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之十二

(五)

   就在海生沉浸在音樂洗滌的日子裏,傳來一個壞消息,瞿中倫突然在工作中暈倒了。經醫院檢查,證實他患的是顱內積水,他和瞿中倫雖然同在一個班裏,但各自早出晚歸,見麵也隻有打個招呼的功夫,處在粗糙人生階段的海生,壓根忘了他的病,晚上回到班裏,發現他的鋪位空了,才知道人已經送進了醫院。第二天是周末,班長蔡光勇叫上梁海生,一同去醫院看瞿中倫。

   一路上“顱內積水”四個字,一直在海生心裏煩著他。記得自己過去常常被大人們指責“腦子裏進水”,就是和顱內積水有關係嗎?他越想越恐懼,便問旁邊的蔡光勇:“顱內進水就是腦子裏進水,對嗎?”

  “對,”班長幹脆的回答。說完又覺得不妥,補充道:“也不全對,因為*****還可以形容一個人很笨。”

   聽了他的補充,海生總算舒了一口氣,又問:“這個病嚴重嗎?”

  “據說暫時還沒辦法根治。”

   進了病房,剛抽完積水的瞿中倫臉色蒼白的躺在床上,看見他們來了,臉上露出勉強地一笑,張嘴說了些什麽,海生全沒聽清,總是感謝之類的話吧,寒暄過後,班長突然問他:“你這個病,在家時就得上了,是嗎?”

  “是的,但不知道是顱內積水。”瞿中倫略帶羞澀地回答。

   蔡光勇繼續問:“那麽,你怎麽能通過體檢呢?”顯然,他今天來,是帶著任務來的。

  “體檢時,我沒說我有這個病,他們也沒查出來。”瞿中倫蒼白的臉窘得起了紅潮。

  “按規定,你這個病是不能當兵的,”班長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你先好好養病。身體第一,有什麽事,等病好了回來再說。”

   一直沒說話的海生,聽到這裏,也聽出些端倪來,原來,連裏已經懷疑瞿中倫是隱瞞病情才當上兵的。作為瞿中倫病情最早的知情者,他自然同情瞿中倫的處境,也為他的前程擔心。就在他胡思亂想時,班長已經起身,準備告別了,海生這才想起什麽都還沒問沒說呢,他傻兮兮地跟著班長走到門口,瞿中倫叫住了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信,有氣無力地說:“這封信剛寫好,我身邊沒郵票也沒信封,麻煩你按上麵的地址幫我寄出去。”

  “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了。聽說醫院夥食很好,真羨慕你能天天吃好東西。對了,好好把身體養好,你瘦多了。”海生扒在他床邊,一口氣說了好幾個意思,也不管對方聽明白了沒有,一聲“再見”時,人已經走到門外了。

   回去的路上,蔡光勇突然煞有介事地問:“你有沒有寫入團申請書?”

  “寫了,半個月前交給團小組長了。”

  “好好表現,做出點成績來,爭取早日入團。”

  “是,我會努力的。”海生幹巴巴地應了一句,就沒了下文。

   如果換了一個人,這種情況下一定會說:“請班長給我提寶貴意見之類的話,”到了他這呢,壓根想不起來說。大院子弟,永遠也養不成見風使舵的好習慣。

   即使這樣,沒接上話茬的班長還是自己說了對他的看法:“小梁,你要注意克服幹部子弟為所欲為的壞習慣,虛心接受別人的批評,尊重老同誌,搞好團結……。”

   蔡光勇是團支部的副書記,豈能不知道海生有沒有寫過入團申請書,他這番談話,是代表團支部考核梁海生。他在團支部會議上力薦梁海生入團,甚至把他如何處理與女學生的關係,來證明他是如何自覺抵製外界的香花毒草誘惑的。為此,團支部將在下個月的大會上討論梁海生的入團申請,如果通過,他將是三個幹部子弟中第一個入團的。

