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二十七

(十二)

   第二天早上,為了避開三伏天的酷熱,七點半,三人就下了樓,司機小何早已起動了車子 ,打開空調等著他們。這是輛今年剛推出的上海牌驕車,式樣新穎,是1949年以來,第二款國產轎車。第一款是紅旗牌轎車,中央委員以上的才有資格坐,所以這款上海牌一出來,坐不上紅旗牌的各級領導可謂趨之若鶩。隻是車廠一個月才生產二三十部,根本無法滿足。

   海生坐進車,首先拍了小何一個馬屁:“你這輛車全南京城不會超過十輛吧?”

小何和海生同年,能開車陪幾個年齡相仿的高幹子女郊遊,心裏自然很得意,邊開邊介紹:“這輛車是馬天水特批的,我去上海開 回來的。你們不知道,工廠門口都是全國各地來提車的人,新車剛落地,立刻就被人提走了,連入庫的時間都沒有,我開著它出來時,門口等車的人羨慕死了。”

   小燕不僅享用過新車,還偷偷地駕駛過,這會得意地問海生:“怎麽樣,比北京吉普舒服的多了吧?”

   婷婷在一旁搶過去說:“那還用說,這是轎車,那是吉普車,是打仗鑽山溝用的。”

   出了大院,車子開始加速,沒有抖動,果然非常舒服,最爽的是有空調,車裏車外,簡直冰火兩重天。

   “小何,我們從許世友小道去,從中山門回來,怎麽樣?”海生提議。

   “好,那正好從我們學校走。”小燕拍手讚同。

   沿寬敞的北京東路向東駛,很快到了小燕的學校,它是南京最有名氣中學,光是占麵積,就比一般中學大了幾倍,遠遠地就能看到它的圍牆。聽著小燕的介紹,婷婷煞有介事地說:“在這麽大的學校當團長,一定很神氣吧?”

  “對呀,人家服你管嗎?”海生也好奇地問。他有些不相信從前有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小燕,能鎮得住上千個少男少女。

  “我也不知道他們服不服,反正沒人跟我吵架。”小燕悠悠地說。

   這話海生相信,等到有人要找小燕吵架時,他一定是與所有的人吵完了。

   車過太平門,沿高大的城牆向右一拐,就上了神秘的許世友小道,這條小道隱藏在連綿的鬆樹中,從前是一條碎石路,自從許世友入住中山陵8號後,就鋪上了柏油路麵。他每天沿這條路進城,隻要一過太平門,就是軍區司令部後門,又快又安全。由於越南戰場上出了條著名的胡誌明小道,南京人就把這條路戲稱為許世友小道。海生津津有味地向身後兩位女生解釋。

  “三哥,看不出你還知道的不少呢。”見海生得意的樣子,婷婷故作驚訝地說。

  “你不知道,他曾經跟許老頭在大別山呆過一陣,後來經常去許老頭的家,中山陵8號玩,所以對這裏忒熟。”小燕不無驕傲地說。

   一會兒功夫,車到了明孝陵,這個要過飯的皇帝的陵宮,大門永遠都是緊閉的,好像生怕人要找他算賬似的。★再往前,就能看到藏在綠色院牆中的8號了。小何減緩車速,對婷婷說:“這就是8號。”

   婷婷把鼻子抵在車窗上說:“看上去很一般,不就是個藏在林子裏的房子嗎。”

   的確,許公館看上去很一般,比起不遠處宮殿一般的“美齡宮”,它就像個文人的書宅。此刻,它肯定不知道有個熟人正凝視經。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門,和門前的草木都與從前一樣。海生突然問小何:“老爸最近還來8號嗎?”

  “自從去了鋼鐵基地,就再沒來過。”

   早在去年冬天從上海回寧,海生就聽到風言風語,說老爸因挖煤的事,替許老頭背了黑鍋,卸職後閑賦在家。海生沒問過老爸,但從他陪老爸回河北看奶奶一事中,基本可以證實所傳不虛。

   也就在這個時候,正逢上海的馬天水需要有個合適的人主持中央特批的南京鋼鐵基地工作,他的老戰友,熟悉上海,江蘇兩地及軍隊的梁袤書自然是最佳人選,他出麵向南京軍區黨委借走了梁袤書。

