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968年的秋天,偉大領袖又在遊泳池裏發出最新指示:複課鬧革命。於是廣大放養在家孩子,結束了狂歡兩年多的長假,重返校園。有趣的是,小學還沒上完的海生,糊裏糊途成了中學生,居然還進了一個文革前的重點中學。記得這所中學曾經是滬生考中學時,報的第一誌願,結果因臨場發揮失誤,沒考進,不曾想,如今毛主席一句話:教育要革命,他不費吹灰之力就進來了。
學校是個什麽東西?進門讀書的孩子不懂,出了門的畢業生,估計過了很多年才能懂,用一句很掉份的話表達:學校是人通向社會的第一站。一個人對世界的認識與參與,往往是從學校開始的。不管喜歡學校也好,不喜歡學校也好,隻要你來了,它留給你的,絕不僅僅是讀書。大多數人在學校裏得到的最寶貴的東西是友誼,友誼是一種命運,它帶給你藍天,朋友和愛、或者是陷阱,災難和敵人。它能改變你一身的軌跡,也是開啟你記憶的閘門。
第一天上課,教室裏亂得比一鍋粥還亂。老師點名,凡點到互相認識的,下麵就“哄”的一陣笑,點到漂亮的,必然有口哨和尖叫相伴,男生被點到,總是懶洋洋的,半天才伸直腰腿,女生被點到,還沒等你聚焦呢,人已經坐下了。當老師點到“韓東林”這個名字時,下麵立即有人喊“東洋崽子!”人還沒看到,笑聲先爆了棚。
喧嘩聲中,站起來一個皮膚白皙,長得有幾分香甜的男生。一看他低眉含首,澀澀的樣子,連班上的女生都跟著起哄。放學時,眼尖的海生發現韓東林和他們走在同一條回家的路上,趕緊招呼曉軍、朝陽和大個:“看,那不是東洋崽子嗎?”
“ 知道為什麽叫他東洋崽子嗎?”大個得意地嚷嚷。
大個嘴裏也會有新聞,這本身就是新鮮事。海生,朝陽,曉軍三人半是嘲笑,半是懷疑地等著從他嘴裏吐出個象牙來。
“聽說他爸爸媽媽都是從美國回來的教授,母親還是日本人呢。所以,他有一半的東洋血統。文革開始時,查出來他們是裏通外國的特務,就都抓了起來,據說現在還關在老虎橋監獄呢。”
早已準備好的海生他們,見大個說完,一同裝模作樣地說:“原來如此啊!”
隨後,他們又衝著韓東林的背影一起大聲喊到:“東洋崽子!”
韓東林聽到了,頭都不敢回,走得更快了。幾個大院子弟在後麵開懷大笑。
“文革”無疑是人類曆史上最愚昧的文明摧毀運動。由於它的愚昧,被冠以“黑五類”頭諧的子女們成了最沒有地位的一群人,他們常常成為其他孩子們發泄,解悶的對象,動不動就被拳腳相加。動手的和一旁助威的,還自以為這是革命行為,誰都沒有罪惡感。所以,海生他們喊兩聲綽號,簡直是小菜一碟。
這幾個革命軍人子弟怎麽也沒想到,幾天後,老師把“東洋崽子”與他們四人分為一個學習小組。把一個“黑五類”子弟和一群“紅五類”子弟分在一個組,橫看豎看都不倫不類,剛被選上班幹部的曉軍,一本正經地重複老師的口喻:第一,他和我們往得近;第二,正是他的家庭成分,需要我們來幫助改造。這番話,是給他們帶高帽子,讓他們沒理由不收,曉軍自己的注釋是:韓東林人不錯,總比分一個小痞子來要好。
大院的子女和社會上的小痞子是絕不往來的,雖然大院子弟打架、鬥毆一點不比小痞子們少,但不同的社會地位,打小就在他們之間拉開了距離。素來盛產的漢字文化特地為他們創造了一個詞“軍痞”,有別於“痞子”和“兵痞”。自古以來,門弟是社會自理的玄機,它雖然遭人恨,卻更令人仰慕。
就這樣,韓東林成了五人學習小組成員之一。他一入夥,就享受到兩個意外的待遇,首先,組裏再也沒人叫他東洋崽子,改口叫他東林。這下,輪到大個不高興了,“憑什麽你們都叫名字,就我一個叫外號。”
“大個,多好聽的名字,又神氣,又順口,要不轉讓我得了。”個子長的最慢的海生調侃他。
東林則很認真地問他:“你的學名叫什麽?”