  “是,我一定做到。”海生的回答還是一句話。他接受教育的態度,永遠停留在對付老爸老媽的水平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如果他知道班長此番談話的意圖,肯定會多說兩句,當然,如果他知道自己被推薦入團是得益於他對丁蕾的無禮,他真希望能用不入團來換回丁蕾的友情。

   回到駐地,梁海生拿出瞿中倫交待的信,找出信封、郵票、寫好地址,臨把信塞進信封時,好奇地把信封打開念了一遍。信是寫給他的大弟弟的,一封普通的家信,唯一引起海生注意的是,他問上次給家裏寄的一套新軍裝收到沒有,海生這才恍然,怨不得這家夥老是穿一套軍裝,換洗的時候很別扭地把冬裝穿在身上。他把信重新折好放進信封,正要封口,腦子裏忽然冒出個念頭,他掏出自己的皮夾,找出兩張折的整整齊齊的五塊錢,放進了信封裏。這兩張五塊錢,一張是臨參軍前老媽給他的,另一張是小腳老阿姨悄悄塞在他手上的,他一直沒舍得花,藏到現在。

   他把信封好,高高興興地交給連部通訊員,正要走時,通訊員叫住了他:先別走,這裏有你的一封信和一個包裹。他連忙領了,蹦蹦跳跳跑回宿舍,打開一看,信是大個寫的,撕開信,裏麵竟掉出20塊錢,仔細讀信才知道,大個托他買一雙白色的回力球鞋。回力球鞋是全國最有名的運動鞋,上海生產的,厚厚的鞋底,高高的鞋幫,穿上它打球,感覺忒棒。尤其是全白色的,男生穿在腳上又帥又有型,很招女生青睞。因此,有個別名叫“大白”。大個還在信上說,看到顧紅了,她參加了某軍的毛澤東思想演出隊,到他們營這來演《智取威虎山》,她在裏麵演小常寶。

  “你的百靈鳥很招人喜歡,你可得把她看緊了,別讓她飛了。”大個在信上不忘戲弄地說。

   再看包裹,上麵的字蒼勁有力,猜不出誰寫的,他疑惑地打開,裏麵是一個精美的筆記本,菲頁上寫著:送給小三子解放軍。下麵的簽名是:中山陵8號全體大朋友。裏麵還夾著李秘書的親筆信,雖然也是套話,但讀來令海生興奮不已。

   寫信和等待回信,對初離家門的人是最溫馨的事情。記得剛到部隊,海生一口氣寫了七封信,然後就天天盼著誰是第一個回信的人。結果第一個回信的是距離最遠的大哥,第二個是孤零零的韓東林,最後一個回信的是大個,這個懶蟲,在一封信上寫了他和朝陽兩個人的名字。一個人到陌生環境,最溫暖的一刻就是收到來自故鄉、故人的書信,記得幾個月前,海生突然收到顧紅媽媽譚阿姨的一封信,也像今天一樣,令他感動了好一陣子。

   話說回來,為了大個的“大白”,他專門請假去了趟“一百”,很容易找到了“大白”,可一看價格,要27元,而他口袋裏隻有大個寄來的20元錢,心裏不由得犯愁了。心想,這小子,早一天寄信,自己就無需發愁了。

