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二十一

(三)

   送走東林,海生急忙拿出床墊下的“毛選”窩在沙發上,幾秒鍾後,就進入了“安娜”的世界裏。

   18歲的大頭兵梁海生,想也沒想就跑著投入了看禁書,聽糜糜之音的行列。三年的軍旅生活,隻是稍稍地收斂了他的秉性,一旦把他從籠子裏放出來,那藏在內心深處的渴望,適逢叛逆的時尚,如同幹枯的田園迎來了開閘的渠水,盡情地享受著滋潤的快意。

   其實,換誰出生在“高幹”的家庭裏,都會像海生這些人一樣做相同的事。無法想像人類可以用一種理論去抵製“特權”的誘惑。公正地說,把他們這一代新貴,放進數千裏的文明裏,隻能算是最貧窮的特權者。

   正當海生在托爾斯泰的故事裏神遊時,門突然開了,進來的居然是老爸。平時老爸一回家,海生就能憑腳步聲判斷出來,今天真是看書著了迷,竟會什麽都沒聽到,他慌忙合上書,從沙發裏跳起來,筆直地站好。

   “爸爸”兩個字還沒喊出口,梁袤書已經先開口:“你在家,為什麽叫你不答應?”

  “我沒聽到。”

   梁袤書對兒子的回答似乎不滿意,用懷疑的目光,把房間掃了一遍,然後說:“你整理一下,明天跟我回老家。”

  “是!”海生腳跟一靠,以標準的軍人方式回答道。直到老爸離開了,才反應過來他剛才講了什麽。從上海回來那天,老爸就在飯桌上提起,要海生陪他回趟老家,去見見從沒見過的奶奶。此後,他幾次問老爸什麽時候走,老爸說要等順道的飛機,有飛機坐當然是件開心的事,他就耐心等著,哪想得到說走就走。

   這次回來,海生覺得老爸的頭發白了許多,在家的時間也多了。背地裏他聽老媽說,那個豈圖改變北煤南運的偉大工程並不順利,老爸幾次申請不做那個挖煤的總指揮,最近總算同意了,但許老頭還是耿耿於懷,當著梁袤書的麵,說他是“逃兵”,梁袤書心裏自然不舒服,就打了個休假報告,要求回家看看十多年沒見麵的老娘。

   挖煤這個“偉大工程”,原來就是許老頭腦子一熱定下來的糊塗工程。江南本無煤,是經過勘探後的科學論斷,所以到了後來,煤沒挖出來,社會上卻已怨聲載道。這次回到省城,海城的耳朵裏也灌進不少牢騷怪話,連駕駛員小何都在說,你爸爸最辛苦,卻替人背了黑鍋。隻是他從小養成了習慣,老爸的事,從不敢問,問也白問。

   晚上,他和老媽一道整理老爸的行李時,有意無意地破解了一個藏在心中許久的猜測,他趁整理時,把老爸放在櫥櫃裏的幾本老像冊重新翻了一遍,發現原來放著老爸和林彪、許世友合影的那個位置,已經什麽也沒有了。老爸這幾本老像冊,海生從小就喜歡翻,還喜歡對號入座,把照片上的人和記憶裏的叔叔阿姨對在一起。他記得很小的時候,像冊裏有一麵貼得全是老爸和彭德懷在一起的照片,有一天,這些照片突然全消失了,至今那一麵還空在那裏。

   他指著那個空出的位置問老媽:“這張照片怎麽沒了?”

   這延平看了一眼反問道:“你問它幹什麽?”

  “那張照片是在中山陵8號拍的,那天正好我也在那。”

  “這種照片還能留嗎,被別人發現,那還了得。”

  “不就是一張照片嗎,燒了多可惜。”海生心裏不無遺憾,覺得老爸老媽的膽子也太小了 。

  “行了,那個不用你操心。”劉延平話題一轉,叮嚀著他:“回到老家,小心你那個叔叔,家裏的事,別在他麵前多講。”

   海生這次回家後的另一個感覺,就是老爸老媽不再把他當小孩看了。尤其是老媽,時不時和他說些心裏話, 盡管是些擔憂、抱怨或者雞毛蒜皮的小事,但能做她訴苦的對象,感覺也不錯。可是,為什麽要防著叔叔呢?

   他應了句:“沒問題,”跟著又問:“為什麽?”