“秦浩。秦始皇的秦,浩浩蕩蕩的浩。”
“不行,隻許叫大個。”朝陽強烈反對的說:“這個名字都叫了7、8年了,容易嗎!”
韓東林第二個意想不到的待遇,是放學的時候,可以和他們一道,從大院的南大門進去,直接穿出北大門,這樣,不用繞很遠的路就能回家了。這個待遇也標誌著海生他們把他視為自己人。海生每天領著他,從警備森嚴的崗哨麵前大搖大擺地走過,令東林大有重新做人的感覺。從東林的嘴裏,海生知道他住在醫學院宿舍,也是個大院。那兒不是東林的家,而是他姑姑的家。這個大院裏住的多半是“臭老九”,他姑姑,姑父都在醫學院教書,兩人沒孩子,平日就把東林當作自己的孩子養。自從東林父母被打成“特務”進入監獄後,東林和姐姐就搬到姑姑家住了。
相處了一段時日,四個大院的孩子發現,他們撿到寶了。原來東林的數學和英語好的出奇,還會彈鋼琴,人又安靜,不像他們幾個,成喳喳呼呼的。當然,這幫大院子弟,讀書也算湊合,至少在小學時,每個新學期開學,男女生配座位時,老師總在海生身邊配一個成績差的女生。東林還有一個好,從不生氣,每當海生火爆脾氣上來時,隻要看到他淡定的臉,自己先就不好意思了。反之,班上有人欺負東林,海生都會為他出頭,一個人應付不了,後麵還有朝陽,大個和班幹部曉軍,所以,秀才遇到兵,不一定不是好事。
由於教育革命取消了報考重點中學,按家庭住址,統一就近讀書,所以,大院在這所中學上學的孩子有四、五十個,這麽多人每天走在上學路上很是拉風。光是海生住的院中院裏,就有顧青,顧紅姐妹,朝陽和他姐姐麗娜,加上海生共五人,顧青和麗娜比他們高一年級、顧紅比他們低一年級。這個時期的中學生,時興男女生不說話。上學去的時候,每每走在大院裏,幾個女孩還和他們走在一起嘰嘰喳喳的,一出了大院就分開了,男的和男的走,女的和女的走,這叫分男女界線。
有一天上課路上,幾個小痞子張揚地從顧青、麗娜等幾個女孩子身邊走過,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朝她們說些不幹淨的話。大院裏長大的女孩怎麽受得了如此輕薄,平日裏最厲害的顧青當即回道:“流氓!”
那幾個小痞子一聽,回頭就攔住了她們,嬉皮笑臉地說:“流氓怎麽了?我們幾個流氓還想和你們交朋友呢。”
姑娘們嘴上雖凶,心裏卻很虛,眼看招架不住,年齡最小的顧紅趕緊去喊走在前麵的海生。海生聞道,回頭一看,這還了得,第一個跑過來,擋在那幾個小痞子麵前說:“你們想幹什麽!”他邊說邊把書包拎在手裏,對幾個姐妹說:“你們先走吧。”他打架,最怕的就是有女孩子在旁邊。
幾個小痞子初見海生隻有一個人,還想教訓教訓他,沒想到眨眼間,又上來七、八個人,每人手執一條軍用皮帶,趕緊留了句:走著瞧!灰溜溜地走了。
一場虛驚煙消雲散後,朝陽見海生手裏拎著書包,便揚了揚手裏的皮帶嘲笑他:“連個裝備都沒有,你打什麽架!”
軍用武裝帶的頭上有個很大的銅扣,文革時軍隊幹部子女每人腰間紮一根,碰到打架,它就成了武器,那個銅扣要是打到頭上,定能皮開肉綻。
海生沒吭生氣,神秘地從書包裏拿出一個鋁皮飯盒,打開給眾人一看,裏麵赫然放了一塊磚。試想這樣的書包,如果揮到別人的頭上,雖然不見血,留下個腦震蕩後遺症什麽的不是難事。
朝陽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說:“你這是往死裏打啊!”
