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夏季裏,路燈亮起時,往往比黃昏還要昏暗。在大院外的林蔭道下,一個幽靈般的身影在遊走,接著,身影竄上了院牆外的梧桐樹上,再從樹枝上跳到了牆頭上,最後跳進了院內,這個身影當然是梁老三,他才不想給那些警衛看到自己走進大院,神不知鬼不覺地踏上自家的台階,這才是他要的感覺。照他的想法,還想避開在一樓吃飯的家人,悄悄地上樓去睡一會,讓所有的大人為他著急去吧。
但是,可恨的門軸立即出賣了他,小燕第一個跑出來,看到靠在走廊上的他,高興地抹著眼淚跑回去說:“海生回來了。”
小燕的話音才落,出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一把就摟住了他,海生仔細一看,原來是當兵的大哥津生回來了,穿了一身軍裝,威風凜凜,差一點認不出來。
剛才還很高興的津生,一見海生的臉,轉而吃驚地問:“你臉上是怎麽回事?”
劉延平聞聲過來,不看還好,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此時,海生額頭上血跡猶在,左眼窩又青又腫,嘴唇也腫了半邊。她早已知道海生沒有和大院的孩子一塊回來的事,隻因突然見到津生,高興地把這事給忘了。再說,她根本不擔心小兒子會找不到家。此刻一見海生這付模樣,著急去看他的傷口。
小燕趕緊告訴她:“就是那個當兵的打的。”
聽說被當兵打的,津生一下就火了。“告訴我,哪一個當兵的。”
“警衛連的二崗。”海生總算找到一個可以訴苦的親人了。
小燕則還是在說她的故事:“是我叫海生幫我撿幾個沒人要的小西瓜,警衛連那個叔叔硬說是他偷的,叫海生交出來,海生不交出來,他就打他。”
“走,告訴我哪一個人,我非要好好地教訓他一頓。”津生拉起海生欲走。
劉延平立即製止了他。“行了,你別再添亂了,趕緊帶他去門診部看看。”看著麵目全非的兒子,她終於說了句令海生倍感親切地話:“這個戰士也太不像話了。”
從門診部回來,海生的臉上又是紗布,又是紅藥水,紫藥水,一下就讓劉延平想到20年前打仗掛彩的傷兵,她二話不說,拉著兒子就去了朝陽家。朝陽的老爸田副政委是管機關的,早已聽直工處曲幹事匯報了此事,眼下見到小三子像個傷員一樣站在麵前,一臉笑容全僵在了臉上,當下就說:“老劉,你放心回去,這件事我一定會嚴肅處理的。”
身心疲憊的海生回家後狠狠地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早已忘了疼痛和屈辱,也忘了對二崗的仇恨。這世上有種人,恨著恨著,仇恨就消失了,海生就是這種人。但是,津生卻一直耿耿於懷。在早餐的桌子上,他看著用還沒消腫的嘴艱難地喝著稀飯的海生,火氣一下子又竄了上來。兄弟三人中,津生和海生關係最好,強頭倔腦的海生,總是很聽津生的話,在津生沒當兵之前,從來沒人敢這樣欺負海生。他想知道二崗打海生的細節,問海生,他卻不願說,被人打成這樣,還要描述如何被打的過程,太傷自尊了。他不說,津生心裏的火氣就越大,等到吃完飯上了樓,他還在嘴裏念叨:“這個混蛋,還是當兵的,怎麽可以打人!”
正在這時,樓下有人敲門,接著聽到老阿姨一雙小腳去開門的聲音,來人一開口耳尖的海生聽出是誰了,對津生說:“他來了。”
“誰來了?”
