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晚飯後,有短暫的空間,海生和趙凱,李一帆湊到了一起。明天,李一帆要去團寫作組報到,這麽高興的事,怎能不在一起聚聚。今年開春時節,李一帆的一篇詩在報上發表了,雖然在四開的版麵上隻占了半個巴掌大小的一塊,卻是件大事 ,表揚從團裏、營裏、連一級級下來,用南京話形容 :李一帆一下“騷”了起來。現在他又要到團寫作組,自然是美滋滋的,連梁海生和趙帆也沾了幾分得意。尤其是海生,就好像自己被選上似的,高興的眉飛色舞。
“到團寫作組,是不是就要提幹了?”他沒頭沒腦地問。
“那是自然的,能進寫作組的都是幹部苗子。”趙凱說話的口氣,仿佛組織部是他家開的。
海生聽了,一臉羨慕地說:“那就是說很快你就要穿上四個兜了。”
一貫鎮定的李一帆,也受海生的感染,脆巴巴地一笑:“這個夢交給你去做了。說不定去了沒兩天,就的要我回來了。”
能在報上發表文章,在海生目所能及的四周,可是了不起的事。你想想看,全國公開發行報紙,這年頭不會超過500份,雜誌更是少的可憐,何況它們一半的版麵都是一樣的麵孔。團裏寫作組忙活了一年也沒幾篇稿子見報,可想而知有多難。穿了軍裝後梁海生也開始寫宣傳稿,但寫了兩年多,那宣傳稿也隻是班上發表,最大的進步是到連隊裏黑板報上,就這點進步,還是負責黑板報的李一帆,開了後門給登上的。隻有小學文化的梁海生,此刻正皮厚地幻想,有一天能像李一帆那樣在報上發表自己的文章。
趙凱在一旁無情地打斷了他的夢想:“嗨,聽說吳發鈞今天去考察你了?”
“有這麽回事,但不是考察,好像是來較量的。”他們三人在私下,習慣直呼連長的名字。
“是嗎?他能投多遠?”
“50米。”
“他不是成天吹噓他參加過大比武嗎,才投50米,比你差遠了。”趙凱早已知道海生已經超過了60米。
“他該不會還為上次那個紙條的事耿耿於懷吧?”
“好像看不出來,不會到現在還記著吧?怎麽說他是連長。”海生不敢肯定的說。
趙凱毫不客氣地回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啊,睡一覺什麽都忘了。”
“沒聽說嗎,大個子總是小心眼,我覺得他是個記仇的人,不信走著瞧。”李一帆斷言。
“管他呢。”這是梁海生的口頭禪,遇到理不清的事,他就丟到一邊去。再說,他也無法左右一個連長的想法。
其實,吳發鈞那天還真是有些鬱悶,1米85的大個子,投不過1米7的小兵,還是那種家庭裏的小兵,怎麽能不鬱悶,所以心裏總想著要讓那小子出出醜。
軍人三項基本功:射擊、投彈、刺殺。還剩兩項,射擊在第一時間就被他否定了,梁海生參加過團校槍隊,長槍短槍,輕機槍重機槍都玩得溜溜的,剩下的就是刺殺了。不久,還真給他碰到了一個好機會,團司令部的洪參謀到二連檢查訓練工作。這個洪參謀在大比武那陣,是警備區的刺殺冠軍,吳鈞發陪他檢查二班的訓練成果,這時提出請他和戰士們對刺演練。
“老洪,你這個當年的刺殺冠軍,今天要給年輕人露一手。”
吳發鈞的激將法立即得到了回應,洪參謀爽快地穿上防護服,拿起了木槍,往二班隊列前一站,一看架式就是練過的。
第一個出場是班長邵群,兩人才對峙了幾秒鍾,就被洪參謀一個猛虎下山,“當”得一聲,結結實實刺中前胸。
“梁海生,你來。”連長直接點名。
海生上了場,站好馬步 ,兩眼緊盯著對方,對方動,他立即跟著動,畢竟對方曾經是刺殺冠軍,他不敢妄動,兩人在場地上轉了一圈,洪參謀終於耐不住寂寞,又是一個猛虎下山,想以壓帶刺一槍完勝,沒想到海生一貓腰退了半步,躲過上方刺來的槍尖,跟著一跨步,由下而上出槍,刺中了對方的腹部。
“好!”洪參謀大聲讚道,繼而又說:“再來一次。”
兩人重新拉開了架式,這一回 ,洪參謀擺了個守勢,海生向左邊去了半圈 ,突然向右急跨一個虛步,趁過方移動露出空檔之際,一個墊步向前,先是猛擊對方的槍身,緊跟著手中槍一個滑刺,不偏不倚刺到對方右胸。
這一次洪參謀輸得心服口服,摘下頭套,笑著說:“這一槍借勢打勢,用得好。”
他這一誇,倒讓最怕表揚的海生站在那混身別扭。
“小家夥,”洪對謀繼續說:“我在機關聽到一則笑話,說你們二連有個戰士在警備區司令部大院練習瞄準時,槍走火,卻打了個10環,還差點把車隊隊長的屁股打爛,是不是你啊?”
