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和趙凱分手後 ,海生回到了宿舍,差點撞上神色焦慮的班長,邵群顧不上理他,急著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來問他,你有沒有看到今天有人來翻過胡連營的東西。海生回答說沒有。邵群聽了,又滿腹心事地走了。莫名其妙的海生進了宿舍一問才知道,就在他和趙凱神聊那會,胡連營勿勿找到了班長,說自己的皮夾子裏少了10塊錢。邵群一聽,大驚失色,班裏每個人問下來,依然毫無頭緒,隻能去向排長匯報,才有了和他相撞那一幕。
錢當然不會自己長腿跑了,而胡連營口口聲聲說,皮夾子就放在床墊下麵,昨天自己拿出來看時 ,錢還在裏麵。一貫自認找東西天下第一的海生,像大偵探福爾摩斯似的 ,把昨天到今天的全班活動時間都排了一遍,再把這個時間表內每個人的行動,包括其他班排人員進出也梳理了一遍,結果找不到一個人單獨在房內的機會。被他盤問得目瞪口呆的班裏人,最後從這個破案高手嘴裏得的答案是:隻有一種可能,錢被人拿了。但是誰拿的,不知道。
此後的幾天裏,丟錢的事一直懸在那,邵群說,連裏不許張揚。但是怎擋得住暗地裏愈演愈烈的懷疑氣氛,全班被弄得人心惶惶。隻有梁海生例外,一付沒心沒肺的樣子,見誰還是傻傻地一笑,李一帆最喜歡取笑他這付傻乎乎的樣子。未來大作家的評論他雖然很看重,但天性如此,想改也難。有人說他聰明,他一臉高興 ,有人說他蠢,他一笑了之。
又到了周末,海生又和往常一樣,在宿舍外的走廊上與戰友們在棋盤上廝殺,沒一會,口袋裏已經贏了半包煙。這小子不抽煙,贏來的煙到時候還是散發出去,包括那些輸了棋的人,他自己也就圖個開心。輪到10班副,一個山東老兵和他下棋時, 不小心被海生吃掉一個馬,嚷著要回棋重走,海生不同意。“講好的,我讓你一個炮,你不準回棋,你怎麽能耍賴呢。”
十班副被他嗆得下不了台 ,張口就說:“我耍什麽賴,偷人家錢不承認的才耍賴呢。”
海生一聽,火冒三丈,兩眼一瞪:“你說誰呢?”
在一旁看棋的五班長高龍飛,趕緊上去把他倆分開。十班副臨走時,嘴裏還在不停地嘟嚕:“家賊難防,放在床底下的錢不會自己長翅膀飛的。”
海生一聽, 又要發作,硬是被高龍飛拖著往沒人的方向走。高龍飛是上海金山人,老三屆又是連隊的藍球隊長,兩人一塊打球一塊玩,處得不錯。走到操場上,他對海生說: “儂老促氣的 ,跟這種人爭什麽。”
“下不過人家,就揭別人的短,算什麽東西!”
“你還蒙在鼓裏呢,他說的不是兩年前的事,現在到處在說,是你拿了胡連營的十塊錢。”
“什麽?”海生這下可急了,“憑什麽懷疑我,就憑兩年前我偷錢的事?”