“就是那個二崗。”
樓下的老阿姨朝樓上喊了聲:“老大,有人來了。”隨後,兩人就看到二崗出現在樓梯拐彎處,他一邊往上走,一邊念念有詞地說:“對不起,我是來首長家道歉的,對不起我是……。”他沒看站在樓梯口上等他的是誰,津生卻清清楚楚地看著他,然後扭頭問海生:“就是他?”海生點頭。說時遲,那時快,二崗的腳剛踏上二樓,津生一個箭步衝上去,大喝一聲:“我操你媽!”一拳就揮了上去。緊跟在他身後的海生,沒來得及看清那一拳是打到還是沒打到,二崗已經跟著拳頭滾下了樓,津生飛速跟下去,那二崗也是屬兔子的,爬起來,掉頭就跑。隨著一陣乒乒乓乓開門關門聲,房子裏一下又安靜下來。
少傾,津生回到樓上,望著一臉驚愕地海生,不禁自己笑了起來,說:“這小子,跑得真快。”他隨即拿起電話,接通了警衛連,找到了連長說:“我是梁津生,非常不好意思,剛才你的戰士來道歉,被我趕走了。”掛上電話,他又叮囑海生不要把剛才的事告訴老爸老媽,說完,自己出去避風頭了。
西瓜風波後,海生成了大院裏真正人見人厭的壞孩子了。就連朝陽的老媽也不準他和海生來往,自己也把自己當壞孩子的海生,要想見朝陽一麵,還得用上暗號,才能把他約出來。
“喂,呆在家幹嗎呢?”他倆躲在朝陽家的後院說話。
“學畫畫,老媽給我找個老師,每周上兩次課。”
朝陽出來還不忘帶上支油畫筆,說話時不停地擺弄它。海生見了,既羨慕又失落。其實,他也很想學個東西什麽的,卻沒有勇氣和家裏說,生怕大人說他,你表現這麽差,有什麽資格學東西。
暑假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值得安慰的是,顧青、顧紅還像以前一樣待他,絲毫沒有嫌棄他,相反,由於小燕的關係,他和她們在一起的時間反而多了。另外,這也和她們的老爸顧鬆林進了學習班有關係。
自從許世友當上了江蘇省革命委員會主任後,就開始清算當年反許亂軍的軍內人物。這場清算還冠以一個和黨中央保持一致的口號,叫做“清查五·一六分子”,如此一來,就算師出有名了。南京軍區下屬的各個機關部隊裏頓時揪出了許多五·一六分子”。梁袤書所在的機關大院裏,進學習班審查的有顧鬆林,曉軍的爸爸羅晨等五、六個當年一塊到地方“左支”的人。顧青、顧紅的老媽譚阿姨,是個見慣了黨內鬥爭的老革命,她很從容地應付突如其來的風波,也不會忘記用顧鬆林的關係來穩固處在風雨中的家庭,其中梁袤書就是顧家信任的人之一,所以,梁老三雖然臭名在外,卻不會被顧家怠慢。
但是,海生卻突然不像以前總是在顧家的葡萄架下和她們一塊玩耍了。暑假快結束時,一個秘密徹底震撼了他,也永遠刻在了他心底。
那是一個灸熱的晚上,海生躺在納涼的躺椅上,正無聊地和蚊子戰鬥著,忽然看到朝陽的身影神秘兮兮地從黑暗中一晃而過,他立即跟蹤過去,在朝陽自家後院的拐角處,海生悄無聲息地上去勒住他的脖子,把朝陽嚇得雙腿直打顫,直到看清了海生的臉,才鬆了口氣說:“你要嚇死我啊。”
“你小子鬼鬼祟祟幹什麽?”