被他這麽一說,海生就更不自在了,其實他的毛病不僅是怕表揚,還怕周圍無數雙眼睛,他隻能囁嚅地表示就是自己。
在一旁的排長,生怕洪參謀還不明白,急忙說:“就是他,他是全連歲數最小的兵,刺殺、投彈、射擊都很厲害。”
一排長這話,原是想討好洪參謀,沒想到卻遭到頂頭上司的反感。吳發鈞截住他的話說:“老洪,今天是你大意失荊州,讓這小子鑽了空子。”
洪參謀臉色一正說:“好,吳連長,我就不客氣點名了,這個班,讓他們代表團裏參加下個月警備區的三項軍事大賽。”
聽說要代表全團參加比賽,連長吳發鈞像是撿到個新媳婦似的 ,喜上眉梢,心裏那些小別扭,小疙瘩全被趕進了儲藏室。當場宣布:梁海生擔任班裏的軍事小教員,協助正副班長開展訓練,力爭在大賽中拿到好成績。
梁海生突然間被另眼相看,頓時覺得混身的熱血在沸騰。有誰會拒絕別人的認可呢?
晚飯後,趙凱找到他,劈頭就問:“聽說你把警備區的刺殺冠軍撂倒了?”看到海生點頭,又問:“還要叫你當小教員?”
海生賣了個關子說:“好像有這麽回事。”
趙凱看他那付得意地樣子 ,就想臭他:“你別高興太早了 ,那是吳發鈞需要你,用完了就讓你靠邊了。”
“管不了那麽多。”海生又使出了他的招牌語言,接著又說:“我發現,當年大比武的冠軍,也沒什麽可怕。”
“這些農村兵哪比得上我們,不是我吹的 ,叫他們來跟我比射擊,不一定比得過我 。”趙凱說這話,當然有本錢,他是全連的射擊標兵。
說到農村兵,海生想起了中山陵8號的王幹事,郭班長都是農村的,他至少還不敢拿自己跟他們比,但他也不想和趙凱爭,話題一轉問:“聽說你要去團宣傳隊?”
“下個星期去報到。我們三個就剩你一個了。”趙凱原想安慰海生,突然想起他們班要去參加比賽,說:“我忘了你們要去參加比賽,到時候夥食肯定比連隊好,在這裏每天鹹菜、醃菜、卷心菜,怎麽受得了。”
人生苦旅中,任何一點改善都是幸福的。從這天起,海生就一直記著趙凱的話,盼著軍訓大賽開始,可以天天吃到大魚大肉。
經過一個月的苦練,盼望中的軍訓大賽為期開始了,但它卻讓梁海生的胃大失所望。因為比賽就在本團營區進行,外單位來參加比賽的,集中在一起,吃的是比賽夥食,頓頓三菜一湯,唯有二連二班,每天都是回連隊用餐,住宿。海生口水不知道咽了多少壇,卻盼來這麽個結果,真是倒黴透了。然而,比這更不幸的事,還在後麵等著二班呢。
比賽到了最後一天是鋼板射擊。這時二班已經拿到了投彈的個人第一和集體第一,刺殺的個人第二和集體第三,射擊項目隻剩下鋼板射擊,隻要順利完成射擊全部比賽就能坐二望一。所謂鋼板射擊,又叫抵近射擊,就是電影裏常看到的一邊跑一邊射擊那種。這種比賽不講究環數,隻要求在規定時間內把子彈打完,然後統計有多少中靶。靶子也不是紙板靶,而是人形的鋼板。
比賽開始,二班第一個出場,順利完成後,高高興興換去報靶。報靶的靶壕就在那個當年槍斃反革命分子的靶台下麵。靶壕長30米,高1.6米,壕內有10個貓兒洞,是專供報靶員藏身的。和往常一樣,每次進到靶壕裏,海生就覺得背後陰森森的,好像那年被槍斃的陰魂依舊藏身在靶壕某處。他早早把身子縮在貓兒洞裏,不是擔心子彈打到他,而是為莫名的擔心而擔心。這時隔壁洞裏的王銅高聲地問他,我們射擊拿第一,應該沒問題吧?海生沒接他的話茬,這種狀況下,向來口無遮攔的他,反而不願多說話,班長邵群則在另一邊催促:快隱蔽好,射擊就要開始了 。
遠處傳來“預備”的口令,一聲“開始”頓時槍聲大作,子彈打在頭頂前方的鋼板上,發生清脆的當當聲,並濺起火星四竄,令人毛骨悚然。突然,海生從激烈的槍聲中隱約聽到有人“哎喲”叫了一聲,他心頭頓時升起不祥的感覺。等到槍聲平息,他探頭一看 ,不好!剛才還在大聲說話的王銅,此刻一半身子歪倒在靶壕裏。
“出事了!”他失聲驚叫著,一步竄出貓兒洞,抱起王銅一看,他的軍帽上有個洞,血正從那裏滲出 ,人已然雙目緊閉,一點氣息也沒有了。
