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二十九

(十五)

假期結束回到教導大隊後,同宿舍的教員回去探親尚未歸隊,一個人清靜到了冷靜的地步。這天午休時間,他一個人伏在桌前寫教案,窗外忽然傳來大隊部通訊員的叫喊:“梁教員。”他頭都沒抬地:“嗯”了一聲,忙著把筆下一行字寫完。耳邊卻又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梁教員,這個稱呼很愜意啊。”

一聽這聲音,海生的心就湧上無數的快意,他幾乎是跳著從椅子上彈起,快轉180度,果然站在門口的是戴國良。他一臉欣喜地問:“你怎麽會來的?”

“來師裏開會,順便看看你。”戴國良一邊說,一邊把小屋子打量了一番。海生的床頭上貼了用排筆寫的仿宋體《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裏麵那段著名格言:“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桌麵上整齊地放著一排書。在軍隊裏,能有一張桌子,桌子上還有一排書,那絕對是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一排書後麵的牆上還貼著半張紙,是海生用鋼筆抄寫的李清照的《聲聲慢》。

國良不禁脫口讚道:“好!真像大學裏的宿舍,隻是這《聲聲慢》略有些淒涼。”

“這可是你說的,既然是大學宿舍,缺得就是你戴夫子的一幅字了。”

國良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被自己的話套牢了,落在海生早已預謀的圈套裏,隻好答應他回去給他寫一幅寄來。

兩人坐下後,海生衝好一杯茶端給他問:“還沒告訴我來師部開什麽會,不是給你提幹吧?”

“瞎說,哪有沒入黨就提幹的。”國良接過茶杯說:“上個月,團裏參加了長江防汛行動,我們營三連有個戰士在江堤決口時,去搶救江堤上的防汛物資,來不及撤退,和幾百米江堤一同卷進江裏淹死了。師裏決定追認他為‘抗洪英雄’,《人民前線報》報社和師裏、團裏聯合成立了寫作組,歌頌他的英雄事跡,我也被臨時派到寫作組來了。”

“這個事我們這也宣傳過,沒想到動靜搞得這麽大。這下可好了,我們可以天天見麵了,今晚你就別走了,這兒正好有個空床,我們又可以徹夜長談。”

海生一有機會就有許多美好的願望蹦出腦子,他一下用了幾個完成式句子表述著。然而,國良掃興地說:“今天不行,我是抽午休時間來看你的。下午報導組就要去三連蹲點,等下次回來吧。”

海生聽了,興奮頓時變成了失望。“教導大隊真沒勁,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找不到一個談得來的。”

“能成為朋友的人總是可遇不可求的,慢慢來,說不定就碰上了。對了,你妹妹寄來的《紅樓夢詩抄》我收到了,代我好好感謝她。”

兩人聊了一會,國良匆匆告辭走了。

送走好朋友,海生回到宿舍,趕緊打開日記本,把戴夫子那句“好朋友可遇而不可求”當作金玉良言記在日記裏,然後繼續擺弄教案。

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他把門窗都開得大大的,享受著習習秋風穿堂而過的愜意。這時,門外的室外過道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接著幾個小腦袋從門框外伸進來探望著。海生一見,高興地對他們招招手,幾個孩子嬉笑地溜進房裏。

他們是路對麵家屬區的孩子,常常結隊跑到宿舍來,一個房門一個房門視察著,看到有人,就好奇地打量你一番,然後再去下一個門打探。這幾個孩子,大的5、6歲,曉得2、3歲,時間一長,互相熟悉了。海生每次會抓一把糖,一人分一塊。三來兩去,孩子們就認定這個叔叔最好,常常會來找他。有時關著門,他們也會敲門,海生打開門,頓時一轟而散,隨即又聚攏在他麵前癡癡地笑著,等著他發糖。

海生拿出糖盒,讓他們各自拿了一塊,幾個人得了獎賞,越發放肆起來,年紀稍大的一個,把頭伸到桌前,稀奇地看著玻璃抬板下的照片,指著其中一張說,天安門,天安門,其他幾個孩子聽了,紛紛圍上來尋找天安門,剩下一個年紀最小,紮著兩小辮,穿著粉色鑲邊小襯衣和大紅開襠褲的小女孩,趴著桌沿,踮起腳還看不到桌上的照片,她舉著雙手,求海生“抱抱”。海生把她抱起,讓她站在自己腿上,雙隻小胳膊支在桌上,這樣就能看到整個玻璃抬板下的照片了。

可是這樣一來,她撅起的小屁股,正好對著海生的臉,那小小的性器,因為開襠褲的緣故,毫無遮掩地袒露著,海生不經意地一瞥,竟然撩起了情欲。他下意識地避開那紅潤的器物,心卻像被魔力牽住一般,禁不住又偷偷地去窺視。突然他站起來,抱著女孩對其他孩子說:“好了,都出去吧。”

孩子們一個跟一個走出去,海生走到最後,到了門口,問抱在手上的女孩:“還要糖嗎?”

