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自1949年之後,每年一度的國慶閱兵,都是軍隊的主要政治任務,閱兵儀式不隻僅限於首都,在上海等大城市都有。離10月1日還有一個多月,梁海生所在連隊就開始閱兵式排練。其實排練很簡單,隻有兩項內容:第一是正步走。正步走是軍隊隊列訓練中最難的,前麵說過,每一步不是走出去的,而是踢出去的,要想踢得標準,必須經過艱苦訓練,打小走路就喜歡和馬路上的石子過不去的梁老三,自正步訓練開始,就忘記了踢石子的絕技,每天的魔鬼訓練,就是改變習慣的苦口良藥。第二項是立正站立。對正常的人來說,站立是再簡 單不過的事了。然而此一項卻是最艱難的,任何人挺胸收腹,一動不動連續站4-6小時,都會嚐到如同上刑一般的嗞味。過了這一關 ,人就會有脫胎換骨的變化,就像梁海生,以前是站不直,走不穩的晃蕩少年,經過這一番折磨,往那一站,儼然一個標準的軍人。
然而,就在全連緊張訓練時,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大地上,出了件天大的事。9月13日晚飯後,天邊還留著一抹晚霞,平靜的大樓裏突然響起了急驟的緊急集合哨音,聽到了哨音,所有的人都亂成了一團 ,大家一邊快速整理行裝,一邊互相猜測,從來 緊急集合都是在淩晨,今天怎麽在晚飯後了 ,問班長邵群,他也沒有這種經曆,正在不知所措時,排長匆匆走了進來,簡短地宣布:連隊要立即開拔,去執行重要任務,每個人要按戰時要求配製好,三分鍾之內在樓下集合!
“要打仗了!”排長剛轉身出去,梁海生就一跳多高地喊道,
當他雙腳落地時,卻頓覺萬般地無趣,因為周圍的人沒一個有興奮的感覺。在他心裏 ,當兵不打仗,這個兵當得太沒勁了。這些大院子弟對戰爭的渴望遠遠超過那些既聽話又能吃苦的農村兵。前者是衝著打仗,衝著父輩的榮譽來的,後者卻是為了改變生活來的。 “上戰場”這三個字,說在嘴上可以,寫成文章也可以,真正戰爭來臨了,全沒心理準備。因此海生的一腔熱情,唯一能引來的是有人在肚子詛咒他。
平時,連裏的槍和彈藥是分開保管的,槍由個人保管,彈藥由連隊保管,隻有戰時狀態,彈藥才發到個人手中。副班長很快領來了彈藥發給每個人,三分鍾後 ,所有的人身佩真槍實彈,整齊地站在大樓下的操場上,大家的心都頂到了嗓子眼。
連長站在隊列前,嚴肅地說:“接到上級下發的一級戰鬥命令,從現在開始,全連進入臨戰狀態,每個排,每個班,每個人都必須做到一切行動聽指揮,誰不服從命令,就處分誰,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100多人扯著嗓子回答。這一吼,有個說法,那吊在嗓子眼上的心就能歸位了。
“現在各排聽令,上車!”
全連上了早已停在一旁的四輛大卡車,又是一聲令下,卡車一輛接一輛駛出了人民廣場。望著人民大道上一排排遠去的華燈,戰場的召喚在海生心裏燃燒著,這一刻,他才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戰士。
十幾分鍾後 ,卡車駛進了一道大門裏。這是什麽地方?有人在小聲嘀咕。
“上海警備區司令部。”梁海生從喉嚨深處低聲回答。這本是條件反射地應答,卻立即招來無數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又犯賤了。有人緊接著問:“你怎麽知道的?”這次他緊緊閉上了嘴。
全連按命令悄無聲息地下了車,然後按布置進入了戰鬥崗位,所有的大力配製都朝著大門口,連隊的重機槍就架在射角最大,離大門隻有幾十米的陽台上,看著它,誰的心都沉甸甸的。
進入射擊位置前的最後一道命令是:“如果有人衝進來,不論是空軍,還是海軍,立即開槍射擊!”
開槍射擊?抱著槍坐在窗戶下的海生,心裏不斷念叨這四個字,另一個窗戶下坐著的王銅,憋不住問了一句:“那老百姓衝進來打不打?”