  “他總是來信抱怨我們給老家的錢太少,說我把咱家變成了劉家大院。這次你爸回去,我給了他100塊,是給你奶奶的,你叔叔要是嫌少什麽的,你別理會。”

   海生過去難得從老媽嘴裏聽到這些事,他隻知道他們這個也算有頭有臉的家,是個月月光的家。兄妹幾個從來不問家裏要錢,因為想要也沒有。此刻聽到老媽一說,自然覺得這個叔叔有些過份,說道:“他憑什麽嫌少,給他寄就不錯了,他又不是沒有工作。”

  “你看,這個月還不到一半呢,錢就花完了。光是給你爸買煙,就花了200多。”劉延平說著,將一條中華煙放進老爸的箱子裏 ,另外又拿了兩盒交海生說:“這兩盒放在你這,預防著,萬一他把煙都送完了,自己撈不到煙抽時,你再給他。還有啊,這次你爸回去,不帶任何人,你就是勤務兵,可要好好侍候他。”

  “這可不敢打保票,萬一他發起火來, 把牙一咬,我躲還來及呢。”海生邊說邊學老爸咬牙切齒的樣子。

   海生是兄弟三個中最像老爸的,所以模仿起來像極了梁袤書,劉延平見了禁不住笑得停不下來。她這一笑,驚動了隔壁書房裏的梁袤書,過來問他們:“什麽事那麽好笑?”

  “在說你呢,海生擔心路上照顧不好你。”

  “當了三年兵,這點事都做不好,還算個兵嗎。”梁袤書笑著數落完兒子,轉身欲走,又回過頭來說:“快點整理完了,過來陪我下棋。”

  “去吧,陪你爸爸下棋去。”劉延平自然能察覺到梁袤書這段時間的落寞。

   第二天上午,父子倆坐車到了機場,這次乘得不是五年前的直升飛機,而是一架三叉戟飛機。海生提著箱子,跟著老爸身後上了飛機,機組人員的眼都不好使,這麽像的一對父子,卻把兩個口袋的海生當作警衛人員,安排他坐在後麵勤務人員的機倉裏。沒見過這種場麵的海生,乖乖地由他們調遣。這樣也好,他正好借此弄清了狀況。原來這是架專機,常年擔負送總部領導到各大軍區,空機回京時,總會順帶捎一些去京城的高級將領和機要人員。海生聽了恍然,原來坐飛機,裏麵還有不少竅門。令他更恍然的是:林彪當年處逃摔死在溫都爾汗,坐的就是同一型號的飛機。恍然之後,他仔細把四周打量了一遍,光滑的艙頂,漂亮的機窗,窗外,白雲近在眼前,他自我調侃地說:“看上去像是永遠不會墜落似的。”坐在他對麵的一名機組人員說:“當然,這是目前我國航線上安全性最好的飛機,林彪坐的那架,是沒油了才墜落的。”“噢。”海生不動聲色地應著,而在他心裏,曾和大多數人一樣,相信他是被打下來的,原來,竟是沒了油掉下去的,做為副統帥,這種死法豈不是太幽默。

   飛機到了北京南苑機場,父子倆換乘一輛藍色的伏爾加牌小轎車,直接上了回家鄉的路,一心想到北京玩玩的海生,連北京的樣子都沒看到。車過八達嶺時,停了一分鍾,不是上長城,而是為了方便。他隻能乘上廁所之際,草草望了望殘缺斑駁,蜿延而去的長城。還好老爸答應他,回來的時候爬長城。

   暮色時分,車到了老家——河北某縣縣城。說是老家,其實並不是梁袤書小時候住的地方,海生的爺爺在抗戰時,把所有的家產都捐給了八路軍,被晉察冀邊區政府授為“光榮鄉紳”,再加上梁袤書革命有功,解放後,爺爺奶奶跟著海生的叔叔住進了縣城,所以現在這個老家,是解放後的家,而不是鄉下那個梁家大院。

   進了門,院裏,屋裏都是靜靜的,隻有正房的坑上坐著一個白發老太,走在前麵的老爸快步上去,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媽!”海生意識到,她就是此行要見的重要人物——奶奶。

   可是,坑上的奶奶並不知道是誰來了,兩年前,她患上了老年性白內障,失明了,此刻以為叫“媽”的是小兒子佑書,直到老爸對她說:“媽,我是袤書。”才知道是當了大官的兒子回來了。她揚起手 ,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兒子身上,“你回來了,你還知道回來看我!”奶奶拽著老爸的胳膊就哭上了。

