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三十

第五章《漂泊在山裏的船》

(一)

   在蕪湖的南郊,有一條寬約百米,水清見底的大河緩緩流過,靜靜地注入長江。因為有了長江,很多時候人們都忘了它的存在,它就是皖南第一大江——青弋江。每到汛期,山洪傾瀉,青弋江水位高漲,深山裏伐下的巨大林木順流而下,浩浩蕩蕩,擠滿了江麵,直達安徽第一大水道蕪湖,再從那分向全國。千百年來,青弋江就是如此把群山裏的居民和中華文明牢牢地拴在一起。

   去涇縣的路,倚青弋江而築。此刻,海生正站在一輛軍用大卡車上,捂著一隻大口罩,任初冬的冷風吹進脖子,冰涼著胸膛,他像一隻回歸大自然的鳥兒,愉快地欣賞著周邊迷人的風景。或許是當年大別山留給他的印記太深,他一看到遠處白雲繚繞的大山,就仿佛走進了一個他向往的世界。

   很遠很遠,就能看群山巍峨的身姿,重重疊疊的山峰把天的一角都遮住了,那氣勢絕對比兒時看到的大別山還要壯觀。由於是枯水期,青弋江原有的河床上隻剩下細細的水流。細水時而分成若幹支流,繞過袒露在河床上形態各異的巨石,磕磕碰碰地衝向遠方,時而溢出形成一片清水潭,如同一麵麵天然的鏡子,遠近的一切,在水裏清晰可見。

   到了涇縣縣城,卡車大聲吼叫著開進了縣城最大的涇縣賓館吃午飯。看駕駛員熟門熟路地四處張羅午飯,一定對這裏很熟悉,待對方坐定,海生開口問他,涇縣有個桃花潭在什麽地方?駕駛員似乎連聽都沒聽過,很輕蔑地就把在他心裏轉了無數圈的問題打發了。在軍隊裏,駕駛員通常比一般戰士高人一等,眼前這位正是那一類人。海生見話不投機,又換了個問題。請教他什麽時候能到駐地?對方埋頭吃喝要緊,頭也不抬地從油嘴裏吐出四個字:天黑之前。一看這架勢,海生肚裏還有許多問題自然就不方便問了。他有個怪毛病,凡到了個陌生的地方,碰到什麽新鮮事,總是會生出許多好奇來,這些好奇,在大部分人眼裏都可笑至極,他卻傻乎乎地非在心裏弄明白了才罷休。

   午飯後,駕駛員把車開到集市上。同車的給養員買了些豬肉和蔬菜,海生幫著一塊弄上車,到了下一個岔路口,又接了兩個年青的女人,看情景,她們早已等在那了。兩人一邊和坐在駕駛室裏的駕駛員、給養員說笑著,一邊熟練地爬上了車廂。上了車,兩人衝海生一笑,見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就自顧自聊著。海生雖然一臉正經,耳朵卻不正經,風裏風外地聽了個清清楚楚。一個臉上皮膚黝黑的,帶著濃重的鄉音,另一個長得有幾分嫵媚的,操一口上海普通話,海生斷斷續續地聽著,忽然有個發現。說普通話的姑娘反倒不停地奉承對方,按常理,無論長相和氣質,都應該對方奉承她才對。

   車離開了縣城,繼續向南,此時公路兩邊已是山巒起伏,再也看不到開闊的天和地。大卡車吃力地爬上一個大坡,又飛快地衝下去,然後再爬......,也不知翻過多少座山,剛看到一塊稍為平坦的盆地,車往右一拐,駛上了一條坑坑窪窪更難走的山路,車開得愈加慢了,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像是在扭秧歌,不停地躲閃著坑窪。扭著扭著總算看到了一塊界碑,上麵寫著“黃田”二字,那個說普通話的姑娘看他在注意界碑,似乎猜中他是初來乍到,對他說:“快到了。”海生感謝地笑了笑,還是一言不發。他剛打完防異性的抗生素,此刻注意力,全被美麗的山色吸引了。

