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初五前後,津生、楊蘋、滬生和方妍相繼回去了,滿滿一桌人吃飯的景象不再有,還沒有熱鬧夠的海生心裏不免涼涼的。這是他首次以成人的身份回家,回到大院,回到省城過年,青春的大門忽然就敞開了,讓無數的向往不再遙遠。
他向往上學,向往愛情,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所有的向往都是聚集在省城,所以,當他意識到離開家的日子越來越近時,鄭重地對老媽說:“不想再當兵了。”
老媽當即就否定了:“部隊多好啊,你看小燕,為當不上兵的事,現在還和我們生氣呢。你退伍回來能幹什麽?去工廠當一輩子工人?你呀,就和你老爸一樣,踏踏實實穿一輩子軍裝吧。”
海生承認這三年如果不是在部隊,而是在地方上混,自己肯定是小流氓一個。可是,自己現在已經長大了,有了明確的生活目標,繼續留在苦燥無味的部隊,是一種荒廢。隻不過,長大了的梁老三,心氣再高,也無法違背老爸的意願,一個強勢的父親既是孩子們的福氣,也是他們心中的神,神是無法逾越的。他連續幾天掙紮著想和老爸談一次,但站在他麵前,海生開口的勇氣盡失,因為 他知道那是個什麽結果,並且他無法扭轉那個結果。
而這些天忙著接手上海鋼鐵基地工作的梁袤書,見到他隻有一句話:“什麽時候到新連隊報到。”
捱到初十,他無奈地背上背包,去某團報到。這個團的駐地在南京郊區,坐兩小時公車就到了。這是他提出來的,希望離家裏近一點,實際上,他是想離省城的一切都近一些,老爸還是成全了他這個看似孝順的要求。
他被分到一營三連,新連隊的條件比上海連隊的條件差遠了,營房建在兩座小山丘之間,很簡易的磚房,也不是一個班一間房,而是一個排30多人睡在一間大房裏,揭開屋頂的瓦,就能窺見屋內所有的軍事秘密。連長指導員向他介紹連裏的情況時說,暫時克服一下,就要蓋新房了。他聽了,又感動,又不自在,自己不就是個兵嗎?直接打發到班裏去就行了。怎麽又成了仗父苛活的角色。指導員甚至明確地對他說:“你是訓練尖子,到班裏當戰士是臨時過渡一下,等有了班幹部空缺,就要讓你發揮更大的作用。”
隨後,他被安排到一排一班,一路被人簇擁下去,到了班裏,連床鋪都有人鋪好了。這反而更讓他難受,他太知道這種抬舉的背後是什麽,他寧可還像從前一樣,沒人把他當回事,逞能也好,挨剋也罷,不會有人拿你的老爸說事 ,最多被人來一句:幹部子弟就這德性。世上的幹部子弟多了去了。他才不在乎這樣的指責。而現在,稍有不慎別人會說,梁袤書的兒子如何如何,這滋味可不好受啊。
一班長叫沈絮,江蘇泰州人,海生對這地方的兵有好感。憑著幾年大兵生活積累的經驗,海生把泰州兵的文化素質排在各地兵源中的第一級,同在這一級的還有宜興,紹興等地的兵。視為第一級的兵,傳統上處事有分寸,做人有規矩,比如海生的前任班長邵群,就是紹興上虞人。
海生有個大毛病,隻和自己看順眼的人說話,這些年成長的經驗告訴他,在人堆裏生存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不和看不順眼的人囉嗦,因為他說話從不設防。第一次和沈絮聊天時,沈絮正在床頭攤了一堆紙寫東西,而他則端了一杯茶站在一旁玩味對方的名字。
“我猜你的上一輩一定是讀書人。”他說。
“何以見得?”沈絮抬起頭望著他,想聽聽這個紈絝子弟嘴裏能吐出什麽東西。
“這個絮字起的多好啊,它可以是隨風飄絮的絮,充滿了浪漫,也可以是絮絮叨叨的絮,有娓娓動聽的意境,還有啊絮通序,做事有序乃是文人的守則。”
沈絮沒想到這個大大咧咧的高幹子弟肚裏不全是稻草,便放下手中的筆說:我的名字是我爺爺起的,他的父親曾是泰州有名的棉花商人,到了他接手家業時,由於戰事連綿,生意做不下去,便去做了中學老師。這個絮字是棉絮的意思,算是懷念祖上傳下的棉花生意吧。
其實海生急於討好沈絮另有一層原因,沈絮會畫油畫,還有過一鳴驚人的光輝。海生最初聽指導員介紹一班情況時說道,沈絮剛入伍時畫了一幅“革命委員會好”的油畫,在全軍美術展上獲得了一等獎。這幅畫當年可是風靡了整個紅色中國,沒想到給他在這碰到了畫的作者,對小學沒上完的梁海生來說,豈能不去計討好他。
沈絮是老高三,俗稱“老三屆”中年級最大的一撥,比津生還大兩歲,海生完全以一個小弟的語氣對他說:“我能看看你寫的文章嗎?”