“儂傻啊,這件事全連都在傳,據說營裏也知道,不找個懷疑對象出來,他們交不了差。”
“那也不能隨便懷疑人啊。”深感不妙的海生,還是不太相信,一個黨支部會如此草率。
“儂勿要肉骨頭敲鼓——昏冬冬。現在想整你的人太多了,記住,這段時間盡量低調,少說話,少惹事。”高龍飛愛惜地說。
海生被五班長一番話說得六神無主,他相信高龍飛,他是班長 ,又黨小組長,所說肯定不是無中生有。他腦中列出班副,排長,連長……等一張張不屑、譏笑和陰險的嘴臉,麵對他們,他並不害怕,而是茫然,他無法看到害怕的盡頭,就隻能等待,正所謂“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這個世界上有不少人,在他喜歡的領域裏,或者說與自己基因相配的專長裏,非常聰明,如魚得水,但在專長之外,卻顯得笨拙茫然,無能為力。在政治決定一切的時代,這種人很難有立錐之地。更可悲的是,誰也無法不讓他們出生。他們的存在,仿佛是整個社會對不識時務者的懲罰。海生就是帶有這種基因的人,一個天生不會,後天也學不會爾虞我詐的人,他驚詫人與人之間為什麽要用欺騙,虛偽,巴結,獻媚等下作的手段相處。在他心裏,從小就藏有一個對外星人的猜想,他認為外星人一定嗤笑地球人相互間的勾心鬥角,掠奪和殺戮。既然外星人比人類聰明,他當然恥於用這些手段,更不願運用身邊強大的人脈關係去疏通自己必須穿行其中的關係網。
記得一年前,團裏組織各連隊的宣傳隊匯演,二連得了匯演第一,梁海生當時也是連隊宣傳隊員之一,在大禮堂舉行頒獎儀式那天,前任好八連指導員,現任團政治處汪主任 ,專門把他叫到身邊聊了一會,說是在軍區“兩會”(四好連隊,五好戰士代表大會)上,見到了他父親,受梁袤書之托了解他的學習,生活情況。這個汪主任,因為在“兩會”上被軍區胡政委看中 ,招為準女婿,回來後由指導員一步升為政治處主任,可算團裏炙手可熱的人物。而海生被召見之後,就把如此重要的人和關係都拋到了腦後,再也沒想過如何去延續這個關係,梁袤書的一番苦心,也被這個白癡兒子給廢了。
果然如高龍飛所說,兩天後,連隊召開了軍人大會,由營裏的副教導員來上課,專講紀律問題,其中關鍵一段,是不點名地批評了某個人。副教導員據說是上過朝鮮戰場的老兵,慷慨激昂地說:“我們二連,有個別人 ,出生於革命家庭,生活在大城市,家裏經濟條件很好,他本人卻有小偷小摸的壞習慣。大家都聽說了,最近連隊又發生了丟錢的事,我奉勸這樣的人立即懸崖勒馬,深刻反省主動坦白,不要一錯再錯下去……”
這段話說完,海生第一個感覺就是所有的目光都在瞄著自己,而他最熟悉的感覺是自己又一次成為眾矢之的的人。
課後的討論會上,前五分鍾沒有一個人發言,丟錢的胡連營和班副擺出一付看你怎麽說的架式。等著梁海生接招,其餘的人更不願在這種時候說話。雖然海生在暗箭難防的世界裏總是處於被動的地位,但到了這種時候,反而特別冷靜了,腦子飛速轉了幾圈後,他立即理 清了局麵,選擇了一個別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表態。就在大家快沉不住氣時,他冷靜地舉手要求發言。
“大家都知道,我曾經偷過別人的錢,我不忌諱別人翻這些舊賬。”海生的開場白,說得坦坦蕩蕩,反到讓有些人坐立不安了。他接著說:“因為這畢竟是自己的錯,正所謂前者不忘,後者之師,今天聽了副教導員的課,深深地覺得領導的教誨非常及時,我會在今後的路上,時常用過去的錯誤提醒敲打自己,不再犯相同的錯誤,完了。”
“完了?”拿著本子剛想做點記錄的排長,深感意外地問。
更感意外的是在一旁磨拳擦掌的胡連營和班副,梁海生很坦誠地翻出自己的舊賬,同時又隻字不沾眼下發生的“丟錢”事件,讓他們的計劃全落了空。他們原以為在副教導員不點名的點名後,梁海生已經無路可退,要不是死不承認,要不是喊冤叫屈,無論走哪條路,他們都準備好了批判的方案。別看他們都是農村兵,經過“支左”的戰鬥洗禮,批判一個人的本事,都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然而他們 沒想到梁海生用四兩撥千斤的辦法,就將自己置身事外。這會,他們隻能眼巴巴地望著排長,希望他能說些什麽。
排長此時也沒了主意,這個梁海生,好像說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說,副教導員不是點名的點名,畢竟不是指名道姓,黨支部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錢是梁海生偷的,他們隻是希望用敲山震虎的方法讓他自己承認。