“我這是跟朋友學的,對方想不到我的書包裏有名堂,我一下就能把他打趴下。”
海生說完,在一圈大眼和小眼亂瞪中得意地挎上書包往學校走去。好一會,朝陽他們才從後麵趕上來。
沒想到,海生很快自己也有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就第一節課休息時,顧紅昂著頭,挺著小胸脯走進他的教室,當著全班人的麵,嗲嗲地喊:“梁海生,你出來一下。”
第一次在班上有女生如此親密地叫他,海生的臉漲得通紅,老老實實在一聲哄笑中跟著她走到外麵。
“今天早上謝謝你了。”看著海生窘迫的樣子,顧紅掩著小嘴說。
海生很害怕她用在大院裏的方式跟自己說話,忙吐了兩個字:“不用”。
梁家與顧家,田家50年代在上海時同住武康大樓裏,三家的孩子都是一個接一個輪流出生,後來到南京,又住在一個院子裏,孩子們在一起仿佛兄弟姐妹,所以顧紅還是用從小就習慣的語氣問他:“你們沒打起來吧?”
“沒有。”海生邊回答,邊去看自己的教室。
顧紅看出海生始終放不開,聊了兩句,知趣地走了。
海生一回到教室,男生們一塊起哄他:“嘿,這是你的馬子嗎?哪個班的?長得不錯噢……。”從此,海生和顧紅在別人的嘴裏就成了一對。
其實,這時的海生,還是個沒開竅的青澀少年,他隻是受外界影響,感到男孩子和女孩子混在一起,會被其他男孩子看不起,所以,也像別人裝著矜持的樣子。在私底下,他和顧家姐妹、麗娜幾乎天天混在一起玩。春天裏,他們一道在院子裏種篦麻,冬天裏一起曬桔子皮、曬幹了和篦麻籽一起拿去賣,換回來的錢全部給女孩子們買一些編織用的玻璃線,編一些漂亮的小人、小鳥、小動物什麽的。有人會奇怪,成天惹事生非的梁老三,怎麽會和安安靜靜的女孩子玩到一起?原因要從妹妹小燕說起。天不怕、地不怕的梁老三,在小燕麵前,特別想表現一個好哥哥的樣子。每逢他在外麵打架撒野,隻要小燕一叫他立馬就會停手,靈得比裁判的哨子還靈。小燕生性隨和,討人喜歡,很少有生氣的時候,因為生氣的事全讓三個哥哥給包了。和大院那些齒尖牙利,動輒像個男孩子般潑口大罵的女孩子比起來,她又乖又聽話,什麽人都和她玩得來,她和顧青、顧紅三個人,好得就像姐妹,甚至顧青顧紅吵了架,都由她做調解人。
再有,海生若在外麵闖了禍,顧青和麗娜像是和她們有很大關係似的少不了教訓他一番。他呢,也會乖乖地聽憑她們翹著蘭花指,點著他的腦門數落。尤其是每回都少不了那句:“你再這樣,我們就不帶你玩了,”說得海生真以為自己成了棄物似的。這個膽大包天,到處惹事的梁老三,心裏很在乎這些女孩和自己的私交。其中被大院孩子們公認愛擺公主架子的顧紅,更不忌諱和海生來往。
所以,當大院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父母都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和梁老三來往時,他絲毫也不在意。在他的小世界裏,外有中山陵8號,內有小院裏樂融融的少男少女,足夠他每晚無憂無慮地進入夢鄉。
一日,越來越以大人自居的滬生,神秘地帶回來三本一套的書,躲在自己的房間裏看的入了迷,把每天和海生在飯桌上搶菜吃的人生大事都擱到一邊。海生乘他去上廁所之際,從他的被子底下找出來一看,封麵上三個大字《紅樓夢》。此書在文革時被列為神州第一號禁書,同時也是人們最想看到的書。海生看到它,自然是饞得不得了。軟纏硬磨之下才得到滬生的同意,接在他後麵看。為了防止被父母發現,兄弟兩個插了門,躲在房間裏看了三天三夜,總算把它看完了。
