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

第四部   不會遊泳的魚

                                                          (一)

   一路向北,當火車駛過鍾山的北麓,海生有些迫不及待了,那個有著自己家的城市,越來越近,一聲長鳴之後,車廂裏的人開始忙碌起來。終於,高高的站台出現在車窗前,隨著最後一次刹車,車廂停止了晃動。以軍人模樣在公眾場合行動的他,盡管懷揣著興奮,卻要裝著很耐心地等著周圍的人都走完了,才起身收拾好行李,邁著穩健的步伐,有板有眼地跨出了車廂。

   順著人流,他剛往出口方向走了幾步,就聽到有人在喊:“海生!”聲音又脆又響地貫入耳中。他快速地在人群中搜索,總算找到小燕的身影,她正逆著人流衝過來,快三年沒看見她,眼前的小燕和記憶裏的小女孩,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原來紅撲撲的小臉,已透著青春的秀氣和自信,兩支粗粗的辮子,整齊地梳在胸前,完全是個高年級女生的模樣,隻有那額頭上的劉海,還和從前一樣。

   小燕衝到他麵前,一下子站住,興奮地說:“我很遠就認出你來了。”

  “怎麽樣,像不像一個當兵的?”海生仿佛又回到了當年他們話別的那一刻。

   “像,和電影裏訓練有素的軍人一模一樣。”在小燕眼裏,海生已經完全不是三年前喜歡縮著脖子,自顧自走在馬路邊沿上,猥瑣瘦小的三哥了,他沉穩地站在人流中,威武而自信。

  “沒想到你長這麽高了,我差一點認不出來你。”三年來,開心莫過於此刻,海生的興奮一點不比小燕少。

   這時,小燕的身後出現一個軍人,上來就把海生兩隻手解放了。他提著行李說:“你就是海生?”

   小燕趕緊介紹:“這是老爸的駕駛員小何。”

   海生略感意外地問:“你們把車開來了?”

  “這可是經過老爸同意的,我和他說,你肯定有很多行李,他就同意了。”

  “跟我走,從軟席候車室出去,車就停在那邊。”小何熱情又老練地在前麵帶路。

   三人逆著下車的人流,很快走進了空曠又清潔的軟席候車室,和肮髒嘈雜的站台比起來,這一塊方寸之地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穿過一道門,就是車站廣場,一輛掛著軍牌的小車 ,醒目地停在門口。雖然離開了這種生活數年,海生絲毫沒有陌生感,反而充滿了喜悅。在高幹子弟中,海生肯定不屬於那種不炫耀就混身難受的人,可他也絕不是拒絕享受生活的人。

   上了車,海生一邊和小燕聊著,一邊尋找著熟悉的街景,玄武湖,明城牆,紛亂的中央門過後是整齊的林蔭大道,一一勾起他深藏的記憶。

   突然小燕指著穿外說:“記得那個院子嗎?”

   一片灰色的院牆裏有一幢黃色小樓顯得很醒目。“記得,我有個衛崗小學同學姓孟,他家就住這個院子裏,他妹妹和你同班。”

  “對了,這裏現在是顧紅的家。”

   海生聞聲 ,又回頭看了一眼。

  “不僅顧紅他們家搬走了,麗娜他們家也搬走了,9.13林彪事件後,麗娜的老爸調到了軍區後勤部去當副政委了。”

  “誰搬到我們小院來了?”朝陽家搬走的事,海生早已從朝陽的信裏知道了,他想知道,是什麽人搬進了那兩幢小樓裏。

  “一個從舟山要塞調來的副政委,一個是從27軍調來的政治主任。”

  “嗬嗬,我們家被政治工作者包圍了。”海生有些賣弄地說。

  “就是,老媽不知道跟我講了多少遍了,不要亂說話 ,我每天要說成百上千的話,誰知道什麽話屬於亂說話,再說,我又不和他們來往,有什麽好擔心的。”

  小車一拐彎,進了久別的大院,迎麵是無時無刻不在腦子裏的大鍾樓,它高高地矗在裙樓之中,像是個展開雙臂的巨人,迎接歸來的兒女。海生驚奇地發現那個記憶中從來不走的大鍾,開始走了。他立即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小燕。