邵群一看排長窘迫的樣子,當即說道:“我覺得梁海生主動聯係思想實際,聯係自己曾經摔過的跟頭,去理解教導員上課的精神,給我們開了很好的頭,下麵希望大家聯係實際踴躍發言。”
在討論之前,排長把黨支部的意思告訴邵群,希望在教導員敲山震虎的講話之後,班裏再給梁海生一些壓力,但是,邵群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事是梁海生幹的,他私下和五班長高龍飛交換過看法,他倆甚至有另一個大膽的猜測。因此,梁海生的發言,正好讓他就驢下坡,把討論推到自己所希望的方向上。
自從批判成了政治利器之後,從城市到農村,從地方到軍隊 ,批判或自我批判如同家常便飯,七億男女老少鮮有不會使用的,如果你見到個沒了牙的老太登台做大批判演講,一點都不奇怪。批判和自我批判之間,總是批判別人難 ,批判自己容易,因此,邵群這麽一說,大多數人紛紛聯係自己實際發言,排長見討論轉到了另一個方向上,隻能怏怏地離開了。
海生雖然在討論會上贏了一分 ,但副教導員那番講話,那是以領導的標簽印在了每個人心上,之後的一段時間裏,他明顯地感到自己被這個群體疏遠了。好在他從小就有壞小子的曆練,被誤解的滋味,相比當年不給吃飯的滋味,要遜色的多。在一片寒冷的圍困中,他用更寒冷的傲慢來回擊,真理被一個人握住的感覺,有時真能帶來無窮的力量。這些天,他沒有向任何一個人訴苦,把頭抬得高高的,牙咬得緊緊的,從不主動和任何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打招呼。
“嗨,你不會目中無人到如此地步吧。”偏偏有人很不知趣地來拍他的肩膀。
站在他麵前的是趙凱,海生臉上一下子飄起了笑容。
“讓我看看,瘦了,那單純的目光也一去不回了。”吃了兩天文藝飯的趙凱拿腔拿調地說。
海生終於經不住他的調侃,從心裏笑了起來,“你都聽說了?”
“還是李一帆告訴我的。”
“這就叫做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裏。”
“去你的,才去幾天,就學得一溜一溜的。”
“走吧,別站在宿舍前,讓別人當靶子瞄。”
兩個人找了個角落,趙凱繼續說:“我和李一帆絕對相信這事不是你幹的。”
“謝謝。”海生被他說得眼眶濕濕的。
“你不想個辦法讓他們還你一個清白。”
“什麽辦法,我自己跑到連部去質問他們?他們兩手一攤對你說,我們沒說是你偷的錢啊,請你不要對號入座。這一套你還不懂嗎?”
“這幫人夠混蛋的,這一招叫溫水煮青蛙,慢慢整死你。”
“愛整不整,我非要看看他們最後給我定個什麽罪,大不了我就跟他們耗上了。”
“真沒想到一個月前,你還是訓練標兵,一夜之間就成了反麵人物,我聽我們班長說,原來下半年黨員發展計劃裏有你,最近把你拿掉了。”
“那好啊,把你換上去正好。”和死黨在一起,海生的胡說八道又回來了。
“恐怕來不及了。”
“這話什麽意思,你要調回去?”因為上個月田朝陽剛剛調回南京,所以海生立即想到那上麵去了。
“我哪有辦法調啊,年底退伍,我拿定主意了。”
“什麽事急著要退伍?南京有女孩子等著你了?”海生繼續他的胡說八道。
“還真給你說對了。”趙凱朝他神秘一笑。
海生沒想到自己順口一說,還真說中了,開心地問:“你什麽時候跑出來個女朋友?”
“你忘了,上次還和你說起她。”
“你是說馮佳?”看著趙凱得意的神情,海生一拳就杵了過去。“這麽快就搞上了。”
“什麽叫搞上了?你說話別這麽難聽,我們這是談戀愛,你不懂。”
“真是酸死人了,搞得像情場老手似的。”
“想不想看我給馮佳寫的詩。”趙凱美滋滋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折好的紙。
海生不容分說一把搶過來說:“你也寫詩了,你們軍院的是不是人人會寫詩。”打開折得仔細的紙,上麵工工整整地寫著一首詩:
倘若分離是相思的床,
那就讓我們在床上擁抱。
倘若記憶是愛情的河,
那就讓我們在河水中暢遊。
倘若希望是青春的錨地,
那就讓我們即刻揚起航。
倘若歲月是首真誠的歌,
那就讓我們唱著它永不停歇。
“寫得太好了,我可以朗讀嗎?”海懇切地說,求得趙凱同意,他又亮著嗓子朗讀了一遍。
趙凱是想了一晚上才拚出來這四句詩,害怕馮佳會笑話他,所以先給梁海生看,見對方喜孜孜的神態,不免得意起來,問道:“喜歡哪一句?”
