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大年初二,海生原計劃去拜訪周建國,剛剛準備出門,一輛小車停在了家門口,車上下來一老一少,身穿戎裝兩個人。原想縮回門裏的海生一見,親熱地迎了上去。來者原來是顧鬆林和他的女兒顧青。
“顧叔叔好。”海生一付地道的晚輩見長輩的恭敬樣子,其實,映進他眼底的盡是顧青的身影。
“小三子,長成大人了,爸爸在嗎?”顧鬆林話音剛落,梁袤書已經出現在門口。
“老顧,我說我去看你,你倒先來了。”梁袤書雙手作揖,客氣地說。
一陣寒暄後,兩個將軍並肩上了樓,海生乘機去招呼招呼顧青。三年未見,他幾乎不敢認她了,當年大院的第一美女,如今美豔更加逼人,以至於海生覺得在她麵前自形慚愧。顧青則大方地把手伸給他,就在這輕輕一握之間,海生已經有電擊感,隻是他沒膽說“你越長越漂亮”之類的恭維話,隻好以舊事重提來掩飾:“你還記和李寧嗎,當年真虧了你,否則我還蒙在鼓裏呢。”
“那個李寧呀,當時我一看,就覺得他像騙子,幹部子女中哪有像她這樣亂吹牛的女孩。”顧青還是從前快人快語的樣子,反倒是海生經她一說,臉上有些難看,這麽容易識破的騙子,自己居然還對她萌生一些綺思。
兩人在門口的台階上正聊著,小燕從樓上飛一樣地衝下來,她大聲一叫,立即把顧青摟得緊緊的。“你怎麽來了?”“專門來看你呀。”“你穿上軍裝真神氣啊。”“你也變了。”“是不是越變越醜啊?”“不是,是越變越漂亮。”兩人的話越說越快,頓時沒海生什麽事了。他跟著兩人上了樓,看著她倆進了小燕的房間,轉身去拿了個果盤,裏麵盛有顧青小時候喜歡吃的鬆子糖,交切片,花生糖,話梅之類的,敲門送了進去。顧青見了,高興地道了個謝,繼續和小燕聊她們的私房話。眼見自己是個多餘的人,他隻能怏怏地退了出來。
海生早有耳聞,在大院一幫當兵的子女中,顧青是表現最好的,她當兵第二年就入了黨,還立過三等功,是醫院裏的先進人物,而自己不僅從來沒先進過,還一直是個後進人物,“誰叫你不努力呢,”他在心裏對自己歎了口氣,和顧青的發小時光也由此埋進了記憶裏。
顧叔叔和顧青離開時,他沒有加入送行的行列,倚在自己的窗口,聽著人聲,車聲消失後,頓了頓神,正欲下樓離去,勤務兵叫住了他。說大門口值班室來電話,有個名叫趙凱的找他。海生一聽,撒腿往樓下衝,等勤務兵聽到“謝謝”兩個字,人已經出了家門,跳上了自行車,急馳而去。
海生是18歲的青年,18歲的人腦子會發熱,他根本不去思考趙凱怎麽會出現在這,隻要出現的是趙凱,就足以讓他瘋一下。騎到大門口,遠遠看見趙凱站在門樓下,還是那張方方的國字臉,不一樣的是軍裝、軍帽全沒了,弄了一套中山裝在身,脖子上圍了條圍巾,腳上蹬一雙錚亮的“將校皮鞋。”
海生見了,驚喜交加地問:“喂,你小子怎麽換了這付行頭?”
“嗬嗬,沒想到吧。”趙凱話意剛落,沒料到值班室內倩影一閃,走出個美人兒,令海生更是吃驚。
“你是馬佳!”他斷然猜到。
“還行,總算沒把我這個姐姐忘掉。”馮佳說著嫣然一笑。
海生至少四年沒見過馮佳了,那時她還是個又黃又瘦的初中女生,現在女大十八變,出落的亭亭玉立。她上身著一件剪裁得體的對襟棉襖,脖子上也圍了條圍巾,隻是顏色更好看,粉紅色的,醬紅色的燈芯絨褲下,同樣是雙短靴,全身上下顯出幾分高貴的氣質。
“你們倆這身裝束,不是告訴我要辦喜了吧?”