   海生天生是個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脾氣,他想到大個拿到由他寄來的“大白”那付得意洋洋的樣子,自己先得意起來。連著幾天,心都被這事拴著。一天,在辦公室抹桌子時,無意中看到桌上有個敝開的錢包,包是同屋辦公的學校裏管人事工作的張老師的,包口處可看到一個紅色的皮夾子,它是那麽顯眼,海生忍不住就把它打開了,一看,裏麵的幾張拾元的大鈔,他不加思索地就抽出一張,再把皮夾子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當天晚上熄燈後他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了,對“偷”這個字,他並不陌生,也不反感,相反,很刺激。以前,他掏過老媽口袋裏的皮夾子,從裏麵悄悄地拿些零錢去買東西吃,但從沒拿過10塊錢,這個數額太大了些,而且還是陌生人的,他躺在那,苦苦地泡製了一個明天如何把錢放回去的計劃,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到學校他就躲進紅衛兵團團部裏的小屋裏,等待著張老師上班後,不著痕跡地把錢放回去。這時,班長匆匆走來,把他叫到樓道的僻靜處,問他昨天的活動過程。他這一問,把海生驚出一身汗來,他胡亂編了一套說給蔡光勇聽,對方竟然全信了,隨後,還神秘地把昨天辦公室丟錢的事告訴了他,並叮囑他:很可能是有人乘辦公室裏沒人時,偷偷進來做的案,今後千萬要提高警惕性。在蔡光勇心裏,根本就沒懷疑過梁海生,這個幹部家庭出生的小兵,平日裏大大咧咧的,怎麽也不應該是他。

   班長走了,海生倒是沒軸了,事到如今,錢已經不可能放回去了,他索性把心一橫,買了一雙鞋給大個寄了過去。這樣,好心情和壞心情可以摻和一下,免得自己大沉重。從來就以壞孩子出名的他,也不是第一次做壞事,再說,他們也沒有懷疑到自己頭上。他每天照例去聽謝老師彈琴,稍有不同的是,在鋼琴的旋律中,常常會飄浮著一隻紅色的錢包,或遠或近、若隱若現,每當這時,他就用一聲冷笑將它驅走。

   不久,連隊按上級規定,返回大本營一周,開展“兩憶三查”運動。部隊請來了老工人,老貧下中農回憶1949年之前的苦難生活,和當年地主資本家如何欺榨他們的親身經曆。期間,幾個城市兵第一次吃了用糠和豆腐渣捏成的憶苦飯團,海生和趙凱硬著頭皮吃了下去,李一帆咬了一小口,怎麽都嚥不下去,隻好乘人不注意丟掉了。運動到了最後階段,叫做聯係實際“狠鬥私字一閃念”。通過前幾天,全方位轟炸式的教育,此時所有的人腦袋都被清洗了一遍,每一小時,每一分鍾都有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深挖自己頭腦中的私心雜念。班裏有個河南兵,叫胡連營,流著淚挖出了自己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的故事。

   他說,自從到了大上海,覺得城市處處美麗,姑娘個個長得像仙女似的,他開始討厭自己的土氣,尤其是自己兩個門牙,不僅齜到了嘴唇外麵很難看,並且上麵長著很顯眼的黃斑。為了去掉黃斑,他買來各種牙膏,一天刷四次、五次,依然無法改變。後來想了個辦法,用刀刮。說到這,他應別人的要求,露出門牙展示給大家看,結果是黃斑還在門牙上,但門牙離開牙床的日子,似乎已經不遠了。

   就這樣,連部覺得他的對照檢查能觸及靈魂,讓他在全連大會上發言,算是神氣了一回。班上還有個戰士,揭發自己私心雜念嚴重,愛占小便宜,偷偷拿梁海生的肥皂洗自己的衣服。其實,海生早就察覺有人用了自己的肥皂,隻是沒往心裏去。此刻說了出來,海生也無瑕追究,因為,他自己正處在難熬的矛盾中。

  “兩憶三查”運動,在後人看來,一定覺得很土,很逗,像個廣場劇。但是,當你身臨其境,眼看所有的人一絲不苟地,非常虔誠地登上這個舞台批判自己,你就不會覺得可笑了。相反,充斥在你四周的“悔恨”,“自責”的氣氛,會引導你自動尋找內心的醜惡。此時的梁海生就是這種心情,原來躲在記憶角落裏的紅色皮夾子,現在無時無刻不在眼前晃動,到了最後一天,他終於崩潰了。