初讀《紅樓夢》海生和那賈寶玉一樣,全不知“淫”為何意,更不懂寶哥哥和秦可卿,花襲人的“巫山之會,雲雨之歡”所指何事,他實在是年少,還沒到“從那裏流出那些東西”的年齡。他唯一記住的是:“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十二個字。他認真地扳著手指數過來,自己認識的女孩子,的確一個水水靈靈的,衣服也是幹幹淨淨的,看不到一絲塵土。而他呢,常常是灰頭土臉,指甲縫裏全是黑的,衣服褲子哪裏都去蹭,記得有一次去東林家,第一個就被東林的姑姑攔住不給進,為什麽?太髒了唄。那個教醫學的老太太怕他站著把地弄髒了,坐下把沙發弄髒了。尤其是他那雙腳,每天早上往留滿汗漬的球鞋裏一伸,二者就開始“和稀泥”了。球場的塵土,爬牆的灰粉,草地裏的枯枝碎葉,和時刻不停地腳汗攪拌在一起,其味能有多臭就多臭。如果有一天,這雙腳把人熏死了,絕對不會是假新聞。海生也知道自己的腳不受待見,好不容易學會了回家就洗腳的好習慣,可是沒用,通常是他人在一樓,三樓都能聞到他尊足的氣味,熏得劉延平常常是摒著呼吸,聲嘶力竭地喊到:“再給我去洗十遍!”
所以,當海生把那十二字箴言,和自己的臭腳放在一起琢磨,覺得曹雪芹講得太對了,男人可不都是泥做的嗎。從此,他常常會發癡,自己為什麽不是女孩子?連帶著潛意識裏也學那賈寶玉,把女孩子都視為冰清玉潔之人。
(六)
這年冬天來臨時,手腳閑不住的海生在自家車庫和院牆之間的牆角搭建了一個窩棚。除了原有的兩堵牆外,另外兩牆是用毛竹,木條,就著草繩編紮成的,十分牢固。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手段弄了幾張瓦楞鐵皮鋪了個屋頂,上麵再壓了幾塊城牆上的磚,倒是不漏雨,不透風。窩棚裏鋪著稻草,擺了幾個木墩,也不管外麵有沒有風雪,他就喜歡呆在裏麵。旁邊就是自家的三層洋房,他偏偏不願呆。他特別喜歡下雨下雪時躲在裏麵看著雨水和雪花從窩棚裏縫隙間擠進來,此時,它們已經沒有了在曠野裏的凶狠,乖乖地在自己麵前落下,他成了最後接納它們的主人。
喜歡窩棚的不僅是他自己,那幾個死黨常常窩在這裏打牌下棋。這兒雖然簡陋,卻有一個最大的好處,沒大人管。天冷時,海生擺弄起一個爐子,烘手烘腳之外,常常還有好吃的果腹,更是令朝陽等人樂不思蜀。到後來,連周圍的女孩子也來光臨他的領地。因為進入寒冬後,海生的窩棚裏不斷飄出誘人的香味,那些清水一般的女孩子,總是無法不食人間煙火,香味飄進她們的鼻孔裏,饞的個個咽口水。最讓她們氣不過的是,窩棚裏那幾個破鑼還會唱“朋友來了,有老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他的有那獵槍……”這不是存心氣她們嗎。終於有一天,小燕領著顧青,麗娜走進海生的窩棚。
海生和朝陽正擺弄著一個廢油筒做的爐子,一看她們出現,朝陽忙做出要暈過去的樣子,其實小燕早就告訴他們,她們要來。
“請進,請進,真是蓬蓽生輝啊!”朝陽很得意的有機會賣弄一下,當然不是為他姐姐,而是衝著顧青說的。這時的顧青已經被大院的男孩子公認為第一美女,既然第一美女光臨,油嘴滑舌也在情理之中。
“去你的,我們可不是來生輝的,我們是來吃烤紅薯的。”麗娜說完拉著顧青進了窩棚。
一直在拾掇爐子的海生,儼然像個大師傅地說:“還有三分鍾,就可以吃了。”
見海生搗固了這麽大個爐子,顧青很是佩服,問他:“你怎麽弄了這麽個大家夥。”
“大別山時,我看過許老頭的廚師做過一個烘月餅的爐子,照他的方法做的。”海生有板有眼地說。他的口才遠不如朝陽,話語中聽不出賣弄的痕跡,但是他拿大別山為背景的語言,則更讓人信服。
麗娜這時擺出姐姐的架子問:“老實坦白,你們從哪裏弄來的紅薯?”