“可以。”沈絮大大方方地把攤著的稿件遞給他。
文章是連隊“批林批孔”的總結,海生掃一兩眼便沒了興趣,吸引他的是沈絮的字 ,飄逸俊朗非常好看,他懇切地說:“你的字真漂亮。”
“嘿嘿,和這個人的字比起來,我差遠了。”沈絮笑著抽出一份稿件給他看。
海生接到手,立刻驚呆了。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工整清秀的鋼筆字。他曾經為了買一本鋼筆字帖,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大小新華書店,結果還是沒有買到,此刻他愣愣地盯著眼前的字說:“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沈絮的字是那種明顯帶有個人痕跡的草體字,就像老爸的字,好看,但沒法學,而眼前這字,讓人看了,恨不得馬上照著去練,以調皮搗蛋聞名的梁老三,自從穿上軍裝混入革命隊伍後,神經就短路了,開始有模有樣要讀書了。在中國,字是讀書人的標誌,鮮有讀書人的字寫得像狗爬一樣。為了自己的字能從狗爬行列中爬出來,海生在上海時每次去新華書店,都忘不了問有沒有鋼笑字帖,從聞名全國的福州路到駐地的大場小鎮,回答都是“沒有”。
海生臉上一付如獲至寶的樣子問:“這是誰的字?”
“他就在這間房子裏,”沈絮指著在房間另一個角落埋頭寫字的人說:“是三班新來的上海兵,叫戴國良。”
海生恨不得立即去見這個叫戴國良的上海兵,又不好意思冒然搭訕,好不容易捱到晚飯後,大家陸陸續續從食堂裏出來,海生瞅到戴國良的身影,迎麵走過去,兩人麵對麵客氣地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身為上海人,戴國良生著國字臉,絡腮胡子,一點也沒有上海小白臉的痕跡。他那一笑,甚是卑微,顯然早已知道眼前這個人的來頭。
“你好,你是上海的?”海生很客氣地說。
在軍隊裏 ,老兵對新兵的客氣,就是新兵的福氣,戴國良縱然是經綸滿腹,眼下卻是個新兵,他臉上堆著笑答道:“是的。”
“你的字寫得真好。”海生用他慣有的單刀直入的口吻說。
戴國良不習慣被莫名其妙的恭維,愣了一下說:“哪裏,哪裏。”
“別客氣,真的很好,就像字帖一樣,我從來沒見過誰的字寫的這麽漂亮。”海生這輩子的確沒見過這麽好的字,然而,他的這一輩子又能算個什麽呢?
接著他又好奇地問:“你是怎麽練的?”
恭維和崇拜,戴國良自然分得清,海生的純真一下子就 抹去了他腦子裏對高幹子弟的防範,坦率地說:“我四歲就開始練毛筆字,每天兩小時,時間不到不準出去玩,一直練到17歲下鄉去農場。”
“寫毛筆字和寫鋼筆字有什麽不同嗎?”海生邊問邊想,自己小時候也被逼著每天練字,怎麽就寫得一塌糊塗呢。他忘了自己練字是打兩天魚,曬三天網。
“有區別,毛筆字寫好了,鋼筆字很容寫好,反之,你鋼筆字寫得好,不一定能把毛筆字寫好。”
“有空,你教我學寫字好嗎?”海生得寸進尺地說。
戴國良被對方蠢蠢欲動的樣子逗樂了,說:“行,你有空就來找我,反正我們住在一個大房間裏。”
海生打小學東西就是虎頭蛇尾,然而這次不一樣,一是和成熟有關,二來他發現戴國良不僅字寫得漂亮,肚裏還藏著許多寶貝,篆刻,古文,古詩,曆史,幾乎無所不通,談起西方名著,也頭頭是道,這令肚子裏剛剛有了些皮毛的海生相見恨晚。此後,兩人有空就躲在一起論字談詩說文章。
很多人在青春期都會萌發文學情,讀名著,聽名曲,背誦些什麽,寫些什麽,然後就憂愁起來。在一個統治極嚴格的社會 裏,青春期無窮的興趣隻能在縫隙裏發芽,那 些不能在縫隙裏發芽的興趣,隻能被埋葬。而一人一本書的方式,正好適合縫隙裏生長的環境,所以進了青春期的海生,對文學發情的方式, 是熱情追蹤不公開的書籍,到手即讀,讀完再去追,讀得雜亂無序,毫無眉目,自然不能和功底深厚的戴國良比,所以,兩人的交談總是一個口若懸河,另一個大眼瞪小眼。
論性格,這兩人很難有相似之處,一個天真爛漫,一個少年老成。梁海生內心質樸純然,對事物的思考直來直去,從不拐彎,不是他不會拐彎,而是用不著拐彎。用這種方法思考的人,在中國當屬異類,是被羨慕嫉妒的異類。戴國良則知書達理,外斂內剛,慢條斯理,脾氣裏沒一點火性。有給死黨起外號的惡習的海生,和他認識沒幾天,就送給他一個外號,“戴夫子”。
兩人的特質也決定了各自喜好的名人名著不同。海生喜歡普希金,萊蒙托夫,羅曼·羅蘭一類,僅僅是那些浮在紙麵上的唯美醉人的文字,就能令他激動不已。戴夫子則喜歡托爾斯泰,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他尤其推崇莎翁的四大悲劇,四大喜劇,而海生則喜歡老莎十四行詩。戴夫子還喜歡名 字念起來特別拗口的陀思陀也夫斯基,海生隻讀過他的《白夜》,還是在《魯迅全集》裏讀的。“他的書生澀,難懂。”海生說道。
戴國良卻老道地說:“你最好去看看他的《罪與罰》、《被侮辱與被損壞的人》,那不是魯迅翻譯的。”
海生記下了書名,同時更有興趣他話中的其它含意,問:“你的意思是魯迅翻譯的不好?”
