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革開始後,全中國所有的學校,包括幼兒園都停課了。這恐怕是地球上有學校以來第一次。換句話說,全中國有兩億以上坐在教室裏的學生,讀書生涯突然被中斷, 除了一部分年齡稍大的成了文革的皎皎者 ---- 紅衛兵之外,大部分失學者或無所事事,混跡街頭,滋釁鬧事,或躲在屋簷下,虛渡大好時光。雖然他們的學業被停了,卻沒人能停止他們的興趣生長和蔓延。他們不斷地翻新玩的花樣,用來充實無聊的年華。女孩子們從跳繩、跳橡皮筋,跳格子,到跳樣板戲……,一路跳下去,就怕要跳樓了。男孩子玩的花頭幾乎是無窮無盡的,從打彈弓、鬥蟋蟀到造收音機,造滑輪車、造土槍、土炮……,估計休個十年學,他們能把世界重造一遍。
這年頭,城裏的孩子不僅被學校拋棄,連他們的父母都無力照看他們,因為父母們不是在幹革命,就是被革命了。孩子們更多的時候是處在一種自生自滅的狀態,就像春天裏的小樹,沒人修剪,就會瘋長。他們各憑自己的遺傳基因肆意成長,在不斷發育身體的同時,不斷膨脹自己的頭腦。沒人指導他們,也沒人惋惜他們,當他們自己懂得痛惜時,十年已經過去。也許一切並不晚,因為他們注定會有下一代,隻是他們自己呢?
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海生喜歡和小動物打交道,他侍候小動物的興趣和他獵殺小動物的興趣一樣大,至少超過了他對人的興趣,他在後院裏養了小雞、小鴨、小狗、小貓還有一大缸金魚,在三樓的屋頂上,還養了一群鴿子,海陸空三軍,一個都不少。雖然沒學上,日子一樣挺忙碌的。有一年春天,他弄了一些蠶卵來,放在兩個空的雪花膏盒子裏,自己一個,小燕一個,放在內衣裏捂著。結果,等到黑黑的小蠶寶寶們破籽而出,多得數都數不清。看著發愁的兄妹倆,劉延平也參與了養蠶業,她專門搭了一張雙人床,讓所有的蠶寶寶睡在上麵,所幸家門口就有一棵大桑樹,海生負責每天上樹采桑葉,當最高一個樹枝上的桑葉采完時,蠶結繭了,白花花的蠶繭結了兩籮筐。這時,小腳老阿姨出馬了,她居然會抽絲。許多年後,老媽的抽屜裏還放著當年蠶係繞成的線坨,但是,老阿姨已經不在了。
這天,海生正在三樓屋頂上給鴿子喂食,曉軍來了,扯著他那正在發育的山羊嗓子,在樓下喊他。
“什麽事啊?你個破鑼。”他騎在屋角的拱頂上,兩腳懸在空中問他。
“快走,大個他們在操場上和隔壁大院的人開戰了。”
“是嗎,你等著。”話音剛落地,剛才還在屋頂的海生,已經站在曉軍麵前,躍躍欲試地說:“走啊。”
兩個大院之間曾經有一場約戰,由於曉軍的哥哥紅軍等一批大孩子去當兵,就沒了下文。今天曉軍,大個幾個正在打藍球,大個的弟弟小個抹著眼淚來說,隔壁大院的孩子翻牆過來,搶他的足球,他不給,就動手打他,大個一見弟弟被欺負,當然嚥不下這口氣,再說,他也是個狠角色,身邊常常跟著幾個小囉囉,當即幾個人嚷嚷著要去揍那些混蛋。曉軍問小個對方有幾個人,小個告訴他,一個大的帶著幾個小的,曉軍一聽,覺得有便宜可占,摘下腰間的軍用皮帶,喲嗬一聲:走!一幫人就往操場趕。
曉軍和他的哥哥紅軍不一樣,屬於光說不練的一類,這也不怪他,有個胳膊粗到40公分的哥哥,誰還擔心別人敢動他身上一根汗毛。一幫人路過梁家的小院時,曉軍自告奮勇去叫上不怕死的海生,乘機脫離了隊伍。照他的估計,對方隻有一人,等他們趕去,戰爭也結束了。
