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沒多久,國慶節到了,他照例請了假回家。這趟回家,多少有些洋洋得意,因為政委已經暗示,他被列入了下一批提幹名單裏。他才19歲,這個年頭,19歲能當上軍官的人少之又少。軍官和地方那些造反升官的工人、農民不同,那些人既使當上革命委員會主任,其身份還是工人,農民,要想進入國家幹部編製,還得等待,而軍隊幹部,則是響當當的國家幹部編製。
盡管此時的海生早已窺破幹部誰都能當的內裏乾坤,但是年青軍官在這個社會裏受寵的熱度,還是令他有些誌得意滿。
過節還是老一套,打打牙祭解解饞,會會朋友,享受一下小院香徑裏與世不同的滋味。就在假期的最後一天,吃罷午飯,老爸在客廳裏一邊削著肥碩的楊山梨,一邊不緊不慢地說:“今晚許世友請客,全家人都去。”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無疑讓在場的另外三個人:老媽、小燕、海生都驚奇不已。小燕對傳說中的“中山陵8號”早已聽的耳朵裏起了繭,興奮地說:“我總算可以見到她的廬山真麵了。”而劉延平則另有一番想法,她問梁袤書:“哎,今晚是很多人都去,還是就我們一家?”
“跟你講了,就我們一家嘛,”梁袤書很不以為然地說。
梁袤書跟了許世友十幾年,老頭子還是第一次以私人宴會形式請他和家人吃飯,如此重要的飯局,劉延平考慮的是穿什麽衣服赴宴。當年在上海居住和上學期間,她已經學會如何赴各種宴會了。那時,梁袤書負責接待蘇聯專家,她常常跟著出席宴會、舞會,怎麽打扮自然是出門前第一大事,到了文革後,穿衣服直接和革命立場堅定不堅定掛鉤,她隻能穿灰、藍兩種顏色的衣服。今晚這麽重要的宴請,自然要斟酌一下著裝打扮。
曾經是8號常客的海生,當然和她們一樣高興,雖然如今的“8號”在他心裏的地位已經難比往昔。但是,它依然有一個位置,因為穿過它,是那些清晰而又親切的大別山歲月。
黃昏時分,一家人到了中山陵8號,車進大門,駛及樓前,李秘書已經在台階上迎候。他先和粱袤書寒暄了幾句,又和劉延平相互介紹了一番,然後衝著小燕說了些讚美的話,最後才轉向等得幾乎要泄氣的海生。
“小三子,長大成人了,還真像個軍人呢。”
海生畢恭畢敬地向他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出自肺腑地說了聲:“李叔叔好!”從對方和藹可親的臉上,他找到了藏在心中已久的溫情。
之後,李秘書一邊把他們往裏麵引,一邊對粱袤書說:“梁副司令,你先上樓,首長正等著你喝酒呢。”
劉延平聽了,在後麵悄悄地對海生和小燕說:“完了,你爸爸今晚又要被灌醉了。”
進了一樓大廳,粱袤書獨自上樓拜見許老頭,剩下他們三個在客廳裏等候。劉延平今天穿了件燙得平平整整,米色無領的短袖府綢襯衣,配上下午才修剪過的短發,往那一坐,自有一番優雅的味兒,海生禁不住誇道:“老媽,你變得年青多了。”劉延平怪嗔地說:“行了,老都老了,還能變回去嗎?”
海生耐著性子陪著老媽和小燕坐了一會,心裏急著想見大郭叔叔,便熟門熟路自行走出大廳。大廳在東麵,勤雜人員生活區在西邊,他從東廊穿到西廊,正好和郭叔叔碰了個正著,海生衝著他喊了聲郭叔叔好,又行了個軍禮。郭克明本是要去大廳裏看他,見他自己來了,便高高興興地將他領進了自己的房間。
海生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他:“去年你陪老頭子去好八連,我當時就在歡迎隊伍裏。”
“是嗎,那你為什麽不來找我們?”
“哪敢啊,你在執行任務。沒有西哈努克,也許我會的。”
提到西哈努克,郭克明也不由地笑了。笑完了又說:“聽說你現在是投彈冠軍了,能投多遠啊?”