  “我也不知道,忽然有一天它就開始走了,還走得忒準。”

  “京腔啊!”海生又有一個驚奇的發現,小燕和別的幹部子女一樣,說話帶京腔了。

  “和姑姑的女兒方妍學的,她來南京當兵,在家裏住了一段時間。”

   記憶裏的人搬走了, 從來不走的大鍾開始走了,小燕也成了會拿腔拿調的大女孩,藏在心底的大院,在他不在的日子,活得似乎比他滋潤。

 

                                                            (二)

   幾乎所有的青梅竹馬的故事,都是人們杜撰出來的,為的是給自己的人生塗上美麗的彩霞。這是人類共有的謊言,誰也無法阻止它世代相傳。

   落葉,隨著秋風飄到她的腳下,眷戀著,又被拋棄在身後。她氣閑神定地踩著那些落葉,仿佛覺得踩在了無數隱藏的眼睛上。從家裏騎車到大院,隻需三分鍾,但她寧可花十幾分鍾走到大院。她今天這身衣服若不穿街走巷,豈不是浪費。年輕的她,至少已經學會如何走在別人的視線裏,女人,當然是做作的好。

   她穿的是母年輕時穿的短大衣,這是件米色,帶著淺咖啡色寬邊,大開領式樣的俄羅斯短大衣,腰上還有一條裝飾腰帶,輕輕一扣,就能把女人的線條凸現出來。雖然它在衣櫥裏藏了十來年,在今天唯有綠、藍、灰的世界裏,依然格外顯眼。

   她是顧紅,那個當年與海生被旁人湊成一對的女孩,如今已經出落的風姿綽約。她和姐姐顧青曾被美譽為大院裏的“二喬”,姐妹倆的美貌,完全得益於父母的遺傳,顧鬆林是大院首長中長得最帥的,七分威武,三分英俊,正是那種最讓女人心動的男人。而譚阿姨,這個來自美麗的青島的中德混血兒,很像她那個時代紅極一時的英格麗·褒曼。大院裏所有的妻子們,在她麵前隻有一個詞可以形容:“相形見絀”。

   海生打小就喜歡這一對叔叔阿姨,在所有到家裏來的叔叔阿姨中,他們的聲音最讓他興奮,凡是他們的教訓,他也最聽得進,那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教訓有多動聽 ,僅僅是因為他喜歡他們。這世上,還真有人是在喜歡與不喜歡中渡過一生的。

   與從前天天進出這個大院相比,顧紅感覺有很長時間沒進來了,兩年前的冬季,老爸還困在清查“5·16”的學習班裏,一天,大院的管理處長來到他們家,說是奉黨委的旨示,這幢小樓要騰出來給新來的一位副政委住,請他們全家搬到大院外的機關招所,那是一間座落在院牆角落的小平房。對方說得非常客氣,全家卻沒法不生氣。尤其是顧紅的哥哥顧斌,當場指著處長的鼻子子說:“你們這幫小人,我父親問題還沒定性,就急著把我們掃地出門,還有沒有良心!告訴你背後的那些人,我們就是不搬!”

   顧斌1976年和梁津生一塊去當兵,因為父親的問題剛剛從部隊複員回來,心裏一直憋了一股氣找不到到地方發泄,那天正好給他逮著了機會,一番話把那個處長的臉噎的紅一陣白一陣,隻能不停地解釋,這是黨委的決定,他隻是來傳達指示。發火,原是雄性特征之一,但在博大的中國文化裏,發火是無能的符號,是玩不轉的表現,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還是譚阿姨好歹勸住了兒子,全家灰溜溜地搬出了大院。

   盡管顧家灰頭鼠臉搬出了大院,當日受辱的處長和聽處長匯報的首長,還是要出那口惡氣的。此後,每當顧家的人要進大院,都會被大門口崗哨攔住不讓進,說要經過請示才能放行。顧斌幹脆聲稱永不進這個大院,而顧紅的做法是,你不讓我進,我偏要進!哨兵們對一個年輕女孩也不知該怎麽好,隻能任憑她去。

   有一次,碰到一個新兵站崗,硬攔著顧紅不給進,挎著的衝鋒槍槍口都快頂到顧紅的胸脯,凶巴巴地說:“上級有命令,不允許你們家的人隨便進出大院,必須經批準後才能進。”顧紅一扭身闖進值班室,拿起電話接通了梁副司令家,正好那天梁袤書在家,她在電話上就哭開了:“梁叔叔,我媽媽讓我來看看你,大門口不許進,站崗的拿著槍械威脅我。”

   梁袤書一聽就火了,當時就在電話裏訓斥值班參謀:“父母親的事,怎麽能和孩子連係到一起,我們是共產黨,不是封建王朝!”

