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十三

                                                             七

   就在癩蛤蟆為吃不到天鵝肉而憂愁的時候,連裏抽調梁海生回大本營,到留守的生產班種菜一個月,同去的還有越凱、李一帆。已有半年兵齡的他們,一下子就明白怎麽回事了,海生一個勁地向他倆打招呼,全因為自己讓他們跟著受罪。

  “這不怨你”趙凱說:“我們幾個在他們眼裏本來就是重點照顧對象,這次不來,下次也得來。”

   年長兩歲的李一帆一邊用一塊木頭片把床腳墊好,一邊悠然地說:“算了吧,全當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活到16歲的海生第一次聽到這段前麵的古人,後麵的來者都知道的話,喜歡得要死,立刻把內疚拋到了爪哇國,雀躍地說:“這麽好的話我怎麽就沒聽過。”

   軍隊曆來有搞副業的傳統,每個連隊都會養些豬,種些菜,改善部隊的夥食,就說二連,即使去了市區“支左”,還須留一個班在營區搞副業。除了班長外,其餘的戰士都是定期從全連各班抽調回來的。

   回到大本營的第二天早上,生產班長就分配三個人打掃豬圈。在新兵連,人人都打掃過豬圈,不就髒一點嗎,三人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沒想到到了豬圈,班長一分配工作,三個人全傻了。

  “今天的工作是打掃糞池,你們三人要把糞池的豬糞全撈出來, 放進糞車裏,再把糞車推到生產地去。”班長說完,跨著羅環腿,一搖一晃去跟豬說話去了。別小看這位羅環腿班長,他可是連隊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五好戰士,用此時時髦的話說,是榜樣來的。

   李一帆、趙凱、梁海生三人站在糞池邊,臉色比豬糞還難看。乖乖隆的咚!不要說下去撈糞,就是站在它邊上,保你三分鍾之內就被熏倒。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再一起瞅那池子,那池子安靜極了,穢物和著稻草撐得滿滿一池,正旁若無人地慢慢地泛著泡泡。

  “動手吧,哥們。”趙凱用手掩麵,隻說不動。

   海生當仁不讓地找了一根竹,插進糞池試了試,約摸一米多深,他抓起膠鞋膠褲說:“我下去,你們在上麵。”

  “別急,我們先在上麵用糞勺舀,等舀不到的時候你再下去。”李一帆說罷,姿態優雅地拿起一把長長的糞勺,尋找一個幹淨的位置將其握住。

   見海生把最髒的活都攬了,趙凱也不在猶豫,一邊挽袖子,一邊念念有詞地說:“古人雲:‘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也。’”古人又雲:“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你小子,掏糞池也有那麽多屁話,你說趕緊著吧。”海生對大他一歲的趙凱遠沒有對大他兩歲的李一帆客氣。

   說來也怪,真和這糞池較上勁了,反而覺得沒那麽臭。一直憋著氣不敢開口的趙凱,過了一會終於開口說道:“你們說,這打掃糞池的事,是連隊有意安排的,還是班長這家夥自己想出來的?”

  “二者兼有,這年頭整人的辦法多如牛毛。”李一帆邊說邊把胳膊伸得長長的,抬起滿滿的糞勺,叉了氣地喊到:“各位小心濺到,本人概不負責。”正當他把穢物倒進糞車,往回抽糞勺時,趙凱的糞勺正好到達,一出一進,兩個糞勺碰到一起,空中立即濺起無數金黃色斑點,兩人大驚失色,忙丟開各自手中之物疾閃,其狼狽相,笑得站在池底的海生差點滑倒。

   中午收工前,海生把池底最後一點穢物舀進桶裏,提起交給趙凱,趙凱再給李一帆,三人相識一笑,正想輕鬆一下,班長不知從哪鑽出來,扯著啞啞的嗓子說:“回去吃飯,吃完飯再把糞車拉到生產地去。”

   午休之後,三人再次出動,推糞車這活兒,看起來容易,實則不然,不是車不好推,而是車中之物不好伺候。雖然有蓋子,稍有顛簸,那穢物還是會溢出來。想像它們濺到身上的情景,令三人恐怖萬分。海生曾經組織學生挖過防空洞,當時每天要從很遠的市郊把裝滿磚塊的大板車拉到學校,練出了些車把式的功夫,便自告奮勇要拉車。