聞聲跑來的邵群臉色煞白地說了句什麽,一把摘下王銅的帽子,額頭上一個凹口清清楚楚,血和著腦漿浸在發叢裏,扭曲的臉恐怖萬分。海生對著驚愕中的邵群和其他人大聲說:“快通知指揮台 ,出人命。”
眾人隨著清醒過來,紛紛爬上靶壕,朝著對麵拚命喊叫,海生和邵群一前一後把王銅抬出來靶壕,跌跌撞撞地往司令台跑,半道上被勿勿趕來的值班醫生攔下,他壓了壓王銅的頸動脈,又翻了翻眼皮,然後站起來對身後趕來的一群軍官說:“完了,已經死了。”
“怎麽可能?”負責指揮射擊的洪參謀瞪大了眼說。因為兩人交過手,海生對他挺有好感,他注意到洪參謀說話時眼眶裏閃動著淚光,心裏也跟著一酸。
在場的人包括有幾十年兵齡的首長在內,誰都沒見過報靶被打死的事,他們把班長邵群叫去查問,其餘的人都呆呆地站在靶台上,班裏還有兩個王銅的浙江老鄉,蹲在那不停地抹眼淚。和死神擦肩而過的海生,此時已經忘記了恐懼,在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模擬著王銅中彈時的情景。按常理,鋼板和貓洞裏的人構不成直角,子彈即使反彈也傷不到人,隻有一種解釋,是王銅自己沒有隱藏好。一般的射擊,報靶員即使站在靶壕裏,也不會有危險,因為那靶子是木質的,子彈不會反彈 ,而鋼板射擊,人就必須隱藏好,子彈打在鋼板上,向任何直線角度反射都有可能。偏偏王銅在這一刻忘記了常識,而死神也偏偏找上了他。莫非他那時在等自己回答他的問話?他想起槍響之前王鋼還在隔壁得意地問他,我們能得第幾?現在卻已經被蒙上了白布,直挺挺地躺在擔架上。
躺著王銅的擔架,被簇擁著向救護車移動,一陣風從背後吹過,吹起白布一角,露出了凝結血塊的額頭,周圍的人開哭泣,尤其是班副,哭得最響。你就裝吧!海生很反感班副的哭聲,王銅活著的時候,兩人是死對頭,什麽事都要抬杠,一個河南人,一個浙江人,永遠尿不到一個壺裏。海生沒哭,不僅因為班副的哭聲令他反感,還因為他無法找回自己的心,它不知什麽時候出走,但是,他知道他出走的理由。
一個星期後的追悼會上,全班人當著王銅父母的麵又哭了一回,他還是擠不出眼淚,他暗地裏埋怨自己怎麽假哭也不會。在王銅追悼會前一天,連隊總算從上麵爭取到一個“烈士”稱號。此刻,會場上所有文字中都盡可能出現“烈士”兩個字。想到一個“烈士”稱號能給他家人,給連隊領導帶來的種種好處,海生甚至想笑,他抬頭望著放得很大的王銅遺像,那遺像分明也在笑,還笑得很邪乎,和去年野營拉練路上,那個冬日的晚上,他侵犯自己時,笑得一模一樣。從那晚之後,他始終心裏回避著,不再去想件事,現在笑的人成了烈士,他卻仿佛得到了解脫。
說實話,他從來沒在心裏恨過他,所以也不存在原諒他。那隻是在自己心裏留下了一個結。一個人在長大的路上能留多少個結,這些結又借誰的手種下,就像一棵樹能長多少樹枝一樣無法也無需去確定,但是,樹枝一定會有的,人生的無常,就在於無法複製我們的經曆。
(十六)
1972年的春天,梁海生又見到了許伯伯,隻是見的方式有些怪。那天早上,二連突然接到團值班室通知,火速調幾個整理內務的高手,去“好八連”疊被子。海生立即被副連長叫去了。在諸如李一帆、趙凱的眼裏疊被子是羞於啟齒的小事。偏偏梁海生就像專門為這些小屁事生的似的,他疊的被子如果在連隊排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尤其奇怪的是,再拎巴的被子到了他手上,保證給你弄得方方正正。
話說回來,何事要去天下聞名的“好八連”疊被子呢?原來,今天10時30分,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親王偕夫人要來參觀“南京路上好八連”。這時的“好八連”雖然名揚萬裏,但在團裏 ,論軍事比不上六連,論隊列比不上四連,論內務比不上二連 ,這些都是不是秘密的秘密。
梁海生幾個人跟著副連長到了八連,走進宿舍一看,他傻嗬嗬的毛病又犯了,那被子疊得還不如新兵疊得好。