“還要。”女孩天真地攤開小手。

海生把門關上,再插上插銷,坐回椅子上給女孩拿了一塊糖。趁她慢慢剝糖紙的時間,用手撥開她那粉嫩的性器,想觀察那縫隙深處。這時,女孩感到了疼痛,邊掙紮邊叫起來,海生一慌,急忙放下她,開了門讓她出去。門外的孩子們正都驚惶地愣在那,看到女孩哭著出來,趕緊帶著她跑回家屬區。

關上門,海生感到渾身所有的毛孔都在瘋狂的呼吸,所有的血管都在爆裂,五髒六腑都在不停地顫抖。他在房子裏來回走著,整個大腦空間都被那揮之不去的粉紅性器占有著。而在大腦深處,他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但是他無法控製超常的興奮。他無法把自己關在屋裏,隻能走出去,走出營區,一直走到小鎮上,看著來往的人和車,許久,心才慢慢地平靜下來。

但是,越鎮靜心裏越發冷。他感到了自己已經身懸空中,腳底是萬丈深淵。小時候把別人的頭打破後,支左那年偷了張老師的錢後,心裏都有冰冷的感覺。隻是這一次,有掉入萬劫不複的冰窟裏的感覺。他沒有去譴責自己,因為譴責已經毫無意義。他甚至想笑,那種慘然而痛徹地大笑,自己的內心竟然住著個自己無法控製的魔鬼!一個從不言敗的人,被自己徹底打敗了,甚至連補救,連找回顏麵的機會都沒有。

他心裏一片絕望地走回營房,路過家屬區時,那幾排紅磚灰瓦的平房在暮色裏恍如巨大的海浪壓在自己的頭頂。他硬撐著走進宿舍,掙紮著想了無數個方案來對付可能出現的局麵,但都無法告訴自己該怎麽辦。窗外的日光徹底消失後,黑暗裹挾了一切。讓自己從赤裸的光明中消失不啻是個很好的選擇,它可以讓自己永遠逃避即將來臨的,顏麵盡失的審判、譴責、嘲笑和憤怒。可他不會選擇自己結束自己的方式,他才19歲,前麵還有無盡的路,而路上還有看不完的風景。

他打開燈,拿起一本書翻著,卻一個字也看不進,滿心無奈地等著什麽時候有人來找他。果然,通訊員如期出現了,在門外叫他:“梁教員,大隊長叫你到隊部去。”

該來的真的來了,他茫然地跟在通訊員身後到了大隊部。果真,隊部會議室燈火通明,下午那幾個在他那玩耍的孩子都坐在裏麵,包括那個被他傷害的女孩。此刻,她正緊緊地依偎在一個軍官身旁。

他根本不敢和那軍官對視,假裝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走進去,坐在另一側的大隊長也假裝什麽事都不知道的樣子說:“小梁,這裏有一份步兵訓練的教學預案,你拿去看看,然後寫一份意見和建議給我。”

“好的。”海生接過預案,迅速離開了會議室。

直覺告訴他,這些孩子是來指證的,那本不該殘存卻又不肯離去的僥幸被徹底撕碎了。他獨自在心裏慘然一笑,一種任人發落的心情油然而生。隨即,喜歡把事情往好處想的習慣,又讓他幻想自己的行為或許算不上很嚴重的錯誤,或許他們會因為他的背景放他一馬......。

想到這,他獨自在夜色裏冷冷地笑了兩聲,對自己說道:你不是不屑依靠父母的行為嗎?這種時候倒想起來讓別人放你一馬,有本事自己做的事,自己擔當。他掙紮著抬起頭,四周無數的燈光在夜空裏時隱時現。他猛然驚醒,到了明天,它們就是無數嘲笑的眼睛。而蒙羞的不僅是他,還有整個家庭。