  “這恐怕不合適吧,我們三個人,你年齡最小,個子也小,別人看了,以為我們欺負你呢。”趙凱擺出心疼的樣子說。

   李一帆自然聽得出話外音,怏怏地說:“行啊,我拉車。但有言在先,拉翻了我不負責。”

   海生沒心思考與他倆的唇槍舌戰,把背帶往身上一套說:“還是我來吧,沒聽說過嗎,個子小,底盤重。”

   二連的生產地在一個叫“大場公墓”的墓地裏,離營房1.5公裏遠,沿途要經過大場鎮,那兒人車混雜,最是熱鬧。對三個城市兵來說,大庭廣眾之下拉著糞車從那裏經過,感覺如同被戴了高帽,拉到街上遊街一般。還好走在前麵的是無知無畏的梁海生,沒人會注意掩麵推車的趙凱和李一帆。

  “我怎麽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們。”經過街口時,趙凱頭也不抬地說。

  “你美得不行,誰要看你,這是農村,不是南京路。”藏在另一側的李一帆,嘴可沒閑著。

   三人押著臭烘烘的龐然大物,戰戰兢兢地走過鎮口,來道了鐵道旁,過鐵軌時,三人一使勁,沒想到用力過猛,在兩條鐵軌間上下一顛,穢物頓時溢出,李一帆與趙凱一見,趕緊棄車躲得遠遠的。這下可苦了海生,後麵突然沒了推力,兩個胳膊無法壓住車把,眼見車頭慢慢翹起,那樣的結果,就將黃金灑滿人間了。梁海生急得一聲狂吼,驚醒了兩個同伴,衝上來壓住已經懸起的車頭,這才逃過了一劫。誰知這一壓,致使車身前衝過猛,還是令不少豬糞從蓋口溢出。三人無一幸免,全部中彈!

   這輩子如此近距離和大糞親密接觸後,趙凱氣得就想踹那糞車,一腳踢出去,便覺不對,趕緊收回來,火冒三丈地說:“此乃憑生最大糗事!”

   平日裏最愛幹淨也最臭美的李一帆,索性把上衣全脫了,赤裸著白白的上身,痛惜地說:“可惜我這雪白的肌膚,本來是給意中人欣賞的,沒想到暴露在這窮鄉僻壤之中。”

   隻有海生坐在車把上長笑不止:“二位前來救駕,總得有點嚐頭吧。”三人中隻有他不在乎濺到身上、手上、甚至鼻尖上的穢物,相反,他覺得臭似乎也挺刺激。

   糞車到了生產地頭時,班長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老遠就扯著嗓子喊:“城市兵,把車推到這來。”

   三人合力把糞車推到他指定的地方,然後就看著他快速熟練地把大糞澆在菜地裏。海生清楚地看見糞勺上的髒水成串地落在他的鞋子上,衣褲子,還有手上,他毫不在意。難道這就是一個標兵的行為嗎?如果這樣也能成為標兵,他相信自己也行。

   上完一塊地的肥後,班長又命令他們把剩餘的穢物倒進不遠處的糞池裏,三人想著趕緊完事後回去,急忙推著糞車過去,一看那糞池,全傻了。

   前麵說了,這片生產地是在公墓裏,從倒在田頭半塊民國十二年立的碑推測,少說已經有四、五十年的曆史了。據說當時這兒還是塊很有檔次的墓地,文革之初公墓裏所有的墓都被紅衛兵當四舊搗毀了,成了一片荒蕪。後來部隊從地方手裏借來開荒種地,又成了菜園子。在墓地上種菜,那菜能長多大,各位看官可以把想像力發揮到極致,這裏能透露的是,地瓜有南瓜那麽大,胡蘿卜有白蘿卜那麽粗。

   再說三個人為什麽都傻了,原來,班長所說的糞池,是個去了蓋的石棺。更可怕的是石棺裏還有一大塊被爛布裹著的腐屍,半浮半沉在那!趙凱聽得倒退三步說:“那是什麽?”膽子大的海生拿著糞勺將其挑出汙水,這才看清楚是一截人的大腿。

  “快放下!”身後的李一帆臉色蠟黃地叫道。

   早已退的遠遠的趙凱,還在不停地問:“是什麽?快說呀。”

