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二十四

                                                        (八)

   1973年春節對梁家來說,是個難得的團圓的日子,三個在外當兵的兒子都要回來過節,自從1967年津生去當兵後,全家第一次一個不漏地聚在一起。

   滬生是第一個回到家的,當海生背著行李從體訓隊回來時,滬生正一批一批往外送自己的狐朋狗友。兄弟倆見了麵,滬生開口就問他,組織問題解決了沒有?當海生腆著臉告訴他沒有時,他很瞧不起地說:“當了三年兵,連個黨票都沒混到,怎麽混的,趕緊吧。”其實,他自己幾個月前,才剛剛混進黨內。

   小年夜那天,駕駛員小何開車去安徽把在蕪湖當兵的方妍接了回來。這幾乎讓滬生、海生有些嫉妒。專門開車跑幾百裏接她回來過年,這個待遇他們從沒享受過,以至於車到樓下時,海生跟在小燕後麵,有目的地迎接這個傳說中的北京表妹。

   兩人衝出家門,正好方妍從車裏貓身出來,她用手將秀發輕輕一捋,對著他們大方地一笑,海生不由得心裏一聲讚吧:有品味!這年代的女孩子在這種場合會笑的還真不多,大多數都是不敢正眼看人羞羞地一笑,也有咧著嘴亂笑的,還有一些不僅不笑,還斜眼看人。方妍雖然沒有丁蕾身上那份令人惶然的優雅,卻另有一番能沉進人心裏的韻味。一身肥大的軍裝難掩她勻稱的身段,清秀的臉蛋上天然生有一抹羞波,安靜柔和的眼神裏,全然沒有北京女孩的張揚,海生立刻對她有了好感。

   小燕也顧不上給兩人介紹,上去挽起方妍的胳膊就不停地說開了,海生隻得跟上前說:“你好,我是海生。”

  “你好,一直聽小燕說起你,她說三個哥哥中,和你最好。”方妍正宗京腔真好聽,她對海生的誇獎更讓人舒服。

   話說梁袤書年少時,生活在一個大家族裏,他是同輩中的老大,下麵弟妹,表弟妹有十幾個,七七事變後,其中一大半先後跟他參加了抗日。方妍的母親是年齡最小的表妹,從小信基督教,梁袤書在家時一直特別照顧她,到了抗戰後期,她也跟著大表哥參加了邊區革命政府的工作。所以,對方妍,梁袤書比對親生兒女還好,逢年過節一定要接她回來。

   最後一個回來的是津生。他在電話中說年三十中午到南京,結果到了吃年夜飯的時間人還沒到。梁家第一饞貓梁老二少不了埋怨地說:“在福建當的好好的兵,非要調到成都去,坐趟車頭發都會變白,你說他不是腦子有病嗎?”

   直到晚上八點,津生才到家。手上大包小包拎了一堆不說,身後還跟了個叫楊蘋的成都女孩。長得高挑漂亮,一副文靜慧秀的模樣,見了她,海生立刻想起一句老話,一百個女人就有一百樣的美。

   楊蘋一進門就很合老爸老媽的眼緣,圍著她不停地問長問短。楊蘋的父親也是軍隊幹部,她哥哥和津生在一個連隊當兵,兩人自然就結成了“死黨”,津生在他那看到楊蘋的照片,立刻就喜歡上了。去年春節,兩個死黨一塊去成都過年,見到了楊蘋,津生就此把心留在了成都。靠楊蘋家裏的活動,他現在已經調到了成都軍區空軍司令部裏工作,做上門女婿去了。

   梁袤書把她父親在戰爭年代屬於哪個山頭的底細問得一清二楚,而劉延平則因為她的名字裏也有同音字,憑空多了一份喜歡,從年齡、身高、體重、到喜歡吃什麽幾乎問了個遍。

   等到大家該問得都問完了,海生冷不丁地問了個讓人摸不到頭腦的問題:“你的名字是Pin 還是Ping?”

  “是沒有舌根音的。”楊蘋見問得認真,便也仔細地告訴他。

  “那一定是記得小蘋初見的蘋!”見楊蘋點頭,海生高興地有些失態:“給我猜到了!”