   最後一天,班務會剛開始,他就要求發言,班長同意後,他又半天不開口,反倒是眼淚止不住往下淌。這些天,大家見怪了眼淚,蔡光勇以為他被憶苦大會上的階級仇、民族恨感動了,便叫副班長主持會議,自己把梁海生叫到儲藏室裏個別安慰。沒想到他一安慰,梁海生反而嚎啕大哭起來。好一會平複了,這個還不到16歲的小兵從口袋裏拿出了10塊錢,一五一十把偷張老師錢的事全交待了。

   蔡光勇沒想到這個16歲的小兵心裏還藏著這麽大的秘密!辦公室丟錢的事,他曾經向黨支部匯報過,黨支部也討論過會不會是內部人員作案,並把懷疑重點放在另一個老兵身上,唯獨沒把梁海生考慮進去,誰會想到是他呢!海生這會一坦白,反倒是蔡光勇慌了手腳,他讓海生回去寫一份檢查,把事情從頭到尾寫下來,自己匆匆到連部匯報去了。

   海生垂著頭回到班裏,連有人叫他都沒聽到,直到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從恍惚中抬起頭,一看,是瞿中倫。

   他勉強地笑了笑說:“你怎麽回來了,好了嗎?”

  “暫時沒事了,你看我精神不是很好嗎。”瞿中倫也是勉強一笑,笑得比海生還慘然。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在飛快地進步,住在醫院就意味著和時代脫節,五好戰士、入黨,這些都不會有份。躺在病床上的瞿中倫,忘不掉自己肩負著全家人的希望,一天也不願意在醫院多呆,病情剛有些好轉,就要求回連隊了。

  “你還好嗎?”他發現平日裏從不發愁的梁海生,今天的情緒不對。

  “班長叫我寫檢查呢。”

   瞿中倫一回到連隊,就發現人人都在寫檢查,所以也沒在意梁海生的話。

   這時,班長回來了,看見瞿中倫,他不禁一愣,匆匆問了他的病情,就叫上梁海生,一同去了連部。走進連部,排長,連長,指導員全部一臉嚴肅地坐在那,預想的場麵總算見到了,麻木的海生反而有一些輕鬆。他按吩咐坐下,機械地回答著對麵幾個人的提問,然後再機械地聽著他們對自己的批判。其實,從他把偷錢的事從肚子裏倒出來的那一刻起,他和“偷”就再也不會沾邊了,批判教育除了能讓他臉紅,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此刻的他,還是那個老毛病,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幸好他手上還有一個筆記本做掩飾。

  “你要有思想準備,接受組織上給你的處分。”

   指導員最後的這句話,他總算聽進去了,他一直害怕聽到這句話,現在聽到了,心裏的恐懼反而消失了,他又想起,自己這張白紙上總算有了汙點,這個汙點應該點在哪兒更合適呢?最好還是角落裏吧,不顯眼,最要緊的是不要給丁蕾看到。

   當天下午,班裏專門為他開了個非常嚴肅的思想幫助會。指導員親自坐陣,所有的人表情嚴峻,令他想起那次“生日事件”,空氣也是這般凝固,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沒人冤枉他。

   他再次把自己偷錢的事複述了一遍,每一次複述產生的化學作用,都在他腦子裏落下強烈的印記。一直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同誌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梁海生是個“小偷”,不管是初犯,還是屢犯,小偷就是小偷,有這種行為的人,離階級敵人的陣營就不遠了。這種事情發生在二班,當然“士可忍,孰不可忍”。班裏的人輪流向梁海生的行為和思想根源開火,有的是輕武器,有的是重武器,能用的彈藥全用上了。全班10個人,除了他,從第一到第八個都明確表示他必須接受處分,當第一個人嘴裏蹦出“處分”兩個字後,他就豎起了耳朵,說的人越多,心裏越發毛,他開始覺得,“處分”絕不是白紙上的一個小小的汙點,而是一灘大大的汙漬。