   林彪摔死後,什麽也沒查出的顧鬆林從學習班出來了。官複原職的他怎麽也不願回到大院任職,軍區黨委隻能給他安排了其他的位置。顧家也從小平房裏搬出來,住進了一個獨門獨院的小樓裏,電話、小車、勤務兵又重新配齊,顧紅進出這個大院也沒人攔了。當然,除了找小燕,否則她才不來呢。

   早兩天,小燕在電話裏跟她說,海生從上海回來了,還為小燕帶了幾斤開司米毛線。顧紅聽了,咯咯地笑著問:“他懂怎麽買毛線嗎?”在她的記憶裏,海生永遠是強頭強腦的樣子。小燕在電話那一頭說:“他呀,開司米是什麽根本沒聽說過,是我告訴他買什麽樣的毛線,什麽顏色,他才會去買的。我覺得足夠打兩件毛衣,所以叫你來拿一半回去。”兩人於是在電話裏約好,今天在梁家碰頭。

   顧紅輕快地走進熟悉的院中院,隱藏在樹梢裏的紅瓦頂舊居,首先跳進眼裏,秋日的陽光下,它似乎更老了,更舊了。她找到了自己那間屋子的窗戶,心裏有說不出的落寞。

   當年,由於父親被審查,她不僅沒當上兵,還攤上了去農村插隊落戶的倒黴事。插隊的地方倒不遠,過了長江,再往北一個多小時車程就到了。如花似玉、千嬌萬寵,剛滿16歲的她,落戶在一個五保戶家裏,家裏隻有一對老夫妻,他們唯一的兒子,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老倆口成了烈屬,現在住的房子,是村裏照顧他們給蓋的。三間土坯房,屋頂是灰瓦鋪的,這年頭,瓦房在村裏算是不錯的了。整間屋子隻有那頂蚊帳下的空間,是顧紅願意呆的地方。每當黑夜降臨,她就把門閂頂得死死的,點起昏暗的油燈,倦縮在床上,等待睡意來臨。

   萬幸的是,顧紅不用做飯,無論她什麽時候回到小屋,大媽總會給她弄碗熱騰騰的麵,緣由是她每次從省城回來,都給老倆口背些白麵。這白麵在農村可是精貴的東西,她能吃上口熱飯,也全是這點白麵換來的。久而久之,村裏上上下下都知道這女娃的父親是個大官,於是,從生產隊到公社常有幹部托她在省城辦事,她呢,得到了可以呆在城裏,不用去住土房,去下田勞動的實惠。炎涼的世態教給她的第一課,居然是什麽叫交換。

   從上海開始,顧紅就是出了的“洋囡囡”,“嗲妹妹”,到了豆蔻年華,尋常人家的孩子,她都很少來往,即使見了海生,也總是挑剔地說:你看你,弄得這麽髒。海生常常被她講得隻剩下了自卑心。如今,她從千金的地位一下跌落到知青的身份後,再爬起來,已經和那些穿上軍裝的發小們差了不止一個台階。過早飽嚐了世態炎涼的顧紅,變得非常現實,她年輕的頭腦裏存進了一個古老又堅定的念頭:這世界對女人來說,再沒什麽比“靠山”更重要了。

   早在大院裏的孩子們開始相互配對時,大家就把顧紅和海生配在了一起。海生當兵走了之後,她參加了大院裏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宣傳隊排演的是《智取威虎山》,她在裏麵演“小常寶”,有一次,宣傳隊去大個秦浩當兵的部隊演出,那裏有幾十個從大院裏去當兵的男男女女,演出結束後顧紅和他們聚在一起聊天,大個等人還不忘拿她和梁海生開玩笑,惹得她當眾發嗲:“你們別瞎猜,沒那回事。”