等他們幾個七手八腳把12個班的內務收拾好,外麵已經是鑼鼓喧天,外賓馬上就要到了,整個營區都被封鎖,不許隨便走動,副連長隻好帶著他們站到夾道歡迎的隊伍裏。
這時,在歡迎人群最前方,響起了嘹亮的口號聲,眼尖的海生一眼就認出來賓中有個他極熟悉的身影,難道許伯伯他來了?他的心開始顛狂。待那些大人物再走近些,果然不錯,笑容可鞠的西哈努克身旁陪著的真是依舊虎虎生威的許世友。
自從韓東林在信裏告訴他,許老頭在南京大開殺戒,槍斃了20個知青後,這個許伯伯在他心裏的地位就大不如從前了。可今天乍然出現在眼前,還是令他興奮無比。
望著越走越近的人群,他一邊跟著鼓掌喊口號,一邊止不住想笑。這兩個人走在一起,猶如一對黑白雙熊:一般的胖矮身材,一般的圓臉,不同的是,一個黑臉,一個白臉,一個威風凜凜,一個笑容燦然,一個腳穿草鞋、軍服裹身,一個足蹬皮鞋,西裝革履。他倆要是上了戲台,堪稱絕配!
跟著出現在視線裏的人,令他的興奮又提升了一級。他看到大郭叔叔不徐不疾地走在賓客中。一別兩年,少年時的偶像出現在這種場合,怎能不令他激動,隻是他無法叫出口,他多希望大郭叔叔一轉頭,和他對視一下,然而奇跡並沒有出現。大郭叔叔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的保護對象身上。很快,一行人在“熱烈歡迎”的口號中從他麵前走了過去,直到他們進入“好八連”事跡紀念館,他還怔怔地那裏發呆,憧憬著郭叔叔拍著他的頭說“小三子,長高了。”而許伯伯則虎臉說:“小三子,出來打兩槍給我看看。”他會驕傲地回答,我現在是神槍手了。
在回去的路上,班副在列隊裏問:那個和西哈努克走在一起的是誰?
“許世友。”心還在高興顫抖的海生脫口答道。
“你認識?”
班副的口氣明顯是說,你又在逞能。但此刻的梁海生哪有心思聽他的話音,不容置疑地回答:“當然認識 ,走在他身後的大個子就是他的保衛幹事。”
“既然認識你,怎麽也不向你打招乎?隻怕你認識他,他不認識你。”
前後的人聽了,一個個偷偷地在笑,海生這會才醒過神來,他不再吭聲,隻是微微抬起了下巴,向天空送去不屑地一笑。在軍隊裏,這是下級蔑視上級的明顯標誌,文化不高,心眼不少的班副豈能不知,他心裏哼道:擺什麽擺,別忘了你這個幹部子弟還做過小偷呢。
“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這句話誰都知道,正因為來自五湖四海,任何一個人要想在軍隊裏生存,第一條就是靠老鄉。鄉風,鄉音,鄉裏話,足夠讓地疏人生的你找到安慰,如果你的老鄉中有個混了一官半職的,你的日子就更好過。海生的班副,身上一無所長,即不懂文,也不會武,能混到班副,全因為排是長他老鄉。雖然“班副”這個官小得不能再小,什麽人當都行,當得好壞也全沒關係。隻是他當上了梁海生的班副,就和我們的書扯上了關係。
這個班副,最怵的就是怕別人看不起他,王銅活著的時候,就常常嗆得他下不了台。通常,有權沒本事的男人,和他人抗衡的辦法,就是記仇。這算不算是小人,暫且不去管他。反正班副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小人,即使小人,照樣容不得別人看不起,小人也有尊嚴嘛。先記仇,後報複,是他屢敗屢戰的法寶,但是惡人做多了免不了遭報應,沒過多久,他被梁海生弄得不僅臉色煞白,還差一點到了口吐白沫的地步。
就在見到許伯伯和郭叔叔之後不久,連隊被調進某軍用機場執勤。所謂執勤,也就是站崗放哨。有一天中午午睡時,梁海生突然覺得尿急,爬起來去上廁所,還沒走到跟前,就聽到廁所裏傳來女人的笑聲和說話聲。這機場的公廁和營區裏的公廁不一樣,營區裏的廁所難得見到女人進出,機場的廁所就多了一道風景。海生走進男廁,往小便池上一站,正準備操作時,習慣地回頭一看,不覺大驚失色!