   這個上海鋼鐵基地,是此時上海最大的鋼鐵企業,前期的基礎建設,工程浩大,梁袤書去了如魚得水,一門心思去做他的鋼鐵將軍去了。

   海生不知老爸怎麽想的,反正他是不會像從前那樣滿懷熱情來敲這個門了。首先,這個城市的人民開始厭惡他,而他把挖煤失敗的責任推給自己老爸,足以讓年青的海生看不起他。

   很快,中山陵到了,“天下為公”赫然就在眼前,早晨的涼風在碑樓(★文革期間,明孝陵一直停止對外開放)前打著旋迎接他們。四個人興衝衝地踏上了登頂的台階。一路上最忙的就是小燕,她最近玩照相機玩上了癮,碰上今天這麽個好日子 ,怎麽也要炫弄一下手上的鏡頭。她和婷婷一看到別致的景色,就叫道:“海生過來幫我們拍一張,從這個角度拍,要把那棵樹拍進來,記得多留一些白……”。弄得海生不停地上竄下跳,400多級如階,至少走了一倍。一點看不出他剛被失戀打蒙,一夜未眠的樣子。

   海生從小到大都不會向別人展示自己的軟弱,這決不是因為他堅強,而是他從不把悲傷煩惱之事當作痛苦之事。他是那種天塌下來都不在乎,反倒會興高采烈去看天塌的人。這樣的性格,硬是夠硬,怕隻怕常常硬過了頭。

  “玩中山陵,必去靈穀寺,”從中山陵下來,海生極力向婷婷推薦,“在靈穀寺,你肯定找到中山際所沒有的味道。”

   然而,當車過水榭時,他卻突然叫小何把車停下,不顧別人地說:“我在水榭等你們,回來時按喇叭叫我。”說完,徑自跳下車走了。

   下了路基,一湖綠水鋪滿了眼底,湖的那一邊,山林之下,水麵之上,一座翠白相間的亭榭依水而立,兩側垂柳相擁,像綠牆,更似羅杉,遠遠望去,如同一幅將天下的美集於一身的圖畫,令人歎由心生。

   剛才在車上,海生一見到兀立在靜靜地山林中的它,就被它迷住了,所以不顧一切地跳下來,非近距離見它一麵不可。從昨夜到今晨,先是亢奮,後是失望,最後是茫然中徹夜不眠,盡管剛才在中山陵玩得夠瘋,但心始終是被囚禁的,直到見了名不見經傳的水榭,囚禁的心一下就被它帶走了。它的離世的美,仿佛抽走了他的靈魂。

   沿著湖邊彎彎的小路徐行,雙腿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向前,因為心早已醉了,迷失在人間仙鏡裏。這裏,水草淒淒,微波漣漪,人聲遠循,天地空靈,而那悠然兀立的水榭,正像他夢裏的天國。自從15歲那年,他迫不及待地穿上軍裝,著急去見識外麵的世界以來,失望就成了他所見一切的回答。他心裏藏著無盡的愛,卻無法去愛這個世界,他想把愛傾注給自己所愛的人,卻沒有世俗的本領讓她們轉身。

   走出湖堤,麵前出現一大片整齊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水榭的大理石台階下,他悄悄地在青草上坐下,夏日燦爛的陽光,正靜靜地散落在翠盈盈的琉璃瓦上,微風蕩開細細的柳條 ,像是有生命穿過柳蔭,進入了水榭裏。他不想冒然走進水榭,生怕自己粗俗的身體褻瀆了住在這裏的精靈。

   忽然,水榭的一角有人影閃動,側目望去,臨水的欄杆已被大大小小六七個人體遮掩,看情景,那是一家老少,海生隻能歎息地起身。

   這些人,明明看不明白這湖水,偏偏還想去看個明白,他離去時怏怏地想到。

   正好,此刻大路上響起汽車喇叭聲,海生收回了靈魂,飛快地回到車裏。

  “怎麽樣,靈穀寺好玩吧?”海生抹去腦門上泌出的汗珠問婷婷。

  “還不錯,幽幽的,呆長了,保不準也想出家當尼姑。”婷婷語氣中突然有了方妍的惆悵。

  “去你的,哪有你這麽小的尼姑。”小燕用拳頭垂著她的肩膀說。

   小何抓著方向盤問海生:“現在去哪?”