   跟在後麵的海生反而一樂,原來也有人可以這樣教訓老爸。

   老爸扶著他的老媽安慰了一陣後說:“媽,我帶著您的孫子,小三子回來了。”

  “在哪?”奶奶張開胳膊說。

   海生坐上坑沿,叫了聲:“奶奶。”

   看不見他的奶奶,雙手細細地撫摸著他的臉,肩膀,胳膊,最後拿起他的雙手,合在自己的手掌裏,久久地摩挲著,厚淳的溫暖通過那雙柔軟的手傳到海生的肌膚裏。“叫什麽?”“海生。”“多大了?”“18歲。”問完了,奶奶感慨地說:“多好啊。”

   在海生的記憶裏,從來沒有誰這樣溫暖地待他,眼前這個第一次見麵的老人,臉上已經是褶子連著褶子,這些藏了無數風霜的摺子,就像灰暗的樹皮,雖然粗糙,卻不會讓人嫌棄,蒼老本來並不是件沮喪的事。

   不一會,老家其它的成員一個個回來了,從他們興奮的臉上,海生可猜測到,他們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衝回來的,有喊哥的,有喊大伯的,有下跪的,也有哽咽的。屋裏的主角換成了老爸,之後又換成了他。他最怕這種場合,整個腦子一片空白,隻能機械地逐一吐著類似“你好”的字眼。

   再過一會,縣裏的領導集體而至,“梁司令,”“梁老”的尊稱此起彼伏,令站在老爸身邊的海生大有騰雲駕霧的感覺。他看看老爸,老爸倒是很有大官風度,一本正經地追問記憶中的故人和往事,還不忘詢問家鄉的近況。一輪問候結束,縣委書記不失時機請老爸移步至縣委招待的用餐。

   這種熱情是無法讓人推卻的,梁袤書架不住七八個父母官熱情邀請,隻好拿著好話哄著被撂在一旁的奶奶:“媽,我明天回來吃飯,吃您親手做的油麥麵。”

  “去吧,別管我。”奶奶很高興的樣子,混濁的眼睛閃著光亮。

   縣裏主要領導都擠在北京來的小轎車裏走了,海生陪著老媽所說的親叔叔梁佑書,以及沒有擠進小車的領導步行前往。一路上,叔叔緊緊地拉著他不停地說,這個縣出的最大的幹部,就是你爸,抗戰時,他就在這兒領導八路軍和群眾打鬼子,那時,他是軍區分區副司令,沒聽他們說嗎,地委書記明天還要來,當年他是你爸爸手下的武工隊長,能不來看你爸爸嗎……。叔叔越說越興奮,海生的胳膊也被越捏越疼。

   當家史能和曆史扯到一起時,總是件津津有味的事。看著叔叔因興奮而漲得通紅的臉,海生心裏有些水土不服,他不習慣在大街上大肆吹噓自己家人如何了不起,就算是真的,他喜歡關起門小心地說。他突然覺得老爸回家,最高興的人變成了身旁的叔叔,而不是坐在坑上那個瞎眼奶奶。他似乎明白了,為什麽老媽要他小心點這個親叔叔。

   接下來的時間裏,都是些類似的無聊活動,海生慶幸自己懷裏還揣著兩本“毛選”。有安娜和渥淪斯基的愛情糾纏,當他混在家鄉的塵土中時,心總能溜到紙做的莫斯科徜徉。

   最讓他得意的是那天地委書記宴請老爸時,帶來了他兩個寶貝女兒,兩個女兒年齡和他相仿,當她們跟著父親一塊走進來時,眼尖的妹妹看見了海生忙不迭地把紅彤彤的“毛選”塞進軍用挎包裏。 到了飯桌上,她借著問當兵生活的話題,很羨慕地說:“像你這樣好學上進的幹部子弟很少見,出門在外都不忘學習毛主席著作。”

   雖然海生是個肚裏藏不住話的人,但這件事 ,就是借他個膽,也不敢捅破。隻好憋在肚裏,結果麵對姐妹倆一本正經的臉,他越憋越要笑,實在憋不住了,便一個人跑到廁所裏,笑到蹲下去站不起來。

   然而有一天,這套“毛選”還是露了餡。父子倆返回北京後,老爸去辦公事,海生就拿張地圖逛名勝古跡。那天逛頤和園回來晚了,到賓館時,天已漆黑,早已吃過晚的老爸正在看他的“毛選”。一見大勢不妙,他立刻特親熱地叫了聲:“爸爸。”老爸放下老花鏡說:“這就是你看的毛選?”