   最後一個發言的是今天剛回來的瞿中倫,他有些膽怯地望了眼指導員,然後鼓足了勇氣說:“今天以前,我一直認為梁海生同誌是個善良單純、助人為樂的好同誌,我住院之前,團小組專門指定我考察他,沒想到在他身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這是他的恥辱,同時也給我們班裏抹了黑,但是,我還是希望組織上不要處分他。我這裏有一封信,”說到這,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給了班長,然後繼續說:“這是我剛剛收到的一封家信,信上說,收到了我隨信寄回去的10塊錢。實際上我沒寄錢回去,當時我正住院,那天班長和小梁來看我,我請小梁幫我把信寄出去,如果我猜得不錯,是他放了10塊錢在裏麵,他從來沒有和我說,大概班長也不知道。雖然他現在犯了錯,我還是非常感謝他的幫助,這就是我請求連隊領導不要處分他的理由。”

   他說完,房間裏一片死寂,大家都不知所措,坐在中間的指導員問梁海生:“小梁,你自己說,這錢是你寄的嗎?”

   海生被瞿中倫的發言鬧了個大紅臉,他是那種受了表揚比挨了批評還難受的人,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那天,他讓我幫他寄信,我想起他說過家裏很窮,經常斷糧,現在他又生病了,我想幫幫他,就放了10塊錢進去。”

  “這事我做證,當時瞿中倫給他信時,我也在場,隻有一張信紙,連信封都沒有。”班長蔡光勇補充道。

   指導員最後做了總結性講話,他說:“一個寄錢,一個偷錢,同時發生在梁海生身上,令人又愛又恨。小梁啊,你真糊塗,這說明你是個很不成熟的戰士,無產階級世界觀還沒形成……。至於給不給處分,要等黨支部開會研究後再決定。另外,今天的會議內容,二班同誌不許到外麵亂說,誰說誰負責。

   第二天,趙凱來了,把海生叫到營房外的小河旁,當麵數落他:“你小子犯傻啊,前天問我借了10塊錢,就為了這事啊,你當時若告訴我原因,我怎麽也不會讓你去交待。”

  “你都知道了?”海生驚奇地問。“昨天在會上,指導員專門說了不許到處亂說。”

  “說你傻,你還真傻,這種事還能瞞得住嗎,這下我們幾個幹部子弟的臉都沒地方擱了。”

  “沒想到那麽嚴重,李一帆也知道了?”海生很想知道李一帆的評論。

  “肯定知道了,”趙凱接著又說:“我們班裏幾個河南兵在議論,說連隊領導肯定不敢處分你,因為幹部子弟上麵都有人罩著,我聽了直想笑。”

   本來就被處分弄得提心吊膽的海生,聽了趙凱的話,更是六神無主。他知道老爸在警備區有老戰友,但從來沒主動聯係過。

  “兩憶三查”很快結束了,說來也怪,成了被別人戳戳點點的人物後,海生憑生第一次有了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仿佛從一個原始的盒子裏走了出來。在這個盒子裏時,他可以為所欲為,打鬧嬉笑,惹事生非,甚至更出格的,如偷紅薯,偷看女孩子洗澡,一旦走出來,外麵的世界光光亮亮地照著他的每一寸肌膚,讓他無處可藏。羞恥不再是種生理反應,而是對自己行為的約束。他很堅定地相信,自己再也不會做偷東西的事了,榮譽於他第一次顯得如此重要。換言之,他再也不是那個“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梁老三了,也許將來他還會犯“渾”,但是,他已經開始懂得,人生並不是一條隨心所欲的路。

   排長代表黨支部在二班宣布了對梁海生的處理意見:“由於梁海生同誌能夠主動承認錯誤,認真檢討,從靈魂深處狠挖思想根流,也是為了對一個同誌的政治前途負責,黨支部決定暫不給予處分。”