“五四前後,中國分直譯和意譯兩大派,魯迅是堅持直譯的。”戴國良含蓄的說。
但海生還是聽出了褒貶,直接就說:“怨不得讀起來硬梆梆的。”
戴夫子這些奇談怪論當然不是他自己發明的。他當兵前,下鄉在上海郊區的農場裏,那裏有一批上海文壇的牛鬼蛇神,戴國良成天和他們泡在一起,聽了一肚子奇談怪論 ,現在倒在海生麵前,仿佛在說隔壁鄰裏的雞零狗碎那般輕鬆。而在海生的耳朵晨 ,則充滿新奇,常常令他興奮的要死。
後來,海生千方百計找到了《罪與罰》,讀下來果真不一樣,但是他心裏仍然不承認陀氏的巨作好過普希金的詩。
海生到新連隊時,包裏帶了套《水滸》,它是內部印刷品,供批判用,隻發到省軍級以上。他趁老爸不在家,往包裏在一塞,就悄悄帶了出來。由於不能大明大擺地拿出來看,隻能套個紅封麵,趁人不注意時偷看。這天,營裏新來的王教導員給全連上課,坐在下麵的海生一看,認出他曾經是周建國老爸的秘書。課間休息時,王教導員腆著個肚子,徑直向海生走來。海生一看,心裏想又來了,趕緊在叔叔和教導員之 間做了個選擇,結果恭恭敬敬地叫了後一個稱呼。
“小三子,看什麽書呢?”王教導員說著伸出手,看樣子他上課時就注意到海生的舉止了,海生隻能把藏在筆記本底的書遞了過去。
“嗬嗬,《水滸》,”王教導員打開書,發現了內裏乾坤,笑著說:“我考考你,你最喜歡書中的哪一個人物?”
海生想說林衝,他從小就喜歡林衝,但轉念一想,現在輿論正批林衝是投降派,就轉口說了聲不知道。
王教導員聽了,毫不客氣地挖苦他:“你看了半天,竟然不知道喜歡哪一個,你這算看什麽書啊。”他如此尖刻,當然是借挖苦梁公子向身後連隊幹部炫耀。
被譏為不會看書的海生,當場羞得滿臉通紅。他本以為王教導員過來隻是敘敘舊,沒曾想被劈頭蓋臉說了一遍,一時間自尊心慘遭蹂躪。已滿18歲的他,心裏最怕別人說他沒知識,他已經來到了知識的群山下,看到了最近的山峰,他不會像他人一樣繞著走,他會往上爬,正當他往上爬時,卻被爬得比他高的人嘲笑,心裏的滋味可想而知。
晚飯後,海生與戴國良在營區的碎石路上溜達,他耿耿於懷地把白天的事向老夫子敘述了一遍,把當時心裏想反駁而不敢反駁的話都倒了出來。“你相不相信,我要是說我喜歡林衝,他等著我的話更多。”
海生天生一張小孩臉,18歲了還一臉稚氣,稚氣的臉生氣時,特別逗人。戴夫子見了,先笑開了。白天那一幕,他也在遠處看見了,於是說:“他是用嘲笑你的方式顯示自己的能力。你是大有來頭的梁老三,嘲笑誰也沒有嘲笑你更能讓他顯得與眾不同。你就是拿一本《毛選》,他也有辦法刁難你。”
“我看也是。”海生心猶不甘地接受了老夫子的分析,順手撿起一塊碎石,向遠處正在覓食的鳥兒扔去,隻差一點就打中,驚得它一掠,叼著食消失在暮靄裏。
見海生為自己的準頭露出輕鬆的笑容,國良轉了個話題說:“聽說沈絮要提幹了,到營裏當書記。”
“是嗎?那太好了 ,他去那個位置正合適。”沈絮和周建國一樣,早就在等待提幹命令了 ,被林彪事件耽擱至今。
國良見他沒明白自己的意思,挑明了說:“他走了,一班長就是你了。”
“不可能!”海生急忙舉一堆理由來否認,“我不是黨員,也不是副班長,剛到連隊兩個月,怎麽可能。”其實,國良的話使他想起下連隊那天,指導員對他說的話 。
戴國良還有更多的內幕的消息告訴他:“聽說你們黨小組已經開會通過你的入黨申請了。”
一排的黨小組長是沈絮,國良天天和他泡在一起寫材料,出黑板報,自然知道一些內幕消息。凡內幕,內裏總有一些敏感人物或敏感消息,沒有哪個內幕會圍著沒名堂的人物。在一連,梁海生就是敏感人物,同樣,縱然是戴國良這樣有檔次的人,也無法不說兩句內幕。反倒是處在內幕之中的海生什麽都不知道,他在判斷老夫子所說不虛的同時,帶著些許驚訝。
“你們一班剛被列為今年軍事標兵班,就因為有你這樣的軍事尖子,這班長你不當誰當。”戴國良樂得用蓋棺定論的口氣給他吃個定心丸。
入黨,當班長,這些對一個戰士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事,從15歲跨進軍隊的門檻,海生就成天被這類消息刺激著,並和周圍的人一起為之奮鬥。這些曾是人生第一個夢想,現在,臨近夢醒時分,它們卻要來了,他沒有理由不高興。放眼全連100多名戰士,隻有一個人可以不為所動,他就是對麵的戴國良。