   顛簸了20多分鍾後,卡車總算駛到了路的盡頭,這裏有一片被蒼翠的群山環抱的盆地,周圍四散著許多屋舍。盆地的中央,有一個巨大的院落,院落中間是個上下兩層的大屋子。從屋頂的裝飾物看,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曆史。

   聽到汽車的喇叭聲,有軍人從院落裏走到前麵的場地上,看來,這就是機二連的駐地,海生怎麽也沒料到自己的連隊不僅駐紮在秀麗的群山中,還住進了古色古香的樓宇裏,他興奮地背起背包,跳下車,一隻手提著行李,另一隻手和給養員一塊提著一筐蔬菜,走上通向大屋子的石板路上。

   這幢藏在深山裏的巨型建築,四麵被山上流下來的溪水環繞,人未至可先聞溪水潺潺的低吟。院落前的青石板橋是進入院子的唯一通道,踏上青石板橋,可見遠遠繞來的溪水,從水底光滑的石塊上歡快地滑過,又隱入覆蓋在溝渠上的野藤之中,最後跌入橋下的水潭裏,早已有些小魚兒在那迎著溪水歡快地遊弋。海生見了,人還沒走近院子,心已經醉了,呆呆地立在石板橋的中央,直到後麵的給養員隔著竹筐催他,才戀戀不舍地過了橋。

   給養員見他稀罕的樣子,便講起了故事:“明朝時,黃田這裏出了個宰相之類的大官,大官的母親從沒出過遠門,也沒見過船的樣子。為了孝順母親,他特地造了這個外形像船一樣的大屋給母親住。這船屋上下兩層,共101間房間,房間多的像迷宮一樣。”

   聽說叫船屋,海生迫不及待前後打量著,由於身處牆根之下,無法看見大宅的全貌,隻能見到院門前向南的一麵。這一麵的場地兩側,支了兩個籃球架,成了連隊的籃球場。古時候,富貴人家院門外的場子,是個擺排場的地方,場地越大,排場越大。從布局上看,這兒應是船屋的船尾,它的寬度正好和屋體一樣寬,可想而知,這船屋的寬度,超過了一個籃球場的寬度,場麵可算大氣。

   跨進院門,是鋪滿青石板的前院,前院兩側有廂房,右手的一側屋頂已架起煙囪,顯然已當作廚房了。左右廂房有回廊通向後麵,前院的中間是第二道牆和中門。沿著石階走上中門,裏麵是個小花園,稀稀落落地殘留著幾棵小樹,兩側是一般模樣的廂房,順著居中的石板路,一共走了四進,才到了最後一進,也就是船頭,連部就設在這裏。

   海生踏上中廳,正準備喊報告,偏門一響,走出一個壯實的高個子,身穿運動衣褲,懷抱一個籃球。海生一見他的年級,自覺地腳跟一並,敬了個禮說:“報告首長,我叫梁海生,從團裏來報到的。”那人也不搭話,伸出手臂接過海生遞過來的調令和黨組織關係介紹信,看了一眼,又踱到了另一邊門口,一亮嗓子叫道:“老袁,那個小梁到了。”

   海生迅速在心裏揣摩這個有點像鄭發鈞的幹部,應該是連長之類的,而且對他的到來很不以為然。

   聽到聲音出來的老袁是個齙牙,他看見海生立刻堆起了笑容說:“小梁,你好,你好。”海生急忙再行軍禮,緊握他伸過來的熱情的手。對方自我介紹說:“我是指導員袁洪清,這時連長楊正群。”他叫住一隻腳已經跨出中廳的連長,“老楊,你先別走,這小梁去哪個班,還是由你決定吧。”

   楊正群邊往外走邊說:“就按先前說的,讓他去二排六班。”