“噓,”朝陽小心地用手向黑暗的院內指了指,海生跟著他一前一後走到他家浴室的窗台下,窗裏傳出時下流行的歌曲《情深意長》,聽歌聲就知道那是麗娜的聲音,她是大院裏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領唱,唱歌當然好聽,再看朝陽,踩在外牆的凹凸部位上,兩手扒著浴室的窗沿,悄悄地爬上了窗台,他用一隻腳踩在窗台上,全身像隻壁虎,緊貼在窗外的牆上,然後再慢慢把頭伸向窗戶。過了一會,他跳下來興奮地對海生說:“你上去看看。”
海生照葫蘆畫瓢爬上去,探頭一看,天哪,赤身裸體的麗娜正在沐浴!她雖然隻比海生大一歲,身體早已發育成熟,豐滿的胸脯,成熟的圓臀和神秘的腹溝一覽無餘。第一次看見,並且如此近的看見袒露的女性胴體,海生的心不可遏止瘋狂起來,跟著麗娜轉動的身體,他陷入一種生命停頓的空間裏,他從來未想到發育了的女性身體,會如此勾人魂魄,直到那吃重的腳實在撐不住了,才回到地麵上。
“怎麽樣!”看著靈魂出竅的海生,朝陽得意地說:“走,再帶你去一個地方。”
海生跟著他來到顧家的後院,此刻,顧家浴室的燈也亮著,隻是顧家房子地基高,一個人無法夠到窗沿。
“我一個人試了好幾次,沒辦法上去,你來了就好辦了。”
朝陽說著讓海生蹲下,自己踩著他的肩膀,兩人搭起了人梯,這樣上麵的人正好能看到窗戶裏麵。好個朝陽,一踩上去就忘了下來,這下可苦了在下麵硬扛著的海生,一邊扛,他一邊想,幸好自己家的浴室在二樓,不然也給這小子偷看過了。這時,浴室裏傳來了放水的聲音,朝陽在上麵手忙腳亂,竟把一隻腳踩到了海生的頭上,這下海生怎麽受得了,趕緊往下蹲,上麵的朝陽腳下落空,身子一仰摔到了草叢裏。
他爬起來揉著屁股不停地抱怨:“你再堅持一睛,我看到顧紅進來,正脫衣服呢。”
“誰叫你腳往我頭上踩。”看著他那狼狽樣子,海生真想放聲大笑。
“好吧,我來頂你,說好了,一分鍾,換我上去。”
朝陽說著蹲下去,海生在他的肩上站好,拍了拍他的頭頂,朝陽賣力地把他頂上了窗台。海生悄悄地抬頭一望,果然,裏麵正是顧紅。此時的顧紅正褪下身上最後一件內衣,光著身子往浴缸裏跨,她雪白玲瓏的身體剛開始展現女性的特征,小小的乳房像兩朵待放的花蕾,嫩滑的小腹,散發著少女的迷香。如果說,麗娜的胴體讓人迷亂的話,裸露的顧紅則像一座完美極致的雕塑,任何褻瀆的欲念都不敢在心裏停留。
就在這時,海生的目光和顧紅的雙眸碰了個正著,瞬間的對視,嚇得海生從朝陽的肩膀上滑到了地上,人就像被電擊似地,站在那一動不動。
“你怎麽了,看到什麽了?”朝陽著急地問。
“我看到她了,她也看到我了。”海生剛說完,隻聽得頭上的窗戶“砰”的一聲關上了,剩下他倆麵麵相覷地站著。
“她真的看到你了?”