   滬生一看他放肆的樣子,尖刻地說:“哎喲,算你會念幾句詩了,酸得要死。”

   海生被他一說,方覺有些失態,臉上漲得通紅,心裏卻不以為然。

   方妍見不得海生難堪的樣子,接著那個“蘋”字往下說:“我這裏也有一句,千帆過盡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州。宋詞裏帶蘋的詩,我以為這首最好。”

  “而且還特淒涼,一點酸 味都沒有。”海生一見有同黨,立即向滬生回擊。

  “好了,你們倆個才子佳人慢慢聊,我肚子餓死了。”滬生調頭去問老媽:“可以開飯了吧?”

    年夜飯上,老爸頭一回拿出兩瓶茅台酒,並且宣布:今晚所有的人都可以喝一點。坐在下首的津生,遵從老爸的吩咐,給每個人杯裏都斟了酒,包括警衛員,駕駛員和老阿姨。梁家這些年聚少離多,當年幾個兒子出去時,都還沒成年,今天總算都平安回來,雖說不上衣錦還鄉,總是闔家團圓的喜事,做父母的又豈能不開心。

    正當大家舉杯慶祝時,劉延平捧著一個瓷罐走進飯廳,好得意地說:“喂,都別光顧著喝酒,還有好東西呢。”小輩們七嘴八舌問她是什麽好東西,她笑迷迷地說:“這東西啊,你們誰也沒吃過。從昨天下午就開始用小火隔水蒸了一夜,今天又煨了一天。”劉延平說著把蓋子打開,果然香味撲鼻,望過去,瓷罐內玲瓏剔透的兩團肉,如琥珀一般,一幫年青人無一能叫得出名氣來,隻在那胡猜一氣。

  “這個啊,是你爸爸在東北的老戰友讓鐵路上捎來的熊掌。”劉延平衝著鼻子就快伸進罐裏的滬生說到。她話音一落,一桌人就嚷嚷開了,什麽魚與熊掌不能兼得,自古山珍海味,乃熊掌魚翅為極品等等。不過嚷歸嚷,卻沒人動筷子,皆因老爸沒嚐,誰也不敢下手。

   津生此時想起一個人來,問老爸:“這熊掌是不是哈爾濱的朱叔叔送的?”他想起文革初期,朱叔叔被打倒,他女兒到南京避難,在家裏住了一陣,她和自己同歲,是個酷愛讀書的女孩。

  “就是你朱叔叔,上個月才解放出來,官複原職。這熊掌是他專門托林業部門到山裏買來的,可珍貴了。”梁袤書邊說邊將熊掌分成若幹小塊,放進津生遞來的小碟子裏,津生再傳給各人。

   已經被稱為“革命家庭”的梁家,還保留著一些老習慣,都是些不許孩子放肆的習慣,沒有一個允許孩子放肆的習慣,這也不能怪梁家,偉大的中華文明裏沒有一個遺產是允許孩子享受自己空間的。除了飯桌上的這些習慣,又比如大年初一早,晚輩是不能睡懶覺的,要挨個給老爸老媽拜年。按劉延平的說法,這算是便宜了你們,在老家,初一早孩子們要給長輩磕頭行禮。

   當一幫年人給老爸老媽拜完年坐上餐桌吃早飯時,梁袤書匆匆上了小車,他要趕去給一些重要領導拜年。出門前,他關照津生,上午要代表他去幾個人家裏拜年,這些人都是文革初期被打倒,至今還沒解放的。其中有海生知道的王平,惠裕宇。這兩人曾經都是南京響當當的人物,一個是上將,一個是省長。文革前,每到春節,梁袤書必去拜年,現今的政治氣候下,他隻能讓孩子代表他去。讓長子登門代父拜年,也算是老規矩,這個冀北出身的老將軍,隻能以此表示自己的敬意。