“都不錯,和李一帆有的一比。我最喜歡第三句,倘若希望是青春的錨地,那就讓我們立即揚帆起航。太有感覺了。”海生說到這想起了自己的處境,恨不得立即有一艘船載著自己 駛向遙遠的地方。
他把趙凱的情書折好還給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說:“對了,你記得前年拉練時,李一帆是怎麽說馮佳的嗎?”他小心地省去了“破鞋”二字。
“早跟你說了,那是他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
“那麽,你是鐵了心要走了?”
“我們倆說好了,年底一起打報告退伍。”趙凱一付眉飛色舞的樣子。
海生太羨慕他了,這麽快就有了情投意合的人,而自己惦念的那個人,此刻不知在天涯何處。“看來二連就將剩下我一個了,真沒勁。”他喪氣地說。他最怕失去朋友,因為他都是用心去交朋友,朋友走了,心也沒了。
“我看你跟我們一塊退伍得了,呆在這個破連隊一點意思都沒有,你看你,給他們爭了那麽多榮譽,他們還一心要整你,再呆下去,不是自個兒找抽啊。”趙凱說著,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要走了,我隻請了半天的假,晚飯前要歸隊 。”
“看到馮佳,向她問好。”海生嘴上說著,心裏卻在妒忌,你小子,一談戀愛,手表也戴上了。
趙凱拍拍屁股剛想走,又對他說:“對了,你就沒把這事寫信告訴家裏?”
“寫了,”海生答完又問:“什麽時候再回來?”
“下個月要巡回演出,會很忙,爭取吧。”趙凱已經從馮佳那兒得知海生老爸的官位,特地又加了一句:“這種情況下,求老爸總比坐以待斃的好。”
見到趙凱,海生的心情好多了,這些天的壓抑掃去了一大半 。晚上睡覺,作了個特別綺麗的夢。他夢到丁蕾在他麵前淺淺地一笑,扭身就消失在前麵一片山林裏,他提步追過去,穿過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草木才攆上她,好不容易握住她柔美的小手,體內已經情不自禁地往外噴湧著歡暢的液體。她羞羞地回過頭來,竟然是馮佳寬容的笑臉。他一下就醒了,怔怔地躺了一會 ,等那道勁全過了, 趕緊脫下褲衩,用手紙將下身擦幹淨了,至於淌到床單上的,隻能認了,明早上起來,一整理床鋪,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人贓俱獲,這才是抓了個現行呢。
他在心裏默數曾在夢裏出現的女孩,最多的是丁蕾,其次是顧紅,麗娜,甚至有李寧,而馮佳則是第一次。他衝著黑暗對趙凱說:哥們,別怪我,全是你自己惹的禍。然後又昏昏睡去。
(十八)
第二天,是全排戰術訓練日,也就是那種和土地零距離接觸,在地上趴、爬、滾的訓練。這個項目絕對需要硬功夫,當你在快速跑動中,聽到“趴下”的口令,不管腳下是水是泥還是石頭,都必須以 最快的速度臥倒,就這一“趴”,等於是硬生生地摔下去,痛得你呲牙咧嘴,你慢慢地趴下吧,真打起仗來,子彈早在你身穿了無數窟窿。趴下後 ,還要爬行,軍事術語中叫“匍匐前進”,如同蛇行,練到正常人行走的速度,才算練成。這套功夫,不磨破一層皮,磨壞幾套軍裝,休想成功。
訓練開始時,排長站在隊列前,大聲叫道:“梁海生,出列!”海生應聲跨出隊列。
“我們先看一下戰術動作演示。”排長一臉嚴肅地說。
海生心裏明白,在硬梆梆的場地上練戰術明擺著是想刁難自己。他不在乎,因為摔下去是有竅門的,掌握了竅門就不會摔痛。
“聽口令,目標正前30米處的旗幟,跑步前進!”