“你笨啊,連空軍、海軍衝進來都打,不穿軍裝當然要打。”胡連營回了一句
時間在守候中一點點過去,直到趙凱所在的二排來換他們,也沒見一個人影從大門外進來。
兩人擦肩而過時,海生壓低嗓門對他說:“一點動靜都沒有。”
“沒有動靜就是快了。”趙凱一臉得意地說,好像戰鬥會在他手裏解決一樣。
臨時宿營地在一個小禮堂裏,回到那裏,屁股還沒坐穩,就來了一道命令:睡覺時槍不能離身,要抱著槍睡。這又是一樁新鮮事,在海生的眼裏,今晚任何一件事都充滿了刺激。他抱著槍躺下,望著遠處的門口,那兒有一盞昏暗的燈 ,給深夜憑填了一束神秘,他死死盯著門口,直覺告訴他,那兒是出狀況的第一地點。
果然,就在鼾聲四起時,燈光下出現了一個黑影,一個聲音從黑影立身之處傳來“凡是黨員的正副班長 ,到這裏集合。”
和衣而睡的人群中迅速站起來幾個人,在昏暗的燈光下,身形顯得異常高大,海生羨慕地看著他們消失在門口,躺在地板上使勁琢磨他們此去為何?
緊張的一夜很快就過去了,黎明是在半夢半醒之間來臨的。一陣雜亂的腳步驚醒了海生,睜眼一看,是趙凱他們回來了 ,兩人對上眼後,趙凱兩手一攤,那是期待落空的意思。盥洗完畢,乘著班長以上的黨員都不在的空隙,兩人湊到了一起。他們此時心是最大的謎團是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連空軍、海軍進來都要開槍?
“聽到了什麽風聲嗎?”海生小聲地問他。
“什麽也沒聽到,就看到十幾個班長,副班長,跟在井備區首長後麵,上了卡車出去了。”
“這架勢看上去像兵變?”梁海生憋了一夜的推測,總算有機會說了出來。
“不可能,”趙凱很堅定地否認:“如果是兵變,到底誰是壞人,空軍、海軍?還是陸軍?
梁海生承認趙凱否認的有理,說:“那麽唯一能解釋的就是,衝警備區的人,很可能是冒充空軍、海軍的造反派。”
這時的造反派 ,已經不像四年前那麽光輝了,這個名稱已經和打、砸、搶淪落在一起,被整個社會敵視。
“管他呢,誰敢衝,老子就開槍打,正好讓我試試槍法。”趙凱邊說邊扭動著手腕。
“是啊,總算等到這一天了。”
整個白天 ,司令部大門關得嚴嚴的,大院裏如死一般的沉寂。偶而有人進出,也是行色匆匆。架在陽台上的機槍被雨衣遮掩著,隻要一有風吹草動,拉開雨衣就能射擊,每個窗戶下,依然坐著嚴陣以待的戰士,到傍晚為止,每個人隻吃了兩塊壓縮餅幹,沒人抱怨,甚至連一息煩躁都看不到,因為,這兒是戰場,他們是戰士。
班長邵群回來時 ,已經是第二天午夜,看上去非常疲勞。
“我以為見不到你們了。”一直被刺激地無法入睡的海生,舌頭又開始不聽話了。
“瞎說!”班長一笑而過。
“透露點情況吧?”海生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後問。
“情況很嚴重,但是不能說。”班長幾乎一口氣喝完了一壺水,然後一抹嘴說:“我還要去地下室站崗,記住,好好聽副班長指揮。”
班長又消失了,海生心裏的疑團依然無法消失,從來站崗都是站在外麵,怎麽站到地下室呢?