   其實,她一早就知道海生喜歡自己,在老爸沒倒黴之前,她小小的心裏就知道周圍有不少男孩子青睞他,其中有她看上得上的,也有她看不上的,海生在自己的心裏的位置是中間偏下,這個級別還要拜他們是鄰居所賜,他在顧紅麵前出現的頻率太高,心裏自然就有了他的影子,如果不是這個因素,這個常常被大人指著後脊梁的“梁老三”實在難成女孩子心儀的對象。但是,經過老爸從隔離審查到東山再起的變遷,在她心裏排第一位的已經非梁老三莫屬,因為在她們家落難時,海生的父母是為數不多敢站出來保護她們的人。在這個冷酷無情的時代,她認定梁家是她可以托付幸福的地方。

   所以,顧紅今天來梁家與其說是看小燕,不如說是專門為海生而來的,雖然迄今為止,她還說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喜歡上了海生,那又怎麽樣呢,她自信海生不會拒絕自己,如何讓海生喜歡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來到梁家的小樓前,她亮開嗓子喊到:“小燕!

   這種叫門方法,是她們自幼就沿用的,自幼的習慣總是親切的,何況喊聲也是為了讓另一個人聽到。

   二樓的陽台上響起了劈裏啪啦的門響,隨即小燕可愛的臉龐出現在陽台上,一聲“你等一下”,又消失了,接著是咚咚的下樓聲,隨後大門開了。看見打扮的與眾不同的顧紅,小燕一臉羨慕地說:“從哪買的這麽有派頭的衣服,穿著像個貴婦人似的。”

  “得了吧,這是我老媽的,還是當年蘇聯專家的太太送的,老的要死了。”顧紅嘴裏蹦著謙虛的詞,臉上卻露出得意的笑意。

   這兩年,大院昔日的小姐妹幾乎全進了解放軍這所大學校,隻剩下她們兩個,一個因父親的問題穿不上軍裝,一個因父母不希望她走當兵這條路。此時的中國,中學又恢複了高中,梁中書和劉延平要小燕順勢讀下去,為這事 ,一向是乖孩子的小燕沒少和她們吵,結果還是擰不過他們。

   於是,這兩人成了一對難姐難妹,顧紅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到小燕這倒苦水,苦水倒完了,心自然也舒暢了。小燕呢,也是繼承了梁家的秉性,甘為朋友兩脅插刀,她甚至在顧紅最低落時,到她插隊落戶的那間簡陋的土房陪她住了一陣。文革雖然把人性摧殘到了極端,在革不到命的旮旯裏,殘餘的人性反倒成了最珍貴的東西。

   兩人嘰嘰喳喳地從門口說到了樓梯上 ,再從樓梯說到二樓的走廊上,又甜又脆的聲音早已驚動了另一個人,他就是剛從上海回來的海生。

   貓在自己房間裏看書的海生,聽到外麵有人叫小燕時,心就禁不住地一跳,那聲音是他熟悉已久的,等到說話聲上了樓 ,他迫不及待地把耳朵貼在門上,確定和小燕說話的就是顧紅後,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上,他衝動地去開門,卻在轉動門把的最後一刻又猶豫了,因為他無法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成年後的虛榮提醒他,這樣衝出去很不得體。他停在門後,心裏不停地複誦:冷靜,冷靜。直到心裏平靜的差不多了,才毅然擰開門走出去。

   他按事先設想的,假裝要去另一個房間,意外發現了站在走廊上和小燕聊天的顧紅,然後裝出很吃驚的樣子……

   這點小把戲,在很多人那兒根本不算回事,可對不喜好交際,靦腆的海生來說,如果不是當了三年兵,就這伎倆也不會耍。

   就在他裝著很吃驚的樣子時,顧紅臉上洋溢著重逢的笑容招呼他:“你好,海生。”眼前的海生著實令她眼睛一亮,他不再是記憶中沒頭沒腦的小男孩,寬寬的肩膀,厚厚的胸膛,像個男子漢了。

   海生卻很矜持地說:“是你啊,顧紅。”一付軍人作派,不冷不熱。

   顧紅對學會了矜持的海生並不反感,但也用不著在自己麵前裝矜持呀,還裝得不像,或別扭,純粹是愛理不理人嘛。她心裏一陣慌亂,小臉漲得通紅地說:“你回來了。”