海生提著槍,貓著腰,飛快地向目標跑去,耳邊傳來排長的口令:臥倒!口令剛入耳,人已經“刷”地一下趴在煤碴地上,並架好了槍準備射擊。眼慢的人幾乎看不清他是怎麽臥倒的。排長再下令:“匍匐前!”海生收槍側身,快速爬行,很快就到了目標下。
就在這時,連部通訊員跑來報告:“一排長,指導員請你立即去連部開會。”排長一聽,把訓練交給邵群指揮,匆匆跟著通訊員去了。
排長一走,邵群就喊到:“梁海生,起立,歸隊。”然後宣布全排原地活動。海生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擦了擦了鼻梁上的汗,回到隊伍裏,正聽見班副背對著他神叨叨地向一班副說:“我的見通訊員對排長說,從警備區下來一個調查組。”一班副問:“調查什麽?”“八成是調查丟錢的事吧。”一班副抬頭正好看到回來的梁海生,忙朝著班副努努嘴,阻止他說下去。海生從飄進耳朵裏的隻字片言就猜出他們在說什麽,隻是現在的他沉穩得很,別說警備區來人,就是中央軍委來人,他也不會慌張,他到真希望看到自己是如何被大卸八塊的。
連部的會,一直開到午飯過後還沒結束,午休時,通訊員又來把班長叫走了。這更證明班副的猜測是對的,直到午休結束後,班長和排長才出現在宿舍,邵群對焦急等待的全班人說:“大家過來開會。”然後對海生說:“你到連部去一下,警備區崔幹事找你談話。”
梁海生的腳還沒踏上連部的台階,就看到一個陌生的幹部站在連部外麵。
“你是小梁吧?”對方微笑地問他。
“報告首長,我是梁海生。”穿著白襯衣的梁海生腳跟一碰,算是行禮,心裏想這就人就是崔幹事了吧。
果然,對方自我介紹是警備區政治部群工處的崔幹事。“來,我們就在外麵走走,邊走邊談,你看行嗎?”崔幹事客氣地說。
“行。”海生心裏有受寵的感覺。
初秋機場一隅,午後格外的安靜,長長的林蔭道下,連個人影都沒有,隻有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唱著生命的歌。倆人走在樹蔭下,倒顯得突兀。
“警備區的張副政委,你認識吧?”崔幹事首先打破了沉默。
“認識。”海生還是像士兵回答問題那般答道,但心立刻明白了,給家裏寫的信起作用了。
“首長讓我來了解一下發生在你們連丟錢的事,這件事發生在你們班,對嗎?”看到梁海生點頭,他繼續說:“現在了解下來,這件事你們連隊幹部,包括個別營裏幹部確實有些主觀武斷,不應該在還沒有調查清楚的情況下就在全連大會上亂下結論。找你來,是希望你不要背思想包袱,相信組織,相信領導會對這件事做妥善解決。怎麽樣,你有什麽想法?”
崔幹事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傻的人也聽明白了,隻是幾分鍾前,海生還是個背著罪名的人,現在又像所有的東西突然消失掉了,似乎從來沒發生過,如此的心裏落差,根本無法讓他細想,他隻能搖了搖頭說:“沒有想法。”
“好,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子弟兵,”崔幹事開了個玩笑,“聽說你是個訓練尖子,這很好啊,部隊就需要這樣的人才,希望你好好幹,為父輩爭光,為幹部子弟爭氣。”
聽到這,海生知道這場談話就要結束了,心裏鬆了口氣,從小到大他聽到這類教誨,都可以堆成一座山了。不過他還是感謝崔幹事讓他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請轉告張伯伯,我很感謝他的關心,我不會辜負他的期望的。”說著,他心頭一酸,竟然落下兩滴淚水來。
“我不會辜負期望”的話,他這一輩子也不知說了多少次,但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努力和別人的希望,根本就是兩回事。
“堅強些,小梁,一個真正的戰士,要能夠接受各種考驗。”崔幹事拍著他的肩膀動情地說。