身後是一排長長地供大便用的糞溝,中間用半人高的矮牆隔開後,就成了數個蹲位,糞溝很長,一直沿伸到隔壁女廁所裏,海生聽到的女人的聲音,就是從那邊傳來的。這會,她們的聲音比之前更清晰了,其中還夾著女人排尿的聲音。如果僅僅是這些能讓海生大驚失色 ,那也太小瞧他的定力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班副,他正蹲在緊挨著男女廁所隔壁牆的那個蹲位上,蹶著白花花的腚,頭幾乎埋進了糞道裏,拚命向隔壁窺望。聽到動靜,趕緊抬起身,和梁海生望了個正著 ,臉頓時就變成了豬肝色。海生趕緊裝作不當回事地辦完自己的事,又若無其事地出了廁所的門。一出門,便三步並作兩步跑回了宿舍,人往床上一躺,不停地大 喘氣。
不一會,他聽到班副回來的聲音,聽到他上床躺下去……。
他居然還能睡下去,不可思議!另一張床上的海生此時心裏笑得幾乎樂開了花。真沒想到上廁所,也能碰到這種糗事,真正是狗屎運啊!他越想越興奮,好不容易捱到起床,副班長一聲不吭,第一個整理好床鋪,早早離開了宿舍。看著他的背影,海生立即發布了重大新聞。
“喂,聽好了,重大新聞噢。”他環顧一周急盼的神色,得意洋洋地把午睡時廁所驚魂一幕,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
這一下,班裏算是炸開了鍋,不停地有人問:隔壁是些什麽人,他們有沒有發現班副?長得好不好看?這種帶色的新聞在軍營裏是最走俏的,就連班副的鐵杆老鄉,曾以刮門牙出名的胡連營,也咧著大嘴,跟著嘿嘿亂笑。
幾分鍾後,這事就傳遍了全排,梁海生儼然成了新聞發言人,不斷有人來求證或是打聽細節,最後一個來找他的是一臉嚴肅的排長。他把海生叫到僻靜處,叫他從頭到尾,一點不漏地再講一遍。待他說完,排長告訴他,班副已經說了,你進去的時候,他正在看他的痔瘡。
“這種事,不能憑自己的想像到處亂說,這是件很嚴肅的事,關係到一個同誌的政治生命,你負得起責任嗎?”排長越說口氣越嚴厲。
這個年代,一提到政治生命,就會讓人害怕,梁海生聽了心裏一驚,但依然咬著牙說: “我看得千真萬確,我不怕負責任。”
對付大院子弟,最忌用“嚇唬”,這一招隻對農村來的兵管用。排長看他說得斬釘截鐵的樣子,隻好讓他先回去。
從排長的語氣裏,海生意識到有人要編織謊言,其實,在他心裏,這件事也就是個笑料,說出來就是要讓班副出醜,自己小時候,不也偷偷看過女孩子洗澡嗎。他打小信奉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古訓,麵對如此醜行還要耍賴的人,他心裏看不起到了極點。
但在班副心裏,這件事關係可還真關係到他的政治生命,幾天前,排長剛剛對他透露,這個月,黨支部要討論他的入黨申請,如果偷窺的事一旦屬實,黨票還不雞飛蛋打,他能不急嗎。何況,他當時隻是想看,實際什麽也沒看到。
“我保證我是在看痔瘡,”海生回到宿舍時,班副正漲紅著臉向其它人解釋,一看到他進來,立即不吭聲了。
“副班長,這種事你還想抵賴,你還算人嗎?”正在氣頭上的海生當即指著他的鼻子說。
“我怎麽不是人了?”班副頭都沒抬回了一句。
“我問你,你說你看痔瘡,為什麽不在宿舍裏看,為什麽不在廁所其他位置看,偏偏跑到最後一排位置看?我再問你 ,你蹲在那,頭那麽低,腚撅得那麽高,你怎麽看得見你的痔瘡?”