“還可以吧,六、七十米。”海生沒想到他有這一問,靦腆地說。
“行啊,比我投得還遠。到了戰場上,你的手榴彈比機關槍還管用呢。還記得當年在大別山嗎,你和老二為了兩個月餅打架的事嗎,你手裏拿了塊磚要和他拚命。”
“當然記得。”雖然海生忘不了是滬生先動手打了他,他才撿了塊磚頭要砸他,但對旁觀者來說,他當時的凶像才是最精彩的畫麵。
“哈哈,再用磚頭時可要事先想一想,弄不好,真把別人腦袋砸開花。”看著海生扭捏的樣子,郭克明不禁開懷大笑。
海生咧著嘴陪他笑了會說:“我想去警衛排看看。”
“行啊。不過我告訴你,當年排裏的人都不在了。”
警衛排的宿舍還是當年那幢不起眼的平房,裏麵的人果真一個也不認識了。郭幹事對著圍攏過來的警衛們說:“來,介紹一下,這可是我們警衛排的老兵了。當年在大別山,他才13歲,就參加保衛許司令的行動了。”
警衛排這一茬兵全是上一茬帶出來的,上一茬兵最自豪的故事就是當年如何隨老頭子上大別山,差點和造反派兵戎相見。滿屋子人一聽眼前這個同齡人也是大別山的人物之一,圍著他問了一堆問題。有的問當年不準老頭子回棋的是不是你,有的猜當年吃蒸蛋脹得爬不起來的就是你吧。反正海生那點醜事這些人全知道,估計那些老兵的嘴都沒閑著。
海生走到當年和郭克明擠在一起睡覺的床鋪邊,床還是那張床,隻是感覺小了許多,他不加思索地說:“郭叔叔,這麽小的床,當年我們倆怎麽睡得下呀?”
“你那時還沒槍高呢,睡下去往牆角一縮,動都不動,比貓還乖呢。”
海生被他一說,開心地撓了撓頭,又想起了一件事,指著一扇朝著院子的窗戶說:“那年我就是躲在那扇窗下看見林彪的。”
郭幹事一聽,趕緊打斷他說:“我們走吧,他們一定在等著你吃飯呢。”
出了警衛排,郭克明笑著責怪他:“你真是沒腦子,怎麽能在這些戰士麵前提林彪的事,記住,這種事絕對不能亂說。”
林彪雖然早已死了,但軍隊高層的清查還沒結束,在錯綜複雜的高層矛盾裏。拿林彪說事的大有人在。海生安能不懂,剛才隻是一高興說漏了嘴,他腆著臉,衝著郭叔叔一伸舌頭,算是認錯了。
兩人回到客廳,透過半掩的門,看到老媽正和一個阿姨在說話,郭克明說:“那是田阿姨,快去問聲好。”
海生按吩咐走了進去,見田阿姨抬頭望來,急忙身子挺直了說:“田阿姨好。”
劉延平忙向對方介紹,這是老三。
這個田阿姨正是許伯伯的夫人田普,見了海生笑著伸出手說:“你就是小三子啊,當年在大別山出了名的就是你呀。”
海生趕緊上去握住她的手說:“是我。”說完,又紅著臉退了回去。
作為晚宴的女主人,田普來見客,原本是禮節性的。沒想到劉延平一聲田部長好,倒讓她坐下和劉延平聊上了。
原來,許世友當上了江蘇省革命委員會主任後,田普就當上了省委組織部長。此時中國政界的潮流,凡政治局委員的夫人,都會安排一個職務。她這個部長,和許多夫人一樣,隻是擺個樣子而已,自然是不可能認識劉延平。反之,劉延平在組織部署下的部門工作,今晚來8號,必定會見到頂頭上司,所以把自己精心拾綴了一番。
這時,李秘書進來說:“田部長,劉處長,快請吧,首長那邊已經喝上了。”
幾個人魚貫進入餐廳,許老頭和粱袤書已經入座。兩人之間放了兩瓶茅台酒。在他們身邊還坐著兩個海生認識的人,一個是胡高參,一個是高主任。一看他們進來,粱袤書趕緊起身說:“田部長,你來評評理,我這二兩酒的人,怎麽能喝一瓶。”
“喝酒的事我管不了。”田普淡淡地一說,招呼著劉延平等人坐下。
她說得沒錯,許世友喝酒,天下幾乎沒人能管得住。酒桌上,也休想找到說理的人。走在後麵的海生和小燕分別道了聲許伯伯好,許老頭還是當年那副看人的樣子,歪著脖子瞅著他倆說:“小三子,不錯,像個兵樣。丫頭叫什麽?小燕,當兵了嗎?”