海生看看小燕,見她沒有任何暗示,就答道:“從家裏拿來的。”
“我有個故事你們要不要聽?”麗娜故作神秘地說,見大家也故作神秘地看著她,煞有介事地繼續說道:“你們知道嗎?今年冬天,警衛連的紅薯地裏出了件怪事,地上的紅薯藤看上去好好的,可是長在地下的紅薯不見了一多半。有人說是老鼠幹的,大多數人懷疑是人偷的,最後根據泥土的痕跡,跟蹤到了我們三家住的小院門口,”說到這,麗娜停住不說了,一臉壞笑地看著海生。
“後來怎麽樣?”海生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還能怎麽樣,警衛連長說不查了。但是那幾個種紅薯的戰士火氣很大喲。”麗娜的語氣裏充滿了威脅。
顧青總算聽明白了,擺出為自家人說話的姿態說:“那又怎麽樣,吃幾個紅薯有什麽了不起。”
“何止幾個,聽說有上百斤呢。”
顧青聽麗娜這麽一說,俏麗的臉立即變了色,“你們挖幾個也就算了,上百斤,那還得了。”
顧青可不是膽小鬼,而是誰對就支持誰,這也算是文革開的新風。這年頭,一分鍾前在台上領導革命的,一分鍾後很可能成了反革命。台下剛剛還支持他的人們,腦筋轉的慢的或者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很可能自己就成了反革命走狗。誰叫你不時刻牢記偉大領袖的教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呢。”
“你聽誰說的?”海生幹這事,自以為瞞過了天下人,除了朝陽和小燕,這個兩人,一個是同夥,一個幫他放哨。
“我們家的勤務兵。”麗娜已經對自己的故事沒了興趣,越來越香的紅薯味刺激著她的口腔神經。
海生索性把牆角的稻草扒開,露出一塊木板,挪開它,竟然是個小地窯。她們伸頭一看,乖乖,裏麵全是紅薯!
朝陽第一個就不幹了,說:“你怎麽把老底都給他們看了,她們二報去怎麽辦?”
“誰要二報你呀。”顧青氣呼呼地說。
“就是,吃人嘴軟,隻要保證我們天天有烤紅薯,誰會二報。”麗娜也白了弟弟一眼。
轉眼,香噴噴的紅薯出爐了,再愛清潔的女孩子,也抵抗不了眼前的誘惑。幾分鍾後,她們的臉上已是芳容盡失,嘴角周圍都是紅薯的殘跡,最離譜的小燕,連眉毛上都沾了紅薯屑。
就在這幫革命後代躲在美麗的小院裏的窩棚天天吃烤紅薯時,在世界革命的心髒—北京,偉大領袖又發動了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全中國中學畢業以上的學生,都要響應他老人家的號召,到廣闊天地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批人,史上俗稱“老三屆”。
此時紅得發紫的軍隊幹部家庭,暗地裏趕緊把孩子往軍隊裏送。讓他們為偉大祖國站崗,總比去廣闊天地修地球好,於是,平腳板的滬生去了部隊當兵,而東林的姐姐,一個音樂才女,隻能去農村接受教育。社會上議論軍隊幹部開後門送子女當兵的聲音此起彼伏,然而,妒嫉從來都是留給遲到者的苦果,誰叫人家拋頭腦,灑熱血了,無論誰換在他們的位置,還不一樣行事。
老三屆離校後,學校取消了高中部,大學也依舊停辦。也就是說,初三是讀書生活的最後一年,之後就走向社會了。剛讀了不到半年書的顧青,海生這些69屆、70屆的初中生,要不了多久,就將是自食其力的成人了。這真是現代教育史上最荒唐的時期,學校還被稱為學校,進來的,依然是肩揹書包的學生,但是,“讀書”這兩個字,從形式到內容,從課本到課堂,都和原來的意思分割開了。老師不知道為何上課,學生更不知道在學什麽,懂事的老師和不懂事的孩子,隻能等待更不懂事的人來指引。
暑假第一天,小院幾個不用去上學的在顧家的葡萄架下擺上小桌子,小凳子,圍在一起打撲克。朝陽一邊摸牌,一邊問顧青:“聽說你們69屆已經開始動員上山下鄉了?”