   他的冷漠很在理,一個受了處分的高幹子弟塞到自己的連隊,絕不是什麽好事,被晾的海生心裏很理解楊連長,盡管他的態度令自己無地自容。

   袁洪清隻能一邊派人去找二排長,一邊和他說著客套話:“早上剛接到電話說你要來,這麽快就到了。”海生聽了暗笑,這算什麽話,我總不能在外麵過一夜吧。

   二排長董芳林,人略有些清瘦,典型的江南水鄉長大的,兩人一攀談,果然他是江蘇宜興人,海生對他的感覺頓時有了加分。董芳林把他領到六班,召集全班人員介紹了一下,海生就算到了個新家了。六班原有個班長,加上梁海生,變成了一個班兩個班長,他這個班長顯然是多餘的,好在他對這種事不在乎,他甚至覺得自己在這個社會都是多餘的。等大家熟了,覺得這個高幹子弟不難相處,也就沒了芥蒂。

   在當年看押空四軍林彪餘黨時,海生背誦的成語詞典裏,有一句叫“如影隨形”,住進船屋沒幾天,他就嚐到了這句成語的厲害。他發現,自己隻要一出船屋這個院落,總會有人不離不即得跟隨他,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是個被監視的對象。一天黃昏,排長董芳林約他和6班另一個班長苗軍一道在船屋周圍的村中小路上閑逛。說說笑笑中,最靠近船屋的農舍裏走出一個相貌嬌美的姑娘,收拾著屋前竹竿上曬著的衣物。雖然臉沒朝他們看,卻很誘人地撩了一下額前的秀發,三個人都看在眼裏,又都相同地猜測,那一撩給是給何人看的。董芳林衝著海生神秘地一笑說:“這是地雷一號。”

   海生還是第一次聽到“地雷”的說法,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即將走回屋裏的村姑的背影,再問身邊兩個人:“她是‘地雷一號’,誰是‘地雷二號’?”

  “走吧,我們帶你去一個一個數一遍。”排長一臉壞笑地說。

   順著溪邊小路,走到船屋的船頭,半坡上有座和船屋風格一樣的小白屋。從高處看下去,就像是大船前領航的小舢板。小白屋的煙囪此刻正冒著陣陣炊煙,門前曬衣服的竹竿上,掛著各種色彩的衣服,它們和本地人自紡的青布衣裳全然不同,其中還夾雜著幾件令男人注目的小內衣。排長和苗軍在通往小屋去的岔路前停住了腳步,苗軍告訴他:“這裏是2號、3號、4號地雷。”

  “這三個人都是上海知青,按漂亮和不漂亮排位。”董芳林補充道。

   海生這時才恍然,原來為了防止住在居民之中的戰士違反紀律,連裏把凡有潛在勾引力的女青年,都稱之為“地雷”,並編上了號碼。

   一圈走下來,共數了17顆“地雷”,其中第12號,還是個剛生了孩子的母親。路過她家時,她正坐在門檻上奶孩子,紅潤的圓臉上透著少婦豐秀的氣息,看見他們就招呼:“排長,班長,來坐坐啊。”聲音和人一樣美,毫無山裏人的土氣。

   山村裏好一點的居民,屋子都是用大圓木、大石塊建成的,院門自然也高大,3人走上去,倚著高大的門牆就和她聊上了。她一側的乳房全坦呈著,雪白又豐腴,孩子的小嘴緊緊地叼著乳頭,閉著眼呼哧呼哧地吸吮著。海生從來沒有這麽近觀察過女性的乳房,而且還是如此美麗的乳房,看得他砰然心動,他用眼角掃過兩個同伴,他們嘴裏說著閑話,眼睛都沒閑著,緊盯著年青母親的胸脯。若是一個人,海生絕沒有勇氣在這站下去的,既然有兩個領路的在,他也就厚顏無恥的跟著飽眼福。他相信這女人此刻也感受到男人們貪婪的目光,她一點也不扭捏地迎著他們的目光說笑著。

   離開她的家,海生裝作很懂的樣子問:“她已經生過孩子了,還算地雷嗎?”