   其實,海生心裏比顧紅還要慌亂,眼前的她已然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尤其是那件米色短大衣,配上她橢圓的臉龐,真像這個時代的大眾情人——冬妮亞。他剛回答她“是的”,就覺得一秒鍾也不能在她麵前呆下去,急忙給她一個假笑,轉身進了老爸的書房。

   兩人之間等了近三年的見麵就這樣結束了,罪魁禍首竟然是長大造出的煩惱。如果海生當時就像昔日一樣,一下子就衝房間,然後大大咧咧地說:“嗨,顧紅,我在房間裏就聽到你的聲音了。”而不是先裝作沒看見,跟著還要懶洋洋的來一句,是你啊。或許他倆真能續一段青梅竹馬的故事。

  可惜那是如果。

   站在一旁的小燕一看這情形,趕緊把顧紅拉進了自己房間。

   海生急著逃進房間裏,另有一個永遠無法啟齒的原因。每個男孩子在長大過程中都會遇到夢遺,也就是《紅樓夢》裏所說的 ,從那裏流出來的東西。而顧紅正是海生在夢遺中頻繁出現的女人,當年她那含苞待放的胴體,常常令他在睡夢裏膨脹,興奮,噴泄,然後醒來,難為情地對著午夜遙想。剛才一見到顧紅,他的身體開始膨脹,他沒想到自己會有如此下流的反應,哪還有心思和她說話,慌不擇路地躲進了房間。

   任憑顧紅心思縝密,也無法猜到海生躲著她的真正原因,她心裏空空地跟著小燕進了她的房間。小燕生怕剛才的尷尬傷到了顧紅,趕緊拿出海生帶回來的開司米毛線給她看。

  “你看,又細又柔,與一般的毛線不一樣,據說穿在身上既保暖,透氣性又好。”

   接過小燕遞過來的毛線,顧紅有口無心地說了一些應付的話,怏怏地離開了梁家。

   落葉還在午後的陽光下慵懶地躺著,看不出一絲淒涼,反倒是踏在它們身上的人兒,心情無比慘然。這些年來,盡管由於生活的跌宕,她不再像過去那般高傲,但在心底裏,她一直認為海生是她已經捏在手心裏的一張保底的牌,來梁家的路上,她給自己編織了許多憧憬,沒想到一見麵,居然是這樣的結局。

   她為自己的自作多情害臊,一古腦兒地把氣全撒到了海生身上:“你就是個勢利眼!”她狠狠地踩著腳下那些吱吱作響的樹葉說:“你放心,我再不會來找你了!”

   如果她夠勇氣找機會再見海生, 這傻小子一定還是她的囊中之物。可惜,這些都隻能是寫在小說裏的事,幾乎所有的青梅竹馬,都是被杜撰出來的,有些被杜撰在書上,更多的被杜撰在心裏,從古到今,青梅竹馬這個詞已經被無辜又無害地用到泛濫。被權利和金錢玩弄得精疲力盡的人類,總想在“發小”,“光屁股朋友”,“兩小無猜”類純真的詞裏,找到另類的安慰,這似乎很愚蠢,然而誰又能否認愚蠢也是人性呢。

   就在兩小無猜變成兩小瞎猜的時候,旁邊還有一個摸不到頭腦的人,那就是小燕。關於顧紅和海生的傳聞,她早就聽到一些,心裏當然盼望兩人會在自己眼前上演一場愛的大戲,這既是親上加親的事,也一定夠刺激。她不知道他們倆之間有過什麽,也不懂得撮合,她隻知道顧紅一定想知道海生回來的消息,所以她把顧紅約來,讓兩人見上一麵,沒想到自己製造的機會 ,竟是個不歡而散的局麵。

   她快快地走進書房,海生正在老爸的書櫥前翻書,一看是她,像沒事人似地問:“顧紅走了?”其實他剛才一直在窗戶裏望著顧紅的背影消失的樹蔭裏。

  “走了,我把你帶來的毛線給了她一半。”

   小燕正想再說些什麽,身旁的電話突然響了,她拿起一聽,說了聲:“請等一下,”然後對海生說:“大門值班室的,說有人找你。”