戴國良當兵之前被下放到郊縣的農場,雖然與那些下放到黑龍江、雲南、新疆的知青比起來,他算是幸運,離家並不遠,但那並不是他要的生活,從小他就追崇上知天文地理,下懂雞毛蒜皮的大智之人,他喜愛古籍、古詩文、古字畫,古董到了入迷的地步。小時,因為父親的關係,認識了這些門類裏的許多前輩,如何滿子,黃若舟,周慧珺等名人。然而,自幼家裏飽受反右和文革的劫難,令他對身處的社會有步步驚心的恐懼,因此,他的夢想就是回家,在自己生活的上海灘上找一個可以做自己喜歡做而不問天下事的地方。
發配到農場後 ,毫無權勢的他要想完成回家的理想,隻有一條路,去當兵。國家規定,當兵退伍後可以回原籍。用迂回的辦法,借國家的政策,完成回上海的夢想之旅,於是他和農場幾十名知青一道穿上了軍裝。到了軍隊,別人求的他不求,他求的是別人不求的東西——完成兵役回上海。
至於半道上出現的梁海生,他當然不會拒絕這樣的朋友,雖然彼此不是一個層麵上的人,但是身邊有這麽個樂於聆聽的高幹子弟,絕對是件妙事。
更絕妙的是,我們的男方角梁海生偏偏是個不在乎別人看不起他的人。這一個無所長的新貴,卻有著男人最寶貴的優點:豁達。不得不承認,好的品質真是天生的。他有種別人沒有的本能:如果這個人比自己有本事,因此而看不起自己是應該的,他真心希望從別人那學到自己不懂的東西,而不是裝模作樣地告訴別人,你說的東西我都懂。
“對了,明天要出新牆報,關於批林批孔的,你來幫我一塊出,我和沈絮說一下。”國良詢問他。
“好啊,但是我這兩個字行嗎?”出牆報曆來是連裏的高檔的事,還不用外出訓練,海生當然願意,隻是自己的字實在上不了台麵。
“沒關係,你能幫我改稿件,抄不好,一開始抄慢一些。”
“文書會同意嗎?這個人可是有些怪怪的。”海生說別人怪,自己卻也是在不該扭捏的時候扭捏。
戴夫子當然曉得他說文書怪怪的是什麽意思,一個月前他剛從新兵連分到三連時,正趕上全團黑板報比賽,連隊領導從新兵連了解到戴國良的才華,就把黑板報比賽的任務交給了他,結果他小試牛刀,就為連隊拔得頭籌,頓時名聲大嗓。而原來負責編牆報,黑板報的文書,從此成了協助,為此文書心有不甘,常常硬擠進國良和海生聊天圈子裏,帶著酸味的說些不著邊際的高談闊論。
“不管他,他不高興他來弄好了,你知道嗎,我沒來時,全是沈絮幫他弄的,他自己連個稿件也寫不好。”
“真奇怪,這種人怎麽會當上文書的。”海生說著大搖其頭。
第二天上午,兩人正在食堂的飯桌上抄寫牆報,文書肖廣斌晃悠悠地進來了。他走路喜歡拖著步子,腳與地麵總有較長的摩擦聲,所以,兩人頭也不抬也知道誰來了。
“海,梁公子也來幫忙了,真是不亦樂乎啊。”他裝著大大咧咧的樣子,實際上是在暗示自己才是這兒的主事者。
“你領導不來,我隻好來出出洋相。”對不值得尊敬的人,海生立馬換了付麵孔。
戴國良停下手裏的毛筆說:“你來了正好,就缺你的批判文章了。”
“寫好了,隻是沒來得急謄寫。”肖廣斌從褲兜裏摸出幾張紙遞給戴國良。
老夫子看一下說:“太亂了,還有幾個地方連不起來,你趕緊謄寫一遍,或者你自己抄在牆報上,邊抄邊改。”
“副連長還要我寫個訓練計劃,實在沒空,你幫我改改吧。”
“那麽,梁海生,麻煩你把他的稿子改一下,然後直接抄上去。”戴夫子說著就把稿子交給了海生。
肖廣斌和海生是同年入伍,雖然投胎不一,好歹也是老三屆,父親也是地方上的小官吏,算是個城鎮裏的人。他自認文筆再差也比眼前這個不學無術的高幹子弟強,怎能甘心自己的稿子交給他修改,他想拿回來,又怕惹惱這個爺,正犯愁呢,海生已經念開了。
文章的標題叫“決不能容忍林彪開’克已複禮’的倒車”。草草念完,讓人感覺整篇文章是從各種報刊和學習村夈上東拚西湊出來的。其實,這也不奇怪,連年不斷的大批判到了這會兒,從北京到全國每一個角落,批判文章早已大同小異,活在不同層麵上的7億人,已經習慣北京出個論調,下麵就開始圍著它堆砌文字。每天出現在全國各地報刊上的批判文章,可以用十萬,百萬來計算,除了東拚西湊,牽強附會,很難再翻出新花樣來。長期處在政治高壓下的人們,思維早已萎縮和麻木,因為高壓本身的強烈心理暗示,阻止了人們去冒反省的風險。