“我想是的。”
“應該看不到你,你在暗處,她在明處。中間還隔著紗窗。”朝陽很有經驗地說。
海生懵懵地立在那,腦子裏全是顧紅少女的裸體,還有她那吃驚的一瞥。
那一夜,海生一直在不停地做夢,夢到的全部是顧紅,遠的,近的,一絲不掛的,低頭不語的……,醒來後,他就在想,為什麽夢裏的她不正眼看他,是不是在恨他,隨後又跌回夢鄉。
最初幾天裏,那一晚留給他的全是心驚膽戰,他認為自己又犯了大錯,時刻擔心會在熟睡時被掀開被子,拎著他的耳朵,大聲宣布:“你是個流氓!”這個年代,全中國最痛恨的人,除了劉少奇以外,就是“流氓”了。“流氓”這個詞和另一個萬惡的詞“性”緊緊地捆在一起,被6億人咬牙切齒地仇恨著,如果閹割不影響傳宗接代,所有的人都會像執行最高指示一樣,自覺自願把“閹割”落實到實處。
海生還有一個難為情的心結,不知道如何再麵對顧紅,他隻有選擇逃避,不敢再去葡萄架下嬉笑打鬧。偉大的東方文明裏,沒有青春期教育這個概念,最多是關上門私下相授。私下不相授的呢?那些不被相授的後代們,必將渡過一個愚昧的、畸形的青春期。到了革命年代,整個社會唯革命家庭為瞻首,而革命家庭是絕對不能傳授“性”這類腐朽的東西,所以,“性”這玩意在中國想不神秘都難。包括深宅大院裏的新貴們,也隻能依靠荒誕的方法,去獲取“性”的密碼。
(八)
新學期開學不久,學校組織學農,班上的人都在抱怨,唯有海生像個另類,開心的不得了。能和一群狐朋狗黨到陌生的農村去,每天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玩在一起,這是多麽好玩的事啊。至於農村的苦累,他才不在乎呢。他從心底裏感謝偉大領袖發出的“學生要學農”的號召,等於給了他名正言順離家出去一陣的機會。
下鄉那天,十輛大客車滿載70屆,71屆兩個年級同學,浩浩蕩蕩開到郊區的祿口公社。海生他們全班住進了某大隊的倉庫,一牆之隔,一邊是男生,一邊是女生。白天參加秋收秋種,晚上就是無止境地嬉笑吵鬧。雖然很累,也很苦,但這種開心是前所未有的,更有趣的是,高傲的男女界線,這一刻就像馬其諾防線,突然就被衝破了,白天,男生把地裏的重活都包了, 收工後,女生則到男生宿舍裏把髒衣服全收去了洗。
有一天,班裏從老鄉那裏買了五隻雞改善夥食,五隻雞應付四十來張嘴,實在是少了點。第二天正好輪到海生這組夥房值勤。任何時候都不消停的海生,施展壞男孩的手段,半夜出去溜了一圈,硬是把五隻雞變成了十隻雞,第二天,殺雞、撥毛、剁成塊,往鍋裏一丟,誰也不問為什麽五個雞頭變成了十個,隻有海生這組人知道是誰的傑作。全班從同學到老師不僅紅燒雞吃了個飽,晚上例外還有一大鍋雞湯麵做夜宵,把四十個少男少女吃得不亦樂乎,尤其是那些女生,專程跑進男生宿舍道謝,還順帶把海生的臭鞋臭襪子都收去了,令他一時間風光得意。更意想不到的是,帶隊老師一高興,給他派了個美差,負責送腹瀉不止的曉軍回家,恨得朝陽,東林等人牙癢癢地說:“偷雞賊也有狗屎運啊。”
曉軍的病,多半是由情緒引起的,早在暑假時, 曉軍就因老爸進了清查“5·16分子”學習班,一直萎靡不振。他老爸羅晨是大院裏的政治部主任,參加革命前上過師範,很喜歡以知識分子模樣示人,不像梁袤書,從不敢以大學生自居。羅晨的作派,當然會令那班大老粗將領們混身不舒服,現在趕上上麵叫清查“5·16分子”,交差也好,整人也罷,誰叫你曾經說過許世友有軍閥作風的話呢,黨委會上,橫豎把他按在了砧板上。進了學習班的羅晨,深感自己比海瑞還怨,情緒極其惡劣,把調查組罵了個狗血噴頭。調查組又到曉軍家裏,試圖說服他媽媽配合組織做丈夫的思想工作,結果,四川的女人比男人還倔,她逼著調查級拿出羅晨是“5·16分子”的證據。如此一來,雙方撕破了臉皮,羅家因此被整得更厲害。受到驚嚇的曉軍自感自己成了“準黑五類”子弟,處處抬不起頭來。這次來學農,海生等幾個死黨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連分給他的活都包了,可是他還是因為水土不服患上了腹瀉,原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慘白慘白的,成了班裏的累贅。