  “一條人腿。”海生雖然也是第一次看見腐屍,但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不敢想像,我們每天吃得菜,是不是長在這裏?”李一帆如此一說,三人心裏同時“咯噔”一下,不敢再往一想。

(八)

   在二連,李一帆、趙凱、梁海生是100多人中的“異已分子”,因為他們無論做什麽事,在別人腦子裏都會產生異樣的想法,如此氛圍下,反倒促使他們更加抱團取暖。就說這次三人一塊被調回大本營種菜,沒人認為是正常輪換,都認為這是他們的“改造之行”,可是這一來,三人間的交流更多,臭味更相投。

   如果說李一帆是個書生,海生則像個勇士,趙凱呢,是二者都搭一點。書生通常是看不上勇士的,偏偏這勇士心誠悅服地跟著書生有樣學樣,任憑李一帆再清高,也端不起架子來。反觀趙凱,他對李一帆屁股上的屎知道的一清二楚,海生對李一帆崇拜的樣子,令他很不以為然。

   這天,連部送來幾封信,其中有一封李一帆的,他還沒拆開信,就手舞足蹈起來。海生問他是誰寫的,他得意地說,一個很不一般的朋友。然後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一邊看信,一邊搖頭晃腦地嚅動雙唇。海生被他的神色弄得心癢癢的,急不可耐地說:“李一帆,求你念大聲點,讓我也聽聽。”李一帆原是不屑在這種環境裏外露自己的感情的,現在卻因為有了個喜歡聽他的話的人,就想著弄出點聲音來,所以,海生一求他,他破例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式,有模有樣地念了起來,原來,那是一首詩。

別了,自由的原素!

這是最後一次在我麵前

你翻滾藍色的波濤,

和閃耀驕傲美麗容顏。

 

好朋友憂鬱的絮語,

好像告別時刻的叮嚀,

你沉鬱的喧響,你呼喚的喧響,

在我,已是最後一次的傾聽。

 

    我的心裏充滿了你

我將把你的峭岩,你的港灣,

還有閃光,陰影和波浪的絮語,

都帶到森林,帶到那沉默的荒原。

 

   念完了最後一句,屋子裏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三個人的思緒都被那博大的詩句包裹了,半晌,海生才說:“太好了,我激動地想哭。”

  “你知道是誰寫的嗎?”李一帆問他,他隻能搖頭。

  “普希金,我最喜歡的詩人,這是他最著名的一首詩,叫《致大海》。”

   海生嘴上在說著佩服李一帆的話,心卻依然沉浸在莫名的激動中,他覺得那些詩句像一道閃電貫通了他的心靈,跟隨著它們,他仿佛看到了真正的海洋,那兒,才是他一生要去遊戲的地方。

   不其然地,這個世界上又有一個莽撞的少年開竅了,他用天真撞開了隔絕的高牆,一切來的那麽偶然,又那麽及時。

   他問李一帆借來那封信,將《致大海》恭恭敬敬地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然後又將它寄給所有的朋友。他最想寄給丁蕾,希望能和她一道分享心靈被滋潤的喜悅,當然,那隻是夢。

   生產班的日子,就是每天扛著工具去澆水,鋤草、種菜、那個班長有幹不完的活讓他們做。有一天,三個人在地裏鋤草,一邊鋤草一邊海聊。趙凱此時意外地說出了一個海生熟悉的名字。

  “李一帆,你知道嗎?馮佳就在警備區的八五醫院當兵。”

  “你怎麽知道的?李一帆問得不緊不慢,但趙凱知道他一定很想知道。”

  “她和我妹妹在一個護訓隊,結束後分到了八五醫院。”

   海生這時插進來問:“馮佳是不是你們軍院馮部長家的,瘦瘦高高,長得很漂亮的?”

  “你怎麽會認識?”

   趙凱這兒話音沒落,李一帆就接上了口:“她也算漂亮?你真是老土,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她是個大破鞋。”

   海生被嗆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她媽媽和我媽媽在一個單位工作,67年初,她爸爸因曆史問題被隔離審查,媽媽又生病住院,她就暫時在我們家住了一陣子。”

  “哎?李一帆,”趙凱存心地問:“你不是還追過馮佳嗎?怎麽她又成了破鞋?”

