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1970年12月在全國中小學支左的解放軍,光榮地完成了偉大領袖交給的政治任務後,退出了革命鬥爭第一線,回到軍營裏。明光中學的一切,突然就結束了。臨離開學校那天,海生去向謝謝老師告別,他不在,音樂室裏空寂無聲,身處一角的鋼琴安靜地望著他,時間仿佛凝固在呆滯的目光中。他遺憾地離開了學校,那個厚厚鏡片下勉強的笑容和用掙紮的雙手奏出的琴聲,一起封存在他迷茫的心裏。
回到軍營生活的節奏裏,隻剩下兩個字“枯燥”。枯燥是軍人生活中不爭的標誌,誰也無法否認它,尤其是剛從支左第一線回來的部隊,官兵們曾經無限製地接觸到大上海,他們的心至今還依附在揮之不去的大千世界裏。
一回到駐地,海生就興衝衝地去找隔壁一連的田朝陽,沒想到這家夥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子,海生以為自己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他,滿臉疑惑地看著臉上長滿青春痘的他。這小子神叨叨地把他拉到一旁說:“我們連很忌諱幹部子弟在一起,馬上就要開始評五好戰士了,我們班長已經被我搞定,就看我這段時間表現了,你不要在關鍵的時候來添亂。”海生聽了,心裏有100個不舒服,又不能讓朋友不高興,隻好怏怏地溜回來,還好他相繼收到東林和大個的信。東林在信上說了個新聞,南京槍斃了一批知青,其中有一個是他姐姐的同學,罪名是破壞上山下鄉。東林曾經在家裏見到過這個人,人不錯,也是玩音樂的,對他姐姐特殷勤,看上去像個書呆子。“你說,這種人怎麽會破壞上山下鄉呢?聽說就是說了些農村幹部不好的話。你知道嗎?下令槍斃的就是你的許伯伯。”
海生曾在給東林的信裏,說起自己在火車站送同學上山下鄉時的情景,所以才有了兩人在信裏談論知青的話題,東林姐姐的同學的生死,對海生的震動並不大,隻是下令人是許伯伯,對他這個許的崇拜者來說,很有些殘酷的意味。
大個的來信,更是把他挖苦的不淺。他上次給大個的信,把李一帆那封信中普希金的《致大海》以及自己的崇拜都寫了上去,本想對大個炫耀一下自己已經接觸新思想了,沒想到大個毫不領情,狠狠地嘲笑了他一通,說真的,寫信的時候,海生就有些心虛,他對普希金的詩,原來就是崇拜多於理解,它向他撩開了另一個未知卻又存在的世界,讓他浸染在啟蒙的興奮裏。至於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麽,隻怕他要用一輩子來讀完。現在被大個戳破了臉皮,真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不過,在他的心底,他不會改變,也無法阻止自己對那些新東西的追求。
回到軍營沒多久,又傳來了偉大領袖的最新指示。他老人家好像吃透了這幫開了洋葷的軍人們的心思,這個最新指示,是專門說給他們聽的,指示隻有一句話:部隊要野營拉練。這七個字,卻叫海生和他的戰友們嚐到了艱苦的滋味。
所謂“拉練”,就是長途行軍。一個全副武裝的戰士,負重量是多少呢?約50斤上下。一支7斤半重的半自動步槍,再加上一個子彈袋,四顆手榴彈,5斤重的米袋、水壺、被褥……,包括到那都必須隨攜帶的《毛選》。而這時的梁海生混身上下連骨頭帶內才107斤。全連100多人,他年齡最小骨骼還在發育,每天負重50斤,走100多裏路,全班人都擔心他會拖班裏後腿,出發前班的動員會上,他和瞿中倫一起被例為重點照顧對象,倆聽了相視苦笑:怎麽又是我們。
第一天是適應性訓練,走了不到七十裏路,他一步不落地走完全程,第二天不對了,是一百二十裏的強行軍,走到下午,全班隻剩下他和班長走在七零八落的隊伍裏,其餘的人掉隊的掉隊,上收容車的上收容車,早已不知所蹤。
冬天的土地,一到中午就開始化凍,化開的凍土濕漉漉的沾在鞋子上,甩也甩不掉,海生隻覺得腳越走越沉重,每走幾分鍾,就要到路坎的長草上,把鞋上的泥擦幹淨再走。雖然是冬天,汗水早已濕透了棉襖,連背包上都印上了汗漬。他緊跟在班長身後,拖著腳,一個字,一個字,斷斷續續地說:“班長,你說當年老紅軍兩萬五千裏長征,每天要走多少裏呀?”