  “你不知道,連隊剛來時,還沒住進船屋,全住在村民家裏,6班就住在她家,她和她丈夫都是黃田小學的教師,剛結婚,還沒懷孕,那時她是村裏的美女,人大方又熱情,我們那時可緊張了,天天提心吊膽的,生怕發生什麽意外。”董芳林興致勃勃地講給他聽。

   海生聽了,心裏禁不住一笑,第一個讓人提心吊膽的,該是他們自己。

   夜深人靜後,習慣晚睡的海生在黑暗裏回放黃昏數雷那一幕。想著想著,腦子突然一亮,原來排長帶自己去數雷,是繞著彎子給自己打預防針呢。他是生怕自己再做出什麽荒唐事來,但是明裏又不便講,就借數地雷來提醒自己。想到這,他的心不免又被刺痛,不過,他還是挺感謝對方的良苦用心。並沒有直接告誡自己,什麽不該做,而是用委婉友好的方式暗示自己,證明他相信自己是個明白人,這或許就是江南世風讓他喜歡的地方。

   顯然,這裏的人都知道自己受處分的事,他躺在黑暗中無奈地苦笑,雖然已經混到了裏外不是人的地步,暗地裏苦笑一下的勇氣還有。

   在部隊裏,籃球是一個連隊兵強馬壯的標誌,籃球打得好不好,常常關係到連隊的臉麵。貓在深山裏的機二連,恰巧在這遇到了個籃球冤家,黃田中學的校隊。楊正群帶著球隊幾次和他們交手,總是差一口氣贏不了他們,心裏好不甘心。海生來的第二天,就在球場上露了一手,遠射近投都有兩把刷子。同場打球的楊正群當時什麽都沒說,心裏卻想著有機會能找黃田中學報仇了。

   軍隊的基層,是個雄性荷爾蒙泛濫的世界,男人之間,就是憑實力說話。

   在此後不久的冬季軍訓中,楊正群真正改變了對粱海生的看法。

   那天是手榴彈實彈考核。作為工程部隊,機二連沒時間安排日常訓練,隻是在實彈考核前講了講投彈要領和場地安全紀律,就開始考核了。

   考核場地設在一片割了稻子的稻田裏,這片十來畝大小的稻田,用來做實彈投擲現場的確小了點,可它是附近最大的空地了,找不到比它更好的。輪到海生投彈時,他涎著臉對掩體裏指揮的連長說:“再給我一個吧?”

  “不行,一人隻能投一顆。”

  “我不是要投兩顆,而是兩個放在一起投。”

  “胡鬧,哪有這樣投彈的。”楊正群毫不客氣地批評他,心想,幹部子弟就是幹部子弟,投彈也會出花頭。

   海生小心地道出了原委:“我擔心我投出去的手榴彈會在空中爆炸,這片場地太小了,萬一......。”

   手榴彈的爆炸時間是拉開導火索後5至6秒鍾,而手榴彈在空中的平均飛行速度是每秒15米左右,再加上它的飛行不是直線,而是弧線,因此,當它飛到50米後還沒落地,就有可能在空中爆炸。地上爆炸,彈片向側上飛出,殺傷半徑30米左右,空中爆炸,彈片四散,殺傷半徑遠遠超過地上爆炸。要在戰場上,空中爆炸威力肯定大,不過眼下,則是危險更大。

   楊正群當了十年兵,自然知道其中的厲害,忙問他:“你能投多遠?”