   原來,梁袤書飯後沒了香煙,便到兒子的包裏找煙,意外發現了這個寶貝。海生此時一顆心懸到天上,生怕老爸把書沒收了,吞吞吐吐地答道:“是一個朋友借給我的。”

  “什麽狐朋狗友,借這種書給你看,還用毛選包著,亂彈琴。”

  “這是世界名著。”海生小聲辯解著,他本能還想加一句:“我邊看邊批判。”但是沒膽說出來。要是換了滬生,張口就說了,說完了準得挨一頓臭罵。那一對父子之間,一個嘴貧,一個看見貧嘴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梁袤書把書還給兒子說:“你現在是戰士,這種書看多了不好,更不要到處亂借。我的書櫥裏有一套《魯迅全集》,你還是先從它看起。”

   自9·13事件之後,在中國的大城市裏從上到下都進入了對個人崇拜的冷卻和反思時期。從極端回到反思,結果必然是否定。地下書籍能一紙風行,就是最好的注釋。而梁袤書這類高級幹部,心裏跟明鏡似的,嘴上卻什麽都不能說,他讀了一輩子書,對兒子讀這些書並不感冒,隻是對年青人的地下活動擔憂,所以才推薦兒子看《魯迅全集》,又保險,又有內涵。

   海生被老爸一頓數落後,懸著的心反而放下了。老爸不僅沒有沒收他的書,也沒有不許他看,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看多了不好。”他高高興興拿起書正準備走,梁袤書又叫住了他:“北京回去後,你趕緊去軍務處報到,早點到部隊去,不要在家裏胡混了。”

  “是!”海生身子一挺,又回到了士兵的狀態。

  “還有,可能讓你先到司令部組織的軍體集訓隊。軍訓處看中了你的軍事反術,叫你去參加明年1月份軍區第三屆運動會的比賽。”這些話,本不該由梁袤書來說,可他看到兒子標準的軍人架式,心裏一高興就說了出來。

   雖然短短的半個月休假生活已經令海生看不起三年裏學的軍事技術,但是,能到軍區運動會上較量一下,還是很刺激的事。他飄浮的心,一下又有了目標。

 

                                                       (四)

   體訓隊設在軍區的華東教練場內,這個教練場是當年民國政府時期黃埔軍校的訓練場,雖然它在城裏,空曠無際如同在野外。海生從南找到北,好不容易在角落裏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營地。

   進了隊部,見到了隊長,一看就是個退役運動員的樣子,雖已發福,但仍感健碩。隊長客氣地介紹了集訓隊的情況,然後告訴他未來參加比賽的項目是軍事三項:射擊、投彈、障礙。並提出要先測試一下他的水平,海生感覺那意思,如果自己水平不行,還不一定能代表隊裏參賽。

   穿過一個標準的田徑場,有一片長滿雜草的荒地,障礙訓練場地就設在這,遠遠地能看到七八個人正在場地上訓練,一看他們訓練的架式,海生就掂出了他們的水平。隊長衝著他們大吼一聲,隊員們立即聚攏過來。

   走在前麵的高個子笑著對海生說:“你是梁海生,梁老三。”

  “你是周建國。”海生立即想起這張而孔是誰了。周建國和大哥津生同歲,在家裏排行老二,故大院人稱周老二。他父親是大院的一號首長,前不久升任為軍區副司令,海生記得老爸每年大年初一出去拜年,周家是必去的。由於年齡上的差距,海生在大院的時候,隻能算是認識他,根本說不話,沒想到兩人在這碰上了。

  “我走的時候,你才這麽高,很長時間沒見到梁叔叔了,他還好嗎?”周建國連說帶比劃。

   這時,其他人都圍了上來,隊長順勢對周建國說:“建國,既然你們這麽熟悉,就給大家介紹介紹吧。”

  “好啊,早聽說梁副司令的三公子是受過正規訓練的,來吧,跑一下給大家看看。”