所以,這年代是小文人層出不窮的年代。小文人的脾氣是,無論什麽樣的文章,不寫不快。東拚西湊又怎麽樣,天下文章一大抄嘛。拚得好也是一種本事,也是革命的需要。肖廣斌待海生念完,臉不變色地說:“這可是我昨晚熬夜寫出來的。”
“你要是不放心,還是你自己來改吧。”海生說完就要把稿子還給他。
“我還能不放心你嗎,費心了。”痛苦的決擇之後,肖廣斌拖著步子走了。
“你發現了沒有,他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是從上星期四的《光明日報》上抄下來的。”等文書走遠了,戴夫子說。
海生順著他的指點找到那一段,看完後說:“我說這一段怎麽這麽順溜,他還吹是自己熬夜寫出來的,真是夠厚顏的啊。”
“這種人,本來隻有半瓶子水,晃蕩不夠了,隻好拿別人的東西冒充自己的。”
海生聽了,連想到自己,突然地問道:“你說,這半瓶子水,是晃蕩好還是不晃蕩好?”
老夫子沒想到他有這一問,反倒被問住了,想了想說:“你這個問題倒不好回答,看似簡單,卻大有學問。”
海生隻是心念一動,隨口一問,高深在哪亦不清楚,一看能讓老夫子沉吟,自然得意,饒有興趣地問:“有什麽學問?”
“學問之一:在這個世界上,半瓶子水的人占了大多數,你無法讓大多數人不晃蕩;學問之二:半餅子而不晃蕩者,看似有自知之明,實則有虛偽之嫌;學問之三:“晃者”亦各不相同,如果是你在晃,則晃得坦蕩,晃一次進一步,而文書這樣的人在晃,則是賣弄,屬於真正的半瓶子晃蕩一類。”
戴夫子這番高論,雖然酸了些,卻讓人有人茅塞頓開之感,海生佩服的像似混身打了雞血一般,他死死地盯著國良的腦門,直接幻想用一根魔管把他腦子裏的東西,輸入到自己的腦袋裏。
(十一)
跟著戴國良天馬行空的日子裏,還有一種雞血在他體內膨脹著。它日甚一日地折磨,糾纏著他,令他焦慮並無法解脫,官方語言稱它為性煩惱,往俗裏說,就是對王玲的欲念。在封閉的國度裏,沒人向他傳遞解決焦慮的知識,也不許公開談論“性”,數千年的東方文明對性煩惱的答案是:自解!
一個多無能的文明啊!
自從和王玲有了親密接觸後,海生體內的性饑餓便愈發強烈,每當夜深人靜,他縮在80公分寬的床上,獨自品味思戀的甜蜜時,他就渴望擁抱她,融入她,得到她。他心裏珍藏著一個女性肉體的樣本,是四年前窺見的顧紅一絲不掛的胴體。那白皙的身體,渾圓的胸部,以及小腹下被迷人的毛發覆蓋的凹處,常常是他深夜裏排解寂寞的最好籍慰。女人的身體已經被他視為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也是他最想去的地方。盡管外界的倫理教誨他這樣的迷戀是下流的,肮髒的,但是它們卻無法阻隔在他身上奔流不息的性欲的河。理智無法替代性欲,也無法解決性欲,海生嚐試著用手安撫性器,品嚐到高潮後,隻能更激起他對異性的渴望。迄今為止,他和王玲也隻是簡單地撫摸和接吻,他曾經想索取更多,但是王玲連胸部都不許他碰,這反倒讓他覺得自己很流氓。他不知道周圍的同齡男人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他也從不參與周圍的人,不管是士兵還是光著屁股一塊長大的發小們,他們對女人的談論。他害怕別人說自己下流,因為他愛女人們。
在這個國家裏,性的遊戲被稱為“操”,大部分人是在“操”中品嚐性的快樂,也在“操”的語境中分享性的經驗。他不喜歡用如此低俗的語言談論女人,褻瀆心中的神明。每當人們談論這些,他隻能默默地走開,他知道假如自己和他們爭論“性”,不是“操”,而是愛情,必然會被他們取笑,以至於中斷了他們“操”的興致。
還有一件事,一直隱藏在他心裏。從小到大,他時常會做一個綺麗的夢,夢裏自己和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睡在一起,或者說,他依偎的是一具光滑白嫩,很有彈性的肉體,沒有臉,也看不到手和腳,十分的纏綿和自然。後來,偶而聽老媽說起,自己一歲多的時候,她為了去完成大學的學業,就請了個少婦帶了他一年。由此,他一直偷偷地猜那少婦肯定是光著身體摟著他睡覺的,致使他落下迷戀女人身體的病根。