海生喜歡這種拍肩膀的感覺,他記得李秘書、林參謀、郭班長,他們都拍過他的肩膀,還有槍走火時,那個王處長,現在的王團長,也拍過他的肩膀,在他心裏,他們能拍自己的肩膀,證明他們對自己的賞識。
崔幹事一行當天就回去了。在他倆談話時,班裏開了個會,副連長、排長都參加了,副連長在會上批評班副和胡連營,在事情還沒搞清楚前,隨便懷疑人,造成很壞的影響。晚上,在全連點名大會上,指導員當場作了清除謠言的講話。
至此,海生以為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未曾想,幾天後的軍人大會上,一直沉默的連長吳發鈞利用講課的機會,酸溜溜地說:“我們有些戰士,意誌很薄弱,承受不了一點點壓力,吃不了一點虧,一點小事就通過關係走上層路線,我奉告這種人,靠父母隻能靠一陣子,靠自己才能靠一輩子。”
海生徹底的笑了,這些話,換一個環境說出來,或許有些教育意義,此時此地,活像一個下棋輸給他的人所說的話。
再說說被梁海生稱為“塘灣十二號”的南京家裏發生的事吧。梁袤書,這延平一收到兒子的信,就明白老三這次被冤枉了。俗話說,知子莫如父,海生雖然天大的事都敢做,但隻要做了,從來就沒有不敢承擔的。他們相信這孩子經曆上一次偷錢的事,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尤其是劉延平,孩子受到委屈,比自己受到委屈還難受。自從當年從北平逃到晉察冀邊區參加八路軍後,就一直把軍隊當作自己的老家的她,看到兒子在老家受委屈,直讓她吃不香,睡不著。她想到抗戰時期就和梁袤書在一起同生死,共戰鬥的警備區張副政委,便三番五次磨梁袤書,叫他找一下張副政委。曆來清高的梁袤書,怎麽也不同意為這種事找老戰友。這年代,國家的高級幹部都是從戰火中幸存下來的功臣,在封建廢墟上新建的國家,並沒有為他們製定一套公仆規範,隻憑他們個人的黨性與道德理念,處理個人和權力的關係。為孩子的事找老戰友,梁袤書又如何開得了這個口。另外,從一個成熟男人角度看,這個世界上委屈和冤枉是家常便飯,對孩子也是一種磨煉,隻是他沒把這個想法和劉延平說,說了,隻怕她火氣更大。
“你不打,我打!”劉延平恨不得踢這個自命清高的丈夫一腳,作為從北平跑出來的女學生,她也是個很要麵子的人呀。
“你要打,好好和老張說,免得人家覺得我們是在袒護孩子。”
“這個我比你懂!”劉延平看穿了他樂得她出麵,自己則躲在後麵。
電話的結果,就是崔幹事奉命去二連了解實情。二連的幹部此時才知道,梁海生的父親根本不是什麽倉庫主任,現在這件事反弄得他們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了。雖然沒有真憑實據就給人扣帽子的事,在時下的中國太普遍了,但也要看你這一棍子打在誰的身上,打錯了,就很可能把自己打趴下了。所以二連黨支部在崔幹事的點撥下,當即調轉了口風。
對於撥開烏雲見到太陽的梁海生來說,心情自然煥然一新,早先那些躲在陰側處的議論,突然就消失了,同期而至的是大家示好的表情,最沒出息的還是沒心沒肺的他自己,一覺醒來就把不久前眾人的指責和髒水,統統忘了。
這一天,全連在飛機跑道旁邊寬闊的草地上進行投彈訓練,休息時,久沒露麵的五班長高龍飛和邵群,梁海生一起聊天,突然草地裏有一隻野兔子竄出來,急速往跑道另一邊跑去,海生撿起一塊石頭就扔了過去,把那兔子嚇得又跑又跳,消失在另一邊的草叢裏。高龍飛跟著興致高昂地對梁海生說:“你能把手榴彈從跑道這邊投到跑道那邊嗎?”海生聽了,拿起一個手榴彈就想試。
“等等,先別急投!”邵群急著攔住他,對五班長說:“來,賭一下,投到跑道那邊怎麽樣?沒投到又怎麽樣?”
“行啊,先讓我目測一下。”眼看周圍的人跟著起哄,五班長有些心虛,經過正兒八經的目測之後,對海生說:“跑道寬65米,你敢賭嗎?”