  “六、七十米吧。”

  “你就吹吧。”楊正群怎麽也不相信這個身高隻有一米七的城市兵,能投那麽遠。他叫通訊員拿來了一顆教練彈,說道:“你能把它投到60米外,我就同意你兩個一塊投。”海生接過教練彈,看著前方,一個墊步,揮臂甩出,教練彈遠遠落在最後一道50米白石灰線外。楊正群這才相信這小子不是在吹牛,他二話不說,拿了兩顆真彈給他。

  “你有把握不會出事嗎?”第一次遇到這種事的連長最後一刻還是不放心。

  “放心吧,我以前投過。”梁海生把兩顆真彈在手裏攥好,用小拇指扣上兩個拉環,使勁一甩,兩顆彈均落在40米處。

   隨著一聲爆炸,楊正群和全連100多人算是領教了梁海生的厲害。

   建築工程部隊,顧名思義不是戰鬥部隊,是穿著軍裝的工人。他們的對手是山洞、道路和橋梁,而機械連的工作則是與挖土機、推土機、發電機、鏟車、汽車等打交道,一年365天,和槍打交道隻有冬訓這一次,所以,海生一生的軍事本領在這毫無作用。他要想成為有用的人,一切必須從頭學起,而他對那些龐大的鐵疙瘩幾乎沒有興趣,在新的家,他延續著背上了處分後的沉默與索然,盡管他的心還是一如既往地開放,卻隻是對著默默無言的青山、白雲。

   這個看上去成熟了許多的梁老三,內心的迷惘反而越來越多,隻是教訓告誡了他,許多事不能做,而現實又點撥他,許多話不能說。如果說,這些也算成熟,充其量是生存上的成熟。無奈的是,在這個時代裏,生存上的成熟遠比思想上成熟重要。

(二)

   相比遍布的地雷來說,海生更感興趣的是船屋。由於寒冬,部隊停止了施工,他稍有空間就在船屋裏四處亂轉,從磚上刻的字到窗上的木雕,從圓柱下的石墩到滿地的青石,他都要琢磨一番,滿心希望能找到什麽被人遺忘的物事。結果,唯一的發現是無法找到第101間房間。這個有500年曆史的兩層樓建築,正好是樓下50間,樓上50間。由於年代久遠,二樓的樓板多出已經朽爛,全連人員都住在樓下,樓上不住人,也不許隨意上樓走動。

   海生從小就是沉湎於尋物的怪人,他曾因滬生隨口說一句:家裏可能藏有國民黨逃跑之前留下的反動文件,就悄悄地把三層樓每個角落都翻了個底朝天,連放水箱的天花板上麵,都爬上去找了無數遍,雖然連個黃紙片都沒發現,卻依然樂此不疲。

   為了找到船屋最後一間屋,他一個人多次溜到樓上,躡手躡腳地行走在樓板之間的格檔上,從小爬牆、爬樹、爬房頂,他練就了絕頂的貓步,憑著貓步,他小心翼翼地查看了所有的房間,這第101間始終無法找到。就在他失去信心時,一次胡思亂想令他心念一動,踩著貓步他便上了樓。

   二樓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的,隻有最裏麵的一間,也是連部頭頂上的那間廳堂裏,擺放著一幅帶底座的巨幅領袖像,像上布滿了灰塵,看情景,有幾年沒人動它了。狂熱的領袖熱後,全中國留下了許多領袖像無法處理,燒毀和遺棄都會被定罪,隻能收藏在某個地方,一放就是數年,其實那和遺棄沒什麽區別。由此看來這船屋,也是當年貧下中農向領袖獻忠心的地方。

   上麵這一段,正是海生胡思亂想的內容,而令他心念一動的也正是那幅巨大的領袖像。他悄無聲息地來到連部頭頂上的廳堂裏,慢慢挪開描金的木底座,果然在牆上找到一扇木門。推開木門,裏麵是一間隻有三麵牆的房間,門對麵的牆沒有了,隻剩下一個夾角。他記得古建築都是四麵牆,從沒見過三麵牆的,圓形的他見過,大院裏那幢標誌性大樓頂部的鍾樓內部,牆是圓形的,頂也是圓的。