  “破鞋”是這個時代的流行語,意指有不正當男女關係中的女方,帶有侮辱的意味。這詞從他們嘴裏飛出來也不奇怪,因為整個社會都在用這種語言攻擊人。“xxx是個大破鞋”的大標語大街上隨處可見。吵起架來,女人被罵,最常見的就是這兩個字。

  “向毛主席保證,我沒追過她,是她想追我。”李一帆有些底氣不足地辯解,連海生都看出了端倪,不禁莞爾一笑。

  “嗨,你們看,這是什麽東西?”趙凱突然一驚一乍地叫道。

   他從鋤頭下揀起一個發亮的玩意在手上搓揉著,梁海生和李一帆也好奇地圍上去,原來是個戒指,中間還鑲有一顆小小的鑽石。海生一把搶過來,邊把玩著邊問:“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還沒容他看清楚,趙凱就拿了回來說:“你懂不懂啊,關鍵是看是不是金的。”

  “你們倆個別老土,最值錢的是上麵的鑽石。”李一帆拿過戒指,用衣角擦了擦,再放在嘴上一咬,認真地說:“是金的。”

   海生看了,在一旁咯咯亂笑:“你也不怕是死人的東西了。”

   李一帆不接他的碴,把戒指還給趙凱說:“你發了,少說值300元。”

  一聽300元,海生的眼睛睜得如同牛眼一般,趙凱的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300元在此時是什麽概念呢,簡單地說吧,可以買兩輛自行車,相當於一個戰士四年的工資,足夠他討一個媳婦,在農村,這些錢就夠蓋房了。

   趙凱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放進口袋裏,跟著又拿了出來,再放回去,再拿出來,終於對兩人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切繳獲要歸公,我這算不算違反紀律?”

  “也算也不算,沒人說就不算。”李一帆嘻嘻一笑。

   海生急忙表態:“我保證不說,不過你小子一定要請客。”

  “當然,你交上去算是拾金不昧,表揚會有的,嘉獎就不敢說了。”李一帆像個幹部似的說。

   李一帆這一說,倒讓海生有了聯想:如果我拾到的,交上去年底或許會評上“五好戰士”呢,入團也不在話下,想想自己大半年的努力,都因10塊錢付之東流,真是白忙活了。此時的趙凱心裏和梁海生想得差不多,大院的子弟,對錢的欲望很浮淺,能評上“五好戰士”的誘惑要比錢大的多。他當即橫下心來說:“拿去上交!”

   這一刻趙凱臉上那凝重的表情如果在舞台上,肯定會贏得無數的掌聲,可惜李一帆,梁海生既沒有鼓掌,也沒激動。李一帆吐了一句:“再想想,肯定要上交嗎?”

  “走,找班長去,你們一塊給我當證人。”趙凱義無反顧地說。

   幾個人來到班長麵前,趙凱鄭重地說:“報告班長,我撿到個金戒指,上交給連隊。”

   平日裏和幾個城市兵尿不到一個壺裏的生產班長,突然就親熱了許多,拿著戒指研究了一會說:“你們怎麽知道是金戒指,也許是銅的,鍍金的呢。”

  “你掂掂,那麽沉,不相信你再用牙咬咬,我向毛主席保證是金的。”敢向偉大領袖保證的是李一帆。

  “你們說了不算,交給連裏,讓領導研究後再說。”班長把戒指小心翼翼地放進上衣左上方的小口袋裏,口袋的上方,就是一尊領袖像,他放好了,又說:“好了,你們都回去幹活吧。”

   一聲沒吭的梁海生,心裏卻對班長剛才突然顯示的熱情琢磨開了,他憑直覺感到那熱情深處還有一絲驚訝,仿佛是說,我天天在這裏種菜,怎麽就沒揀到它。而且從他的話裏,這個農村兵對金和鍍金、銅、不是一點不懂,他會不會……?海生沒有想下去。因為自己曾經是小偷,就懷疑別人的行為,有些不厚道,何況人家還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黨員呢。他親眼見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班長還昏暗的油燈下學習“毛著”。

   三個人不是滋味地走回菜地,隻有趙凱一個人楞楞地說:“怎麽連句表揚的話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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