“腚”正是河南方言,這會從梁海生嘴裏脫口而出,把全班人都逗樂了。唯有副班長被他嗆得臉色發白,幾乎到了口吐白沫的地步。、
“我不和你說,我去連部匯報去。”一看在班裏呆不下去,班副像是打架打輸了的孩子回家找娘似的跌跌撞撞出了門。
全班10個人,一大半都瞧不起班副,用一句北方話形容他:太慫!可是呢,誰又不願意當麵和他過不去,這不僅因為排長是他老鄉,更主要的是,在中國人的習慣裏,慫人自有能人治,誰都不想犯小人。就說班長邵群,和班副共同負責班裏的工作,但兩人在工作之外,從不多說一句話。邵群是江蘇武進人,來自富庶的江南,班副是河南騾河人,來自窮鄉僻壤,邵群是老三屆,正宗的高中學曆 ,班副隻有小學文化,兩個人想尿到一個壺裏都難。梁海生此一番淋漓責問,雖然他聽得過癮,但凡事都得考慮後果 ,衝著班副的背影,他趕緊出麵製止。
“算了,你也不要得理不饒人,他現在跑到連部去,對你也沒好處。”
中國曆來是個領導說了算的國家 ,軍隊裏更是這樣,喜歡還是不喜歡找領導,自然就成了人群分類的標誌。大多數人不願意去跨那個門檻,並且稱那些喜歡找領導的人是“賤骨頭”或“骨頭輕”,以顯示自己是有骨頭的,好像一找領導,骨頭就沒了。這隻能證明大多數人夠蠢,因為,有沒有骨頭無所謂,找領導能找出好處來 ,那才是硬道理。
此刻,自以為有骨頭的梁海生,聽了邵群的話 ,無動於衷地說:“就是把團長找來也不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這會,全班人少有的齊齊地窩在宿舍裏,誰都想知道班副去連部的結果。左等右等,等來了連部通訊員,他通知海生到連部去一趟。心裏早已猴急的海生跳起來就走,到門口時,他很想像往常一樣,開個玩笑,然後笑著走出去,但一看全班人都在默默地盯著他,隻好把到嘴邊的笑話又咽回了肚裏。
沒那麽嚴重吧,他的心開始忐忑了。到了連部,喊了聲報告,跨進去一看,除了出去學習的副指導員,三個連首長都在。指導員指著對麵的椅子說:“來,小梁,坐下。”
海生當兵兩年多,上一次和那麽多連隊幹部談話,還是“偷錢”那年。他敬了個禮,屁股在大腦一片混亂中捱到了椅子上。
“今天找你來,隨便聊聊。”指導員似乎看出了他心裏的緊張,笑著又問:“你今年18歲了吧?”
“還有六個月到18歲。”
“你父親也是軍人 ,應該是我們的老前輩了。”海生聽著舒服,指導員顯然知道他最柔軟的部位。
“你父親是什麽級別?”給連長當過警衛員的吳發鈞很專業地問。
在梁海生的檔案裏,父親職業一欄填的是革命軍人,具體什麽級別是看不到的,海生又是從不喜歡吹噓父母的人,就是趙凱和李一帆,也不知道他老爸是個什麽官。當然,那是他們沒有問,他們若是問,海生不會不說。但是幹部子弟之間,很少有人直接了當問的,問了,別人告訴你了,再反問你爸的級別,一說,比他的老爸官小,那多沒麵子。
被連長一問,海生也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從小老爸老媽一直告誡他不要在外麵吹噓父親的官銜,他猛然想起連隊的駐地旁,是巨大的飛機庫,什麽殲六,強五,轟二都在裏麵,就順口說道:“好像是倉庫主任。”
“倉庫主任是什麽級別?”指導員煞有介事地問身旁兩個搭檔。
“營級。”副連長不敢肯定地說。
“不,是團級,也有副團級的。”連長肯定地說。
從對麵的語氣中,海生感到他們的話裏有了不以為然的味道。
結束了開場白,指導員把話轉到了正題上,他笑著說:“小梁,你今天犯了個錯誤。”說到這,他停下來,看梁海生臉上顯出惶恐的神色,得意地往下說:“雖然是個小錯誤,卻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我說的事,就是你今天中午在廁所裏看見的,這事的經過,我們已經聽二副班長匯報過了,你們倆鬧了誤會。”
海生被說懵了,按指導員的意思,偷窺已經成了鐵板上定釘的誤會。他一步不讓地說:“我敢發誓他當時就是在往隔壁看。”
“小梁,”連長打斷他的話說:“我們沒有說你看到的不是真事實,但你隻看到了表麵,產生誤解。你的錯是把誤解當成了事實,並且到處亂說,造成了很壞的影響。”
“既然是事實,怎麽又會變成誤解。”海生搞不明白連長在說什麽,他覺得任何一個人在當時情景下,都會和他一樣想。
副連長看他還想爭辯,搶先一步說:“小梁,這種事有時候沒辦法說清楚,如果二班副今天是趴爬在隔牆上往隔壁看,那就什麽都別說了,連裏直接就處分他了。”海生聽到這,自己先笑了,他想到班副賊頭賊腦爬到牆上的畫麵,不能不笑,這一笑,便把憋心裏的氣笑沒了。副連長繼續說:“現在這件事,沒有第三人證明,你們倆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把全連弄得雞犬不寧,所以連裏找你談話,是希望你在這件事上要以團結為重,要維護尖刀班的榮譽,你明白嗎?”