第二天,海生陪著病歪歪的曉軍,坐上大隊的拖拉機到長途汽車站,改乘長途汽車回市裏,一路上,海生的肩膀就成了曉軍的枕頭。
“你放心,你老爸很快就會沒事的,你看顧青、顧紅,一點也不在乎,人家還是女的呢。”
“你不知道,我大哥紅軍從部隊來信說,調查組去了他們部隊,看來很嚴重。”
“這年頭進學習班的人太多了。我媽前一陣還進了學習班呢,調查她66年參加南京大學工作組的事,現在不是回家了嗎。”
“那不一樣,你爸現在是許世友的紅人,許世友又是偉大領袖的紅人,誰敢和你們家過不去啊。”曉軍怏怏地說。
“你小子,什麽時候也懂政治了。”
“是人都知道,當今政治就在你的中山陵8號裏。”這個曾經被一致公認的乖孩子,突遭變故後,隻剩下一肚子幽怨。
“去你的!”海生用肩膀輕點他的頭。
把曉軍送到家後海生就走了,想不到“去你的”三個字,竟成了他對曉軍的最後一罵。
梁家這時隻剩老媽、小燕、老阿姨三個人,一看小三子回來,自然高興壞了,劉延平立即騎車出去給他買好吃的,老阿姨忙著為他燒菜做飯,小燕則寸步不離地陪他視察自己的領地,從三樓的鴿子房到後院的金魚缸,她一邊跟著一邊把大院,小院裏的新聞說給他聽。看來海生不在的日子,她也過的很沒勁。當晚的飯桌上,海生惡狠狠地吃了一頓,吃完飯,朝陽和顧紅的老媽都來打聽自己的孩子的情況,海生頭一次覺得,被當作好孩子的感覺真好。
第二天中午臨走時,老媽特地給他裝了一書包的蘋果和梨,他肩上挎著水果,心裏揣著高興,得意地離開了家。坐車到了縣裏,再等公社開來的班車,看著高興的日頭,他心裏盤算能趕在吃晚飯前回到學農點,迫不及待將此番回城的得意告訴朝陽和東林他們。
不一會,班車來了,車停穩後,上麵的人陸陸續續往下走,突然,他在人群中發現一個熟悉的麵孔,此人誰也不看,埋頭含首獨自走在最後,海生立刻竄到車門處,衝著一隻腳跨出車門的她喊道:“嗨,顧紅。”
剛才還是冷麵公主模樣的顧紅,一看到海生,立即露出了笑容。“是你啊,海生。”待她落地站穩後,跟著再問:“你怎麽會在這兒?”
這種地方見到顧紅,直是太意外了。自從那天晚上尷尬一幕後,海生還是第一次單獨和顧紅麵對麵說話,見她毫無芥蒂的表情,隱藏在心中的種種擔心頓時一掃而光,興奮地說:“我剛從家裏回來。”
顧紅一臉驚喜地說:“你回過家了啦,我正要回去呢。”
“你晚了一步,回城的車子剛走,下一班要過一個小時才到。”
“真倒黴,”顧紅聽了撅起了嘴。“都是這輛破車,一共十幾裏路,開到一半還要加水加油,耽誤了半個小時,不然早到了。”
“要不我陪你吧?”海生試探地問她。
看顧紅沒有嫌棄的樣子,便跟在她身後,兩人找了一排幹淨的長椅坐下。
“你不是要回學農點嗎?”
“沒關係,等你走了我再走。”
“那好吧。”表示了謝意後,顧紅好奇地問:“學校怎麽同意你回家的?”
“羅曉軍病了,老師派我送他回去。我就順便在家住了一晚,對了,還見到你媽媽呢,她擔心你的身體,問了一大堆問題,我們兩個班離得那麽遠,我也答不上來,你回去就好了,自己親口告訴她。對了,我這裏還有蘋果和梨,都給你吧。”
海生從來沒有一口氣對顧紅說過這麽多的話,說完了,急著去拿水果。
顧紅露出兩個圓圓的酒窩,笑著說:“我不要,我是回家,又不是回學農點。”
海生一想,對呀,她回到家,還愁沒吃的,他摸了摸腦門,憨笑著說:“我都忘了,我去洗幾個給你吃。”
海生洗好了水果,拿出一塊疊的整整齊齊的手帕,擦幹淨了水果遞給顧紅。海生口袋裏難得有些幹淨的東西,恰恰今天例外,早上臨出門前,老阿姨特地在他的口袋裏放了塊幹淨的手絹。眼看著她放進嘴裏咬了一口,海生心裏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舒暢無比,
也終於說出了一直想問的話:“你為什麽回去呀?”