“給你說著了,很有這個意思。”趙凱說著轉頭問馮佳:“你說呢?”
馮佳聽了,笑得幾乎彎了腰。“別聽他貧嘴。他是來看你這個狐朋狗友的,我是來看你爸爸媽媽,當年在你們家避難,他們對我的好,一輩子也忘不了。”
在往梁家的路上,趙凱又告訴海生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和馮佳都退伍了。”
“什麽?你們真的退伍了?”海生的眼珠幾乎要崩出眼眶,當初他以為趙凱隻說說而已,想不到他們還真把軍裝脫了,不由他不太驚小怪。
“那還會有假,連李一帆都退伍了。”
“等等,”海生拉著趙凱問:“你的意思,就是李一帆也回南京了。”
“當然,半個月前我們坐一輛火車回來的。這家夥,一回來就像換一個人似的。我去找他,他愛理不理的,每天弄了一幫男女在家裏胡天黑地。他老爸調到外地去了,那麽大的房子就他一個人,還不隨他胡來。”
回到家,急於想知道二連近況的海生,把馮佳往老媽那兒一塞,就把趙凱領進了自己的房間,問道:“來,吹吹連隊的情況。”
“那個破連隊有什麽好說的。”趙凱說著,四下看了一圈說:“煙呢 ,過年也不弄點煙招待招待。”
海生想起趙凱也是個煙鬼,隻能去找了煙來給他。趙凱點上煙,深吸了一口說:“還是中華夠勁啊。”
“好了,快說說連隊的事吧,看起來你有一肚氣。”
“不是我有一肚子氣,是連隊領導有一肚子氣。你一個調令走了,他們混身難受,動不動拿幹部子弟說事,最慘的是李一帆,被他們找借口卡著不給去團報導組。我反正是不想幹了,第一個打報告退伍,李一帆本來還想混四個兜的,一看這架式,也要求退伍了。送老兵的聚餐會上,我們倆當著大家的麵把吳發鈞狠狠數落了一通,氣得這家夥從頭到尾做在那,一句話都不說。”
海生想像得出吳發鈞的表情,開心地說:“太爽了,這家夥大概從來沒被別人這樣說過。”
雖然這個二連他呆得並不如意,但畢竟和它有三年的糾葛,想起來,多少人和事恍如昨日,他千方百計從趙凱嘴 裏掏了些料,看對方不起勁,也就作罷了。這時,馮佳帶著一臉笑意回來了。
“看上去和老太太聊得挺投緣的。”趙凱急忙掐滅手中的煙說。
馮佳眉頭一皺說:“你說了不抽煙的怎麽回事?”
“大過年的,破一次例,而且還是中華,你也來一支?”趙凱連哄帶求地說。
馮佳也不理他,對海生說:“我們要回去了。”
“我和你們一起走。”海生跳起來說。
回到軍院宿舍大院,趙凱和馮佳身邊多了一個梁海生,他跟著他們一塊來,是急著要見一見李一帆。兩人把他帶到26號樓第二單元門口就止步了,趙凱告訴他,三樓左手就是李一凱家,你敲門好了,他肯定還在睡覺。說完,用眼示意了一下身後的馮佳,雙方就此道別。
海生明白,馮佳不願意去李一帆家,當年他們三個大頭兵種菜時,李一帆對馮佳的那番評價,他記得一清二楚。
徑自上了三樓,樓道的右手清潔整齊,左側則是一塌糊塗。他看了暗笑,掂起腳小心跨過地上的垃圾雜物,用手叨了叨大門,沒人應聲,索性連拍帶喊李一帆的大名 ,總算聽到裏麵有了動靜,一陣踢踏聲,門開了,李一帆揉著眼衝著他問:“誰呀?”
