就破解了他們屢戰屢勝的秘密,同時,這個秘密亦讓他吃驚不小。
破解的方法很簡單,就是這些老師竟然用上海話交流。在中國,城市越大,籃球的普及程度越高,麵對一批上海籍老師,自己連隊輸球理所當然,真正令海生吃驚的是,他怎麽也想不到在這個極其封閉的山溝裏,居然會有一群上海老師!從年齡上看,這些老師沒有40,也有30好幾了。
趁雙方賽前寒暄時,海生請教了校方的領隊朱老師,才知道這個黃田中學原來大有來頭。早在三十年代,這個中學就存在了,當時叫皖南師範,國民政府曾授予它模範學校的稱號,自然是有些名氣。解放後,皖南師範仍然保留了下來,按新政府規定,既是師範學校,老師就由全國統分,管你是北京人還是上海人,分你來這,你就得來。60年代,皖南師範的名號取消了,改為黃田中學。之前分來的老師隻能繼續留校教書。因此,若論師資,這個藏在深山裏的學校,在整個宣城地區都是數一數二的,遺憾的是,這年頭師資已經沒用了。
或許正是師資沒用了,這幾個上海老師待人很隨和,隻一會,海生就和他們攀談熟了。每一個故意和別人套近乎的人,都懷有潛在的目的。平日很少和人套近乎的海生,此時當然懷有目的,隻是他的目的非常人能想到。他很唐突地向剛認識的朱老師提出個怪異要求——借書。直覺告訴他,這些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生,一定藏有不少好看的書。讀書是他此時最大的貪噬,因此他才有勇氣厚著臉皮去求人。這個唐突的請求也令年長他十幾歲的朱老師驚詫不已,但他還是滿口答應球賽結束後,帶他去自己的宿舍,看中哪本就拿去看。
球賽開始後,多了個粱海生的機二連果然鳥槍換炮,兩個隊打得難分難解。扣人心弦的比分把學校裏的學生都吸引出來觀戰,有的站在操場上,更多的站在宿舍前的空地上,一排排宿舍前站著一排排的人,由下至上,就像天然的看台,球場上每一個人的動作都能一覽無遺。這時,海生拿到了前場球後,急轉身做了個跳投,球直落網中。正當他得意時,從最高的看台傳來了空靈般的掌聲。那應該是對手的陣營啊,怎麽可能給他鼓掌?他好奇地望去,在那掛著許多小內衣的晾衣繩下,站著一排少女。他一下就找到了拍手的女孩,她身穿一套白色的運動服,連腳上的鞋子都是白色的,站在人群中顯得尤為突出。一排十來個女生,隻有她在拍手,而且拍手的姿勢也特別好看,不像別的那樣大開大合。而且兩隻胳膊夾在胸前,雙手一張一合地拍著,同時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海生看,神態非常誘人。
一瞥之餘,海生竟然看得呆住,被隊友傳來的球狠狠地砸在臉上,惹得全場一陣轟笑。有美女助陣,海生的手特別順。隨著他投進個壓哨球,比賽結束了,機二連小勝黃田中學。楊正群自然是高興的不得了,聽說梁海生要去朱老師那借書,一揮手就同意了。海生再抬頭找那位女生,早已芳影全無,隻剩下幾件內衣隨風飄動。
他悵悵地跟在朱老師身後拾級而上,接近最高那排宿舍時,朱老師向左一拐,去了第三排宿舍,腦子裏一片空白的海生突然瞧見另有一排石階通向廁所,和朱老師招呼了一聲,便三步並作兩步匆匆往廁所跑。除了想上廁所,他的心被一種尋找支配著,哪怕隻有幾秒的機會。
恰恰在廁所前,迎麵碰到了那個“人麵不知何處去”的白衣少女。她正好從女廁所出來,兩手還在腰間整理衣衫,兩人麵對麵就這樣停下了。白衣女生楞楞地看著他,雙手也忘記了放下,秀氣的臉上吃驚地半張著小嘴,海生則語無倫次地說:“不好意思,我在找洗手池。”
同時,他麵對麵地把對方看了個清楚:小小的鵝蛋形臉上,果真有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很招人喜歡,完全不像個山村姑娘。
“洗手池在那,我帶你去。”她放下雙手,爽快地一笑,頭也不回地把海生領到了一間水房裏。
水房的中央放著兩個巨大的木桶,各有一個水槽從後窗接進來,水通過水槽流進兩個木桶裏,滿了後從出口直接淌到水泥地麵上。這兩個大木桶,一個是飲用水,一個用來洗手洗臉洗衣服。海生按她的指點,先洗了洗手,再拿起另一個桶上掛著的葫蘆瓢,勺了半瓢水,美美地灌了個飽,然後衝著白衫少女說:“這水怎麽這麽甜?”
“你放心,這水是山上接來的泉水,很幹淨的。”她盯著他很認真地說。
在道了聲謝謝後,心跳不已的海生不知道再怎樣和她交談下去,希望她能開口說些什麽,殊不知那女孩此刻正等待他繼續說下去,雙方就這樣在互相的遲疑中,竟一步一回頭地分了手。
海生木然地找到朱老師宿舍,朱老師已經準備好了一摞書在等他。雖然兩人才相識,而且還是球場上的對手,但在朱老師眼裏,這個年青的軍人更像一個好學的學生,令他有惺惺相惜的欲望。海生饒有興趣地挑了一遍,隻選中了一本蘇聯人寫的《邏輯學》,其餘的是一些文革前的小說和西方名著,他早已看過。他有些不滿足地問:“朱老師,有沒有西方的哲學或宗教書籍,比如黑格爾、盧俊、伏爾泰等人的。”
“哈哈,小梁,看不出你讀的書還真不一般。”朱老師說完,從床墊下摸出一本《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遞給他。海生一看書名,瞳孔直接變綠,興奮地說:“太好了,我早就聽說這本書,一直找不到,沒想到在這兒找到了它。”
海生興衝衝地回到球場,那白衫少女此時已不再困惑他了,楊正群見他一臉興奮的樣子,有心問他:“借了什麽書?”
“蘇聯的《邏輯學》。”海生早防著這一招,乖乖地把拿在手上的書遞給他。
“蘇聯的書,不會是修正主義的東西吧?”
“這本書是五十年代的教科書,當時蘇聯還沒修呢。”
贏了球的楊正群額外大度地把書還給了海生,何況他也知道,在讀書方麵,自己不如這個高幹子弟。前兩天,梁海生給全連上批林批孔課,深入淺出,貫通古今,說得頭頭是道,戰士們的評價比連隊幹部講得好,而連隊幹部背地裏對他評價,歸為八個字:“高幹子弟,見識多廣。”言下之意,海生又沾了家庭的光。
但是,能把沾了的光亮起來,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比如這本《邏輯學》,全連又有誰能啃得動。
有了籃球,有了書,海生去黃田中學的機會自然多了起來,可惜的是,幸運之神不知躲哪喝酒睡覺去了,去了幾次,都沒看到那個已經映印在心底的白衫少女。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