“不知道。你沒有問過你爸爸?”蔡光勇朝他慘然一笑,看來他也好不到哪裏。
“他沒有參加過長征,他是地下黨,搞學生運動,聽說過‘一二·九’運動嗎?”
“聽說過,那麽他是學生兵嘍。”
“大學生。”海生飛快地糾正著。
兩人邊聊邊走,總算暫時忘記了累。這時,又有幾個掉隊的戰士,東倒西歪地坐在路邊的稻草堆土,其中一個居然是田朝陽,海生樂得大呼:“田朝陽!”
對方勉強抬起了頭,搖了搖斷了似的胳膊,算是答應了。
“你小子這麽沒用,你們一連都被我們二連超過了。”
朝陽沒給他好臉地說:“梁老三,別嚷嚷的像個戰鬥英雄似的,我他媽的腳上起了無數個泡,我投降了,還是你小子腳功好,像沒事一樣。”
“我就是有點痛,沒起泡。”海生減慢步,得意地從朝陽麵前走過忽然從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回轉來說:“兄弟,我還有最後一塊椰子糖,接著了。”說完,準確地把糖拋到對方的懷裏。
“五毛六分一斤的破糖還送人,你就不能送點高檔的嗎。”看著走遠的海生。朝陽一邊嚷嚷,一邊迅速把糖塞進嘴裏。
當冬日的太陽在暮靄裏勉強撐著半張紅臉,二連總算走到了宿營地,一點名,隻剩下29個人,連部的指導員和副指導都不見了終影。二班的宿營地,設在生產隊的豬棚裏,一道矮牆之隔,那邊是幾十頭豬吃、喝、拉、撒的地方,這邊原是堆飼料的地方,臨時騰出來給他們住一晚。宿營地的雜活全落在沒掉隊的班長和梁海生身上,兩人在地上鋪滿厚厚的幹稻草,再用稻草編了個長長的圓柱,檔在鋪草的外沿,這樣,10來個人的通鋪就算完成了。海生又跟著班長在屋外的田埂上挖了一個坑,坑的上半部放一個鋁盆當鍋,一圈用濕泥封好,隻在前段留了一個煙道,坑的底部與田埂的外側挖通,就可以投柴燒火,剩下,就等著淌口水吧。
“我一聞這味,就知道是咱班的大米飯熟了。”這是胡連營歸隊的聲音。
“你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能分得出班、排來。”蔡光勇使勁挖苦他。
隨後,掉隊的都一個個找了過來,最後一個到這的是副班長,蔡光勇問他:“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瞿中倫呢?”