再膽大妄為的人,都有自己的軟肋。梁海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給父母親臉上抹黑。家,是他為之驕傲的山脈和天空,因為家,他活著比別人幸福高貴,因為家,他受到別人的尊敬。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榮譽,但絕不允許自己去傷害家庭的榮譽。如今,卻讓自己一手毀了家的榮譽。他不敢想象給家裏帶來的傷害有多大,那簡直太可怕了,他拒絕去想,卻無法拒絕冰冷的汗水從心靈的深處往外滲出。

他害怕那些燈光,急避著回到屋裏,往床上一躺,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腦子延續那些燈光演變成的畫麵,時而是大院,時而是父親,時而是家,時而是母親,還有丁蕾、王玲、小燕、顧紅、戴國良、韓東林......,全是他不想見的物和人,每個畫麵,都讓他感到被羞辱。不停地羞辱下,他抬起雙手,一左一右,自己扇自己耳光,越扇越氣,越氣扇得越重。直到兩眼被扇得直冒金花才罷手。

原來打自己的臉也不過如此。打完了,他放了一大盆水,把頭和臉都放進去,在水中憋了片刻,擦幹了,重新在桌前坐下,去看大隊長給他的教案,自然是一個字看不進去,滿腦子是大隊長那不動聲色的臉。他忽然想到,此刻大隊領導們肯定在討論他的事,對一個原來如此醜陋的自己,那幫人做何議論呢?腦子飛速地轉了一圈後,又一個欲望產生了:應該去大隊部聽聽那些人是怎麽議論他的,他太想知道別人是怎麽將他置死地而後快的。

這又是一個想到就做的念頭,但這是經過掂量的念頭,和下午心智失控的行為不一樣。他在心裏選擇好潛入和隱藏的路線和位置,換上球鞋,穿上軍裝,戴好帽子。出了門,先往與大隊部相反的方向走,然後兜了一個大圈子,從另一個方向溜到大隊部側麵,確定走廊上沒人後,大模大樣走上去。他拿定主意,如果有人出現,他就說來領一些紙張,僥幸的是正好沒人,他按計劃走到了離會議室不遠處,迅速潛入房前一排冬青樹叢中,然後躡手躡腳走到離窗口最近的位置。此時,裏麵依舊燈火通明,仔細一聽窗戶裏傳來的說話聲,果然在討論他的事。

正在說話的是副大隊長,他是湖北人,嗓門也挺響,聽他說道:“如果情況屬實,我建議先把事情和處理意見報告給梁副司令,然後再上報師政治部。”副政委接過來說:“我認為梁副司令現在已經不管部隊工作了,沒有必要先通知他。何況,梁海生的錯誤非常嚴重,不能因為家庭的關係,影響對他的處理。”躲在樹叢後的梁海生,聽了心裏怦怦亂跳。隨後說話的是大隊長,他說:“這件事還是先找他談了之後,根據他本人認識的態度,再確定如何處理。”一直沒吭聲的政委此時開口說:“小梁是臨時借調來的,他的編製還在原單位。我建議把事情先和原單位通個氣。至於梁副司令那一邊,我先問了師裏再說吧。另外...”政委說到這壓低了嗓門說:“這件事隻限於我們黨委成員知道,不要外傳,等......。”政委的聲音越來越小,海生一看該聽的也聽到了,立即離開了樹叢,順原路溜回了宿舍。

所謂膽大的人,在關鍵的時候,總是和常人的行為相反。這一趟看似冒險,卻將前麵惡劣的心情擱置了起來,心裏舒坦了許多。他沒有去想如何設法不承認,也沒去想是否先找領導坦白,一切等著明天領導來找自己談話吧。

也許很多人會說,這個呆子,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趕緊自己去承認吧。主動坦白,深刻檢查,甚至來個痛哭流涕,好歹能在敗局中占個先機。

海生心裏何曾沒有想過這樣做,隻是念頭一閃,就被他打消了。其中最讓他為難的是這事太丟人了,難以啟齒。從小到大,錯事無數,他很少主動認錯。皆因“認錯”這個過程心理壓力太大,開不了口。既然遲早有人找上門,到時候開口承認就是了。

有人把人生視為一盤棋,有人把人生當作一場戲,也有人把人生看作一場夢,看作一場夢的人又豈會把人生當作一盤棋來下。盡管在中國象棋上,梁海生能算一個好手,喜歡做夢的他卻不會把人生當作棋局來解讀。