“沒有。”許老頭這句話顯然問到小燕心裏去了,她略帶抱怨的說。
許老頭轉身就對粱襄書說:“為什麽不讓她當兵,你這是舊思想,罰酒。”
這一下,兩人酒戰重開。亂哄哄中,海生趕緊去問候胡高參和高主任,待他回來坐下,卻發現小燕身旁多了個女孩子,年齡和他們相仿。他在大別山見過許伯伯的一個女兒,長得和她爸爸一樣,五大三粗,而眼前這個卻是眉清目秀,隻是生就一副不願搭理人的樣子。
兩家人,再加上胡高參、高部長和李秘書,正好10個人一桌。頭道菜,是滿滿一大盤油炸麻雀,這是許老頭宴客必上的菜,剔淨羽毛的麻雀,油裏炸得酥酥的,又香又脆。放進嘴裏一嚼,連骨頭帶肉全進了肚裏。他的家宴,曆來是以他獵獲的戰利品為主,野雞、野兔、野鴨等,包括端上來的魚,也是老頭子用漁網從院子裏的池塘中捕撈出來的。
正當每個人專心對付盤裏的麻雀時,老頭子虎威一展說:“今晚所有的人都要喝酒。”他目光掃過小燕,用手一指又說:“除了小燕。”
海生聽了心想,那個不愛說話的女孩也得喝了。果然,李秘書一個個倒過來,連一向不沾酒的老媽麵前也倒了一杯,輪到那女孩時,她主動拿起酒杯,讓李秘書斟滿。
這邊李秘書酒還沒倒完,那邊許老頭和粱袤書已經對上了。許老頭喝酒,一手拿杯子,一手抓著酒瓶,那架勢人見人怕。勉強陪他喝了幾杯後,粱袤書已經不勝酒力,海生見了,趕緊去給許伯伯敬酒。許老頭一看小三子過來,把酒杯往桌上一扣說:“不喝!”李秘書連忙點撥海生:“許伯伯的規矩,敬酒的須先喝三杯。”海生也不問原委,爽爽快快地喝了三杯。老頭子一看,也不欺小,自己斟滿了一杯一口灌進肚裏。
就在這時,廚師老王出現在餐廳門口,粱袤書見了,趕緊說:“老王頭,快來陪首長喝一杯。”
老王笑眯眯地搖了搖手說:“我來看看小三子。”
海生這時早已走到老王師傅麵前,一付傻乎乎地樣子,邊笑邊問候他。老頭子見他倆如此親熱,立即發話:“老王頭,和小三子幹三杯。”
老王師傅給老頭子燒了許多年飯菜,在許家的地位,就像老阿姨在梁家一樣,算得上長輩。既然老頭子發話,他也不客氣,拿起酒杯對海生說:“小三子,不行就喝一杯吧。”
這話被許老頭聽到了,隔著桌子說:“不行,他當年下棋就不許別人賴,喝酒也不能賴,說好了三杯就三杯。”
一桌子人都被他逗樂了,六年前下棋的事,沒想到他記著呢。海生更是哭笑不得,因為這三杯的數量,根本就是老頭子信口說的,誰也沒同意,怎麽就說好了呢 。其實,海生還得感謝老頭子,如果他說八杯、十杯,還不照樣得喝。
從許老頭喝到王老頭,後麵又有胡高參、高主任、李秘書,海生一口氣喝了十來杯酒,饒是他年輕力壯,也已經兩頰微紅。
這時,一旁的劉延平瞅著機會拿起隻有半杯酒的杯子,起身說:“許司令,我敬你一杯。”
從打鬼子到現在,參加革命30年,劉延平從不喝酒。即使逢年過節,也隻是用嘴唇沾一下。她感覺那東西和毒藥差不離。今天在許老頭這兒,親眼見識了他喝酒的凶相,生怕兒子喝醉了,才拚了命去敬他一杯。
“好,好。”老頭子盡管酒品不好,但對女人敬酒,則是額外大度,也不管別人杯裏有沒有酒,自己一仰脖子就是一杯。
接下來,由胡高參、高主任、李秘書輪番給老頭子和粱袤書敬酒,這一輪是和氣酒,大家都喝得和和氣氣。這時,一直坐在那不怎麽說話的女孩子,也是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拿著酒瓶來到粱袤書身旁說:“梁叔叔,我敬你一杯。”說完,先把粱袤書杯裏的酒斟滿,然後自己一抬頭喝完了杯中酒。
粱袤書一邊說:“經建啊,梁叔叔今天已經喝了四兩酒了,再喝就要醉了。”一邊還是把酒喝了。
海生這才知道她就是許世友的掌上明珠,最小的女兒,許經建。
粱袤書說給經建的那句話,也是暗示其他人,尤其是老頭子,自己已經不勝酒力了。偏偏這許老頭喝酒,滿桌沒有一個人醉,就不算喝到爽。眼見那些客氣酒都喝完了,立即說:“老梁,這些年你功勞不小,這杯酒是敬你的。”說完,也不管對方和還是不喝,咕嘟一口,就把就倒了肚裏。