“你睜沒睜開眼啊,是我,梁海生。”海生一字一頓地對他說。
李一帆總算清醒了幾分,一把將他拽屋裏說:“不好意思,昨晚唱多了。”
“乖乖隆的咚,你這哪像是家呀,簡直是狗窩。”海生邊往裏走,邊用南京腔說。
“求你了,千萬別講南京話,我聽了要吐。”李一帆披上件軍大衣,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誇張地說。
見他這副德性,活像個大熊,海生兀自笑得前仰後合,他一點也不在乎李一帆的感受,當年三人在二連時,每次相互攻擊,少不了用不地道的南京話互貶。
笑完了,他說道:“你在上警不是前程遠大嗎?怎麽也回來了?”
“誰要當那個兵呀,浪費青春!”李一帆特別痛恨地說完,整理出沙發一角,讓他坐下。
那一角剛夠海生放個屁股,他小地坐下,衝著進了衛生間的李一帆大聲地說:“告訴你個好消息,大學要開始招生了。”從昨天到今天,他是見一個人就要把這個好消息傳播一次。
李一帆從衛生間伸出滿嘴牙膏沫的臉,問了聲:“是嗎?”又縮了回去,等盥洗結束,他擦著臉出來說:“我連個單位還沒落實,還談什麽上大學。”
“不是城市兵退伍由國家統一安置嗎?”
“安排了,兩個單位讓我挑,一個是化工廠,一個是船廠,叫我當工人,我才不去。”
李一帆說得不錯,以他的才氣,到工廠當工人,真是大材小用。問題在於他老爸調到了外地,沒人為他從內部翰旋,大材隻能小用了。
李一帆的窩雖然找不到一絲當了三年兵的痕跡,梁海生還是很羨慕他一個人獨占這麽大的房子,他對著又不見了身影的李一帆說:“我可以參觀一下你家嗎?”
李一帆的話音是從廚房裏傳出來的:“可以,你隨便看,我在燒開水,渴死了。”
從海生進門到現在,李一帆就沒麵對麵和他好好聊過,不知道他在忙什麽。
海生一個一個房間數過去,共四間,好像每間都有人住過,全部亂糟糟的,他不勝惋惜地說:“你這是開旅館啊。”
“朋友來吹牛,晚了就找間房子睡覺唄。”李一帆總算露了麵,可話音裏大有少見多怪的味道。
不過海生卻對他講述的那種隨心所欲地吹牛,吹累了就地睡一覺的生活極有興趣,禁不住說:“哪天我也來這,聽你們吹牛,晚了就住在這。”
“嘿嘿,你來啊,什麽時候都歡迎。”李一帆話是這麽說,腔調並不熱情,他拿起沙發上的大衣,往身上一裹,說道:“但是今晚不行,我和朋友約好了去他那。”
從進出到現在,李一帆從沒坐下和他好好聊聊,問問分開後這幾個月自己的情況,海生再傻也感到他在敷衍自己,他以為是自己來的不是時候。這時,他正好一眼憋見剛才大衣覆蓋的地方,露出一把小提琴模樣的東西,沒話找話地說:“你什麽時候開始拉小提琴了。”
“哈哈,這是吉他!你土的連吉他和小提琴都分不清啊。”李一帆拖長了音說。
海生被他嘲笑得滿臉通紅,辯解著說:“吉他不是很大的嗎?”