   周建國的語氣令海生想像不到的舒服,絲毫沒有原來的連隊裏事事嚴肅無比的味道,看來這個集訓隊裏,周老二是個人物。他爽快地從旁人手上接過一支槍,站在起跑線上,深吸一口氣,甩開步子疾跑,跨過水坑,躍過矮牆,直到一個鷂子翻身從高牆上掠下,毫無半點拖遝的衝到終點。

  “好!”一旁觀看的隊員齊聲叫好,周建國更是笑嗬嗬地對隊長說:“多來幾個梁海生這樣的,我保證障礙跑能拿前三名。”他又對走回來的海生說:“你那飛過矮牆和一步翻上高牆的動作,一定要讓組裏的人都學會。”

  “沒問題!”海生體內的荷爾蒙正因得意的表演狂飆,自然不會拒絕周建國的要求,何況,他已經視周建國為自己在新環境裏的依靠。

   當天晚上,熄燈哨吹過後,周建國把海生叫到自己的單間裏。一進門,滿屋的香味撲鼻而來,隻見屋子的中央架了個電爐絲爐子,爐子上置著一個熏得猶如唐朝出土文物一般漆黑的砂鍋,鍋裏正冒著熱氣,香味就是從那散發出來的。建國拿出一瓶大曲,兩個小酒杯,說道:“坐下,嚐嚐我土製的砂鍋,也算給你接風了。”

   海生眼裏,建國始終是個大哥級人物,他有些拘緊地坐下,心裏卻在竊喜,他想像不到,軍隊裏還有這種生活方式。

   建國揭開鍋蓋說:“你看,有雞有肉,肉是中午的紅燒肉,雞是晚飯時間食堂要的,我加了些大白菜,蘿卜和辣椒,夠豐富了吧。”

   據說,砂鍋的一大特點是透氣性好,透氣對砂鍋中之物有何益處,海生不懂,但透氣營造的滿屋飄香,海生的鼻子很懂,而且造成腮幫裏的口水直往外冒,他非常實在地說了句:“真香啊。”

  “來,天冷了,喝些酒可以禦寒。蘇聯軍隊到了冬天,人人懷裏都揣著一瓶酒。”兩人喝完了一杯酒,建國繼續說:“這個集訓隊,你是來對了,別看是個小單位,不起眼,但沒人管束,自由得很。夥食是按運動員級別,頓頓有大葷,周末還可以回家,像你這樣技術好的,更是如魚得水。”

   建國這番點播迷津的話,使海生頓時明白,堂堂的周公子,為什麽樂於貓在這麽個不起眼的單位閑混著,原來這裏藏著這麽多的好。他從心底裏大大的佩服對方,可這一切又有多大的意義呢?他的心裏還有另一個疑慮:周建國是集訓隊的教練,按道理應該是個四個兜的幹部,怎麽和自己一樣,穿兩個口袋的戰士服呢?他張口就問他,也不管是不是犯忌。這種一竿子見底的方式,常人會覺得很唐突,但在幹部子弟中,卻習以為常,這幫在中國大地上很拉風的新貴們,繼承的就是直來直去的風格。周建國倒不忌諱,告訴他自己的提幹報告早就上去了,但是9·13之後,軍隊提幹全部凍結了,至今還沒解凍。

  “耐心等待吧。”周建國朝他無奈地一笑。

   軍事三項另兩項是射擊和投彈。射擊比賽指定用衝鋒槍(即人們常說的AK47)200米射程,臥、跪、立三種姿勢,還是打點射(既連發,扣一次板機要打兩發子彈)。這是所有射擊中最難的,尤其是立姿,海生隻能做到第一發上靶,第二發全憑運氣了。好在組裏沒人比他打得好,據說連專業運動員都沒這個把握。另一個曾令海生很得意的投彈項目,也遇到了新麻煩。此次運動會上比的不是誰投得遠,而是比誰投得準,類似實戰中的定點投彈,要求選手把彈投到40米處一個寬80公分,長2米的方格內,投進一個為20分,方格外還有一個大一倍的外框,投進外框內為10分,共投10個,累計分高為勝者。

   建國看了海生的投彈後,不無遺憾地說:“原來這個項目比的是投遠,後來改成了投準,否則你可以在單項中得高分。”