“他被團衛生隊接走了,病的不輕,恐怕不能參加野營拉練了”。
連續6天拉練之後 ,二連人人還剩下一口元氣在支撐著,晚點名時,連長首先宣布明天休整一天。話音才落,滿屋子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海生還是頭一回聽到不帶虛情假意的掌聲,大夥太需要這一天了,連長也被這掌聲逗得嘿嘿笑了起來,他接著說:“明天是1971年元旦,法定休息日,否則,就你們這慫樣,我不會讓你們休息的。”海生這才記起,今天是1970年最後一天。連長點評了一周的拉練訓練後 ,又念了一串表揚人員名單,其中居然出現了梁海生的名字。
“我尤其要提一下梁海生,這個城市兵 隻有16歲,6天行軍中沒有一天掉隊,也沒有比任何人少走一步。為什麽他能做到,而很多人做不到呢?”連長說著,目光犀利地橫掃全場,敢情這表揚還帶著後綴呢。
然而被表揚的海生 ,此刻正靠在王銅的肩上打瞌睡呢。100多人擠在50多平方米的屋子裏,其製造出來的溫暖,令他昏昏欲睡。還是王銅用肩膀頂了頂他,對著他耳朵說,正表揚你呢。他勉強聽了個尾巴,心想,應該表揚自己的腳,這家夥走了6天,竟然一個泡沒起。
連長繼續訓話,海生繼續靠在王銅的肩上打盹,昏昏然中,他感到自己的下體被輕柔的撫摸著……,撫摸中 ,它膨脹起來,膨脹的它,有些瘋狂,又有些舒暢,他睜眼瞄了一下那兒,一隻手不知什麽時候插進了自己的褲子裏,此刻正在那來回蠕動著,順著手臂,他看到一雙眼睛閃著異樣地笑著看他,他趕緊拽出那隻惡心的手,拚命挪開身子。那張臉還在笑,隻是變換了笑的意味,半是安慰,半是得手後的興奮。這是他第一次被別人侵入自己身體最隱秘的部位,並讓對方撩起了自己的情欲,他完全沒想到自己的下體會在如此尷尬的狀態下興奮,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擊對方,明明被欺負了,卻無法還手,他隻能選擇在心裏氣憤。
(十一)
第二天,一覺醒來,早忘了昨晚的事,處理完個人衛生,他找到趙凱、李一帆一起去逛附近鎮上的百貨商店。
“你們說,今天想吃什麽?我請客。”海生麵帶得意地說。
“你不是請假去買電筒嗎?怎麽改請客了?”趙凱喜形於色地問。
“我要是請假去吃館子,他們會批嗎?”海生說罷,喜孜地掏出一個存折說:“我有錢了。”
李一帆搶先拿過去打開一看:“哇,50塊!你小子是地主啊。”
“第一次發津貼時,班長給我存的,每月5元,剛到期。”
“你是該請客,剛得到連長表揚。”趙凱一邊眥牙咧嘴把起滿泡的腳小心落在地上,一邊還不忘奚落別人。
連續6天走下來,他腳上已經是泡連泡了,一雙手也被凍爛了,用厚厚的紗布包裹著,和電影裏國民黨傷兵沒兩樣。三人中隻有李一帆最輕鬆,他參加了營裏的宣傳隊,每天隻消站在路旁,拉開嗓子喊: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學習革命老前輩!喊完了,再來一段現編的快板書,然後坐上卡車就跑了,又風光,又不要走路。
“表揚的不光是我一個,還有李一帆呢。”
“我想請客,可惜兜裏空空”。會抽煙的李一帆,口袋裏當然沒錢。接著,他不忘提醒海生:“你小心啊,他昨天可是拿你當槍使呢。”
海生好歹也是一年老兵了,什麽都見識過,對李一帆的提醒不以為然,可是他又不想反駁他,那樣顯得自己太正統,他反問:“你是說表揚的事?”
“別說了,前麵有我們連隊的人。”趙凱伸著舌頭提醒二位。
三人來到小鎮,鎮上隻有一家百貨店,一家儲蓄所,一個郵局,一個小飯店。不過正好,取錢,買好電筒,再進飯店,該有的都有了。三個人不敢坐下堂吃,生怕被連隊的人發現了,說他們搞特殊,點了些豬頭肉、熏魚、花生米,再加一瓶洋河大曲,用了不到5塊錢,三人選了個大草垛子背人向陽的一麵,東西往地上一攤,乃大吃大喝起來。
海生把酒瓶遞給李一帆,說:“你先來,為了新的一年喝一口。”後者也不客氣,接過酒瓶說:“我這一口,為了過去一年的創傷,為我們的成長。”說完一口酒灌進喉嚨,再把酒瓶遞給趙凱,趙凱先一仰脖子,一大口酒下肚,帶著酒氣說:“我這一口,為我們天各一方的家平安無事。”然後他扯著嗓子向遠處喊道:“老爸,你多保重!”