酒喝到這會,才正式進入主題。今個兒許老頭宴請粱袤書及他全家,還把大別山共患難的心腹部下都找來,就是要親自把粱袤書這一年來的鬱悶給抹平了。自從粱袤書去了鋼鐵基地,就幾乎在他麵前消失了,這種消失令他難受。許老頭雖以行事乖張魯莽著稱,骨子裏卻自有精明之處。他自知蘇南挖煤失敗,浪費了大量人力物力,這一仗沒打好,和自己有關。原想不聲不響把各處的挖煤兵馬撤了,這事就算了結了。但是,幾萬人馬的爛攤子,豈能說撤就撤,再加上全省黨、政、軍各部門當年一律把挖煤作為頭等大事,如今煤沒挖出來,自然是怨聲載道。但是誰又敢指責堂堂的許司令呢。於是,軍區、省委的高層有人明裏暗裏把責任推到了他的洋拐杖——粱袤書頭上。那段時間,正和江南大大小小的山頭生悶氣的許世友,哪有心思站出來為粱袤書說話。
累死累活幹了三年挖煤總指揮的粱袤書,活生生成了替罪羊。從不與小人一般見識的粱袤書,麵對那幫隻會找茬,不幹實事的人,心裏自是有氣。因此他找了個眼不見為淨的地方,用工作解悶去了。而在那些官場上混得八麵玲瓏的人眼裏,你粱袤書也是個呆子,雖然大紅大紫風光一時,到頭來官沒升上,還惹了一身躁。
再說老頭子,他向別人認錯的方式,就是把他找來喝酒。酒過三巡,一句話,天大的事就算揭過去了。粱袤書豈能不懂,所以杯中酒不敢不喝,也是一仰脖子把酒喝幹了。自然,這酒品在他的嘴裏,則是苦澀多餘香醇。
放下了酒杯,許老頭早已有話在等著他了,說道:“8月1日建軍節,在華東飯店喝酒,別人都來了,就你沒來。”
“地方上8月1號不休息,我來不了。”粱袤書急忙申辯。
“那也不行,罰酒!”許老頭說著,另一隻手裏緊緊攥著的酒瓶,對著粱袤書的杯子就倒下去。
粱袤書料想今天是逃不過倒下這一關,心裏一橫,拿起杯子就要喝。
海生急了,也不管輩分大小,有沒有資格說話,站起來就說:“爸爸,這杯酒我代你喝。”
一旁的高主任也知道,粱襄書這杯酒下去,離倒下就不遠了。接口說道:“好啊,兒子代老子喝酒,理所應當。”
許老頭一時找不到不許代的理由,隻得又耍起老花招:“代喝要喝三杯嘍。”
海生這下不幹了,拿出了當年小三子的倔勁說:“這不公平,我剛才喝過三杯了,這次我喝三杯,你也要喝三杯。”
天下敢和許老頭較勁的人,真還沒幾個,海生的話一出口,就遭來老爸的訓斥:“怎麽能對你許伯伯說這樣的話。”
許老頭卻毫不在意,他平日裏對屬下很凶,唯有酒桌上不分大小。他嘟嚕著嘴說:“三杯就三杯。”叫人找來6隻杯子,一一倒滿。
海生沒料到老頭子真要和自己喝三杯,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來老頭子又耍了個滑頭,他見酒都已倒好了,便說:“你粱袤書有兒子代喝,我也有。經建,來,和他幹了!”
眾人全被他的頑皮逗樂了。劉延平擔心地說:“經建呀,別喝那麽多。”
暗曉經建酒量的胡高參則起勁地說:“好啊,巾幗不讓須眉,他們倆有的一拚。”
經建過來二話不說,一口氣三杯酒全喝了,然後抿了抿嘴說:“該你了。”
兩人第一次語言交流,竟然像一對較勁的對手。海生傻傻地一笑,一個“好”字才說完,三杯酒利索地下了肚,再看對方索性站在她父親身後,敢情要做個代父喝酒的花木蘭。
在回家的路上,粱袤書酒氣熏天地坐在車裏,還忘不了數落海生:“你呀,今後說話可要小心些,你在連隊裏對領導是不是也這樣說話?”
劉延平這次反倒站在海生這邊,氣呼呼地說:“沒見過像許世友這樣喝酒的,今天要不是海生,還不知你醉成什麽樣子呢。”
年少輕狂,乃是真性情的流露。一個人在年少時沒有輕狂過,是很悲哀的。然而眼下的中國,又有幾個人敢在年少時輕狂呢?輕狂成了另類,它的另一個名字就是高幹子弟。海生則是另類中的另類,天性不羈的他,在讀了大量西方名著和許多人物傳記後,內心對大人物的認知,儼然與主流社會,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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