1971年9月13淩晨,中國軍隊和黨的副統帥——林彪,在外逃時機毀人亡,人民解放軍麵臨從沒有的危機。此時國家的重臣:總參謀長、空軍司令、海軍政委等,都是林彪的心腹,為防止軍隊嘩變,毛澤東、周恩來立即派陸軍進駐空軍海軍轄下的所有機場、軍港,並緊急布防所有的軍事指揮機關,防止被林彪死黨趁亂攻占。其時,上海空四軍政委王維國,就是林彪的死黨之一,在沒有抓捕到他之前,任何不測都可能發生,所以,鎮守在警備區司令部的二連接到了向其他軍種開槍的鐵血命令,班長邵群等十幾個黨員骨幹這一天一夜,就是參加了由南京軍區副司令親自率領的逮捕王維國的行動。幾個小時前,剛剛在錦江飯店逮捕了王維國,並立即押送去了南京,現在關在地下室的,正是王維國的隨行人員。直到此刻,上海軍方高層才鬆了口氣。
與戰爭擦肩而過的梁海生,和周圍大多數戰士一樣,都蒙在鼓裏 ,就像上了膛的子彈,躺在黑洞洞的槍膛裏 ,等待被擊發的那一刻,結果,被退膛了。
當然,還有七億人比他們更無知。一個如日中天的軍隊統帥 ,瞬間墜落,國破家亡的災難差一點就吞噬了他們,他們卻一無所知,等煙消雲散之後,又全然以為是偉大領袖翻手之間,就把劫難化解了。
接下來的日子,緊張的氣氛日漸緩和 ,持槍待命的命令撤銷了,換成了射擊訓練令,就在訓練的第一天,發生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
第一天訓練的課目是一百米立姿瞄準,連隊在司令部辦公大樓前草坪的一端輪番練習,練習用的靶子放在草坪另一端的車庫前,車庫的後麵就是大院的圍牆,圍牆之外,就是熱鬧的大馬路,高大的梧桐樹 ,一半遮蓋街道,一半伸到了院內。
在這種四麵是建築,狹小別窄的環境裏練習瞄準,令海生好有新鮮感。順著槍上的缺口瞄出去,有樓房、汽車、高大的樹梢、平矮的灌木,這哪裏是瞄準訓練啊,像是在玩遊戲,以至於副班長把教練彈發到他手上時,他連看都沒看就壓進了槍膛裏。教練彈,顧名思義是訓練用的子彈,屁股上沒有火藥 ,隻是一小塊橡皮,打不響的。
海生熟練地用胳膊支好槍,通過瞄準具找到靶子中心,慢慢屏住了呼吸,習慣地在扳機上壓下第一把火,突然,視線裏出現了一個身影,停了一下,等那個身影在瞄準線裏消失,才扣動扳機。刹那間,“砰”的一聲槍響在他耳邊炸開了,肩膀感到巨大的衝擊力,他一楞,呆呆地盯著手中的槍,遠處監訓的副連長摸不著頭腦地問:“二班,怎麽回事?”
這時,對麵車庫傳來更大的喝斥聲:“喂,誰開的槍!”
海生抬頭看過去,對麵連個人影都沒有,來回掃了兩遍,才發現吆喝的人已經趴在了地上,露出半個腦袋,聲斯力竭地咆哮著,海生見了,笑容和冷汗幾乎同時湧上了臉龐。他再側目一看,心想完了,趕緊低下頭迎接迅速走來的班長和副連長。
“聽令,槍放下!”副連長首先下令所有的人把槍放下,然後逐一問道:“誰開的槍?”
“報告,是從我的槍打出去的。”驚魂未定的海生舉起手說。
副連長氣衝衝地走上來,先檢查了槍,確信裏央沒有子彈後,再嚴厲地說:“什麽叫從你的槍打出去的,詭辯!你怎麽會有實彈的?”
海生很討厭自己和詭辯沾上關係,竭力解釋道:“是副班長發的教練彈,我沒檢查就壓進槍膛了。”
“副班長呢,你過來!”副連長喝令班副過來,問道:“子彈是你發的嗎?”
部隊嚴令不許私藏有子彈,你想想看 ,一個士兵在保管武器的同時,又私藏子彈,那危險多大啊!尤其是今時今地,9.13事件的關鍵時刻,在警備司令部發生了槍擊事件,此事若在新聞敏感的國家,還不上頭版頭條嗎?
班副本就是個慫人 ,被副連長一訓,話都不會說了 ,鬥鬥索索半天,也沒講出個“子午寅醜”來。正在這時 ,車庫方向走來幾個人,梁海生一下就從舉止上認出有一個正是剛才趴在地上的,他邊走邊向其他人指手畫腳地描述著,幾個人走到隊伍前 ,副連長趕緊立正敬禮,才說了聲報告首長,話就被打斷了。
“誰開的槍,多危險啊,子彈就從我後麵飛過去。”剛才那人不停地用手在屁股後麵比劃著說,頭上的軍帽大約是趴下時太急,迄今還歪在一邊。
“小張,怎麽回事?”走在中間的軍官顯然認識副連長。
“報告處長,是槍走火,是他錯把實彈當作教練彈了。”副連長指了指梁海生,畢恭畢敬地說。
問話的是司令部作訓處的王處長 ,他平和地看著海生說:“小同誌,叫什麽,多大了?”