趙凱的父親在文革期間曾被軍院的造反派扣上“叛徒”的帽子打倒,母親一看大廈將傾,立即劃清界線,拋下趙凱兄妹倆走了。後來政審結束,他父親不是叛徒,又恢複了工作,但是,家從此破碎了。
他這一喊,把躲在稻草垛裏避寒的麻雀嚇得四處亂飛,也令三個人一時間悲壯起來,家在他們的心裏突然有了份量,海生更是想起了毫無音訊的丁蕾,到了農村的她,依舊優雅自信嗎?今天,兩人雖天各一方,卻同樣身處寒冷的鄉村,思戀的憂傷令他為之一振,他拿起酒瓶說:“這一口,為了遠方的朋友。”
一陣狼吞虎咽之後,李一帆扯起了一個不相幹的話題:“我聽營裏的書記說,你們班的瞿中倫要提前退伍了。”
“是嗎?”海生很是震驚的問。“這下他慘了, 連個黨員都沒混上就回去了。”
“你瞎操什麽心,你擔心管用嗎?”李一帆一邊嚼著豬頭肉,一邊操京腔說。
海生天生喜歡瞎操心,被他捅到了短處 ,先是矮了半截,但還是為了自己辯解道:“他人蠻好的,這下前途全毀了。”
在這幫子弟兵的頭腦裏,一個幹部子弟和一個農村子弟關係密切,等於是自降身份。相信沒人告訴他們要保持身份,因為這是革命時代,革命提倡的是人人平等,但是在這個表麵上平等,實際上處處都看重等級的社會裏,從小的耳聞目染足夠讓他們知道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
一直在一旁擺弄手上紗布的趙凱忽然開口說:“我聽說,上次我交上去的那個金戒指,生產班長沒有交到連部。”
“是嗎?我當初就覺得他會私自侵吞,你們記得他當時的表情吧,盯著戒指就像拔不出來似的。我看,我們告到連裏領導那兒去。”海生說。
“你說呢?”趙凱想聽聽李一帆的說法。
李一帆沉吟道:“你讓我想想。”
“這事可關係到我今年能不能評上五好戰士。”趙帆又補充一句。
野營拉練一結束,連隊就要開始年終評比,包括評五好戰士。五好戰士的占比是40%上下,本來表現平平的趙凱,隻有靠拾金不昧的特殊表現才能有希望評上,結果那個班長把戒指給黑了,他豈不是兩頭落空。
“還不如當初不上交呢,把它賣了,下館子也夠吃個幾十次。”海生心疼地說。
“去你的,你就知道吃!”此時的趙凱恨不得把他臭得遠遠的。
其實,海生話一出口,自己也忘了說了什麽,被他一臭,自己反而開心地笑成一團。
“要告,並且不能通過班排一級一級告上去,他不是黨員嗎,直接告到黨支部。”李一帆總算開口了。
“他要是不承認有這回事呢?”
“怕什麽,我們給你作證。”海生灌了口大曲,堅定地說。
“這樣不好,別人會說我們是小團體主義。最好你寫封書麵報告交上去,把整個過程和當時的證人,包括生產班其他人都寫上,他們收到就一定會辦。”
“你的意思,你不出麵作證了?”趙凱一語道破地問,他就怕李一帆做縮頭烏龜。
李一帆急忙申辯:“你放心,隻要他們找到我,我一定為你作證。”
“那好,你幫我寫報告,這總可以吧,你知道我的文筆很爛的。”趙凱一步不鬆地說。
“行啊,我來寫,但是最好要你自己抄一遍交上去。如果連裏看出是我的笑跡,對你我都不利。”
連傻乎乎的海生也看明白了,李一帆八成是在為自己的“五好戰士”擔心呢。三人中隻有自己不用去爭“五好戰士”,他突然覺得,置身世外的感覺真好。
以後的日子裏,海生最關心的就是關於金戒指一事的進展,他有時候比趙凱本人還急。原因隻有一個,他痛恨那個班長。他甚至暗暗責怪黨部,怎麽會把這種人發展成黨員的,還樹為標兵。
野營拉練結束後,回到營房,趙凱有一天垂頭喪氣地找到他說 ,排長代表黨支部和他談了,那個生產班長承認有那麽回事,可是他說後來把戒指放在抽屜裏,不知道怎麽就不見,所以就沒上報到連裏。
“你信了?”海生望著氣餒的趙凱說。
“小狗才信,這麽貴重的東西,他會隨手放在抽屜裏!”