   海生接過電話聽畢,連聲說道:“讓他進來吧。”

  “誰呀?”小燕看他興奮的樣子好奇地問。

  “韓東林,中學同學,臉白白的那個,你記得吧,他給我送書來了。”

   海生回來後,第一時間找到了東林,三年不見,東林早已不是當年人見人罵的“東洋崽子”了。他先是去姐姐插墜落和戶的地方住了一陣,後來關押在勞改農場的父母受惠於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結束審查,回到大學參加大學重新開學的籌備工作,尤其是父親,作為全國知名的化學家,還參加了教育部教材編寫工作。一夜之間,全家又搬回了南園那幢小樓,於此同時,他個子也一下竄到了一米八,再配上俊朗的外貌,讓他重新找回了自信。

   不一會,梁家的小樓外有人扯起嗓子喊人,海生像小燕一樣先衝到陽台上,頭一伸說:“我來了,你小子騎得這麽快,我正想去接你呢。”

   門前的韓東林屁股粘在自行車座墊上,一隻腳神氣地支撐在地上,兩隻胳膊架在車把上,肩膀優雅地聳起,這付樣子就是70年代最有型的青春標誌。

   海生出來看見東林還端著架子站在那,樂不可支地說:“你擺什麽擺,這裏又沒人看你。”

   東林輕鬆地將另一條腿放下,鎖好車子,然後才正臉對海生說:“重大新聞,你猜,我剛才在門口看到誰了?”

  “誰?”海生反問他。

   東林神秘地一笑:“你那個親愛的紅。我叫她,她看了我一眼,理也不理就走了。

  “這算什麽新聞,她剛剛離開這。”海生話裏的意思,顧紅剛才是和他在一起,雖然他與她隻是很尷尬地麵對麵幾秒鍾。

  “怪不得她穿得很時髦,原來是來看老相好的,你是不是欺負人家了,她臉色可很不好看啊。”

  “沒有的事,我像個欺負女孩子的人嗎。”海生硬撐著說。當了三年大頭兵,一說到女人就會臉紅的他,內心還是很得意別人把他和顧紅扯到一起。

   東林可不信他的辯解,說:“沒欺負她,你臉紅什麽?”說完,也不由他解釋,從掛在肩上的書包裏拿出兩本裹著紅色塑料封麵,上麵寫著《毛澤東選集》的書遞給他說:“哥們,你要的書給你弄來了。”

   海生打開塑料封麵,裏麵的書名是《安娜·卡列妮娜》,興奮地說:“太好了!”拉著東林就往樓上走。

   回到南京,海生第一時間去找了東林,幾年沒見,他發現東林變成了另一個人,自信和涵養取代了原來的幽怨和萎頓,再加上交往的又都是一幫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談吐舉止都不一樣,與他一比,自己就像個土鱉。

   他領著東林進了自己的房間,把兩本“毛選”藏在床墊下,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說:“想不到這麽快就搞到了,說吧,怎麽懲罰你?”

  “老規矩唄,上莫斯科餐廳喝咖啡。”東林順手拿起茶幾上的一本邱吉爾的《戰爭回憶錄》邊翻邊問:“內部發行好看嗎?”

  “別急,先說說那套《約翰·克利斯朵夫》,你幫我排上隊了嗎?”

    原來,兩天前他去東林家裏,在他房間裏發現了這套書,興奮地差一點就要跳樓,當時就把它強行揣進了懷裏,這下倒好,他沒跳樓,弄得東林差一點給他下跪。

    這個年代,好書全在私下裏傳閱。東林三個月前就跟蹤上了這套書了,當他從朋友手裏接過這套書時,對方說好,三天必還,因為後麵已經排了一串人,現在海生要把它拿走,他能不跪嗎。最後好說歹說,還是東林答應先給他弄一套《安娜·卡列妮娜》,才算把書留下。

   “你小子真是好運道。你知道吧,想看這本書的人太多了,隻怕從鼓樓排到了新街口,我一開口,對方就說要到明年。我沒辦法,就把你家老爺子抬出來,沒想到書的主人早先被發配到煤礦去,是你老爸給他們這批人解決了戶口回省城的事。他一聽說是梁袤書的兒子要看,馬上就把你擠到了第5個。”

   幾年當兵下來,海生最討厭別人一提起他,就說他是XXX的兒子,如今為了能看到本好書,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他半信半疑地看著東林說:“就一本書,也會有如此離奇的故事?”