   海生聽了,心裏如釋重負,這些天的壓力,令他嚐夠了做錯事的擔當。同時,他還在不停地揣摸,為什麽又不處分他了?依他估計,多半是因為給瞿中倫家裏寄錢的事。他由衷地感謝瞿中倫在關鍵的時候救了他一把,他甚至相信,那天他突然回來,就是個奇跡。

(六)

   回到明光中學之前,梁海生問過班長,張老師那兒怎麽辦?班長回答的很幹脆:這事連裏會處理的,你不用擔心。可是,每天在辦公室和張老師麵對麵,一見到她那慈祥的臉,心裏就覺得堵得慌,總是想在她臉上找到不尋常的變化。就這樣過了一星期,他實在憋不住了,乘辦公室就他倆人時,他關上門,紅著臉誠懇地對她說:“張老師,我向你承認錯誤,那天我翻了你的包,看到裏麵有錢,心裏一動就偷了10塊錢。這次部隊搞學習教育運動,我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是非常可恥的,今天,我專門向你道歉,並願意接受你的批評指責。”

   張老師驚愕地望著淚水已經在眼眶裏打轉的梁海生,她萬萬沒想到這個平日裏勤快麻利,熱情活潑的小兵會做這種事,更想不到,他會大膽地當麵向她認錯,一時間,心裏隻有憐惜和關愛,毫無責怪的意思。

  “小梁,能有勇氣承認錯誤就是件好事,以後就知道怎麽做了。我也不缺錢,你就拿去用吧。”

   海生聽了,既感動,又疑惑,問道:“難道部隊沒有把錢還你?”

   張老師亦有些疑惑了,“沒有人和我談起這件事,你把錢交給你們領導了?”

  “是啊,他們說會把錢轉次給你的。”

   張老師的愛人是海軍幹部,她對部隊的狀況大致清楚,皺著眉頭想了想說:“小梁啊,你千萬不要去問蔡班長了,那樣反而會有麻煩。我很高興接受你的認錯,這件事到此為止,從現在開始,讓我們都把它忘了。”

   張老師這番話,總算讓梁海生內疚的心得以平複,他不知道如何來感謝她的大度,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定要把錢還給她。

   於此同時,他百思不得其解:連裏怎麽還不把錢交給張老師呢?張老師所說的“麻煩”又是怎麽回事呢?晚上回到駐地,在那幢俄式洋房的樓梯上碰到一個人,一下子解開了他心裏的疑團。那人就是海生從新兵連分到二連那天,一路上被他纏著問了許多問題的那個老兵,看見他,海生猛然想起他關於“好八連”為什麽不在南京路的經典解釋。

   難道他們是怕這件事給連隊抹黑,所以就向校方隱瞞了這個件事?靈光乍現之間,海生立即把整個事情貫通了!原來,他偷錢的事,連裏領導既沒有向上級匯報,也沒有向支左單位—明光中學通報。因為,如果向上麵匯報,此事算一次政治事故,影響連隊年終評“四好連隊”,既然不向上麵匯報,更沒有必要通知學校,傳出去,丟的是解放軍的臉,影響更壞。選擇瞞下來,是最好的方法。一個有力的佐證就是為什麽不處分他,因為一旦處分,就要向上麵匯報,想瞞也瞞不住了。

   原來都是計劃好的!哈哈……,一聲長笑穿過胸間,跟著是一聲歎息:原來純潔的革命隊伍裏,也需要如此瞞來瞞去。突然開竅的海生用突然冒出的輕蔑審視著他追隨的隊伍。

   對海生來說,最難受的是那10塊錢,好似如鯁在喉,天天和張老師見麵問候,心裏能不難受嗎,換誰都受不了,他想起了“發小兼死黨”的田朝陽,他支左的學校離明光中學很近,就在淮海路上,叫什麽“比樂中學”,一個好怪的名字。