“你跟排長也這樣說?”
“當然,排長說連裏領導也不相信他的話,但是他堅持說丟了,況且時間太長,東西恐怕早已轉移了,就是搜也搜不到了。”
“那麽,你拾金不昧總是事實吧?”
“哼,是事實,但無法公開表揚。如果公開表揚,別人會問戒指的下落,下落不明,關係到連長工作不力,反映到上級那裏,會影響評“‘四好連隊’。”
海生聽完,氣得口無遮攔地說:“不僅會影響評四好連隊,還會影響他們的升遷吧。”
到了這個地步,人是什麽話都說的出來的。何況,這事的操作方式和自己當初偷錢一事的處方式,何其相似。
三天後,指導員在全連大會上宣布1970年“五好戰士”評選結果,果然趙凱不在名單之內,三個幹部子弟,隻有李一帆榜上有名。散會後,趙凱當著眾人的麵攔下那個生產班長,劈頭蓋臉地把他臭罵了一通。新兵罵老兵,本來就鮮有,何況被罵得還是黨員班長,那場麵足夠刺激。生產班長被趙凱指著鼻子說得臉色慘白,為了幾百元的東西,他硬是忍氣吞聲,連個屁都不敢放。雖然無法改變什麽,站在趙凱身邊的梁海生,還是覺得暢快淋漓。生性不喜歡為自己辯護,喜歡為朋友出頭的他,不失時機地向班裏班外的人解釋戒指的來龍去脈。
一個連隊,100多人擠在一個鍋裏吃飯,每雙筷子上都有無數的故事,這種爆炸新聞,都不需要外力推動,自己長著腿,跑得飛快。當它一圈再回到梁海生的耳朵裏,這枚戒指上鑲得已經不是鑽石,而是寶石,不是一顆,而是五顆。弄得新來得排長也把他拖到沒人處問,到底是鑽石,還是寶石,是一顆還是五顆?
“一顆!”海生就像捍衛革命原則一般堅定地說。至於是鑽石還是寶石,他也弄不清楚,他請排長去找李一帆。於是最後的解釋權又到了李一帆那。稍後,李一帆氣急敗壞地跑進二班宿舍,衝著梁海生說:“你怎麽連鑽石和寶石都分不清楚,鑽石隻值三位數,寶石就價值連城了!”
海生聽完,笑翻了肚皮,他第一次發現,大才子李一帆生氣的時候和常人一樣。
又過了幾天,那個生產班長的名字出現在老兵退伍的名單裏,這等於證明實了趙凱所罵屬實。出現在退伍名單裏的,還有瞿中倫。這 時的他還躺在醫院裏,接受第二次抽腦積水的治療。
也不知道有沒有人通知他?望著他空著的床鋪,海生憑空生出許多感慨,其中有看得清的,也有看不清的。看得清的,就是四個很不好聽的字“中途退伍”。回到家裏,別人會指著他說,瞧,部隊裏不要他了,給送回來了。看不清的,是他的將來 ,那是個無情的將來,會淹沒生命的將來 。
當了一年兵退伍回去,不算服滿兵役,所以叫“中途退伍”。這四個字的意思是半道上被部隊送回來了。在農村裏,這是件很丟人的事,海生對其中滋味體會不到,他心裏擔憂的是瞿中倫的不治之症,部隊裏起碼還有好的醫療條件,回到農村,不就是等死嗎,他才剛剛20歲呀。
早春二月,複老迎新結束不久,瞿中倫從醫院回來了。這天正好是海生入團的日子,心情本來就好,意外看到瞿中倫坐在宿舍裏,簡直讓他狂喜。
他一把抓住對方的兩隻手,高興地說:“你的病好了嗎?”