“賭就賭,輸了怎麽辦?”海生一聽,心裏有了把握。
糖、餅幹、汽水……,大夥在一旁亂嚷嚷,反正誰輸了,見者都有份。
“誰輸,誰買一斤大白兔。”邵群也不問二人同意與否。
“先讓我投一個試試。”海生說著去挑幾個順手的手榴彈。
“不準試,試了你又不賭,那不是耍賴嗎?”高龍飛也不是省油的燈。
已經自動當上裁判的邵群說:“投三顆,隻要有一顆投過去,就算贏。”
這時周圍已經圍了一圈的人,誰都知道梁海生投的遠,但要從如此寬的跑道這邊扔到那邊也絕非易事。海生量好步幅,甩了甩胳膊,開始助跑,最後一步大喝一聲,手榴彈急速從手中飛出,在跑道上空翻滾著,遠遠地落在跑道那邊的草叢裏,人群中頓時騷動起來,有的說,我看有七十米,有的說比我扔得遠一倍。二班長迫不及待地宣布比賽結果:梁海生贏。
下午訓練結束後,高龍飛找到海生,硬拉著他去機場小賣部買糖。
“你還當真去買啊?”海生反倒不好意思了。
“願賭服輸,我要是耍賴,還不給你們班長從年初一罵到年三十。”
兩人從小賣部出來,高龍飛二話不說,把鼓鼓的一包糖塞到梁海生手裏,“說實話,我估計你能扔到那邊。”
“那你還跟我打賭。”
“這包糖是為了慶祝你脫離苦海。”
海生一聽,傻了,心裏一下湧起了無數的感慨:“是嗎?你沒必要這樣。”
“好了,吃了糖還要賣乖。”高龍飛臉一板,容不得他再說。
兩人一邊嚼著糖,一邊在夕陽下溜達著,高龍飛此時打開了話匣子:“你知道吧,丟錢的事,背後可能還隱藏著另一個秘密。”
“什麽秘密?”海生吃驚地望著他。
“我和你們班長一直認為,胡連營根本沒丟那十塊錢。”
“什麽?”海生不禁楞住了,他從來沒有往這條路上想過,現在高龍飛一說,心裏豁然一亮。他迫不及待等著對方說下去。
“當時你們班長和我算過一筆帳,胡連營每月津貼10塊,他每月固定存7塊錢,事發前,他剛剛在銀行裏存進7塊錢,事發時,邵群檢查過他的皮夾裏麵有一張2塊,兩張1塊。你想想,他如果還有10塊錢,為什麽不一起存進去?誰都知道河南兵摳門,胡連營又是其中最摳的,多存錢多得利息,他能不懂嗎?其次,他在丟錢的具體時間上,說法前後矛盾。他對邵群說,早上起來還看到錢在皮夾子裏,連裏問他時,他又說前一天晚上看見錢還在皮夾子裏 。”
“那麽他為什麽要欺騙連裏說自己丟了錢?”動機!海生最想知道胡連營的動機。
“你想想,上次偷窺的事 ,最後找你出來做了個檢查,連豬都知道你是替別人背了黑鍋,後來,你們班副的入黨申請被延遲,沒多久就出現了丟錢的事。你再想想,如果丟錢的事是件無頭案,唯一能懷疑的不就是以前有偷竊行為的人嗎?”