這一夜,輾轉反側,徹夜未眠,相信換誰都睡不著。天亮後,他一直呆在屋裏沒出去,直到大喇叭裏響起早飯的號聲,才不得已出了門,徑直走向飯堂。第一個迎麵碰上的就是副政委,昨晚上就屬他的話在腦子裏印象最深。他盡量地表現像以前一樣,帶著微笑客氣地敬了個禮,說副政委好,對方也煞有介事地和他閑聊了幾句。他用餘光瞄過去,幾個大隊領導都在,他走到自己中隊的飯桌坐下,在座的招呼他的表情已經變了一樣,他沒有像要找個地縫鑽下去的感覺,卻想起了那句“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裏”的老話,心裏麻木地一笑。

一上午,風平浪靜,沒人來找他,門前靜得像突然斷了蟬鳴的秋日,讓人不適應。午休後,終於聽到他想聽到,或遲早要聽到的腳步聲,那是大隊通訊員的腳步,隨後窗外又響起他的聲音:“梁教員,政委請你走一趟。”

這聲音,還是像以前那樣的稚氣,不過今天聽來,卻格外的親切。因為中午的飯堂吃飯時,所有和他打招呼的人,聲音都變了質,變質的聲音令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現在這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通訊員,依舊熱情地招呼他,無意給了他些許的安慰。

還是大隊部,還是會議室,坐在裏麵的卻不是大隊領導,而是那個奚落他看了《水滸》不知道喜歡哪一個的王教導員和自己連隊的指導員。毫無防備的海生一愣,幹笑著和他們打招呼。王教導員不冷不熱地說:“小梁,你坐下。今天我代表營黨委和你談話,希望你能把自己做的事老實坦白出來。”

指導員看著漲紅了臉的梁海生,用緩和的口氣說:“這樣吧,你先把昨天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講一下。”

梁海生扭捏了一下,紅著臉把整個事情吞吞吐吐地說了一遍,說到最後他特意強調,自己隻是因為好奇,才那樣做的。為了表示自己真的不是惡意,這個擠不出眼淚的紈絝子弟,竟然擠出了靦腆一笑。

不料王教導員見了,麵孔一板,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小梁,你糊塗到現在你還不知道自己的錯誤有多嚴重,你這是猥褻幼女,是觸犯黨紀國法,虧你還笑得出來。換一個人,我早就把他關起來了!”

海生被他一頓喝斥,訓得心驚肉跳,他還是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犯了“猥褻幼女罪”。在這之前,他以為自己做了件有辱黨員稱號、有辱革命軍人榮譽的很恥辱的事,現在一聽自己犯了罪,猶如五雷轟頂,臉色頓時煞白。

指導員一看,趁機進一步問道:“小梁,你敢保證你隻是用手摸了陰部,而沒有用生殖器嗎?”海生被這一問羞得滿臉通紅,著急地說:“絕對沒有,我保證。我隻是想看看女孩子那裏是什麽樣的,絕對沒有要傷害她。她一哭,我就讓她走了。”這時的海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指導員聽他這麽說,原來吊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梁海生的說法和醫院檢查的結果基本吻合,如果梁海生是用那活兒侵犯了女孩,事情變成強奸幼女性質,恐怕就要真像教導員所說的,把他關起來了。

王教導員這時接著說:“小梁,再和你談話之前,我已經和梁副司令通過電話了,他說,這件事一定要嚴肅處理,決不能遷就,還要我轉告你,深刻檢討自己的錯誤根源,誠懇接受組織上的批判和處理。今天,我要代表你父親好好教育你,周建國你認識的,我一樣教訓過他。你們這些幹部子弟,最大的毛病就是什麽都滿不在乎,為所欲為,這樣能不摔跟頭嗎!聽說你喜歡讀書,你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這就是你讀書的結果嗎?”教導員說到這,生氣地端起杯子,整個會議室隻有他的喝水聲,海生筆直地坐在那,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是悄悄地吸進去。潤完了喉嚨,教導員繼續訓斥:“我們天天嘴上說,階級敵人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你這樣做,和他們有什麽區別,你讓人家一個小女孩,將來怎麽做人!”