“騙你是小狗!”東林和朝陽不一樣,發誓時會臉紅,不由人不信。

   海生從桌上滑下來, 把有的窗戶關好,窗簾拉上,然後神秘地說:“給你看樣東西,算是獎勵。”跟著把桌上蓋著的一塊台布揭開,原來是台手搖唱機。

   這下輪到東林大眼瞪小眼了。“你從哪兒搞到這個寶貝的?”他像是打量稀世珍寶一般,圍著它左看看,右摸摸。

   海生在一旁得意地說:“一直有啊,文革那陣,說是四舊,我老媽就把它藏到了閣樓的夾牆裏,一藏就是6年 ,這次回來我才把它找出來,還有不少唱片呢。”

  “太好了,讓我看看都有什麽好唱片。”東林雀躍般地說。

   海生小心翼翼地從桌子後麵拎出個帆布書包,東林猴急地將它抱在懷裏,坐回沙發,打開書包,慢慢地抽出第一張。

  “《船歌》,《阿拉木罕》,《在遙遠的地方》,還都是中央樂團的男聲小合唱,經典啊。”他很專業地對海生說。當他抽出第二張時,突然大叫一聲:“哇,有《鴿子》,還有《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要昏過去了。”再拿一張,全是舞曲,華爾茲,探戈,吉特巴,應有盡有,東林在半瘋狂中狂呼:“太棒了!”跟著拿出的一張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什麽?”看著唱片中央的字,他一字一聲地念道:“《天鵝湖》,還是莫斯科芭蕾劇院演奏的,天哪!”

  “看你美得,還有一張你最中意的,在最裏麵。”

   東林一聽,急忙抽出最後一張,盯著它,口中喃喃地說:“我的天啊,《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中央音樂學院演奏,馬思聰編曲。”他的手為之顫抖,央求地看著海生:“趕快放給我聽。”

   東林小時候是學小提琴的,文革後,琴雖然還可以學,絕大多數曲目都被禁了。此刻,他眼巴巴地看著海生放好唱片,搖起手柄,然後放上磁頭,隨著片頭沙沙聲結束,悠揚的弦樂輕柔地飄出,他閉上眼,敞開心扉,任琴聲一節一節地注入心的深處。一曲終了,他還陷在繞梁的餘音中無法脫身,良久,他抹了抹眼角說:“不過癮,我還要聽十遍。”

  “和音樂家在一起聽,感覺就是不一樣。”海生一邊搖著手柄,一邊調侃他。在中學時,海生、曉軍等人常戲稱東林是音樂家。

   第二遍結束後,東林眼巴巴地求海生:“我能借回去聽嗎?”

  “不行!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萬一被人發現,舉報上去,你我都要倒黴。”海生說完,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清涼的秋風頓時撲麵而來,日光灑在東林身上,他依然是呆呆地坐著,臉上殘留的淚跡晶亮可見。海生不忍心地說:“任何時候,你想聽就來。”

   雖然文革破四舊的風暴早已遠去,但是除了紅色音樂外,所有音樂依然還是糜糜之音,蓋著“封、資、修”的烙印。連膾炙人口的紅歌《洪湖水浪打浪》,都因“歌頌反動軍閥”的罪名被禁唱。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聽糜糜之音,足以叫你鋃鐺入獄。剛剛經曆了狂風暴雨,可以喘口氣的世人,一個個聞“音”喪膽,也隻有這幫高幹子女,能躲在紅色幃幕裏,悄悄享受他人不敢奢望的東西。包括私下傳閱違禁書籍的遊戲,玩得最瘋狂的也是這幫“皇親國戚”,手裏拿一本違禁書在女孩子麵前露露,是紈絝子弟們最得意的事。

   不過,話說回來,正是這幫背後被人們不齒的“皇親國戚”,最先在銅牆鐵壁上鑿開了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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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忘記加次序號了,本章是第二十。 -白白十兩金- 給 白白十兩金 發送悄悄話 白白十兩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4/2022 postreply 18: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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