高龍飛一口氣把憋在肚子裏許多天的猜疑說出來後,心裏輕鬆無比,梁海生卻聽出了一身冷汗。“這麽說,丟錢的事是專門設計好陷害我的。”他恍然地說。
高龍飛隻是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
“這件事,我們排長參與了嗎?”海生嘴上如此問,心裏卻在抱怨,既然邵群早就懷疑,為什麽不提醒自己呢?但又礙於高龍飛和邵群的密切關係,問不出口。
“估計你們班副沒這個膽把底牌告訴他,很可能暗示過什麽。至於你們排長怎麽想,是坐觀其成,還是被牽著鼻子走,就不得而知了。”
海生明白了,其實很多人都在一旁看出了門道,隻是各自的利益下,都奉行“沉默是金”的座佑銘。他多少猜到了班長邵群含蓄的態度背後,因為他是連隊培養的幹部苗子,這年頭,一個農村兵能在部隊提幹,就算一輩子吃上官飯了,這是比天都大的事,他當然不會和排裏、連裏過不去。再說,今天五班長這番話,說不定就是邵群托他轉告的。至於高龍飛拖到雲開霧散才講這些事,一定也有他自己的苦衷。想到這,他不禁長舒一口氣,所有的事情都在腦子裏貫通了,想不到這一百多人的軍隊底層,一件事竟也會有這麽多的糾纏,再加上放沒有浮出水麵的……,他不敢再往下想,卻想到了從成語小詞典上有四個字“如履薄冰”。
想通了的他衝著高龍飛“嘿嘿”一笑,所有的陰謀、仇恨、猜忌都在這一笑中散去。
“說儂惹(sha)氣,儂就惹(sha)氣,架大的事體還笑得出來。”
“哈哈,我不笑還哭嗎。”海生又恢複往昔的嬉皮笑臉的樣子。
此刻,秋日的落日餘輝,正把一望無際的天邊染得五彩斑斕,火紅的夕陽在大地遙遠的盡頭演繹著宏大的生命樂章。在它的光環下,營房、林蔭道,梁海生和高龍飛,一切都是如此的渺小。
這時,飛機跑道一般筆直的林蔭道上出現了一個身影,行色匆匆的樣子,海生猜道:“這個人好像是衝我們來的。”兩個人不由地加快了腳步,走近一看,正是邵群,海生趕緊把手裏的糖遞過去說:“來,吃糖。”
“你們倆跑哪去了,連部的人到處找你。”邵群風風火火地說。
海生一臉疑惑地問:“找我?”
“當然是找你,你還不知道吧,你的調令下午就到連部了。”
“調令,調到哪兒去?”海生更疑惑了。
“不知道,你快去連部吧。”
海生一溜快跑回到宿舍,把糖往桌上一放,喊了聲快來吃糖,扭頭就往連部跑。
海生調動的事,當然是家裏一手安排的。自從劉延平給上警的老張打過電話後,梁袤書日益感到孩子身處的那個環境,已經對他的成長非常不利。此時,軍隊高層盛行一種風氣,把當了幾年兵的子女,紛紛調回身邊或者自己能庇護的環境裏,比如老田家的老三朝陽,三個月前就調回了南京。梁袤書雖然清高,但既然家家都這麽做,清高也就無趣了。自從希望孩子們能上大學,有一份很好的職業的心願落空後,他就始終覺得虧欠了他們,現在把海生調換個環境,能順順利利的入黨提幹,也算盡了自己做父親的責任。
突然要告別給了自己無數酸甜苦辣的連隊,梁海生心裏自然有許多惆悵,這個曾有他一席之地的“家”,對他並不友好,但是它留在自己心裏的痕跡是永遠磨不去的。
第二天,收拾好行裝,和大家一一告別後,正欲離去,排長迎麵來了,海生本想不去和他告別的,因為他在自己心裏的形象實在糟糕,沒想到他自己來了,正猶豫要不要給他敬個禮,排長先舉手給他敬了個禮,他立即就不好意思了,暗暗責備自己如此小器。這一內疚,從前的種種不快,立即煙消去散,他趕緊挺直身子,給排長恭恭敬敬地敬了個禮,然後握著排長的手,說了許多感謝他對自己如何關心的好話。
當海生背著背包,拎著行李到團軍務股辦理調動手續時,在團司令部裏又遇見一個熟人,就是那個很賞識他的王團長,他吃驚地說:“嗨,小鬼,你這是去哪?”
海生敬了個禮說:“報告團長,我調走了。”
匆忙之際,團長沒空多說,和他握了握了手便轉身離去,背影裏,聽見他對身邊的人說:“唉,多好的苗子,調走了,真可惜。”
這是最讓他感動的評價,有團長這番感慨,自己在這個軍營度過的日子都值了。他悵然地拖著行李,走出團部,走出營區的大門,一拐彎,消失在大路上。
當了三年兵,他長到了18歲。18歲,正是咬在嘴裏嘎嘣響的年齡,這個年齡本該是選擇高考誌願,躇躑滿誌,規化人生大業的年齡,他卻花了三年時間學習做一個真正的士兵。三年中,他唯一沒學會的是聽話,如果他學會了聽話,他就是一個完美的士兵。然而,完美的軍人如果曾經是他的夢想,這個夢想如今已經老去,他固然不知道未來在哪,但絕不會是身後日本人留下的那座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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