“他們動員他們的,我才不去呢。”
“我還聽說,大個的老爸要帶頭把大個和小個送到農村去。”朝陽耳朵裏的聽說,比耳屎都多。
“就大個那個傻樣去了農村能養活自己嗎?”海生一想起大個被逼著押著去農村的慘樣,就想放聲大笑。
“有什麽好笑的,好朋友要下農村了,就值得你如此笑啊。”
如此說話不饒人的,是從葡萄架外走進來的麗娜,她扭著腰身,踏著大步,手裏拎著一個手絹紮成的小布包,邊走邊用兩根纖細的手指從包裏夾出一顆瓜子丟進嘴裏。從脫了冬裝算起,這半年,海生每見一次麗娜,就覺得她身上多了一些異樣,胸脯越來越高,和大女人們的胸脯差不多了。
她把瓜子往大夥中間一放,就:“來,吃瓜子,我媽剛炒好的,還熱的呢。”
幾個人把牌一丟,就開始圍剿那一堆小瓜子,顧青邊嗑邊說:“我才不去農村呢,我要當兵去。”
很喜歡接話的朝陽立即說:“招兵要到明年春天才開始,上山下鄉年底就要開始了,恐怕來不及。”
“怕什麽,反正他們也不敢到大院裏來找人。顧青白了朝陽一眼說。
“千萬別去農村,聽東林說,他姐姐插隊的地方又窮又落後,泥巴的房,泥巴的地,泥巴的鍋台,泥巴的水。”海生難得說一回順溜的話,說完了臉一紅,心裏卻挺得意。
麗娜聽了,誇張著臉蛋說:“連自來水,抽水馬桶都沒有,去了怎麽活啊。”
幾個人正說著,葡萄架外又走來一個人,此人是大院直工處的曲幹事,專職管大院的孩子。看到他們高興地說:“正好,全在這兒,不用我挨家挨戶找你們了。我來通知一下,下周一,大院組織中、小學生去郊區十月人民公社參觀勞動,自帶幹糧和水,要去的現在報名。”
幾個人當場報了名。早聽說十月人民公社是南京地區的模範公社,偉大領袖也視察過,能親眼去看看,也不枉去玩過了。
到了周一,大院裏的孩子們分坐兩輛大客車,熱熱鬧鬧開往十月人民公社。曲幹事是活動總指揮,每輛車上由一名警衛連的戰士領隊。一大幫孩子從上車開始,喧鬧就沒停過,海生帶的幾個麵包,早早就成了朝陽,大個等人的腹中物,隻剩下被揉成一團的麵包紙,在奔馳的車廂裏飛來飛去。帶隊的戰士幾次三番想製止他們吵鬧,非但沒人理會,空中飛來飛去的紙團還盡往他身上落下,氣得他想找人算賬,可還沒容他看清紙團飛來的方向,別的方向的紙團又偷襲而來,隨著被擊中,車廂裏立刻掀起一陣轟笑。
幹這種惡作劇的當然是梁老三這幫男孩子,他們如此捉弄這個戰士是有原因的,事情起於在外人眼裏守衛森嚴的大門口。大門口雖然有兩個荷槍實彈的哨兵把守,但對每天要從這兒進出的大院子女們來說,根本不把它當回事。孩子們三五成群從這裏走過,免不了嬉笑打鬧的情景,大多數哨兵都睜隻眼閉隻眼,他們知道這些孩子中,官位最小的父親,也夠格把他們連長訓一頓,他們連被訓的資格都不夠。唯有今天做領隊的這個戰士,每逢他站崗,都要訓斥那些自己眼皮底下玩耍的孩子。這幫孩子又怎麽聽的進他的訓斥,尤其是梁老三背地裏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二崗”。因為南京人稱鄉下人為“二哥二嫂”,在上海長到5歲的他,隻記得一句罵人的話“戇大”。他把“二”和“戇”合在一起,就變成了“二崗”,一個又順口又能過嘴癮的名字立刻在孩子們中間傳開了。到後來,甚至“二崗”的戰友,開玩笑時也會用這個稱呼叫他。