   吃罷早飯,海生獨自走到二樓的陽台上,冬日的陽光是吝嗇的,似有似無地灑在院裏,昨夜的雪覆蓋了枯草、雜物和裸露的土地,一件白袍就讓大變得格外聖潔,這大約就是世人喜歡雪的理由。望著雪景,海生記起小時候每逢過年,就扒在二樓陽台上,使勁望著小院外的馬路,一看到路上的人拐到進小院的路上,就跑去通報,XXX叔叔阿姨來拜年了。他還想起離家前的那次大院過年,他和曉軍,朝陽在大院裏滾了個大雪球,然後把雪球滾進自家的院子,滾到老桑樹下,做了個大雪人,再然後看著雪人一天天化去,春節也就過完了。想到這,那些過年時嬉笑打鬧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隨著樓下大門一陣響聲,路上出現了兩個背影,那是津生和楊蘋,兩人胳膊挽在一起,悠然地遠去。他們大約是給老爸說的那些人去拜年去吧。海生從他倆的親密勁裏想到了王玲,甜蜜由然而生。他知道自己無法把她冠冕堂皇地帶回家,他也不敢有那個念頭,畢竟18歲的戀愛屬於早戀,早戀是一種近似違法亂紀行為。老爸昨晚在飯桌上說的話,其中有一段令他汗顏。“…… 從現在起,你們都是大人了,做任何事情都要用腦子思考,可不能像小孩那樣,隻想著玩啊,開心啊,尤其是海生……”

   這算是批評,還是提醒?在全家人麵前,還是大年三十。老爸的話重到讓人都無法忘懷。

   自從回到南京後,老爸從沒和他談起三年連隊生活那些事,但海生隻要麵對老爸,這三年的種種劣跡,就會在內心若隱若現。

   一個人,不管以何種方式長大,懂得慚愧絕對是其中一種方式。

   天空不知何時起又開始飄起細小的雪花,落地即無,隻有少許雪花僥幸落在護欄一角的殘雪上,尚能看清它晶潔的體形,無奈殘雪瞬間就吞噬了它們,海生心裏不喜歡,找來掃帚將殘雪統統掃落。

  “大年初一的,跑這來掃雪啊。”說話的是方妍,她慵懶地站在陽台的門楣處,一付沒睡夠的神態。

  “沒有,我在等幾個朋友。”海生放下掃帚問她:“今天不出去玩玩?”

   雖然兩人認識還不到48小時,海生早已視她為家人一般。再者,兩人又都喜好詩文一類,昨天,海生不等她開口,就把正在看的《娜娜》塞給了她。方妍自然是萬分高興,她在安徽那種偏僻處當兵,哪能看到這些書,當下就盯住了海生求他以後想辦法給自己寄一些去。最喜歡被朋友求的海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我在南京哪有朋友,每次回來就是拚命睡覺,再加上有這麽多好吃的,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方妍的口氣,也早已把這兒當自己的家了。

  “你也要值夜班嗎?”海生問。住了趟醫院,他多少懂了點。

  “是啊,不僅要在病房值班,有時還要去急診值班。我們醫院是當地最大的醫院,有很多農村裏的人來看病,晚上急診部特別忙。”

   聽了方妍的訴苦,海生的思緒一下子飛到了正在總醫院值班的王玲身上,正等著海生往下說的方妍,怎料他突然間就不說話了,反倒有了三分窘迫。

   還好,這時通向小院的路上走來一幫人,吵吵嚷嚷的,一下子破壞了原有的寧靜。其中最刺耳的是田朝陽重重的喉音,海生急忙對方妍說了聲“抱歉”,一陣風似的下了樓。

   來的是朝陽、東林、大個。三人晃著吵著來到梁家門口時,海生早已站在台階上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大年初一爭什麽呢?隔著幾裏路就能聽到你們的聲音。”說完,上去就和三年沒見麵的大個來了個熊抱。

   大個正想一本正經地寒暄兩句,還沒容他開口,就被朝陽搶去了話頭:“韓東林同學一大早就在散布反動言論 ,說今年大學要正式開始招生了。”

  “真的?”海生聽了,瞳孔直接放大十倍。

  “騙你小狗!”東林似乎還在激動中,耿耿於懷地說。

  “趕緊進去吧,有話到裏麵說。”海生領著3人到孩子們會客的房間,這裏本來就是他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也用不著招呼,各自找了個位置坐下,大個總算有了說話的機會,卻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話:“有煙嗎?從早上憋到現在沒抽上煙。”