這段時間,他雖然無法和王玲在一起,但頻繁的書信往來,使他終於有機會盡情地對一個愛戀者傾訴盤纏在心中的情素,可以在信裏對一個女孩說“吻你”,是件多美妙的事啊。
春天結束,夏天又來了,他的心就像這季節,分外地明媚歡悅,每當寄出一封情書,他就開始數著日子,計算哪一天王玲可以收到他的信,哪一天她會給他寫回信,哪一天愛人的信能到他的手裏。每到收信的日子臨近,他就開始興奮不安,當信如期到了,他會滿心歡喜,當信姍姍來遲,他會焦慮難眠。歡喜也好,焦慮也罷,這種體驗太讓人瘋狂了,像蜜,像酒,更像春天泌人的氣息。
就在他偷著樂的時候,一個令很多中國人終身難忘的日子向他走來了。這天,他和他的入黨申請被一起拿到了連隊的支部大會上討論。首先由他談入黨認識,然後他所在的黨小組和入黨介紹人談培養經過,跟著是各黨小組發言。有個黨小組提出,梁海生才到連隊兩個月,對他的考驗時間還不夠。支部副書記、連長解釋道,梁海生在前一個單位,既體訓隊就是黨支部培養的對象,在體訓隊的鑒定上明確做了說明,其次,他在軍區運動會上取得了優異成績,就憑這,他具備了被組織,吸收的條件。最後舉手表決時,竟然全票通過。
但是,令梁海生終身難忘的並不是入黨這檔事,接下來出現的一個插曲,才是令他終身難忘的。
支部大會結束後,指導員代表黨支部和他談話,他知道這是組織程序,安然地坐在那聽領導講大道理。沒想到,大道理講到一半,指導員話峰一轉,笑著說:“小梁啊,有件事我要提醒你注意,你年級還小,要把精力放在革命工作上,不要急著談戀愛,再說,部隊有規定,戰士服役期間談戀愛要經過組織批準,如果私下談戀愛,會影響你的進步。”
指導員的話沒說完,海生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明白自己和王玲的事已經東窗事發,他沒想否認,隻是窘得無話可辯,一個勁地說:“知道了,知道了。”待他退出連部,才發現混身都汗濕了。此刻,他覺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了,心在砰砰地跳,腦子在高速運轉,他意識到問題出在信件上,一定是王玲寫來的信,被連裏領導偷偷拆開了。他感到自己被侮辱了,沒有一個人會甘願被侮辱,除非他意識不到自己被侮辱。但是,侮辱他的是天一樣大的組織,他們掌控著世間的錯與對,是與非,他縱然比常人優越,也隻能忍氣吞聲地接受被他們剝個精光。
軍隊紀律規定,隻有超期服役的戰士才能談戀愛,還必須由上級批準,不許私自談戀愛。這意思是戀愛必須坦白,不是私情。海生和王玲,一個18歲,一個16歲,戀愛不可能公開,隻能是地下情。為了遮掩,兩人早已想好了應付的方法,雙方的信都是放在公家的信封裏郵出的,王玲用的是印有“南京軍區後勤部”七個紅字的牛皮紙信封,海生用的是“南京軍區XXX部隊”的信封。本以為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了,哪知道這種小兒科手段被連裏領導一眼就識破了。尤其是那來頭很大的南京軍區後勤部信封上,分明是個女孩子的筆跡,豈能瞞過組織的火眼金睛。
比組織更讓海生恐懼的,他擔心這件事是否家裏也插手了。他能感到指導員是用一種私人談話的方式提醒他——小心為妙。這種方式,令他稍感輕鬆。但是,在沒證實家裏是否知道之前,他的心將一直懸著。雖然已經離開家三年,這個世界上能讓他立足的地方,還是這個家,它讓他站在比普通人更高的地方,他畏懼它,是因為他享受它。
心裏憋著氣的海生,當晚就把這事講給了戴國良聽,戴夫子一聽大驚失色,說:“他們連你的信都敢訴,那別人寫給我的信,豈不是給他們一一折過了。”說罷,掏出手帕擦著沒汗的腦門。
海生見了,想笑又笑不出來,隻是說:“你又沒和誰談戀愛,你緊張什麽。”
戴夫子苦笑道:“不是為了談戀愛,而是有些朋友經常在信裏發牢騷,我怕被他們拿去向上麵匯報。”