“好多了。”瞿中倫笑得顯然有些勉強。
海生感到他的兩隻手軟綿綿的,心裏的高興勁一下子全消失了。
“你應該再住一陣,誰知道你以後還有沒有機會住?”
“特地趕回來祝賀你入團的。”瞿中倫並不在乎他的口無遮攔,半開玩笑地說。
“別開玩笑了,我們這一批兵裏,我是最後一個入團的,說起來都丟人。”
“不丟人,我入團都20歲了。”坐在另一邊的胡連營齜著他標誌性的黃牙說。
“班裏的變化多大呀,我像個陌生人似的。”瞿中倫感慨地說。
一年前和他倆一同分到二班的王銅說:“是啊,班長、副班全退了,二班連你隻剩下五個老兵,一半是新麵孔。你知道嗎?我們一塊入伍的,已經有人當上副班長了。”
其實,一年前他們剛分到連隊時,瞿中倫是新兵中重點培養對象,因為他是家裏帶來的團員,又是教師,政治條件比其他人好,沒想到身體條件不好,連累他連軍裝也穿不成了。
“什麽時候走?”海生傷感地問。
“後天。明天連部還要舉行個歡送儀式。”瞿中倫抹了抹光頭,輕輕地說。
“什麽歡送儀式,他們還不是要找借口吃一頓。”海生本不是一個刻薄的人,但是,說話刻薄才能顯示我們的成熟,這種怪癖是社會的賦於,他無法幸免。
第二天晚上,海生上完第一班崗回到宿舍,已經是11點多鍾,遠遠地看到昏暗的路燈下坐著一個人,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選擇,他輕輕地走到他身旁,又輕輕地“嗨”了一聲,對方用等待已久的眼神回望了他一眼。
他慢慢地坐下問:“吃了幾個菜?”
“四菜一湯,沒喝酒,他們喝了,我沒喝。”瞿中倫補充了一句。
海生不再問,打量著已經摘掉紅領章、紅帽徽的對方,感覺好奇怪。
“沒想到就這樣回去了。”對方首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正在想火車上第一次見麵的情景,還記得你從家鄉帶來的大饅頭嗎?我要丟掉 ,你卻舍不得。”
“嘿嘿,怎麽也想不到,那天和你往一塊一坐,就是一年多的友情。”
“你知道嗎?有一件事最讓我迷惑,”海生衝他頑皮一笑,說:“每當我和別人發生爭吵,跟班長班副頂撞,隻要你在場,和你的目光一碰,我就會停下來。你眼裏有一種悲天憫人的目光,一看到它,我就害怕會傷害它。”
“有這麽神嗎?”瞿中倫聽他這麽一說,也不覺笑了起來。“其實,看到你經常會讓我想到幸福,尤其是你天真的笑容,在別人的臉上是無法找到的。住院時,我常常會想起你,羨慕你能生在那麽好的家庭。”
瞿中倫的這番讚揚,有種讓人心酸的感覺,海生眼睛一熱,趕緊轉移話題去問他:“你的病究竟怎麽樣了?”
“一年之內不會有什麽問題。”
“一年以後呢?”
“繼續抽水吧,如果不抽水, 腦袋就會腫大,最後……。”瞿中倫給他一個死亡的眼神。
“你家鄉的醫院能做抽水治療嗎?”
“不知道,就是有,也要花不少錢。醫生說了,每次抽水的間隔會越來越短,即使能抽水, 那一天也會很快到來。”
“還有多長時間?”話一出口,海生就後悔不該這麽問。
“兩年。”
說到這,兩人都無法繼續交談下去。才滿16歲的梁海生 ,對生死全然沒有概念。兩年,730天後,他身邊這個熟悉的人就將在世界上消失,這幾乎無法讓人相信。730天 ,中間會有多少變化啊,難道就眼睜睜地數著日子過?說不定出了某種新藥,或者發生了奇跡……。他眼望蒼穹,希望能穿過時空,看到兩年後的此刻,瞿中倫的身影還在世間,平靜地給他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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