“報告首長,我叫梁海生,今年17歲。”海生挺著胸脯回答。
“立姿射擊,100米能打十環,不錯啊。”他又轉身問副連長:“小張啊,你當年也沒這個把握吧?”
曾經參加過警備區大比武比賽的副連長答道:“沒有。”
挺著胸脯,心裏卻在打顫的海生,也弄不清這個首長會怎麽處理他,但一聽說自己居然蒙到個十環,心裏還是好不得意。
“訓練停止吧,回去開會檢查,尤其是你們幹部,子彈是怎麽保管的,差一點就出人命啊!檢查完了,立即把事故報告交到司令部值班室。”
王處長臨走時,笑著拍了拍海生的肩膀說:“小家夥,還好你瞄得是靶子,你要是瞄著他的屁股,那他的屁股就報銷了。”
梁海生聽了,心裏更是一驚,如果剛才那個首長走進瞄準線時,自己不停下,現在還不知道是屁股沒了,還是人沒了。
按王處長的指示,全連立即組織了大檢查,尤其是肇事的二班,由副連長親自坐鎮,從源頭查起,班副老老實實交待了真子彈的來龍去脈。原來,9.13那天晚上,連隊緊急調防,他負責去連部領子彈,忙亂中多領了一發,他沒上交,藏在了裝教練彈的彈盒裏,這些天一緊張,就把它忘了,今天訓練,這顆真子彈就和教練彈混在一起發了出去。
“不幸中的萬幸,梁海生打中了靶心,如果打中了人,你這個副班長領章帽徽就得扒了,我這個副連長也當不成了。”
海生對副連長這句“不幸中的萬幸”非常受用,盡管他還是被列入了批評者的名單,卻又一次讓他逃脫了處分。
不知是走火事件震動了上麵,還是二連的保衛任務已經結束,幾天後,全連撤出了司令部大院,沒有返回人民廣場,而是回到了大本營,負責看管部份隔離審查的空四軍軍官。同時,林彪出逃事件無法避免地傳開了。
梁海生聽到的是來自班長邵群的版本。邵群神秘地告訴他,中央出大事了,第二號、第四號人物都完蛋了!海生聽了,心驚肉跳地找到李一帆、趙凱,急於要把這個天大的秘密與他們分享。沒想到李一帆沉著地說:“我早知道了。”
“誰告訴你的?”海生有些不甘心地問。
“這個你別管,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除了第二、第四號人物,還有五個政治局委員也完蛋了。”
海生一聽他的版本比自己還多出五個人來,也就信了。
但是,在他心裏依然無法相信,被奉為敬愛的副統帥,怎麽就叛逃了呢?曾藏在記憶最深處的那個影像連續幾天定格在大腦最活躍的層麵:中山陵8號。午後,陽光灑在他安詳的臉上,出現在身前身後的個個都是紅軍時期的老革命。
一個被七億人狂熱地擁為最高權力的接班人,傾刻之間成為野心家、陰謀家,這種強大的衝擊,對生活在政治漩渦裏的國人的震撼是可怕的。曾經是他天才地把領袖的宏文巨著中的經典名言,編成小冊子人手一冊,讓七億人迅速成為領袖思想的忠實信徒,也是他在1966年,協助偉大領袖打倒了大大小小的睡在我們身邊的正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現在,他成了曆史的罪人,被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匯成的大海吞沒了。人們不得不開始思考,因為任何怪異留下的必定是思考,盡管這種思考是無聲的 ,曆史正是在無聲中積累能量。
當海生作為看守者,走進關押某軍官的房間時,立刻就有一種被窒息的感覺,在這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間裏,被規定不準和被關押者說話、不準和被關押者接觸、不準走動,隻能站著或坐著,牢牢盯著對方一舉一動,尤其要防止對方企圖自殺。這種看守,不帶槍,大部分時間像個木頭人,看著對方吃、喝、拉、撒、睡,還不到120分鍾,梁海生就崩潰了。剛開始,他還饒有興趣研究這個反黨亂軍的參與者:胖而鬆弛的臉上,架著一付度數不淺的眼鏡,藏在鏡片後的眼睛,無力地睜著,很長時間才轉動一下,轉到兩人相視的瞬間,它變得不安和躲閃。海生猜他是政工幹部,因為他的目光裏沒有一絲殺氣,他很想問他,為什麽有膽參與如此大逆不道的政變陰謀,但是他不能。