所以“二崗”心裏對梁老三這夥人恨得咬牙切齒,本想利用今天這個機會好好管教他們,偏偏沒一個人聽他的,他越管,一群人鬧的越凶,尤其是在那幫女孩子麵前,他又不能發火,隻好板著臉氣歪歪地坐到最前麵去了。
亂哄哄中,車子開到了目的地。一群少男少女從十月公社展覽館的正門魚貫而入,又從側門魚貫而出,一圈看下來,海生什麽也沒記住,卻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屹立在展覽館正麵的巨幅領袖照片上,偉大領袖戴得草帽,竟然和自己戴得一模一樣。他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地說:“同誌們,我有一個偉大的發現!”看見大家把目光轉向他,得意地宣布:“我的草帽和毛主席戴的一模一樣。”
聽他如此一說,所有的人忙著查看自己的草帽,居然百分之九十都和領袖像上的一樣,感到被愚弄的顧紅撅著嘴說:“有什麽好神氣的,我們不也一樣。”
他們在這邊嘰嘰喳喳,又惹惱了那邊的二崗,大聲命令大家站成兩隊,男的一隊,女的一隊,女隊去撿稻穗,男隊跟著二崗去菜地裏鋤草。
近中午時分,這幫大院裏的孩子,被夏日的太陽曬得吃不消,紛紛坐在樹蔭下歇著,喝水吃幹糧,隻有二崗一人,顯示出貧下中農本色,繼續在菜田裏工作。這時小燕和顧紅一路尋了過來,倆人滿臉興奮地告訴海生,她們在那邊發現很多小西瓜,是農民不要的。
“真的不要了?”海生起身問道。
“真的,我親口問他們的,去晚了就被別人撿去了。”顧紅著急地說。
兩個女孩子顯然喜歡上了小模小樣,綠油油討人喜愛的小西瓜,當然她們是不會去摘的,這種事曆來是海生代勞。
“喂,誰跟我去?”他對朝陽和曉軍說。
“我不去。”曉軍懶洋洋地說。
海生放過了他,曉軍最近心情不好,眾所周知。即刻,他與朝陽一道,在小燕她倆帶領下,直奔瓜田。
到了地頭,果然已經有人翻騰找瓜呢,海生趕緊找沒人去的地塊下手,一會兒,上下四個口袋裝滿了逗人喜愛的小西瓜。正當他興高采烈想去找顧紅領取口頭表揚,二崗突然冒了出來,厲聲叫道:“都停下,把你們偷的西瓜交出來!”
一幫孩子哄得一下四散而走,隻剩下海生大模大樣地說:“不是偷的,是他們不要的。”
二崗一看,又是專和他作對的梁老三,氣就不打一處來。“撿的也不行,把西瓜交出來。”
“憑什麽給你?”海生不屑一顧地反問。
“這是農民伯伯不要的,為什麽不能摘。”顧紅和小燕站在遠處的田坡上幫海生說話。
“不能拿就是不能拿!”