  “喂,三年沒見,怎麽就成了煙鬼了呢。”海生最煩別人抽煙,恨恨地說。

  “別提了,每天三班倒,呆在屁大的機房裏,一坐就是8小時,不抽煙會死人的。”

  “嘿嘿,這可是你選擇要留在南京郊區當通訊兵的,怨誰啊。還說有女兵,現在好了,女朋友沒混上,氣管炎先得上了。”海生說最後一句話時,人已經得意地飛出了房間,他可不給大個反臭自己的機會。

   他從老爸書房裏摸了半包中華煙,回來時,順便叫上了方妍,“一塊來聽聽重大新聞,大學要招生了。”說著也不管她願不願意,拉著她就進了房間,他自認為,凡喜歡讀書的,不會對這件事無動說衷。

  “介紹一下,這是我表妹方妍。”然後,海生將死黨們挨個介紹給方妍。

  “誰說大學要招生啊,這事靠譜嗎?”方妍一點也不怯地問,尤其她那地道的京腔,頓時讓幾個南京哥們打起了精神。

   東林一改懶散的腔調,認真地說:“靠譜。我父親前幾天才從北京回來,他是教育部大學教材編寫組成員,據他說,去年開始北大,清華試點招生,效果不錯,不久就要向全國推廣,今年全國高校招生大綱已經擬定了。”

   海生聽罷,荷爾蒙立馬飆升,興奮地來回走動。“總算等到這一一天了。”他說道。

  “聽說是單位推薦,不用考試,對嗎?”方妍似乎也早有耳聞。

  “不考試就能上大學,那我也能去囉。”大個不怕丟人的說。

   朝陽趕緊堵著他說:“你算了吧,你去上大學,大學還不成了識字班。”

   東林則有板有眼地說:“據說是單位推薦和考試相結合,叫做在政治條件合格的基礎,進行文化考查。”

  “文化考查都考查些什麽?數學,語文,外語?”在一群急性子中,方妍慢悠悠地問。

  “具體還不清楚,反正政治、語文、數學肯定要考。”東林已經變身為發言人了。

   已經躍躍欲試的海生問:“上哪能搞到複習資料?”

  “你搞得像是明天就要考試的樣子,不存在!”最見不得別人急吼吼的朝陽搬出南話來掐他,直噎得他一時無語。

   東林則乘機說:“就是,誰有興趣大年初一跑這跟你討論這事啊,我們可是來聽唱片的。”

  “沒問題,我去搬,你們等著。”海生高興時,興奮點切換地飛快,歡天喜地出去了。

   等他把唱機抱回來,方妍已經不在了,他心裏多少有些失落。

  “喂,你表妹人長得不錯噢。她和你不僅僅是表妹關係吧?”朝陽嘴裏吐著煙圈說。

   這時的人們,不齒於說漂亮一類的字眼,“不錯”一詞就是很高的評價了。

  “別瞎說,正兒八經地表妹,我姑姑的女兒,在安徽當兵。”海生並不在意朝陽瞎掰,反倒是他不瞎掰,就真的不正常了。把唱機弄好後他問:“要聽什麽?”

  “天鵝湖。”東林搶先說。

   大個立即把他否決了。“那個太高雅了,沒耐心聽,聽說你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好,今天你是稀客,照顧你。”海生挑出大個點的歌,放在唱盤上,打開開關,再輕輕放在磁頭,一陣沙沙聲後,動人的音樂隨之滑出,屋裏的人立即被帶入它的音律裏。一遍放完,大個不過癮,還要聽,第二遍,幾個人隨之樂曲輕聲和著,直到結束後,好一會沒人說話。有種音樂是催情素,比如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著它,無法不讓人想到與心上人坐在小河旁的如果是自己……

   沉默中,海生突然想起一個人:“也不知道曉軍怎麽樣,我想他了。”

   一句話把其它三人都喚醒了,朝陽幽幽地說:“這小子也真是的,一點音訊也不給我們,也不知道他在四川哪座山裏躲著呢。”

  “如果有他的地址,再遠我都會去看他。”大個動情地說。

  “這還用你說嗎?”東林、朝陽和海生異口同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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