   他好奇地走進去,數尺空間裏什麽都沒有。夾角的兩側各有一排窗戶,他用手去推,有木閂扣牢了,移開木閂,一層重重的灰從打開的窗戶上落下,他略退一步,避開紛揚的灰塵,再湊近時,不禁心神一凜,窗外竟是一片婀娜的紫竹林。紫色的節竿,碧綠的葉子,細細地腰身由著山風搖曳,寂靜的天地間,隻有它們忽有忽無地沙沙聲,他腦子裏不由地掠過東坡先生那蒼老的一聲吟:“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紫竹林並不高,正好長及窗沿之下,從搖曳的竹梢上看出去,兩側群山由近及遠,逶迤壯麗,在正中相匯之處,像是被劈開似的,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豁口,豁口的底部正好被紫竹林遮掩,豁口之上是蔚藍的天空,原來這三角屋就是船屋的船頭,前方那一片天空就是大海,置身窗前,就能盡享揚帆起航的意境。

   為自己的發現得意欣喜之後,海生不禁懷疑,如此處心積慮的設計,當年那滿頭白發,屁股下坐著紅木椅子的大官之母,能從這窗前品出什麽味來嗎?抑或這壓根隻是擺個樣子給別人看的,告訴周圍的鄉親,大官之母如何與眾不同。

   窺破了船屋最要緊的奧妙,海生興奮地流連忘返。最後索性端來一盆水,將窗子擦幹淨,再找來一個凳子放置窗前,手執一本書坐下,裝模做樣地享受了一陣,才戀戀不舍地離去。從此,這兒就成了他的聖地。

   從船頭唯一能看到的居民,是左前方那間住著三個女知青的小白屋。在黛色的坡草和雜樹中它就像一塊白玉,盡管那白牆早已被風雨煙霧侵蝕的不忍細看,但依然格外顯眼。讓海生關心的,當然是住在裏麵的人,僅憑“上海知青”這幾個字符,就能激起他無數聯想。比如她們如何應付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胭脂店的生活,如何用白嫩的手拾柴燒飯,赤著腳在水田裏幹活。

   他在窗前莫名其妙地杞人憂天,多半是為了那個一直藏在心底的上海女孩幽發的,他清楚地記得,當年丁蕾也是到皖南插隊。

   這三個女孩,一個很胖。不是肥胖,而是高高大大的那種,一望就有種做事總不能讓人放心的樣子。另一個又瘦又弱,瘦弱的身體就像一條死胡同。這兩人讓他想起戴夫子的一句經典:世上最好看的、最醜的女人都在上海。

   還有一個,海生和她有一麵之緣,就是那個同他一道站在卡車上,從縣城到黃田,說著上海普通話的女孩。她說話有些像丁蕾,嗲嗲的,人也長得有幾分姿色,應該就是“地雷2號”吧,至於誰是3號,誰是4號,他無法確定,也沒興趣。

   黃田這兒,每年都有大雪封山的日子,大雪一來,世界就像凝固了似的,開門是雪,抬腳是雪,舉目是雪,犄角旮旯都是雪,連漂亮的紫竹林都被大雪壓得服服帖帖的,目光所及,處處是白茫茫的天地,仿佛和塵世斷了來往似的。這可把城裏長大的海生魂都勾了去。天剛放晴,趁大家窩在屋裏打牌下棋,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船屋。

   過了石板橋,跟著別人留在雪地裏的腳印往前走,路旁數米寬的溝渠,幾乎全被大雪覆蓋,隻剩一條湍急的細流從中流過。路過知青屋前,正巧看見“地雷2號”和那胖女孩蹲在溪水邊的大石塊上洗衣服,茫茫天地裏,3人6眼對了個正著。“你們好。”海生裝作和路人很有禮貌打招呼那樣問候了一聲。“2號”顯然還記得他,用“原來是你”的口氣應了聲。

   她這一應,忽然給了海生想和她們攀談的勇氣:“大雪天還洗衣服,不怕冷嗎?”