   投準對海生來說並不是難事,他站在原地不動,一揮臂就是40米,沒幾天,他就掌握了投準的技巧。另外,一星期後,組裏其他人在他的指導下,人人學會了他的“梁式飛躍”。他沒來之前,組裏的成員在過1米多高的矮牆時 ,是按教材演示先用一手一腳將身體撐上矮牆,再跳下通過,而他的跳法是助跑加速,采用剪式跳高的技術一躍而過,時間上少說縮短了三秒。其實,他這種跳法早在64年大比武時就用了,算不上自創,隻是這兒的人照本宣科而已。

   就在他為“梁式飛躍”得意之時,發生了件節外生枝的事。那是個雨後的訓練日,天氣又陰又冷,做好準備活動後,他第一個開始障礙跑,當他用自己的“梁式飛躍”飛向矮牆時,腳底一滑,膝蓋碰到了矮牆,連人帶槍摔下去,著地那一刻,他用單手撐向地麵,結果造成手腕嚴重挫傷。集訓隊隻有一個衛生員和簡單的藥品,沒辦法對付他那腫得可怕的手腕,還是周建國自告奮勇把他送到了隔一條馬路的軍區總醫院治療。

   進了總醫院,建國就像進了自己的家一樣,從掛號窗口到門診科室,一路招呼打到底,幾乎沒有不認識的。醫生最後診斷結果是急性挫傷,需住院治療。後麵這五個字,當然是靠周建國的人脈寫上去的。給他辦好了住院手續,建國詭異地笑著說:“小老弟,你安心住院吧,享受享受傷員的待遇,如果看中了哪個女孩子,告訴我,千萬別不好意思。”

   海生這輩子還是第一次住院,他明白,這點小傷能住院,全憑周公子的關係。小時候看別人住院,心裏羨慕的不得了,住院多好啊,有人心疼你,還有好吃的,尤其是醫院裏四處迷漫的那股味,甜甜的,聞著就舒服,成語叫什麽來著?沁入心脾。還是在大別山時,他就喜歡這股味道。

   正當他躺在潔靜的病床上,心裏美滋滋地胡思亂想時,一個脆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7床。”他睜眼一看,一個戴著大白口罩,頭頂白帽的護士站在病床的另一頭,他立刻明白,自己現在是“7床”了,於是客氣地問:“有事嗎?”

  “起來,跟我去換藥。”對方冷冰冰地說。

   海生隻能看見她那雙暴露在帽沿和口罩之間的黑眼睛,那是雙十分年輕的眼眸,清澈而單純,他很想知道她摘掉口罩的樣子,但眼下,他得聽她使喚。他乖乖地下了床,跟著她往外走,換藥的地方,就在病房的斜對麵,走進治療室時,走廊裏的穿堂風令他縮起了脖子,順手就想去關門。

  “不許關門!”聽到小護士毫不客氣的聲音,他趕緊把關了一半的門重新打開,這情景一下使他響起了曾幾何時,也有一扇不能關的門,裏麵也有一雙少女的眼眸。

  “坐下吧,把手放在桌子上。”小護士一邊打開櫥門,一邊說。

   海生立即把手放在桌子上,然後抬起頭,不看人,隻是東張西望,為的是放鬆一下。對麵的牆上有一排護理員值班表,表下有6張照片,照片下寫著各人的名字,他迅速掃了一眼,不敢久視,生怕被別人視作是邪念之徒。就這一眼,已經在心裏記下了一張臉和她的名字。那是張可愛清純的臉,關鍵是有幾分像丁蕾。名字一欄寫著兩個字:王玲。他瞄了一眼被口罩捂得嚴嚴實實的小護士,和牆上的王玲有幾分相像,至少眼神很像,於是,一顆心就被這個謎拴住了。

   小護士很小心地把原來貼在他手腕上的膏藥撕掉,就這樣,海生還是因為汗毛被連根拔起,嘴裏不停地發出“嘶、嘶”聲。

  “你噓什麽噓。”對方很不高興地說。

   撕掉了膏藥後,她又用酒精棉球清洗淤腫處,再倒了些紅花油之類的在掌心裏,然後在他的手腕上慢慢地揉著。

   海生何曾有過般待遇,那被揉的感覺,就像過電一樣,攝入心的深處。

  “你怕不怕針灸?”小護士突然問他。

  “怕!”自小最怕打針的海生打著冷顫,用最快的速度回答她。

  “像你這樣的傷,針灸會好的快。”小護士很有經驗地說。

   天生耳朵根子軟的海生,聽了她的話,心又被一陣暖風掠過,莫名地感動起來,生怕自己的拒絕會傷害了對方一番好意,立即改變主意說:“是嗎?那就試試。”