   海生一看表,不不到11點,說:“回去吧,沿陵園路走中山門,到新街口的莫斯科餐廳,我請你們吃西餐。”

  “好啊,我還是吃色拉和豬排。”小燕迫不及待地說。

   婷婷還沒開口,胖胖的身體已經因美食的誘惑開始扭動,最後還是以客人的矜持說:“南京的莫斯科餐廳,和北京的老莫一樣嗎?”

  “名字一樣,氣派比北京的差遠了,不過,也是幹部子女聚集的地方。”去年夏天,小燕暑假上北京,婷婷就帶她去老莫吃過西餐。在北京,幹部子女沒去過“老莫”,說話都不敢喘氣。

   陵園路長約五公裏,兩側高大的法國梧桐連綿不盡,梧桐之外,仍是密密麻麻的山林,它們將整條馬路包裹在綠蔭叢中,使它恍若綠海裏的生命通道,通道盡頭的世界任你想像。

  “見過這條林蔭道,世界上所有的林蔭道都成了小巫見大巫。”海生得意地對婷婷說。見她又伸舌頭又咂嘴,海生更樂得賣弄:“這些樹全是孫中山大葬時種的,從中山陵一直到下關火車站,你猜猜一共種了多少法國梧桐?”

  “不知道。”婷婷一猜謎就會頭痛,轉頭去問小燕,小燕也搖頭。

  “一共一萬八千棵。”

   新街口是南京的地標,其中最熱鬧的地方是中央商場,莫斯科餐廳就在它旁邊。海生叫小何先把車開回去,自己帶了兩個小饞嘴進了店。

   店堂的樓下是賣冷飲的地方,大熱天裏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樓上是吃西餐的地方,因為來得早,空空的沒坐幾個人,三人興高采烈地找了個臨窗的桌子。

   剛坐下,小燕便急吼吼地說:“熱死了,我要先來一份赤豆刨冰。”從空調車裏換到熱烘烘的店堂,巨大的反差,任誰也吃不消,還沒坐穩的海生聽了,邊起身邊看著婷婷。

  “別看我呀,一人一份,越快越好!”

   海生屁顛顛地下了樓,站進排隊的人群裏,買了兩大杯刨冰,一瓶冰鎮麥精露(一種發酵後的飲料),緊趕著給樓上的女孩子們送過去。走在樓梯上,發現有些不妙,他老遠就能聽到婷婷那字正腔圓的北京話,這會全沒了那懶散的味兒,音頻高的讓人想起紅衛兵造反那陣子大辯論的嗓音。

  “你算哪根蔥啊,在這裏吆三喝四的,瞧你那德性,瘦得混身上下刮不下二兩肉來,還想和我們交朋友,你要不是得了白內障就是兩眼給石灰抹上了。你告你,有多遠你給我滾多遠。”

  “就是,有多遠死多遠!”這後一句是小燕的聲音。北京話叫人“滾遠一點”,南京話則叫人“死遠一點”。

   上了樓來,海生看到婷婷正叉著腰,秀目怒視對麵三個男青年,隻是對麵那三個既沒有“滾”的意思,更沒有“死”的念頭。三個人都穿著軍裝,又都沒有領章帽徽,看來是幾個“軍痞”。其中一個壯一點的站到那個瘦前麵說:“小妞,別以為你能說幾句北京話就了不起了,我告訴你,和你交朋友是抬舉你們。”

   那個剛剛被婷婷嗆得灰溜溜的瘦子緩過了神,厚皮賴臉地說:“就是,交個朋友嘛,何必發那麽大的火。”

  “臭不要臉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誰和你這病癆交朋友。”婷婷語速極快地嗬斥著,反映慢一點的,還沒聽明白,她已經罵完了,正喘著氣休息呢。

   幾個軍痞聽了這話,自然下不了台,其中一個歲數小一點的,一挺胸站到婷婷麵前說:“小丫頭,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海生聽到這,心裏的火豈止冒了三丈,數尺之外,沉聲喝道:“是誰說吃罰酒的!”

   小燕一看救兵到了,鐵青著臉說:“就是他們,我們坐在這等你,他們上來搭訕,要和我們拚桌。我們說有人了,他們不聽,那邊有那麽多空位不去,偏要坐這,還說要和我們交朋友,真不要臉!”