“不為什麽,就是想回家了唄。我去請假,老師就同意了。
顧紅是大院裏的嗲妹妹,小姐脾氣上來時,沒人攔得住,估計學校的老師也拿她沒辦法。兩人邊吃邊聊,直到太陽西沉,天色轉暗,市區的班車才進站。海生把顧紅送上車,自己就在車窗下站著,直到車門關上,車身動了,顧紅在窗內向他輕輕地揚了揚手,兩人很默契地一笑,隨後,她的身影和汽車一道消失在暮色裏,海生才若有所失地踏上了回學農基地的路。
這個時間,已經不可能有任何班車帶他回去,好在有路,有晚霞,有好心情。
坑坑窪窪的土路,在漸漸暗去的暮色中,像一條黑色的光帶,一直平鋪向前,他踩在光帶上,一會兒跑,一會兒走,混身有用不完的勁。過了一會,月亮升上來了,前後左右,無論是晃悠的雜草,還是陰森的大樹,都灑滿了柔和的月光。就連遠處的狗吠,也因穿過了月光,顯得美妙動聽。晚風來了,涼涼地掠過耳畔,他索性脫下外套,任憑它襲進熾熱的胸膛。
人生有多少個意外?誰也不知道,初涉世事的海生第一次感到意外是如此的幸福,幸福的令他有衝向天空的幻覺!在一個毫不經意的地方,毫不經意的時間,遇到了他想見卻又怕見的顧紅,並且和她單獨度過了一刻,那是多麽值得銘記的一刻啊!
然而,初涉世事的海生是否懂得: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方,遇到恰當的人,這隻是月亮上的童話。
一個月的學農生活很快結束了,海生剛回到家,小燕立即告訴他一個爆炸新聞,曉軍的老爸,羅晨叔叔自殺了。
聽完“自殺”二字,海生心裏完全沒有人們常常描繪的“嘎蹦”一下,而是同時跳出了好幾種自殺方式:在房梁上掛一根繩子,繞個圈,把脖子套進去,或者拿一把飛快的刀,把手腕上的血管割開,鮮血四濺,當然還有日本鬼子用刀戳進自己肚子裏……。
當這些映像在腦子裏不停地旋轉時,他猛然想起一個人,急問小燕:“曉軍怎麽樣?”
“不知道。聽說要叫他們全家搬出大院,前兩天曉軍的媽媽還來找過老爸,哭了好長時間。”
海生丟下手中的行李就往外跑,當他跑到曉軍的家時,看到一群戰士正在往大卡車上搬家具,緊閉的大門上貼著封條,上前一打聽,曉軍的全家已經在昨天一大早被遣返回羅晨的老家,四川某地。
原來,羅晨自殺後,被定性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反革命分子,其家庭也從高幹家庭,一夜之間淪為反革命家庭,原有的高幹待遇取消了不算,還要掃地出門,送回原籍,接受當地政府監督改造。
文革以來,短短的三年時間內,在小小年級的海生周圍發生此類事件太多了,老爸老媽不少戰友,一夜之間成為叛徒、特務、走資派、被批鬥,抄家、下獄。還有不少從外地跑到他們家,希望借軍隊的牌子躲避紅衛兵和造反派的抓捕,其中有北京的,廣州的,哈爾濱的,最遠的是烏魯木齊。為此,老媽常在他們幾個麵前感歎:你爸爸最英明的就是沒有脫掉這身軍裝。
的確,解放之後,梁袤書全是帶著部隊參加地方上的建設,他的老戰友馬天水幾次勸他脫了軍裝在上海工作,都被他笑著拒絕了。在他心裏,始終有個家庭出身的陰影。1946年,延安的搶救運動蔓延到了晉察冀邊區,當時身為某軍分區副司令的梁袤書,一夜之間成了審查對象,被下放到縣武工隊隔離審查,直到1948年才恢複了職務。那段日子讓他看明白了許多東西,在此後的歲月裏,他死抱一個信念:幹什麽工作都可以,就是不能脫軍裝。也正是這份堅持,讓他和全家躲過了許多劫難,否則,以他大地主出身和一絲不苟的工作方式,在地方上早就不知被打翻在地多少回了。