“這是墨西哥吉它,二哥。”李一帆也回敬他一句南京話,隻是語氣輕蔑之極。
海生根本記不清如何離開李一帆家的,滿腦子隻有那把讓他洋相盡出的墨西哥吉他和李一帆不屑的表情,內心無趣透了。他一直以為,這些年同甘共苦的大兵生活,高傲的李一帆已經把他視為朋友,今日見麵,才知道自己在他心裏什麽都不是,被一個視為朋友的人如此輕蔑,著實讓海生記住了朋友並不是個簡單的詞。
其實,李一帆當年在二連能和他走的近,完全是在沒有朋友選擇的狀態下的無奈之舉。如今他回到南京,舊友新朋盡是才子佳人,胸無點墨的梁海生自然就被他晾在了一邊。至於海生如何消化被晾的感覺,那就看他自己的悟性了。
好在今天晚上,還有另一個人在等著他,這個人足以掃除他心中的陰霾,並把甜蜜和溫暖帶給他。
初二晚上七時半,座落在長江路上的人民大會堂前,燈火輝煌,車水馬龍。1949年以前,它的名字叫“國民大會堂”,當時中國的統治者,民國政府的大選,就是在這裏舉行。如今雖然時過境遷,沒有了當年的光彩,但每到春節,依然盛況似錦。49年後,新政府的種種禁製,以及當權者與都市文化之間的分割,達官貴人幾乎都隱藏在重重內幕之後,也隻有一年一度在這裏舉辦的春節聯合晚會,高官們攜妻帶子,算是在公眾麵前露了個臉,此時的大會堂熱鬧之極不說,市麵上更是一票難求。能持票入場的,都是有來頭的,晚會的門票從不出售,全是內部分發,隻發到師、局級,按職務大小順序安排座位的優劣。平日裏趾高氣揚的師,局級領導,也隻能在後排或邊上就座。
在大會堂最後麵的位置上,有一對戴著口罩來看演出的青年男女,昏暗的燈光下,兩人的手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不時耳語著,然後眼裏露出會心地一笑,他們是海生和王玲。他倆入場後,用手上前排的好票,和一對母女換來了這個位置。
正當兩人沉侵在手指交流的快感中時,海生忽然用胳膊肘捅了捅王玲,輕聲地在她耳邊說:“快看,誰來了。”熙熙攘攘的通道上,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周建國與落選妃子。兩人一付熱戀中的情景,挽著手,醒目地走在人流中,一直走到最前麵的某一排裏,拐進去後還有不停地和周圍點頭示意。
“他倆什麽時候成一對了?”海生和王玲同時用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問對方。
記得當初建國向海生介紹這位“落選妃子”時,還在嘲笑她的落選和那些追她的人,這才幾天啊,兩人就手挽上了手,這也算談戀愛嗎?這讓以壞孩子著稱的海生有些頭大,至少他從來不在別人麵前譏笑王玲。可是,談戀愛有一樣的嗎?這個能把成語字典倒背的大男孩,卻是一點不懂“玩世不恭”這四個字是很多人的生存法則。
坐在旁邊的王玲,此時和他的想法相去十萬八千 裏。她由衷地羨慕“落選妃子”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和心上人走在一起。要知道,在這種場合走一趟,等於宣布她是周家的準兒媳了。接下來,上學、提幹、當醫生…… 所有的都解決了。雖然她才滿16歲,和海生隻能是“地下戀情”,但這都不能阻止一個少女發酵幻想的熱情。她把身子往坐著筆直的海生肩膀上一靠,順勢把他的手放進懷裏,找回了又酥又麻的感覺。
7時45分,專供大人物出入的側門開了,隨著一串高官魚貫而出,全場掌聲雷動,走在第一個的是本地的一號人物,身兼江蘇省革命委員會主任和南京軍區司令員的許世友。這種場合下,他依舊虎著臉,背著手,旁若無人地走到前排中央坐下。海生的記憶中,隻見過兩次許世友拍手,上一次在好八連,他一邊拍手,一邊走過歡迎隊伍,那是因為身邊有個國王西哈努克。還有一次,是從記錄片中看到的,他走在毛主席身後,接見軍隊幹部,毛主席邊走邊拍手,他能不拍嗎?在他以第一身份出場時,他從不擺拍手那個花架子。
海生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喜歡這位凶巴巴,惡狠狠的老頭子了,因為他在這個世界裏是個異數。如果他和老頭子沒有年齡的差距。保不準他們會成為“死黨”。
他貼著王玲的耳朵說:“你知道走在第一個的是誰嗎?”
“許世友,誰不認識啊。”王玲怪嗔地說。
他原想告訴她,自己以前可以隨意進出中山陵8號,話到嘴邊覺得那樣太“擺”了,於是改了口,沒想還是說錯了話,趕緊舔著臉說:“我以為你不知道呢?”
“怎麽沒見到你老爸?”王玲問,她想知道的是這個。
“沒他,他不夠資格,但是有周建國老爸。”海生很直率地說。
大會堂的頂燈忽然全熄了,演出開始了,兩個人乘機摘下口罩,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相互對視著,然後悠然一笑。
神秘,總是更能撩拔我們的腎上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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