教導員結尾這句話,震撼到了海生的心底。事發後,他從未想過對女孩心理上的傷害,包括對方父母的感受,直到此刻才被罵醒。他鼓起勇氣對兩位領導說:“我願意當麵向女孩的父母認錯道歉,並願意接受組織上的批判教育和任何處分。”

“你先回去吧,呆在宿舍裏不要出去,自己再反省反省。”教導員最後說。

回到宿舍,海生疲倦地躺下,腦子裏迷茫一片,他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隻希望周圍的一切,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都離他遠去,或者去找一個沒有人跡的地方自生自滅。

他起身,在桌前坐下,拿起筆紙,想認真尋找自己的犯錯根源,可寫在紙上的僅有七個字:“一失足積千古恨”,這七個字寫滿了一整張紙。他想了許多句子,如:深受資本階級思想毒害,對黨紀、軍紀、國法的漠視,幹部子弟自以為是、為所欲為的潛移默化等等。可他還是不明白,在那一刻,這些壞東西是如何驅使自己的。

生在紅色時代的海生,隻能和他同輩中的很多人一樣,強迫自己認為自己是個從思想深處腐爛的流氓。或許,很多年後的中國人,看到這種思維方式,會覺得很可笑,相信那時的人們已經懂得用性心理輔導或谘詢的手段,使男孩子們在碰到梁海生當時的情景,知道如何處置性衝動。不過,後代們的命運並不在我們的故事裏。眼下,在一個禁錮和懲罰代替一切的國度裏,一心想成為一個貴族的梁老三,能做的就是先給自己扣上無數頂罪人的帽子,來顯示自己的認識深刻。

這時,門外又傳來了呼喚,叫他的不再是通訊員,而是自己的指導員。他打開房門,指導員站在門口說:“小梁,把東西收拾一下,跟我回連隊去。”

海生明白,他的臨時借調生活就此結束。當初來的時候,誰都知道這個臨時借調是個向上的跳板,沒想到成了人生的滑鐵盧。他迅速打好行裝,把書和零碎的用品放進了行李包裏,臨出門,又回來把牆上自己手書的紙片撕下,揉成一團丟進了紙簍裏,然後,鼓起勇氣跟在指導員身後,走出這間成了護住臉麵的最後堡壘。

屋外,秋日的斜陽刺著眼睛,而刺進心裏的是斜陽下的那片宿舍區,他權當自己是個匆匆走過的行屍走肉。

三天後,一連黨支部開了個特別的支部大會。批評和幫助犯了猥褻幼女的錯誤的梁海生。當著30多名黨員,梁海生再次被剝個精光。每個黨小組出一名代表,從各個角度批判他的醜行,並且幫助他挖思想根源。尤其是那個曾經被他盡情挖苦過的文書,現在的四班長肖廣斌,在發言中聲色俱厲地說:“梁海生這種行為是禽獸行為,是喪心病狂的行為,極大地敗壞了我黨、我軍的榮譽,是給我們光榮的人民軍隊臉上抹黑!為了純潔革命隊伍,我們強烈要求把這樣的敗類從黨組織中清除出去!”

坐在下麵的梁海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早已體無完膚的他,又豈在乎別人往他身上多潑些糞與尿。任憑別人戳也好,割也好,潑也好,都不在乎。默默地看著滴血的心,希望流出來的血真能挽救自己墮落的靈魂。

此後的日子很黑暗,這個昔日的公子,如今成了被別人戳脊梁的反麵典型,更成了大夥的笑柄。雖然他還在一班當班長,但是一班早已另有一個班長,他隻是掛個名而已。他知道,要不是家庭的關係,他很可能被扒了軍裝,中途退伍回家了。其實,他心裏早就萌生了退伍的念頭,真希望就此脫了這身軍裝,然而事與願違,沒多久,一紙調令,他又被調走了。

有些人就是怪,別人給他做主時,他受不了四平八穩的生活,總想自己做主,一旦自己做了主,總是自己碰得鼻青臉腫,結果繞了一圈,還是乖乖的由別人作主。

                        (十六)