   海生把手裏的東西重重往桌上一放,再把那瓶750毫升麥精露攥在手裏,指著對方說:“你們是哪個大院的,跑到這裏來耍流氓,有膽量的把名字報出來。”海生每逢打架,腦子就轉得特快。麵對以一抵三局麵,毫無勝算,再說,自己現在是軍人,又是黨員,打架鬥毆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走這一步為好,所以先開口問對方是哪個大院的。因為上這兒來的多數是軍隊幹部子女,聽了他這麽一問,對麵三人,包括樓上坐著的其他桌子上的就知道他也是大院子弟,即使這三個真是社會上的小痞子,動起手來,四周坐著的大院子弟絕不會袖手旁觀。

  “你管我們哪個大院的。”瘦子看見海生拿著酒瓶衝著自己指指點點,心裏發怵,嘴上卻不甘示弱。

   遠處的桌子上,有人接過了話:“胡平家的二公子,別躲呀。”話音一落,笑聲四起。那瘦子紅著臉往後退了半步,海生仔細打量他,依稀想起了這張臉,他叫胡小平,老爸是軍區政委胡平,在今日之省城,是一人之下,他人之上的人物。胡小平當年在衛崗小學時,和滬生一個班,外號叫“二癩子”,好逞嘴皮,惡跡斑斑,還忒喜歡耍賴,打架又特別菜,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記得有一次吃晚飯時,他把從身上搓下來的老垢趁人不備丟進一個下午剛罵過他的同學的碗裏,結果被發現了,遭對方揪住就是一頓拳腳,打得他倒在地上鬼哭狼嚎,全食堂都聽的見他的哭聲,直到把食堂管理員哭了出來,才躲過了後麵的拳腳。

   胡小平此時也認出了海生,假惺惺地問:“你是梁滬生的弟弟?”

  “是又怎樣?”海生鄙視地反問。

  “我和你哥哥是同學,大家都是衛崗小學的,誤會,誤會。”他見海生不接口,怏怏地對其餘二人說:“走吧,我們換張桌子。”三個人灰溜溜地走了。

   婷婷得勢不饒人,衝著他們的背影繼續說:“有本事別走啊,姑奶奶才不管你是哪家的……”。直到她回頭一看,小燕和海生已經坐下各自品味自己的冷飲,這才坐下來自我解嘲地說:“把我的腸子也氣斷了。”

   小燕把刨冰放到她麵前說:“累了吧,趕緊吃點刨冰,解解渴,別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接過杯子的婷婷,剛把嘴唇貼上去,聽小燕一勸,又來勁了,說道:“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真給幹部子女丟人。”

   剛才還火冒三丈的海生,此刻早已被她的腔調和架式弄得樂不可支,衝她一笑,又看看四周,壓低了嗓門說:“小姑奶奶,早知道你這麽厲害,我剛才也不必生氣了。我估計整個南京城也找不到一個吵架吵得過你的。”

  “那不行,你不舉著酒瓶,我罵人多沒勁啊。”刨冰下肚後,婷婷又恢複了平日慢悠悠的腔調。

   回到家,兩個女孩子丟下使用完的海生,繼續嘰嘰喳喳女孩永恒的話題去了。獨自一人的海生,又想起了王玲,他始終想不通她為什麽還不能原諒自己,以至於自己空作了一場夢。他拿出筆給她寫信,寫了一行又劃掉,沮喪地望著信紙發呆。他哪裏懂得女孩子視愛為“繭”的思維,繭是她們的領地,她們在繭內可以由著性子為所欲為,而在繭外,她們通常要做給別人看,證明自己是個不為性欲所動的好女人。如果昨晚海生夠勇敢(或夠狡猾)追上王玲,用更委婉的方法去哄她,她焉能不給他台階下。

   所以,世人總說女人愛使小性子,作繭自縛之下,性子如何能大的了。

   海生沒頭沒腦地瞎愁了一陣,索然無味,提起電話打給東林,人不在,是他老媽接的,說他回知青點去了。日本老太太在電話裏誠心誠意叫他有空去玩,他聽了,心裏一暖,和她一陣客氣後,又打給了朝陽,這小子果然在家,“大過節的,在家多沒勁啊,過來吹牛。”

  “這麽熱的天哪也不去,除非你請我去莫斯科餐廳吃冰飲。”朝陽不懷好意地說。

  “我呸!你不早說啊,我剛從那回來。”