副連長平時是負責尖刀班訓練的,對海生的印象不錯,海生也聽出他這番話的弦外這音,是希望自己為連裏分憂解難,主動息事寧人。梁海生最大的軟肋,就是喜歡英勇壯烈,再說剛才一笑,心裏的氣已經泄了,於是,他幹脆地說:“那你們要我怎麽做?”
指導員一看,趁勢說到:“回去以後,排長會組織全班開會,希望你當著全班人的麵,承認這件事是你沒看清楚,造成了誤會。”
海生聽了,怎麽都覺得自己這個英雄做得很傻,他還是胸脯一挺地說:“行!不就認個錯嗎。”
班務會開始,班長剛把會議內容說完,梁海生不由分說就舉手發言,他一上來就宣布自己要承認個錯誤,什麽錯誤呢?就是錯把副班長在廁所裏看痔瘡的事,當作是偷窺,究其根源,是用自己的陰暗麵去揣測別人的行為,結果造成了以訛傳訛的嚴重後果。
最後他說:“在此,我鄭重收回自己下午說的話,並向副班長道歉。”
海生說完,全班沒人吭聲,稍為聰明一點的都聽出,他的認錯,是七分帶氣,三分喊冤。邵群幾次動員大家發言,沒人接茬。督陣的排長遞給“扒牙胡”一個眼色,胡連營心領神會,咧嘴一笑,開口竟問:“偷窺是什麽意思?”
他這一問,在場的除了班副都被逗樂了。這個胡連營,隻知道排長暗示他發言,卻沒想好該說什麽,一下午滿腦子都在聽別人說“偷窺”,自己不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這會一急,就順嘴說了出來,他這一說,把個很嚴肅的會全攪了。
“‘偷’就是小偷的偷,‘窺’就是‘穴’字頭,下麵加個規距的‘規’,偷窺就是偷看的意思。”邵群不愧是老三屆。
見別人笑話他,“扒牙胡”心氣不順地又說:“那就說偷看好了。”結果,眾人笑得更歡了。
排長一看,這會沒法開了,他擔心再開下去越描越黑,清了清嗓子說:“這個誤會已經說清楚了,梁海生也向副班長做了道歉,整個事情到此為止,大家不要再議論,班副也不要背思想包袱,全班同誌要把勁往一塊使,共同完成好上級交給我們的工作。”
“偷窺”事件就這樣草草了結了。但全連誰都知道是梁海生替別人背了黑鍋,所以私底下,人們各種非議不斷。半個月後,在討論班副入黨一事上,竟有一半黨小組未通過。連隊黨支部怕事態進一步擴大,隻好取消了在黨員大會上討論他的入黨申請。
不是黨員的梁海生全然不知道,還是從團宣傳隊回來的趙凱先得到了消息。趙凱來找梁海生時,他正和一群人在象棋盤上肉博,一看是趙凱來了,連忙找個人來代他下,臨走時還不忘叮囑那人:別忘了,先將軍,然後馬踩雙車。
“你這家夥還是正經事不做,歪門邪道的事瞎起勁。”
“賭香煙呢,我讓他一個車贏一盤兩支煙。”海生興致勃勃地又說:“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不去了?”