海生被告知調動後,第二天就收拾好行裝,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連隊。他按吩咐到營部去辦自己的調動手續。書記沈絮早已給他辦好了一切,看見梁海生來了,沒有半點怠慢,連招呼他坐下。在他心裏,梁海生還是那個活潑可愛的幹部子弟。隻是一時犯迷糊,做錯了事而已。其實,當梁海生猥褻幼女的事傳到營部時,他也和周圍的人一起痛快的譏笑過海生,誰叫他幹出了這種糗的不得了的事呢,在幹部子女獨步天下的時代,他們身上任何一件糗事都會引起發酵,中國的平民百姓曆來是用這種方式發泄的。這到底是百姓不正常,還是世道不正常,亦或是這些不正常早已變成了正常,對沈絮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並不反感梁海生。譏笑過後,他依然為他可惜。

“這是你的調令和調動手續,你拿著這些就可以去新單位報到。這個是你的檔案,都封好了,交給新單位的軍務部門就行。”沈絮一樣一樣給他交待清楚,再一樣一樣地給他放進挎包裏。

海生在沈絮這裏找到了久違的溫暖,幽幽地說道:“你覺得我還有當這個兵的必要嗎?”

“你不要太悲觀,每個人都有摔跟頭的時候,你才19歲,我和戴國良前幾天還說起你的事,他和我的看法一樣,都覺得你的本質是好的,和那些目中無人的高幹子弟完全不一樣。這次是個意外,我們都希望你很快能走出困境。”

一直被無助包圍的海生,被他這麽一說,眼眶立即濕潤了,趕緊叉開了話題,問:“戴國良來過了?”

“他還在報導組,上個星期回來的,是到三連繼續為抗洪英雄組稿,住了一晚就回師裏去了,他還不知道你走的事呢。”

兩人正聊著,王教導員來了,一進門就說:“小三子,你爸爸叫你順道回家看看,然後再去新單位報到。”他又改回了在大院時對海生的稱呼。

“噢。”海生麻木地回答。自從出事後,他就沒回過家,也沒給家裏打過電話,隻給老爸老媽寫了五張紙的檢查,而他們回了封叫他好好改造的信。

他坐上長途汽車到了南京後,並沒有回家,而是從長途汽車站直接專車去了安徽蕪湖。雖然事情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他依然心灰意懶,麵對從小長大的城市,失去了跨進去的勇氣。他不想回家,也不想走進大院,不想見到裏麵任何一個人。

新的團部在蕪湖郊區,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能使他的心情好了許多,完全不需要見一個人就想起自己的罪孽。他按門上的牌子找到了軍務部門,辦好手續,對方安排他到團部招待所先住下,等確定他去哪個連隊後再通知他,這又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沒人願意要的人。他放下東西,信步走到營區的馬路上溜達,迎麵有人走過,互不認識使他緊裹的心漸漸地放開。沿著碎石路走上一塊高地,極目望去,一條浩渺的大江蜿蜒在天地之間,空濛的江麵上,巨輪與帆影交錯,散落至蒼茫的盡頭。

“你是梁海生嗎?”風中傳來一聲問訊,他很不情願地回到現實,又似乎等待這個聲音已久。轉身望去,站在他麵前的是個比他還年輕的戰士。

“我是。”他送給對方一個笑容,問道:“你是?”

“我是團部通訊員,團長讓我來找你。”對方秀氣的臉上帶著客氣的笑容。

海生也不問團長是誰和找他的原由,他習慣了這種情景,也知道自己還處在老爸的權力範圍內。反倒是對這個年齡相仿,透著聰明勁的通訊員產生了好感。他跟隨著對方的腳步問:“那條江是長江嗎?”

“對,就是長江。”對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有個采石磯,離這裏遠嗎?”

“不遠,在蕪湖去南京的路上,你想去玩?”

“據說李白當年就是在那掉到江裏淹死的,所以想去看看。”

“沒什麽好看的,隻剩下個太白樓,據說原來還有些文物,後來全給造反派毀了。”通訊員邊說,邊領著他進了團部小院。

正聽得出神的海生,對眼前一片小平房沒興趣,繼續問他:“你去過?”

“前不久和團長路過,專門去看了看。”

“你們團長對李白也有興趣?”海生好奇地問。在他看來,很少有軍事幹部會對一千多年前的李白感興趣。

“我們團長可有學問了,上知天文地理,下懂雞毛蒜皮。”

兩個人自顧自聊著,全然沒注意有個人站在團部前麵的綠化叢中,那人接口說道:“小家夥,什麽叫雞毛蒜皮啊?”

順著聲音望去,兩人都大吃了一驚。小通訊員因為背後議論的人此刻就站在麵前而漲紅了臉,說了聲“團長”,就不知如何往下說。海生這一望,更是又驚又喜,他幾乎是撲著衝過去,興奮地說:“林叔叔,原來你當團長了!”