  “和誰去的?為什麽不叫上我。”聽口氣,朝陽在那一頭一定很 痛苦。

  “一個北京女孩。”海生有意隱去了小燕,這點虛榮心,他還是要的。

  “哥們,不簡單啊,北京女孩都泡上了,對過嘴沒有?”朝陽又開始胡謅起來。

  “我今天算是領教了北京女孩的厲害,訓人就像訓孫子一樣,你知道被她教訓的是誰嗎?”海生在電話裏繪聲繪色說了一遍。

  “胡小平這家夥,從小就欠揍,要是我在場,先揍他一頓再說。”朝陽耍完嘴皮子又說:“你要是對那個婷婷沒興趣,把她介紹給我,我就喜歡辣一點的。”

  “我勸你趁早省了這份心思。反正我是不會找北京女孩的,發起脾氣來,能把你活吞了。”

   兩人瞎聊了一會,就把電話掛了,海生呆在電話旁,半晌未動。他發現和這些昔日的夥伴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最沒勁的是和他們談論女人。他不明白他們是裝著對女人不在乎呢,還是根本不把女人當回事,除輕蔑和詆毀,就是拿她們取笑作樂,為什麽不能認真討論女人,從心裏發出一聲讚美呢?雖然在孩童時代,他也劃過三八線,也欺負過女生 ,但《紅樓夢》裏一句“女人是水做的”完全顛覆了了他,使他在異性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愛憐,太多的向往。這些愛憐和向往讓他無法接受對女性的詆毀與輕蔑。

   不過呢,話又得說回來,當你需要有個人排遣自己的心情時,有個老朋友在耳邊叨叨,比什麽都好。

 

                                                         (十三)

   三天假期結束後,當他返回連隊時,初戀變成了失戀,曾經塞滿歡樂,興奮的心,這會填滿了惆悵,迷茫。奇怪的是,它們反而讓自己的思維變得很忙碌,他喜歡腦子裏有東西在轉,既使它盛滿了痛苦,也比空空的好。

   一回到軍營,麵對他的就是繁忙的訓練,半個月後,海生的班以優異的成績代表團裏參加全師的班進攻大賽。除了射擊,投彈,班戰術三項基本軍事技術外,還有武裝囚渡和夜間襲擊。前三項,各參賽隊伍難分上下。武裝囚渡是在長江的叉江上舉行 ,每人背二十多斤的槍支彈藥,橫渡1000多米的江麵,這是一場比體力與耐力的比賽,海生在上海二連時,就是連隊的遊泳小教員,有一套訓練旱鴨子的方法,所以比賽開始後,率領全班從始到終都遊在最前麵。這令觀摩比賽的多級指揮員驚奇不已,沒想到這個高幹子弟能帶著全班奪得比賽中強度最高項目的第一。

   梁海生全然不知道別人怎麽議論他,除了帶隊的副營長過來表揚了幾句,那一大群考官始終一臉嚴肅的樣子。

   當天夜裏,熄燈號吹過不久,就響起了緊急集合哨。集合完畢,每個參賽的班由一個考官帶著,穿大路,走田埂,跑出去20多裏地,然後各班自己返回集合地,先到者為勝。海生從頭到尾都沒看隨身的指南針,絲毫不差地把全班第一個帶回了營房。讀書人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這小子有過路不忘的歪才,一般人走過一個地方隻會在腦子裏留下一條路,而他留在腦子裏的是一張圖,方位,距離,地形,景象全部攝入腦中,大到一幢建築的特征,小到路邊一塊石頭的形狀,都能絲毫不差地印在那張地圖上。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天生的軍人,梁海生還真是其中一個。

   全部賽程結束,誰也沒想到一個18歲的高幹子弟帶著一個班拿了全師軍第一。副師長發獎時對海生說:“好你個梁老三,給你爸爭氣了。”隨後,他又對身後一眾軍官說:“這麽好的苗子,立刻調到師教導隊來當教練。”

   於是,海生糊裏糊塗就被借調到師教導隊當上了臨時教員。

臨行前的晚上,戴國良和海生一人一條長凳,躺在星空下做徹夜長聊。

  “臨時教員離提幹隻有一步這遙,就等辦手續了。”國良首先恭喜他。

  “我才不想當什麽教員呢,我現在隻想去上大學。”海生一邊往胳膊腿上抹防蚊油一邊說。

  “有人適合讀書,有人適合習武,你天生就是帶兵打仗的人。”