  “2號”並沒有不理不睬他,而是略略抬了一下頭說:“沒辦法,趁天晴了洗好趕緊曬出去。”

   海生得寸進尺地踩著她們的腳印,小心翼翼地順著石階往下走了幾步,走到用不著大聲說話的距離問:“聽說你們都是上海人。”

  “是啊。”那胖胖的女孩搶先回答,說完卻被“2號”斜了一眼,像是怪她多嘴。

   不過,在海生看來,那一眼是異性麵前的怪嗔,當年在明光中學的紅衛兵團裏,他見過,於是趁機說:“我小時候生在上海,算是半個上海人。”

  “你住在哪個區?”2號一邊揉著手中的衣服一邊問。

  “小時候,我們家住在永嘉路,離文化廣場老近了,叫什麽白露登公寓。”海生嘴裏居然也蹦出了半生不熟的上海腔。

   那胖女孩一聽來勁了,用上海話說:“哎呀,依拉家就住在複興路襄陽路這塊,離永嘉路隻有兩分鍾。”2號聽了,掄起濕漉漉的衣服甩在胖女孩的手背上,對方也不躲,癡癡地亂笑。2號再轉過來問海生:“那你們家為什麽要搬走呢?”

   見她總算是麵對麵和自己說話了,海生趕緊答道:“因為我爸爸調到南京工作,所以全家就搬到了南京。”

  “聽說南京老好玩的,有中山陵,還有玄武湖。”胖女孩這次學乖了,臉衝著2號說話,當然一旁的解放軍也聽得到。

  “是嗎,我沒去過。”2號不緊不慢地回應著。

  “春節快到了,你們不回去過年嗎?”海生另起了一個話題。

  “我要回去的,阿拉媽老想我的。”胖女孩望著湍急的溪水呆呆地說。

  “你不回去?”海生這話是衝著2號一個人問的。

  “沒想好,回去一趟挺累的,要坐一天的車,每次我都要暈車,我最怕了,再說,最後還是得回到這裏。”2號說完了,朝他無奈地一笑。

   盡管心裏覺得還有許多話想問,海生又怕第一次接觸問得多了,太唐突,於是說了聲:“你們忙吧。”轉身往上走。

   身後傳來胖女孩的聲音:“喂,怎麽稱呼你?以後有事好找你。”

  “我姓梁,叫我小梁好了。”

   春節是中國人的傳統節日,傳了多少年?不知道。估計祖宗的祖宗編出年曆那會,就已經有了這一年之始的節日。後來的祖宗們就不斷地往它頭上腳下增加熱鬧的節目。到了1949年後,春節期間又多了一個喜慶的節目,叫“擁軍愛民”。每到春節,擁軍愛民活動可用一個詞來形容,叫做“鋪天蓋地”。全國凡縣團級以上單位都要組織大型聯歡活動,縣團級以下呢,從公社到連隊,除了幹部之間吃一頓外,雙方還要出動人員互相服務一下,這叫做把工作落實到實處。年複一年,到了1974年春節,在涇縣黃田這麽個山溝的山溝裏,軍民雙方依樣花了一個葫蘆。過年前,公社婦委會組織了一幫小媳婦大姑娘來幫子弟兵洗被子、衣服。

   一大早,連隊事先組織了戰士們站在船屋的門裏門外夾道歡迎,配上喧天的鑼鼓聲,引得附近的村民都跑來看熱鬧。由於機二連初來時在民舍裏暫住過,和村民都很熟悉,女人們進了船屋,就被熟悉的班排接了去。人群中,海生意外地發現2號也跟著進了船屋。