撲了空的海生,垂頭喪氣回到家裏,整個下午,曉軍那張蒼白的臉始終定格在他心靈的某處,時不時在眼前一閃,令他恍惚。這個秋天,恍惚這個詞多次叨響他的心門,起先讓他恍惚的是顧紅,那是一種欲望,充滿新奇和憧憬。現在讓他恍惚的是曉軍,那是一種遺憾和牽掛。“政治是殘酷的”,這句文革中最流行的悄悄話,第一次因為曉軍,而離他很近很近。
學農結束的這一天恰好是周末,周末也是在挖煤第一線的梁袤書回來的日子。梁家的飯桌上好不容易湊足了四個成員。吃過晚飯,老爸照例削了一盤水果,叫海生、小燕到書房裏吃水果。削水果,是梁袤書在家做的唯一家務勞動。隻要他在家,第一個離開飯桌的他就會削上一盤水果,從樓上高聲吆喝還在樓下飯桌上搶食的兒女們上樓吃水果。
在老爸的書房裏,海生邊吃邊壯著膽子對他講下午去曉軍家的所見所聞,正說著,被隨後進來的老媽聽到了,當即就說他:“你上他家去幹什麽,別人躲還來有及呢。”
梁袤書則放下手中的報紙問:“這麽快,你看到門口的封條了?”
“是的,我特地跑到跟前去看了,漿糊還沒幹呢。”
梁袤書“哼”了一聲,繼續看他手中的《大參考》。
從老爸的一聲“哼”中,海生感到他和自己是一邊的,於是他大著膽子問:“爸爸,你說羅叔叔是反革命嗎?”
“從來沒有人說他是反革命,他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把事情全搞砸了。”梁袤書忽然忿忿地說。
這句話顯然在他心裏憋了很久,一說出口不免有些後悔,隨即關照海生,不許在外麵議論羅家的事。海生嘴上答應著,心裏全明白了,如果曉軍的爸爸不自殺,就不會成為“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反革命,曉軍一家也就不會被掃地出門。
“哎,羅晨是怎麽自殺的?”老媽和老爸之間的對話,總是用“哎”開頭,這總是困擾著海生,因為他知道書上不這樣,書上用親愛的開頭。
“服用過量安眠藥,等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不是上吊,也不是割腕,怎麽會沒想到是服安眠藥呢,真笨!海生聽了大大地自嘲著。
“那麽顧青的爸爸也會是反革命嗎?”一直在為朋友擔心的小燕,細聲細氣地問。
“他倆都被定為‘5.16分子’,羅晨死了,顧鬆林肯定要受牽連。”劉延平如此判斷。
“老顧這個人不像老羅,他是老運動分子,沉得住氣。”老爸在糾正老媽的聯想。
所謂“老運動分子”,是指每逢大大小小的黨內運動,都會沾上邊的那些人。顧叔叔是個心直口快的老革命,再大的官,隻要做的不對,他都會有所表示。為此,處分、降級的事他都經曆過。這次把他請進清查“5.16分子”學習班,正是因為他平日裏看不慣許司令好罵人的習慣,說了些什麽,被好事者拿住了把柄,匯報到了軍區黨委。
要不是曉軍一家的變故,海生平日裏很難聽到老爸這類談話,雖然他還不懂一個老革命變成反革命,中間有多少誘因,但至少從老爸的口氣中,他多少領悟到,曉軍的“反革命子女”的帽子,戴得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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