此人正是海生小時候最要好的大朋友——林誌航。掐指一算,兩個人已有三年多沒見麵了。海生隻知道他去執行保密任務,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他。

整個事情還要從不久前林誌航去拜訪老首長粱袤書說起。在消失了三年之後,林誌航突然回到了大院。三年前,他從機關下到某工兵團任副參謀長,上任不久,該團即被秘密調往越南戰場,負責修建赫赫有名的胡誌明小道。這使得道路橋梁專業畢業的林誌航有了用武之地。三年後,部隊完成任務會來,他被任命為某工程建築團團長。新官上任,少不了先到老領導家拜訪,梁副司令家是他第一站。在來梁家之前,他已經從大院同仁那知道,小三子闖了大禍,因此,在向粱袤書匯報了越戰的情況後,有意無意把話題引到了小三子身上。

盡管粱袤書身經百戰,兒子的事,還是令他很煩心。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唉,這孩子真是亂彈琴,本來人家準備把他提起來的,結果自己犯渾,背了個處分回連隊去了。”

林誌航心裏早已有了計劃,乘機說道:“我把他調過來吧,我了解他,就是有些任性,讓我好好管教他,您不用再擔心。”

海生的醜行雖然令梁家蒙羞,但是粱袤書和劉延平卻不希望這個逆子脫了軍裝退伍回來。要回來,怎麽也要等提了幹再回來,這是時下中國最好的出路。提不了幹回來,隻能到工廠當工人,讓兒子在那個環境裏混一輩子,那還有什麽出息。隻有成了國家幹部,才能踩上國家運行的節拍。以海生目前的處境,繼續呆下去不僅很尷尬,並且很難提拔,唯有換個環境,去新的單位裏好好努力,才有機會完成“提幹”,這個人生的飛躍。

因此,林誌航的話正好說到了一旁坐著的劉延平心裏,她高興地說:“由你管,我們當然放心,他從小就最聽你的話。”

粱襄書卻有點遲疑地說:“他可是個愣頭青,盡給人闖禍,到你那會添麻煩的。”

跟了粱袤書多年,林誌航知道老首長已經動心了,當即說道:“您放心,他的事,我都了解過了。年紀小,還不懂事,心血來潮才犯了錯,他的本質並不壞,我想他會接受教訓的。”

林誌航這些話,算是說到粱袤書心裏去了,看情形,小林子已經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寬心地說:“行啊,那就讓他到你那去吧。”

所以說呢,海生這一次逃離苦海,全是林誌航一手操辦的。

“嗬嗬,小三子,長高了,也長大了,很結實,越來越像你父親。”林誌航借著暮色仔細打量著海生。海生很享受這種被寵的感覺。童年美好的記憶仿佛又依附在體內,此前壓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開心地說:“林叔叔,這幾年你跑到哪去了?我找也找不到你。”

林誌航拉起他往屋裏走,並對一旁的通訊員說:“小姚,快沏茶去。”海生這才知道這個長得有幾分秀氣的通訊員姓姚。

一團之長的房間很簡單,裏外兩間,外麵辦公兼會客,裏麵是臥室。待海生坐定,林誌航才告訴他,這三年自己去了越南和老撾。“聽說過胡誌明小道嗎?”

原來林叔叔上了前線,海生羨慕的要死,拚命點頭。“聽說過,舉世聞名。”

“胡誌明小道從北方經過老撾才進入南方。從北方到老撾境內,全是我們修的。”林誌航臉上放著光說。有過三年槍林彈雨下的艱苦卓絕工作經曆,值得每一個軍人驕傲。

“怨不得美國人無法炸毀胡誌明小道,原來是通過老撾進入南方的。”海生像是發現新大陸般狂喜,然後又連珠炮地問:“那裏很危險嗎?是不是子彈天天在頭上飛?見過美國兵嗎?”

“美國兵沒看到,美國飛機倒是天天見,也不是子彈天天在頭上飛,而是每天都有飛機轟炸,所以我們都是晚上修路,白天睡覺。”

“什麽時候再去,把我也帶上。”海生越聽越起勁,雖然他當兵當膩了,但這和上前線打仗時兩碼事,上前線是種神聖的呼喚,除了男兒須擔當的大義,他更想證明自己的勇敢與才智。

“隻要你好好繼承你父親的事業,將來總會有機會的。”林誌航說到這,話題一轉,問道:“小三子,我問你,為什麽不回家呢?”