“現在又不是1966年,有誰不發騷。”接著,海生恨意沒盡地說:“這些人真不是玩意,他們有什麽權利拆別人的信。”
“哎,你可別來硬的,這段時間千萬別給那個王玲寫信了,等你的入黨申請正式批準了再說。”國良擔心,海生的牛脾氣要是犯了,出了門就會闖禍。
其實,就是他不提醒,經過風雨見過世麵的梁老三,也不敢在這個關鍵時候給王玲寫信了。隻是這一來,可苦了另一頭的王玲。
一個月後,海生的黨員被批下來的同時,宣布他擔任一班的新班長。老班長沈絮果然如戴夫子所說,到營部當書記。緊接著,為了參加團裏,師裏的軍訓比賽,海生的精力全耗在訓練場上,隻有每天熄燈後,在黑暗裏悄悄地想他親愛的人。無論是醒著,還是在夢裏,王玲一直以一付孤立無援的樣子出現在麵前,憐惜與擔憂不斷地折磨他,寫信不行,打電話更不行,電話機在連部,每個字別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好不容易熬到八一建軍節,他向連裏請假回家,連長大手一揮,給了他三天假。連長緊接說:“我可是有條件的,參加軍訓比賽,你得給拿第一回來。”
回到省城,第一時間給心上人打電話,接到海生的電話,早已被思戀和失望折磨的心灰意冷的王玲,沒有絲毫地興奮。海生告訴她今晚來見她,約她準在醫院後門老地方見麵。她隻是淡淡地回了句:“好吧。”他還說了些很內疚的解釋,她一句也沒聽進去,毫不領情地就打斷了他。“我這裏很忙,”說完就掛上了電話,然後,對著電話發楞。
從第一次兩人在護理室偷偷親吻開始,王玲就陷入了玫瑰般的雲裏,興奮,憧憬,思念,無時不刻地圍繞著她,她甚至都沒好好想過,這件事為什麽會發生,就已經掉入了情網裏。青春的故事,很多很多都是糊裏糊塗開始的,它們延續著童年的習慣,選擇好一個玩伴,遊戲就開始了。當王玲看到傻傻的,害羞的,壯壯的海生時,一個中意的對象就出現了。他是高幹子弟,卻不囂張,雖然有時喜形於色,但這沒什麽不好。至於愛情的結果,她來不及認真去想,對一個16歲的女孩來說,嫁到一個高幹家庭的夢太遙遠了,能和一個高幹子弟談情說愛,足以讓自己心滿意足,最起碼贏了王寧。
經過77天的了無音訊之後,最初的熱情已經在她心裏冷卻了。她受不了這種突然消失的玩法。你以為你是高幹子弟,就可以這樣玩弄人嗎?諾大的總醫院裏,有的是被高幹子弟拋棄的女孩,她眼見這些女孩被別人戳著背脊嘲笑挖苦,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成為她們其中的一個。77天的沉寂,足以讓一個少女的心固化,尤其在缺少營養的時代裏。所以,海生的電話仿佛一陣風吹在硬硬的石壁上,沒有任何愛的漣漪。
被稱為四大火爐的南京,夏天的晚上,熱烘烘,舔糊糊,當穿著短袖女衫,身材玲瓏的王玲出現在後門時,海生早已等在馬路過麵了,一看見她,便按響了自行車鈴鐺,四目對接後,王玲低著頭移步過去。
“嗨,你穿短袖真好看。”海生嬉皮笑臉地打著招呼。
王玲似乎料到他會耍貧嘴,眼都沒抬,沒好氣地說:“說吧,什麽事?”
海生一看她不給自己台階,慌亂地說:“對不起,你寫給我的信,被連隊偷偷拆開看了。當時正好在討論我入黨的事,指導員代表黨支部找我談話時說,你年級太小,不適合談戀愛,嚇得我信也不敢寫了。你說這些混蛋的連隊幹部,憑什麽拆別人的信。”
聽了他連解釋帶發泄的話,王玲臉色並沒有好看一些,繼續冷漠地說:“他們怎麽知道是我寫的?”
“你那兩個字,一看就是女孩子寫的,他們見信來的頻繁,自然會懷疑,你不信,我可以向毛主席發誓。”
“這樣也好,以後我們就少來往好了,免得影響你進步。”
王玲的話越說越難聽,這可把海生急壞了,從坐上長途汽車起,他就一直在盤算如何和她約會,見麵時如何向她解釋,他非常篤信王玲會原諒他,他甚至奢望今晚的約會會有更多一些讓人心醉的身體接觸。到了家,吃完飯,老阿姨切好的西瓜還沒端上桌,他就騎上車走了。滿頭大汗到了這裏,左顧右盼才見到王玲,卻被她噎得找不到北,滿腔的熱情一下掉進了冰窟窿裏,隻好一個勁地陪著笑臉說:“實在對不起,你看我不是專門請假回來看你了嗎?”