   乘午體時間,他急匆匆沿著淮海路找到了比樂中學,門口的老師傅很熱情地把他帶到軍宣隊辦公室,朝陽正趴在桌上打盹呢,見到海生,一點也不激動,懶洋洋地站起來說:  “你真會找時間啊,我剛想瞇一會,你就來搗亂。”

   看到還有兩個軍人伏案小憩,海生急忙把他喚出來,到了走道上才麵露猙獰地說:“你這小子,我千裏迢迢來看你,你一點都不興奮,階級感情上哪去了。”

   朝陽生怕走廊上來來往往的女生看到自己被教訓的慘狀,把海生一直拉到校門外說:“好,好,我請客,請你去吃冰激淩。”

  “本該如此。”海生大言不慚地說。隻有此刻,他心裏方找回從前輕鬆無比的感覺。

   兩人進了冷飲店,一人要了一塊中冰磚,一杯刨冰,邊吃邊聊著。

  “說吧,找我有什麽事?”在大院時朝陽察言觀色的本事就排第一。

  “你也知道了?”海生自以為他那丟人的事,已經傳遍五湖四海了。

  “我知道什麽?”

  “先別問,先借我10塊錢”。

   這下輪到朝陽過敏了,一雙小眼睛瞪得其大無比。“你是不是和我媽串通好了,昨天我才收到老媽寄來的20塊錢,今天你就找上門了。”

  “多好啊,放在我這裏,就等於放進銀行裏,省得你亂花錢。”

   朝陽心疼地拿出10塊錢給他,問道:“現在可以坦白了吧,派什麽用場?”

   海生這才從大個買鞋的事說起,一五一十地把偷錢的經過都告訴了他。

   朝陽像聽故事一般,聽完了才歎著氣問:“你告訴你爸爸媽媽了?”

  “我已經給他們寫信了。”

  “要我說啊,這事全怪你媽,平常管得那麽緊,一分錢都不給你們,結果出紕漏了吧。你看我多好啊,沒錢,一要就給了,犯得著你偷嗎。”

  “去你的,這哪跟哪啊。”

   住在大院的人家,有事沒事就喜歡比,比誰家管孩子管得嚴,誰家的孩子缺少管束,比著比著,那些當父母的較上勁了,拚命約束孩子,就害怕孩子給自己抹黑。

  “本來就是。”朝陽不想多辯,語氣一轉問道:“這下會不會處分你呢?”

  “算我運氣好,沒給我處分。你知道什麽原因吧?”

  “讓我猜啊,準是你爸找了警備區哪個領導了。”

  “你爸才去找人呢,我爸是那種人嗎。”海生氣得揮起拳頭就打了過去,朝陽早有防備,笑著躲開了。然後聽海生把為什麽不給他處分的原因講了一遍。

  “你小子狗屎運啊,居然給你躲過一劫。不過要我說,你也太傻了,錢都裝進口袋裏了,還要交待出來,不怕丟人啊。家裏麵不知道,你還要寫信去告訴他們,還嫌丟人沒丟夠是吧,真不知你腦袋裏是否進水了。”

  “要是換了你呢?”海生好奇地問。

  “換我嘛,才不會說,再說,我也沒有你那麽大膽子,想到就做。”

   是的,朝陽說的不錯,人和人不一樣。反之,海生也不像很多人那樣,把麵子看得比天大,他對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沒感覺。

  “對了說起*****,你還記得和我們一起坐火車到上海的那個蘇北兵嗎?”

  “你說的是那個團員?”

  “對了,叫瞿中倫。他醫院查出來顱內積水,是個不治之症。”

  “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你慘的。”朝陽打趣地說,他根本不在意那個蘇北兵。

   海生看看店裏的鍾,站起來說:“我得回去了,要趕在午休結束前回學校。”

   兩人分手時,走過馬路的朝陽突然轉身朝他大聲說道:“哥們,而今邁步從頭越!”