入夜,他坐著,對方躺著,無聊可想而知。他先是把白色的屋頂與四麵牆上的斑點都數了一遍,共數出了1073個斑點,漏掉的不算,一看鍾,才過了一小時。於是,他開始背誦隨身帶來的魯迅詩詞,第一晚就這樣混過去了。第二晚開始背《成語小詞典》,後來,他索性將要背的東西事先抄好,什麽高爾基的《海燕》、普希金的《致大海》、唐詩宋詞什麽的,凡是能搜刮到的,都囫圇吞棗地背一遍。一個月後 ,看守結束,他最大的收獲就是嚴重明白了 ,青春是怎麽浪費的。
(十三)
林彪轟然倒下後,受影響最大的就是軍隊,每年一度的國慶閱兵式,從此無限期取消。1971年度的複員招兵停止了,中國軍隊從此沒有72年的兵,軍隊的提幹工作也被凍結。這個對許多人來說性命攸關的門檻被關閉了。林彪留在軍隊裏的痕跡,必須在短時間內抹去,許多話又不能說了,許多歌又不能唱了,許多事也不能做了。“四好連隊”、“五好戰士”的評比全部被停止,梁海生上半年初評時好不容易混到手的“五好戰士”也像水蒸汽一樣,說消失就消失了。曾經盛極一時的“政治掛帥”、“活學活用”等政治形式統統被廢棄。相反,一些原先被停止的東西,又開始恢複。其中最重要的是軍事訓練重新成為軍隊工作之首。這個轉變,卻讓梁海生小小的輝煌了一下。
結束看守任務的二連,是全團率先投入訓練的連隊。開訓那天,團裏新來的團長,專門到那個巨大的操場上檢查二連訓練的情況。正在投彈訓練的海生,站在隊列裏偷偷一看,走在連長、副連長中間的不就是那個王處長嗎。
驚奇之際,身邊傳來連長一聲吼:“梁海生,出列!”
海生一步跨出隊列,筆直地站在那 ,腦子裏卻一片空白。
王處長搖身一變,如今已經成了王團長,他愛惜地看著海生說:“小家夥,還認識我嗎?”
海生哪敢接他的話碴,隻是害羞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槍打得準,手榴彈不知道行不行,來摔兩個給我看看。”
張副連長聽了,在一旁發令:“梁海生,投彈!”
此時 ,全連人都屏住了呼吸,關注梁海生在團長麵前的表演。海生依令上前,從整齊排在地上的教練彈中拿起一顆,輕吸一口氣,向前助跑了兩步,一個鷂子翻身,手榴彈呼嘯而出,落在最後一個標誌旗附近,真是又遠又準,隊列裏不少人發出低低的讚歎。王團長問連裏幹部,最後一個小旗是多少米?“五十米。”副連長回答。
“好,小家夥,17歲投50米。不錯,我今天跟你說好了,半年訓練考核時,我還來二連,你必須投過60米。”王團長顯然對這個小兵喜愛有加。
“沒問題!”海生腳跟一並,大聲回答。
梁海生一句“沒問題”,令團長滿意地走了,卻惹得連裏不少人在心裏冷笑:你小子,使勁吹吧!60米不是一口氣能吹出來的 。
戰士之間在軍事技術上互不服氣,本來是正常的事,心裏不是滋味,才會有競爭,但是,這一次不是滋味的人中間,多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就是身高1米85,魁梧高大的二連連長吳發鈞。
連長吳發鈞,一個來自淮南農村的漢子,長得人高馬大,說話卻是一口娘娘腔。還有一個很有底蘊的優點,出奇的愛麵子。不知是娘娘腔帶出了愛麵子的習慣,還是愛麵子愛到極致就催生了娘娘腔。比如說吧,他喜歡下象棋,卻從不與梁海生下棋,二連的官兵和梁海生下棋叫“群毆”,每每是一幫人圍著他戰的昏天黑地,因為單挑都不是他的對手。海生也喜歡對方的人海戰術,待他們七嘴八舌搞定後 ,自己不動聲色走出一步妙著,看他們目瞪口呆的神情,那才叫過癮。吳發鈞從不去觀戰或參戰,即使路過,也裝著沒看見似的走過,原因隻有一個,他不是那個小兵的對手。