王玲卻是越看他這樣,越想生氣。兩個半月的相思煎熬,堆積起來的幽怨,豈能三兩句話,就能打發,想到這些,她眼裏竟然氣出些許不爭氣的淚珠來,海生見了,急忙樓住她,想說些安慰話,卻被她一擰身閃開了。
“我是特地找了借口出來的,我還要回去上班,以後,你也別來找我了。”王玲背對著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王玲匆匆離去的背影,海生萬念俱焚,直到她走進醫院,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她都沒回頭看一眼身後,熱戀中的他像個棄兒,茫然地杵在昏暗的路燈下,不知道如何是好,任憑痛苦的荷爾蒙一絲一絲地鋸開自己的心。
垂頭喪氣回到家,海生也不理旁人,迅速鑽進衛生間,打開浴缸裏的水籠頭,脫了衣服躺在浴缸裏,楞楞地什麽都不想,唯有皮膚與水的接觸告訴大腦,清涼的水,正一點點漫過小腿,淹沒了肚臍和毫無意義的乳頭,直到冷水抵達下齶,他用腳趾關上籠頭,然後把頭埋進了水裏,換氣,再下去,直到五髒六腑裏的燥熱全都散去,才緩過勁來。
慢慢地,今晚高興而去,敗興而歸的情景,一點一點又回到眼前,他總算整明白一件事 ,自己失戀了。
半年來一直哆哆嗦嗦捧在心頭的初戀,就像王玲的背影,突然就消失在黑夜裏。他心裏沒有絲毫的委屈,隻是茫然,從丁蕾到王玲,是不是女孩子天生擁有生氣的權力,而男人隻有受氣的份 。
不過,他始終認為王玲不是丁蕾,她不像丁蕾,讓人不敢有非份之想,她是個小女人,或者說是可以大膽摟進懷裏的女人。他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兩人的親熱時光以及王玲留給他的種種挑逗。浸在冷水裏的他果斷地做了個決定,明天給王玲再寫封信,他記得王玲總是說,你的信比你的話好聽得多。
做完了決定,心情好多了,他欣賞著浸在水裏的身體:厚實的胸肌與排列整齊的腹肌,他把腿抬出水麵,緊繃起足尖,大腿上的腱子肉堅實地隆起,他一直很欣賞自己的身體 ,雖然比朝陽和東林矮了點,但勻稱健碩。他渴望它被女人喜歡,也幻想能把它獻給自己喜歡的女人。
他想起了熱擁中的王玲,想起了她柔軟的又唇和銷魂的舌尖,想起兩人緊緊相抵時從身體深處迸發出的顫抖。隨之,大腿的盡頭開始騷動,騷動直接傳導他去撫摸自己的性器,此刻的它早已高高地挺起,血紅的頭部恰好翹出水麵,從根部傳來的律動,帶著它在水上劃出了一個一個漪瀾,所有的血脈隨它一起瘋狂起來,他迷戀這種瘋狂,那是一種從宇宙無盡的深處傳來的旋律,這旋律令他飄飄欲醉,並把他送入另一個世界,一個隻有自我,隻有性愛,拋棄了一切世俗的空靈之地。如果世人斥責這是墮落,他甘願墮落其中而不願自拔,全身心去等待最後的噴發到來。
爬出浴缸後,在鏡子前又欣賞了一會健壯的身體 ,穿好衣服,下了樓,去到院子裏,全家都在這乘涼。
小燕和北京來的小客人婷婷正躺在竹床上聊天,看見海生走來,急忙叫住他:“冰箱 裏給你留個半個西瓜,很甜的,趕快去吃。”他聽了,一陣快意掠過心頭,它提醒自己,任何時候,這個聲音都是最親切的。
他正欲轉身回屋,躺在涼椅上聽收音機的老爸叫住了他:“聽說你當了班長,你個這班長,別人聽你的嗎?”
“還好吧。”海生機械地答道。這次回家,有一點可以讓他放心,老爸老媽沒提起他和王玲的事。
“你現在是黨員了,要和戰士們搞好團結。你們這些幹部子弟啊。總是喜歡小看人。”海生沒想到老爸也會說電影裏的台詞,不禁咧嘴一笑,也算對在一旁發生驚詫一叫的小燕的回答。
“哇!你入黨了。”
“對呀 ,五·一節時入黨。”海生本想說“混入”的,猛想起老爸在,就改了口。
劉延平邊搖著扇子邊說:“小燕也不錯啊,已經是學校裏的紅衛兵團長了。”
和小燕擠在一起的婷婷,誇張地抬起妙目,盯著她說:“我好高興噢,和團長睡一張床。”婷婷是方妍的妹妹,乘暑假來南京玩的。圓圓的臉,配上微胖的身體,說話帶著懶洋洋的腔調,一舉一動讓人想起一種喜歡吃竹子的國寶。
小燕朝她一笑,顧不上接她的話,因為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要對海生說:“對了,我們明天去中山陵玩,你去不去?”
凡小燕說的事,海生沒有不答應的,更何況去玩,毫不猶豫地說:“去!”接著,他又轉身問老爸老媽去不去。他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一直以來,去中山陵是全家的保留節目,家裏的相冊上僅有的幾張全家照,幾乎都是中山陵拍的。那些年,每到夏天最熱的日子,隻要老爸在家,常會讓司機開車載著全家人和納涼必備的西瓜,到中山陵前麵的音樂台或陵圓飯店,邊吃西瓜邊納涼。在海生的記憶裏,這是全家人最開心,最放鬆的一刻。
“我們都要上班,你們自己去。”老爸說完又加了一句:“叫小何帶你們去。”
八月一日是軍人的節日,老媽在省級機關上班,和八月一日沾不上邊,老爸自從去了上海的鋼鐵基地上班,也按地方的工作時間作息,全家一塊重溫舊夢是不可能了。但是三個年青人還是歡喜得很,因為不需要擠公車了 。小燕一戳身旁的婷婷,說道:“這下我們沾你的光了。”
“那好啊,以後我每年都來,每次都讓你們沾光。”婷婷慢悠悠地還沒說完,海生和小燕早笑開了。她讓海生想起了方妍,姐妹兩個,一個安靜,一個貧嘴,一個文雅識趣,一個伶牙俐齒,差異真不是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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