  “你好,你也來湊熱鬧啊。”他迎上去說,雖然他至今叫不出對方的名字,但他很願意在公眾場合展示兩人熟絡的交情。

  “沒辦法,一大清早,她們就來敲門了。”本來有些尷尬的2號朝他抿嘴一笑。

   其實道理很簡單,難得這麽熱鬧一回,裏麵夾進一個漂亮的城裏姑娘,更能給那些小媳婦大姑娘們長臉。

  “小倪,你好,怎麽把你這個上海姑娘也請來了。”說話的是從海生背後冒出來的董芳林,他這才知道,原來她姓倪,一個擱在心裏已久的謎總算解開了。

  “擁軍愛民,人人有責嘛。”

   海生發現小倪在排長麵前說話變了腔調,似乎有點油。

  “好吧,這是6班長小梁,你跟他去,張老師她們也在6班。”排長安排好就匆匆走了,海生頭一回碰上這種事,把自己的衣服交給毫不相幹的女人去洗,實在有些不好意思,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反倒是小倪在一旁催他:“走啊,小梁班長。”

   張老師就是12號地雷,那個坐在門檻上奶孩子的漂亮村姑。此刻正和幾個小媳婦在屋裏忙著拆戰士們的被子,看見他們進來就說:“小倪,你來得正好,這裏還有一床被子,交給你了。”

   海生一見那是自己的被子,紅著臉說:“這被子才洗過,不用洗了。”

  “小梁班長,別不好意思啊,讓小倪洗你的被子,是你修來的福分。”張老師一句話,把全屋的人都逗樂額。海生隻好讓小倪上手拆被子,自己在一旁做下手。

   手腳麻利的女人們很快就洗好了她們抱走的衣物,連部讓每個班用背包帶在球場上拉一道晾衣物的繩,洗好的被套、床單等就晾在上麵,女人們還用細竹子從內裏把被套撐開,讓風吹進去,這樣就幹得快一些,由此一來,整個球場變成了綠色的池塘,站在裏麵忙的和站在外麵看的,心裏都樂悠悠的。

   小倪是最後一個提著洗衣籃出現在場地上的女人,眾目睽睽之下,她想大方也大方不起來,匆匆找到6班的晾衣繩和小梁班長,兩人一塊把被套抖開後,小倪脫口問道:“你的被子上從哪弄了幾塊油漬,洗也洗不掉。”

   盡管她問得細聲細語,還是被旁人聽到並迅速傳到所有人的耳中,引起了一陣瘋狂地笑聲,把他倆個都笑成了一樣的大紅臉。小倪莫名其妙,但她意識到自己肯定說錯了什麽,因此而臉紅。海生當然清楚“油漬”的來曆,難堪的不行,又不好意思走開,男人嘛,這種時候溜號,豈不像個逃兵,隻好紅著臉陪大家笑。

   這個春節,海生沒回家,他持續著沉默,連信也沒寫。以前,他的通信人多達十幾個,現在除了戴國良,還剩下一個方妍。國良是主動給他來信的,拿到他的信,心裏溫暖的直想哭。和方妍的信,以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進了山裏,反而頻繁了起來。隻因他心裏存一份僥幸:她或許並不知道自己的醜行。所以,她就成了一個留給自己可以透透氣的小孔。

   大年三十晚上,全連會餐。營裏的劉副營長來參加會餐時,特地轉告海生,林團長讓他一定給家裏打個電話。吃罷年夜飯,他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是小燕接的,聽得出那邊很熱鬧,小燕要去叫老爸,海生攔住了她,叫她在電話裏講講那邊熱鬧的情景,小燕給他報了一串人名和一串菜單,還直可惜他不能回來。放下電話,他獨自回味著小燕的話,每想到一個人,心裏便苦笑一聲。許多事他都能做到不想,但卻無法忘記。自囚也好,無顏也罷,或者裝作喜歡深山的避世者,總也無法去掉心裏那個死結。

   不過,他還是很開心,電話幫他逃避了許多無法麵對的東西,而“家”,有時候隻要在心裏,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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