“回來拿東西,明天就走。”
兩人爬到雙杠上,一人在一根杠上坐好,趙凱從口袋裏摸出一把大白兔奶糖說:“這是慰問你的。”
“宣傳隊還管發糖?”海生一邊把糖裝進口袋,一邊不忘貧嘴。
“你做夢吧,這是特地從團小賣部買來的。”趙凱說著又掏了一把給他。
接過糖,海生的眼睛都濕了:“說實話,你們倆個不在,我連個聊天的人都找不到。”
“宣傳隊這陣也夠忙的,要演出了,天天6個小時排練。哎,你聽說了嗎?你們班副的入黨申請書沒通過。”
一聽這消息,海生樂得差點從雙杠上掉下去。大叫:“太好了,這才是惡有惡報呢,我說這個混蛋這兩天臉像霜打似的。”
趙凱連忙扶住他,一語雙關地說:“你先自己小心點吧。我覺得你們排長是個笑麵虎,表麵上對你很客氣,是因為尖刀班需要你。”
“一點不錯,他剛來時,見誰都很客氣,現在才知道那是他心虛。因為他的軍事技術爛得一塌糊塗,生怕說話沒人聽。這次班副的事,你都聽說了吧,還不是他在背後替老鄉說話,才把屎盆子扣在我頭上。”要不是嘴裏嚼著糖,海生說著就想罵人。
“不是我說你,你這家夥就是缺心眼,有些事不要和他們硬幹,平時多說些好話,多施些小恩小惠,憑你的軍事技術,好好幹年底肯定能入黨。”
當了兩年多兵,理論上已經是個老兵的梁海生,人確實長大了,腦子卻沒見長。趙凱說到的基本生存手段,他硬是學不會。在別人眼裏,說兩句好聽的,拍拍馬屁,多簡單的事啊 ,說了又不會死人,可到了他這,寧死都不開口。無它,隻因說了會自己看不起自己。他是個把理想和現實混為一談的人,總是用理想的目光去看待現實,結果在不斷露出凶相的現實中處處碰壁,他自己反到朝著社會對立人群——對現實不滿的人,步步靠攏。
“算了,少跟我灌迷魂湯,還是跟我說說你們宣傳隊的事吧, 聽說你們在排《沙家浜》,你在裏麵演什麽?”
“你猜猜?”
海生受不了趙凱賣關子的模樣,可勁地損他:“該不是“十八棵青鬆”之一吧?”
“嗬嗬,就我趙凱怎麽會演這種跑龍套的角色。”
“別賣關子了,快說,到底演誰?”
“刁小三。”
“就那個‘我還搶你的人呢’的刁副官?”
“沒錯。”趙凱眼見海生就要爆炸的表情,趕緊神色一整:“怎麽了?”
海生終於憋不住笑了 ,這一次是真的從雙杠上掉了下去,坐在沙坑上他放聲大笑。
“你有完沒完,”好不容易等到海生笑聲漸止,趙凱見怪不怪地說:“就刁小三這個角色,還是花了很大力氣爭來的。”
刁小三是《沙家浜》裏的醜角,三角眼,吊眉毛,一出場就痞味十足,趙凱演他,海生焉能不笑。趙凱看無法不讓他笑下去,隻好另起話頭:“我跟你說,上星期我們去85醫院演出,見到馮佳了。”
“是嗎?和她說話了嗎?”海生一聽,果然止住了笑。
“我告訴她我們三個在一個連,她還讓我代問你好。”
海生記得馮佳的樣子 ,瘦瘦的 ,有些弱不禁風的,但長得很好看。“再遇到她,代我問聲好。對了,你們宣傳隊有女的嗎?”海生真羨慕趙凱現在能見到女人的處境。
“當然有啊,阿慶嫂啊,是從上海京劇二院請來的,人長得挺漂亮,宣傳隊幾個頭頭,天天圍著她轉。”趙凱正說著,發現梁海生鼓著肋幫,嘴裏正含著一塊糖發呆,便問: “嗨,跟你說話呢,你發什麽呆?”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到瞿中倫,”海生回過神來,笑了笑說:“你知道他怎麽吃大白兔嗎?我每次給他,他都把它放在杯子裏,用水化開了當牛奶喝。”
“你和他還有聯係嗎?”
“今年初我給他寫了封信,再也沒收到他的回信,你說他還記得我們嗎?”
趙凱聳了聳肩說:“應該吧。”
海生隨手抄起一把沙子,順風揚去,“但願他能聽到這兒有兩人說起他。”
★ 9.13事件後 ,所有的機場都有陸軍進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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