海生聽出林叔叔要把話往另一個放向引,立即坐正了身子,窘迫地說:“回家也沒什麽事,就沒回去。”

“你爸爸可是等著你回去好好談談呢。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海生被他一提臉色漲得通紅,林誌航很熟悉這種表情,沒有推諉、假裝和狡辯,從小的樣子沒變,一種真心又樸實的懊悔。他便語重心長地說:“犯了錯改了就好,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你今年多大?19歲,後麵的路還長著呢,要勇於麵對,不再走彎路。你知道嗎?你爸爸非常擔心你從此一蹶不振。”

同樣是說教,從林誌航嘴裏說出來,比從父母、領導嘴裏說出來的話,大大的不同,海生一下就覺得找到了勇氣,從來不願意拍胸脯的他,胸脯一挺,說道:“我向毛主席發誓,我決不會讓你失望!”

林誌航莞爾一笑說:“到了我這裏,可不能再闖紕漏,我可是在你爸爸麵前拍了胸脯的。作為你的大朋友,今天我和你約定,你,小三子,今後做任何事,不許頭腦發熱,憑感情辦事。”

聽了這番話,海生心裏雪亮。他現在猶如一堆臭狗屎,根本沒人想沾手,林叔叔把他調來,得擔多少非議和風險啊。他強忍住往外湧的淚水,發誓道:“你放心,我決不會給你抹黑的。”別小看了海生這個誓言簡單,世上多少大庭廣眾下的發誓承諾,也比不上一個單純誓約更可靠。

海生發完了誓,又有了悔意,說道:“可是,我不想當兵了。”

“不想當兵你想幹嗎?”

“我想讀書,想退伍後上大學去。”

“不一定隻有退伍後才能上大學,部隊裏也有大學名額。你想上大學的打算很好,當務之急是好好複習基礎課,先把底子打好,不要等機會來了,自己卻沒有準備。告訴我最近都在看什麽書?”

“《形式邏輯》,《魯迅全集》,還有一套《崔可夫回憶錄》。”

“《崔可夫回憶錄》不要帶到連隊去,讓人覺得幹部子弟有特殊化。先留在我這,什麽時候回家時,來問我要。”林誌航說完,眼裏露出狡黠地一笑。那是當年大朋友和小朋友之間常有的默契眼神。

林誌航雖然貴為一團之長,但是此書是“內供”給高級幹部看的,他還不夠資格。想看看不到的東西,這種心情人皆有之。心領神會的海生,飛快地跑回招待所,取了書來給他。

晚飯,林誌航留下海生一塊用餐。兩人從大別山往事聊到越南戰場,再聊到團裏基本情況。在來報到之前,海生就聽沈絮說過,這個團不是步兵團,而是很特別的建築工程團,專門打坑道,築路架橋。

“你爸爸希望你學點技術,團裏準備安排你去修理連,就在外麵的馬路邊上,有意見嗎?”林誌航邊擦著嘴邊問。

“你不是說二營在黃山附近施工嗎?我想去那。”剛才林誌航向海生介紹團裏情況時,他留心記下了有個營在黃山附近施工,天下第一奇山對他的誘惑太大了。而且,自從出事後,他一心想找個渺無人煙的地方,過與世隔絕的生活。

“那兒是涇縣,離黃山還很遠。”林誌航頓了頓又說:“也好,呆在團部太紮眼,你就去二營機械連吧。在越南戰場上,我深深地體會到,現代戰爭中道路機械太重要了,一點也不比步兵差。”

“謝謝團長!”海生站起來,頑皮地給林誌航行了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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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重磅故事! -白白十兩金- 給 白白十兩金 發送悄悄話 白白十兩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4/2022 postreply 18:30:20

小三子這糗事會不會跟一輩子呀? -綠珊瑚- 給 綠珊瑚 發送悄悄話 綠珊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4/2022 postreply 19:58:26

跟什麽? -白白十兩金- 給 白白十兩金 發送悄悄話 白白十兩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5/2022 postreply 01:10:46

檔案呀,流言呀。 -綠珊瑚- 給 綠珊瑚 發送悄悄話 綠珊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5/2022 postreply 11: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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