   海生聽了,鼻子一酸,差點就衝過去熊抱他。回去的那段路上,腦子像被打了強心針似的,反複著念叨偉大領袖的那句詩,這倒不是領袖詩詞有多大魔力,而是朝陽隔著車來人往的淮海路發出的肺腑之聲,有特別不同的情意。和朝陽短暫一聚,把這些天壓在身上的鬱悶全掃淨了,海生的精神為之一振,身上那股無憂無慮的勁又回來了。

   朋友就是開心果,反之它沒有任何意義!

   海生給家裏的信寄出不久,就收到了回信。那天,連隊文書拿著信來找他。“小梁,這兒有你的一封信,能告訴我誰寫的嗎?信封上的字非常有氣勢。”原來,他專門送信就是為了求證誰的字寫的這麽好。海生一看,不無得意的說:“是我爸爸寫來的信。”“你爸爸一定是個有文化的人?”“他是三十年代的大學生。”海生自豪地回答。然而,在一個荒蕪的世界裏,即使是生長在社會頂層的海生,對知識的理解也僅僅是仰慕一手好字而已。

   海生:

你好!你給我們的信與檢查都收到了,我們認為你的錯誤屬於嚴重的思想品德問題,是與一個革命軍人的光榮稱號極不相符的,我們希望你能認真查找思想根源,舉一反三,吸取教訓,變壞事為好事……。

   另外你的信裏有13個錯別字,7個地方句子不通,同時你的字也寫得很難看。毛主席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打勝仗的。”希望你努力學習,提高文化水平。

                 祝你:“做一個毛主席的好戰士!”

                                                             爸爸

   周圍沒有一個人,海生的臉卻通紅,不是因為老爸對他偷錢的批評,當他寫這封信時,就預訂了他們所有的批評。他臉紅是因為父親對他的文字的批評。做父母的總能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揭露孩子內心的薄弱。此刻父親的話,正好刺中了他內心的焦慮,沒有文化,才是這半年積累在他心裏的自卑之源。當他麵對李一帆、謝老師、丁蕾等人時,深感自己的卑劣和低微。活到16歲,什麽都不懂,真像個白癡。唯一能炫耀的,是混到了這身沾別人的光穿上的軍裝,它反而令自己更汗顏。

   他忘不了第一次在明光中學師生員工大會上發言,緊張的要死,幾乎是被班長用槍逼上了講台,上台後兩腿一直在發抖,從頭到尾連頭都不敢抬,用小學生背書的節奏念完了講稿。緊跟著他後麵發言的是紅衛兵團的紅團長,她連稿子都不看,對著上千人慷慨激昂地說了十分鍾,贏得了全場的掌聲,散會後,在紅衛兵團那間小小的團部裏,大家毫無顧忌地嘲笑“小解放軍”的窘態。令向來寬容的海生難堪的差點翻臉,後來還是女團長誠心誠意說了幾句體己話,才解了他圍。

   看上去一無是處的梁海生,幸好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倔強。倔強的人雖然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好在他的血總是熱的,隻要前麵還有別人的足印,他就不會甘心落後。所以,當海生長成世說新語裏的高幹子弟時,倔強使他沒有成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公子哥兒。

   幾天後,海生鄭重地把錢還給了張老師,同時也接受了她的告誡,沒有把這事向班長匯報。如此一來,那塊壓在心上的討厭的石頭,總算請走了,雖然在記憶某個說不清的地方留下了陰影,他總算回到了無憂無慮的世界思考著憂慮,回到了謝老師的琴聲裏聽潮起潮落,唯一回不去的是丁蕾的心裏,她至今見了他,還是那付目光穿越了他身體的神態,而每當他想起她時,會不知不覺地用一塊遮羞布拉黑自己的臉,多了一個小偷名聲的他,隻能遠遠地看著她和別人說說甚至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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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長大了。 -綠珊瑚- 給 綠珊瑚 發送悄悄話 綠珊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4/2022 postreply 20:5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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