  “拜托了,這個兵有什麽好當的,人都當傻了。”海生自然知道他的話在寬慰自己,並沒有認真去聽,兩眼正緊盯著頭頂銀河裏,那裏正有一顆流星飛快地從頭頂劃過,國良似乎也在注視著它,待它消失後才說:“你不想當,隻怕你父親不同意。”做為一個旁觀者,他太清楚海生今後的路了。

   海生偏偏最不喜歡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開口就說:“誰稀罕啊。”

  “聽說過皇親國戚嗎?”國良被他一本正經地賭氣逗樂了,笑著說:“你們現在就是皇親國戚,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貴族,你們的路都是安排好的,你隻要按著這條路走下去就行了。”

   海生還是第一次聽說中華人民共和國貴族這個詞,很是新鮮地坐起來問:“就我這樣,也能算貴族?”

   這個詞,在1949年之後就成了反動名詞,但是,到了後文革時期,許多反動的詞語在年青人心中成了時尚的東西,比如貴族,在海生的心裏可是個值得尊重的詞。

  “這個嘛,也算也不算。”國良又開始按自己的思維方式說話:“按地位,你們這樣的家庭自然是貴族了,按照老的說法,一個真正的貴族要經三代人才能產生。”

  “為什麽要三代?”

  “你看啊, 第一代是打江山的,他們把江山打下了,給後代創造了富裕的家業,但是這代人是從底層站出來的,沒什麽文化修養,故而他的後代要想成為真正的貴族,還缺少從小的修為和開拓視野。”

   國良與海生對高幹子弟的議論不計其數,兩人的看法又頗為接近,所以也不忌諱在海生麵前奚落那些自恃的“八旗子弟(70年代,中國的普通百姓稱高幹子女為八旗子弟)”。而海生聽了,大有茅塞頓開之感,高興地恨不得去擁抱一下老夫子,一陣手舞足蹈後衝著他說:“老夫子,你太偉大了!”國良被他當麵一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上海灘鮮有這樣直接誇獎人的,通常的讚揚方式是同意,比如:對咯,我有一個朋友貴族氣質老好個伊拉爺爺曾經是資本家。如此誇獎既不顯得大驚小怪,也不失身價。

   為了對海生的狂喜表示回應,國良一起身從長條凳下拿出一隻蓋得嚴嚴實實的大茶缸,又把海生的杯中水倒掉,將茶缸內之物倒了一半給他,最後還要仔細看看,確定正好一人一半,方才遞給海生說:“來,喝一口。”

   海生接過杯子一聞,乃大喜:“哈哈,又是封缸酒,我喜歡。”

  說罷,兩人一碰杯。

   一口酒下肚後,戴夫子想起另一件事,說道:“我給你做的印章,已經叫家裏把雞血石料寄過來,我刻好了給你送去。”

   自從戴國良在部隊裏小有名氣之後,凡是能和他套近乎的,上至營、連領導,下至班長、黨員,都來問他討個印章,唯有海生沒開過口,不是他不想要,而是隱約感到不該摻合進去。雖然國良隻比自己大了兩歲,他卻把他當師長對待,湊這個熱鬧,似乎給他填了麻煩。反倒是前不久,國良主動問他為什麽別人都找他刻章,偏偏你不要。他聽了海生解釋後,心裏一暖,說道:“別人可以不給他們刻,你,我是一定要送一個,我用珍藏的雞血石為你刻一枚。”

   這會聽國良重提,海生好生感謝,同時不忘告訴他:“你要的《紅樓夢詩抄》,我叫我妹妹直接寄給你。你知道吧,我把你抄給我的自己寫的幾首古詩詞拿給她看,她再給同學看,都說你的字和字帖一樣。”

   戴夫子聽了嘿嘿一笑,看上去他對女孩子們的讚賞挺受用的,拿起茶缸,他悠悠地呷了一口說:“我想起文革初期寫大字報的一件趣事。聽說過啟功嗎?”

  “聽過,字寫得很好。”

  “對,尤其他的行書,堪稱當今天下第一。文革初期,他被打成牛鬼蛇神,被強製去打掃校園。學校裏的造反派要找人抄大字報,便把他叫來說:你不是會寫字嗎,把大字報抄好了貼出去。寫字總比掃地好,啟功便負責抄大字報。結果,白天貼出去的大字報,到了晚上就被人撕了,造反派以為有人破壞,趕緊去查,一查才發現撕大字報的什麽都有,甚至還有幾個造反派的頭頭,大家把撕下的大字報都當作墨寶藏起來了。”

   海生聽到這兒,兩隻大眼睛在夜色下閃著光,他太羨慕那些造反派了,追著問:“真的還是假的?”