二崗伸手就來抓海生,海生並沒有躲閃,心想這事自己沒錯,用不著怕。可二崗卻得寸進尺,一手扣著海生的衣領,另一隻手不由分說去掏海生的口袋。海生怎肯容他擺布,蹲下身,用身體將四個口袋捂得嚴嚴實實的。二崗見這招不行,就索性在口袋外麵使勁捏那些西瓜,一時間,西瓜綻破,汁水從口袋裏溢出,慘不能睹。
各位或許很難明白一個軍人為何如此粗野,14歲的海生就更不明白了。原來,這二崗就是去年冬天辛勤種紅薯的戰士之一,為紅薯失蹤的事,心裏早就憋了一口氣,今天正好有了發泄的機會。
看著西瓜從四個口袋裏滲出,海生心疼極了,拚命掙脫了二崗的手,掏出口袋裏的爛西瓜,統統砸向二崗,四個口袋裏的小西瓜全部扔完後,趁著二崗在抹臉上的瓜汁,順著田埂逃為上。打不過就逃,是海生一貫戰術,但是,今天的對手是大人,他逃不掉了。當他從一個兩米高的田埂上跳下時,二崗同時趕到了,他像一頭凶殘的野獸,一把就把海生按倒在泥土上,跟著就是一頓拳腳。此時高埂之下,一個人影也沒有,二崗胸中一口惡氣,盡情發泄出來,直到打累了才停下,被打趴在地上的梁老三,早已滿臉是血。二崗甩甩手,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半晌,鼻青臉腫的海生坐起來,他感覺有粘糊糊的東西從額頭流到麵頰上,伸手一摸,是血。這個逞強好鬥的大院子弟,從來沒有被打得這麽慘,等緩過氣來,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水溝邊洗了洗臉,頭也不回地向遠方走去。
他沒有回到集散地,而是直接走出了村子,走上了通向村外的大道上。
海生雖然不認得路,但他的腦子裏天生有個羅盤,方向感忒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一次一個人摸了七、八裏路,獨自回到家的光榮曆史。
那年他8歲,在衛崗小學上三年級。衛崗小學是專收幹部子弟的寄宿學校,一到星期六下午,南京各部隊大院都會用大客車來接自己大院的孩子,到了星期一早上,再一塊送來。有一個星期六上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班上的男生安排在足球場上踢球。這幫男孩子玩得興致勃勃,直到下課鈴響過五分鍾,才結束了比賽。等負責借球的海生去還球時,早已超過了時間。等得上火的年輕女教師不容分說,就罰他站木樁。海生此時一心想著趕緊地吃飯,早點趕到大客車的停車點,好給剛剛上一年級的小燕占個好座位。他沒有聽漂亮女老師的命令,轉身想走,女老師立即抓住他衣領不許他走,他掙紮之後依然脫不了身,抬腳就踢。照他的脾氣,有可能的話,還會張嘴就咬。這一腳踢過去可闖了禍,來了一群老師,硬生生把他拖進了緊閉室,直到下午2點,開車時間到了,才把他放出來。他拚命跑到停車點,自己大院的車子早已開走,失望之際,他看到另一個停車點上還有一輛大客車,硬著頭皮求司機叔叔,還好車上有一個同班同學幫他說話,才勉強讓他上了車,但是車是開往五台山方向的,離他家少說也有七、八裏路,中間大小馬路不知有多少,他下了車,也不願問人,隻憑依稀的記憶,居然摸到家。
十月人民公社可沒有七、八裏路那麽近,少說也有二、三十裏。心裏憋了一口氣的海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大道就往西邊去。他僅知道公社在南京的東麵,往西走就能回到市裏。他東拐西拐走了近3個小時,總算到了市郊結合部的邁皋橋鎮,這時的南京郊區很少有公交車,海生身上也沒有錢。他記得昨晚老媽給了他五分錢冷飲費,他在口袋裏翻了半天,才確定在剛才的西瓜大戰中,把硬幣和西瓜一塊當武器用了。他隻能忍著饑渴,逐街逐巷辨別回家的路。當他停留在一個十字路口時,發現大院的大客車遠遠地從另一條街駛來。車上的人似乎看到了他,將車停在馬路對麵,曲幹事等人從車上跳下,向他跑來,海生掉頭竄進了小巷子裏,東躲西藏就把找他的人甩掉了,然後又得意地出現在另一條馬路上。
原來,海生失蹤後,小燕找不到,就開始哭了。她和顧紅把經過告訴了曲幹事,大人們在當地搜尋了一小時後,隻好放棄,采取沿途搜索的辦法,這辦法終於在進城之前見效了,但也隻看見了梁老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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