  “走吧,我帶你去門診部的針灸室,那兒有個老醫生,針灸可好了。”小護士說話的語氣,突然間可愛了許多。

   兩人走出病區,又順著長廊走進門診大樓,穿著病號服的海生,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後,活像她抓到的俘虜。進了針灸室,來到一個老軍醫麵前,她摘下口罩甜甜地說:“張醫生,這個病人你幫忙看看。”

   海生滿臉堆笑的同時,又在心裏萬分得意。因為他沒猜錯,她就是名單上的王玲。

   張醫生將他的手腕研究了一會,果斷地打開一個針灸盒,裏麵插滿了各式各樣長短不一的銀針。一秒鍾前還在瞎激動的海生,熱情立即消失了。看著那些針,頭皮都跟著發麻。 “會很痛嗎?”他用變了調的聲音問。

   “哎喲,你們男兵還怕疼啊,真沒用,你看我。”王玲拿起一根長長的針,三下兩下就紮進了自己的手臂裏。

   海生隻能無語,看著狠心的張醫生在他淤腫的手腕前後左右紮了六七針,然後挨個撚動,邊撚邊說:“放鬆,放鬆。”可那滋味又如何能放鬆得了,直到離開門診部,海生的眼角還殘留著一滴淚珠。

   王玲見了,取笑地說:“沒那麽嚴重吧,連眼淚都出來了。”

海生無話可說,隻能咧嘴一笑,擦掉了那滴殘淚,然後傻傻地看著她靈巧地一轉手腕,把口罩重新戴上,那姿式真是好看,他的心裏突然就有了想讓她牽走的欲望。

   18歲的海生,和陌生姑娘交往還處在非常膽怯的階段。他敢冒出欲望,是因為兩人一來一回走了一趟,王玲對他的態度發生了180度轉變,從冷淡一下子變得關切有加。起先,王玲把梁海生歸在那些傲慢張狂的高幹子弟中,接觸之後,發現他像個害羞的大男孩,說話唯唯諾諾,沒有自命不凡的神氣,在他麵前自己毫無屈就的感覺,先前的討厭自然就去除了,16歲少女的單純天真一點點釋放出來。

   回到病房,王玲幫他找來了吃飯和盥洗的用品,海生正忙不迭地道謝呢,進來一個不帶口罩的護士,滿麵春風地對他說:“你是梁海生吧,這是周建國剛送來的你的盥洗用品和換洗衣服。”

  “他來過?”海生被她的熱情逼得有些窘迫。

  “他來的時候,你正好去做治療,就把東西交給了我。”聽口氣,她和周建國認識。

   海生又一次說了一堆謝謝的話,他還來不及學會怎樣討女人歡心,會說的也就是這幾個字,他本能地感到夾在兩個同齡女孩中,既緊張,又刺激。

  “不用謝,你需要什麽就跟我說,我叫王寧,不是鈴鐺的鈴,是南京的簡稱“寧”。”王寧的皮膚略黑,瘦長的臉上有一雙大眼睛,和她的削肩倒挺般配。

   海生總算發現一些有趣的話題了,衝著退到一旁的王玲說:“這麽巧,你們倆都叫王玲(寧),隻是你的玲是玲瓏的玲。”他的發現就是王寧錯把玲瓏的玲,當成了鈴鐺的鈴。

  “我是大王寧,她是小王玲,我是護士,她是護理,你不要搞錯噢。”王寧生怕他把兩個人搞混了,可惜18歲的大男孩聽了個似懂非懂。

   打小喜歡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海生,不喜歡到台前,也不習慣被別人伺候,在那種位置上,他會束手無策,現在麵對大王寧的殷勤,小王玲的體貼,不知是捧著好,還是放下好,心裏滿是驚惶。

   到了晚上,不習慣的事愈演愈烈。轟轟烈烈來了一堆人,老爸、老媽、小燕,後麵還跟著駕駛員小何,那情景,像是來慰問中蘇邊鏡或者是越南戰場上的傷員。老爸一來,又驚動了值班醫生和護士,把病房擠得滿滿的。中國人訪親探友喜歡興師動眾,比如拜年,婚喪什麽的,人越多越好。這種喜好能在千錘百煉的東方文明裏流傳下來,一定是特別貼近中國人的基因。