吳發鈞還有個經常掛在嘴上的話題,是他曾經給警備區首長當過警衛員的光榮曆史。這段曆史也成了他經常挖苦幹部子弟的本錢。按常理,幹部在批評戰士時,不會刻意挖苦,那樣會顯得刻薄,沒水平。但吳發鈞正好相反,常常在大會上開涮這幾個幹部子弟,並自詡喜歡摸老虎屁股。在傳達中共中央關於林彪反革命集團罪行時 ,其中有一個情節:林立果的小艦隊有一條紀律,禁止幹部子女加入。吳發鈞對麵前100多號人自恃地解釋:禁止幹部子女加入,不是因為他們覺悟比別人高,而是這些人嘴巴不牢,怕把他們的反革命勾當泄露出去。然後又說了許多他在給首長當警衛時 ,首長家的公子哥兒是如何信口開河的事。
全連一共隻有三個幹部子弟,被他一說,會場上所有目光都落到三個人身上,這個老虎屁股,摸得可真叫爽啊。
不過,這個吳發鈞也有出洋相的時候,有一次上軍容風紀課時 ,他告訴戰士們,外出走在馬路上,要遵守交通規則,去的時候靠馬路的右手走,回來的時候呢要靠左手走。話音落地,引起哄堂大笑,他居然沒有明白過來,抬起左手繼續比劃著,待他想明白了,還煞有解釋地說,不錯啊,回來時,當然走在我的左邊。惹得李一帆在下麵寫了個小紙條丟給海生,打開一看,上麵隻寫了五個字。
海生看完,正向李一帆咧嘴一笑呢,耳邊傳來連長的聲音:“梁海生,站起來。”
“把你手裏的東西給我!”分不清左右的吳發鈞,眼神卻夠好。
海生站起來時,已經把紙條揉成一團丟到了地上,他雙手一攤,什麽也沒有。
沒想到坐在他身後的胡連營,撿起他丟掉的紙團,舉手報告:“在這裏。”
“打開來,念!”吳發鈞臉上怒氣一閃,厲聲說道。
胡連營盯著紙條看了半晌才念到:“棺材裏抹粉。”這五個字是他用河南話念的,念完了,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還有呢?”吳發鈞不耐煩地追問。
“沒有了。”胡連營嚅嚅地說。
“就這個五個字?”吳發鈞在他臉上找不到答案,掉頭說:“李一帆,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啊。”李一帆懶洋洋地站起來回答。
三個幹部子弟中唯有李一帆令吳發鈞凶不起來,因為這小子眼裏有一種傲慢,很刺人。何況,論口才,他在李一帆麵前也討不到便宜,隻好順著提綱繼續講他的課。
要不了幾天,吳發鈞就知道了“棺材裏抹粉”的意思,為此,很要麵子的他很受傷。這次開訓,新團長對梁海生的讚賞,自然又讓他很不是滋味,心想,你小子就吹吧,60米,恐怕全團也找不到幾個人能扔到。
政治讓位軍事的一個直接效應,就是那些靠真本事吃飯的人,一下子有了嶄露頭角的機會。和政治相比,軍事是一門技術,靠真刀真槍的功夫,而不是靠吹牛拍馬看風使舵的手段。具有競技天賦的海生,正好搭上了這艘順風船。
年輕氣盛的海生哪想得到這許多道理,他隻是覺得射擊、投彈、刺殺,包括摸、爬、滾、打,所有的軍事項目加起來就兩個字:“好玩”,他又是一個玩起來會瘋玩的人。所謂“瘋玩”,就是全神貫注,全部精力在一件事情上。同樣一個動作,別人做十遍百遍也過不了關,他三下兩下就學得像模像樣,並且還能揣摸出其中的要領。
其實,海生就是通常所說的學理工的料子,這種人看上去木兮兮,卻有很強的專注力,這種專注力可以把他所喜歡的學識過濾的很細,很有條理,以至於站在任一個入口,他都能窺視到事物的核心。當然,也有人認為梁海生隻是小聰明罷了。李一帆就是嘲笑者之一,不過他的嘲笑對海生無濟於事,因為任何一種聰明都會令人陶醉。