  “應該是真的,我是在幹校時,聽那些老家夥們說的。”

   海生拿起杯子就是一大口,待酒氣竄出喉嚨,又問:“啟功是人先出名還是字先出名?”

   海生這樣問,全拜跟戴子夫認識半年,耳聞目濡所致。戴子夫曾私下裏對他大膽地說過,魯迅包括偉大的領袖在內,他們的字是沾了他們名氣的光,才被叫好。不過他倆的字,是絕對可以登大雅之堂的。這是海生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堂堂正正的評論兩位偉人,就像是在他的眼前多開了一扇窗,世界一下子就變得真實了。

  “他是字先出了名,人才出名,算是字出名在先。”戴子夫頭頭是道地說。

   是夜,他倆一直聊到遠處的公雞打鳴,才鑽回各自的蚊帳裏睡覺。

   此後,海生常常會想起國良關於“非三代不能產生一個貴族”的精僻見解,他骨子裏本就是一直崇拜西方文學的高貴氣味,喜歡莎士比亞,大仲馬,普希金,歌德,羅曼·羅蘭那些貴族化名家,如今,國良一下子把他的崇拜給貫通了。他自:自己的爺爺是地主,到自己正好是第三代,正好符合一個貴族要三代才能產生的條件,能不能成為貴族,就看自己了。

   師教導隊,在師部的營區內,營區緊挨著一個鄉鎮,有南北和東西兩條大道在這裏匯合,於是,嘈雜與熱鬧也在這裏交集。教員宿舍在西南角上,兩人一間,沒有嚴格的起居規定,晚上可以在燈下讀書至深夜,太符合海生習慣了。教員宿舍前有條小馬路,隔著馬路不遠,是師部的家屬區,孩子的嬉鬧,女人的進出,間夾著大人小孩的吆喝,不時進入眼簾耳畔,常常會把海生帶回自己的童年時光。

   到教導隊,他又給王玲寫了封信。他始終不敢相信那個曾經和他深情相擁的戀人,說分手就分手了,她是如何能放下那段珍貴的情呢?而他現在是多麽需要她的隻字片言來救贖。他已經無法揮去她柔軟的身體姿意地倒在自己懷裏時產生的美妙感覺,還有兩人緊緊相擁時,性欲膨脹的瘋狂。每當他想起那些纏綿的時光,性的源頭就會傳來不可抗拒的欲動,那隱藏在羞澀之下的欲動,令他亢奮和浮想,他是如此墮落地幻想著女人赤裸的身體,尤其是藏在粉潤的大腿內神秘誘人的性器。他曾經窺視過麗娜和顧紅的裸體,但根本無法見識她們的性器,就在不久前,他還興奮地肯定,王玲會是他揭開最後秘密的天使,然而,她撥動了他的情弦後,便莫名其妙消失了。麵對泛濫的情欲,他無法收拾,隻能像個偽君子,把所有荒唐的念頭藏在五星帽徽之下。

   和連隊一板一眼的緊張生活比起來,教導隊的生活是鬆散的,尤其是這段沒有學員的日子裏,衣服上沒有汗漬,鞋子上見不到泥土,沒人早晚管著你,也用不去管別人,成天開會學習討論國家大事。在這種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學習模式下,每個人都練成了一套耍嘴皮的功夫。三年前,他還是“新兵蛋子”時,見到“大學校”人人口若懸河,心裏佩服的要死,但是三年後的今天,隻剩下不屑和可憐。在私人時間裏,海生就縮在房間裏看書練字,尤其是他看得那些書都是見不得人的, 因此,甚少見他拋頭露麵。有時看書累了,就到小鎮上溜達一圈,高興時打打牙祭,小日子倒也輕鬆,隻是久了,也無聊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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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話說:三世封侯,始知穿衣吃飯。 -綠珊瑚- 給 綠珊瑚 發送悄悄話 綠珊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2/2022 postreply 20:58:27

其實海生把貴族和精神貴族混為一談了 -白白十兩金- 給 白白十兩金 發送悄悄話 白白十兩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03/2022 postreply 02: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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