   可惜,梁海生是個見到人多就抱頭鼠竄的另類,他覺得自己像個小醜,一點不領情地說:“我沒什麽,隻是手腕扭了一下,過幾天就會好。”

   “什麽沒什麽,從那麽高的牆上摔下來多危險,你看看,都腫成這樣了。”劉延平也弄不清兒子從什麽地方摔下來,隻是憑兒子腫得像發糕的手腕想像。

  “拍過片子了嗎?”梁袤書衝著海生問,當然一旁的醫生也聽得見。

   值班醫生趕緊說:“拍過了,今天一進來就拍過了,沒傷到骨頭。”

  “好好服從醫生的治療,不要麻痹大意,弄不好會落下病根。”老爸的話總是十分精辟。

   劉延平突然想起什麽來,說:“家裏還有一些麝香,聽說對傷筋動骨很管用,要不要拿一些過來?”

  “千萬別拿來,我過兩天就好了。”海生幾乎是懇求地說。

   醫生也認為,海生的傷用不到如此珍貴的藥,劉延平這才罷休。

   梁袤書覺得兒子的傷,比想像的要輕得多,便催促著家人說:“好了 ,我們抓緊時間去看老田,晚了,他要休息了。”

   原來,梁袤書不光是來看兒子的,主要是來看老戰友田振清。

   海生聽了,立即從床上到了地上,連珠炮似的地說:“田叔叔也住院了,什麽病啊,我也要去看他。”

   “你這樣子怎麽行?”梁中書上下打量穿著病號服的兒子。

   海生立即在病號服外麵披了件棉大衣,挺著胸說:“我有好幾年沒見到田叔叔了。”

   一家人又浩浩蕩蕩衝進了高幹病區。進了田叔叔的單人病房,海生意外地發現田麗娜也在。他問候完田叔叔,趕緊去和麗娜打招呼。雖然麗娜和顧紅同為發小,但她在海生的心裏從沒有過多的想法。

  “沒想到你也在這,穿個白大褂,還真像個醫生。”海生還是用小時候不加思索的方式和她說話。

   正和小燕說著話的麗娜,也不客氣,瞪著鳳眼說:“什麽啊,我本來就在這上班。”

   連小燕也取笑消息閉塞的海生:“你還不知道啊,麗娜就是高幹區的護士。”

   海生一伸舌頭說:“那不正好,你可以侍候你老爸。”

  “你要死啊,盼我老爸來住院!”麗娜咬牙切齒地說。但不管用,海生從小習慣了她凶巴巴的樣子,幾年不見,麗娜的說話舉止都沒變,海生也自然由著性子耍嘴皮 。

   麗娜這時發現海生大衣裏麵穿的是病號服,便問道:“你這個從不生病的,怎麽也穿上病號服了?”

  “受傷了。”海生從大衣袖裏伸出手給她看 。

  “就這點傷,也值得住醫院,是來泡病號的吧?”麗娜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麗娜口中的“泡病號”是近年高幹子弟中流行的新玩意,一是可以逃避軍隊基層生活的艱苦,二是可以借此獵豔。這幾年,門當戶對的幹部子女都擠到部隊的醫院來當兵來了,軍隊醫院自然就成了最好的選美之地。說到根子上,這股風氣的始作俑者,還是那個摔死在外蒙的副統帥的家庭,如今已成了孤魂野鬼的林公子,當年就曾在南京軍區轄下的各軍隊醫院裏大肆選妃,準妃子就是南京一個軍隊家庭的女孩。

  “向毛主席保證,不是我要來的,是隊裏怕耽誤比賽,硬把我送來的。”海生隨即把參加體訓隊的事說了一遍,才逃過了麗娜的奚落。

  “對了 ,朝陽來過了嗎?”看到麗娜,海生自然要問起朝陽。

  “還沒有,這個周末會來。”麗娜一邊和小燕嘰嘰喳喳地說話,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這個年代,有身價的女孩,或自感有身價的女孩,全學了這個德性,在公共場合和男孩子說話,絕不正眼視之,因為眼對眼地說話,會被別人誤以為兩人之間有什麽不尋常的關係。

  “一定要叫他來看我。”海生才不管麗娜心裏想什麽,緊盯著她說。

   麗娜也不管海生如何老裏老氣,裝作不耐煩地說:“忘不了。”說完又沒好氣地加了一句:“你們兩個難兄難弟,一樣的臭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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