陽春三月的一天,一排三個班正在操場上進行投彈訓練。小夥子們練得興起,脫掉了棉上衣,嚷嚷著要分班進行比賽。鬼靈精的一班長說,梁海生,你去負責看彈著點,不準任何人耍賴。他這看似公平的一招,其實把投得最遠的梁海生排除在比賽之外了。二班長邵群也不在乎,大方地叫梁海生到對麵去報彈看點,然後對一班長說,怎麽樣,我們班長對班長,班副對班副,戰士對戰士,誰輸了做40個俯臥撐。他這一招後發製人,逼得一班長下不了台,隻能討價還價地說:“20個,好吧?”邵群隻要能讓對方出洋相就心滿意足了,於是說:“20就20。”
果然,兩個班比賽結果:3比5,一班有班副和兩個戰士贏,二班這邊四個戰士和班長贏。“請吧,”邵群得意地伸手向煤渣地上一揮。這下,任憑一班長找什麽借口,也架不住二班和三班看熱鬧起哄的陣式,隻好帶著全班往煤渣地上一趴,老老實實地受罰。那兩個班的人興高采烈地齊聲數數,間中還有人不依不饒地說:“一班長,你的屁股撅得太高了,不算。”
做到一半,有人說連長來了。一班長一聽,“嗖”得一下就站起來了,氣得邵群兩眼瞪著他,又不能說什麽。
剛剛開完會的吳發鈞和一排長雙雙來到了訓練場,吳發鈞心情不錯地說:“你們這是比賽俯臥撐嗎?”
“報告連長,我們比賽投彈,哪個班輸了罰做俯臥撐。”邵群得意地回答。
“一班長,你們班就這麽沒出息。”吳發鈞邊說邊扭動自己的手腕。
排長在邊上一看,跟著就說:“歡迎連長做示範表演。”大夥一聽,齊聲叫好。
吳發鈞欲拒還迎地做了個手勢,然後在一片掌聲中拿起一顆手榴彈說:“老了,很長時間不投了。”跟著後撤幾步,拉開架式助跑,投彈,手榴彈正好落在50米線外側,負責報彈著點的梁海生又加了兩米,報了個52米,人群中又是一片掌聲。
吳發鈞謙虛地說:“不行了,64年參加大比武時,投得比現在遠多了。”
“大比武”,一直是令後來的軍人敬畏的一個詞。凡是經曆者,就好像經曆過“大串連”的紅衛兵一樣,一提起來就有自豪感。
這邊吳發鈞在曬自己的光榮曆史,那邊梁海生已經看出連長投彈,至少有兩大毛病,一是助跑到最後揮臂那一刻,屁股卻沉下去了,全身的勁有三分之一被它卸掉了。其二,揮臂時,是小臂帶動大臂,而要想投得遠,正好相反,需要大臂帶動小臂。所以,連長隻是靠他人高馬大的蠻力,才投到50米。習武的或玩投擲的人都知道看似簡的一招一式,都和一個人的悟性深淺有莫大的關係,稍有一點瑕疵,你就做不到極致。可惜了連長這付身架,如果海生有這付身架,投70米也沒問題 。
正當海胡思亂想之際 ,吳發鈞在點他的名:“小梁 ,你過來,看看你這一個多月訓練的成績。”雖然在訓練場上 ,梁海生像個明星,但他還是改不了很怵被領導點名的習慣。他乖乖地跑回來,筆直地在連長和全排麵前站著。
“來 ,投三個彈,看看有沒有到60米。”吳發鈞背著手,雙腿叉開站著,寬容地笑著說,似乎就準備著看他的笑話了。
海生彎腰拿起一顆手榴彈,一個助跑,跟著轉體,輕舒猿臂,整個身體就像一個優美的發射口,手榴彈帶著呼嘯聲飛了出去,掠過50米標誌後方才落下。第二個,第三個,一個比一個遠。隊列 裏的人都在議論他到底投了有多遠,有說60米,有說65米的,還是連長一錘定音地說:“不錯,有進步了,接近了60米了。”接著他順勢給戰士們講解了梁海生投彈的技巧,然後從容離開了。
海生意外得到一通表揚,自然高興,心想,之前是不是把連長看得太小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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