沒想到他倆走到操場上一看,來犯之敵並非已經打翻在地。大個等十來個人正把一個人圍在中間,此人比海生高半頭,手上不停地揮舞著一把短柄工兵鏟,嘴裏還不停地吆喝:“來啊,來啊!”圍著他的人沒一個敢衝上去,工兵鏟雖不鋒利,一旦揮到腦袋上,小命照樣去了半條。
海生看了一會,走到包圍圈的邊上,雙手一抱,像是個看熱鬧的局外人,等那人轉到脊背朝他的時候,他突然啟動了,毫無生息地衝到那人背後,乘對方還沒轉身,一個掮背,就將他撂倒在地上,圍著的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就把那家夥給治服了。
當大家拳腳待候時,海生早已打道回府,伺候自己心愛的鴿子去了。這就是他的德性,沒興趣炫耀勝利,隻享受製勝的過程。當然,這些怪怪的念頭他現在都不懂,他隻是按自己懵懂的想法行事,這些想法都是筆直的不帶拐彎的,或許讓大人頭疼,讓自己吃虧,也或許成了別人的替死鬼,他從不在意。就像今天,最後的英雄成了大個,海生毫不在乎,能把那家夥撂倒,才是值得回味的,事後,曉軍告訴他,那家夥第二天拿了兩把菜刀翻牆過來,要找昨天偷襲他的人算賬,可他連對方的臉都沒看清,找誰算賬啊,嚷嚷了半天,走了。
時隔不久,任性不羈的海生,再一次被人們討厭的嘴巴和不屑的目光釘在了恥辱掛上。
事情的起因是在藍球場上,當時海生從對方一個比他高一頭的大孩子背後截走了藍球,被激怒的對方追上來想把球反搶回去,海生把球緊緊地抱在懷裏,拚搶中對方拉壞了海生的衣領,這下海生不幹了,也不管對方人高馬大,衝上去兩人就扭在了一起。這次他虧大了,交手後沒兩下就被對方按在地下痛打。之後,那個大塊頭又騎在他的身上得意地問,你服不服氣!海生被壓在下麵一聲不吭,對方以為他服了,鬆手放開他,他慢慢地爬起來,一貓腰抓起一塊早已看中的大磚頭,高舉著怒視對方。海生原本並沒想摔出去,隻是想,你若是再動手,我就用它砸你。對方見了不買賬,嘴裏不停地吆喝:你敢,你敢!到了這一刻不敢就是認輸,怒火中燒的梁老三,沒有什麽不敢的,狠狠地把半塊磚扔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對方腦門上,隨著一聲慘叫,對方捂住臉,鮮紅的血順著手指縫淌了下來,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海生更像個木樁,楞楞地站著,不知所措地看著瞬間由凶神惡煞變成嚎啕大哭的對方。稍後,打球的,看球的全跑了,嚎啕者也被攙著去了門診部,球場上隻剩下海生一人,沒有理他,也沒人敢理他。
像梁老三這類男孩子的任性,可真不是鬧著玩的,隻是這個年代裏,有幾個父母懂得心理治療呢。關鍵時候,還是梁老二聰明,在大別山時,看到老弟拿石頭,撒腿跑得比兔子還快,平腳板瞬間就變成了鐵腳板,否則,保不準那塊石頭就落在自己頭上。
雖然這是個文功武衛的年代,但大院孩子互相之間濺血還是第一次,闖了大禍的海生,獨自在球場上楞了好一會,見沒有大人來找自己算賬,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回走,同時心裏不停地重複:誰叫你撕壞了我的衣服,誰叫你撕壞……。唯獨不願重複:誰叫你把我壓在屁股下麵。
滬生出現在通向小院的那條專用車道上,後麵跟著小燕小小的身軀,他倆是聞訊跑來的。“你把人家的眼睛打瞎了?”滬生緊張兮兮地問。
總算有個人和他說話了,任何一種問話,在此時都是最好的安慰,一直弊著的淚水,終於從沾滿灰塵的臉上滑落。
“不知道,反正是他先動手,把我的衣領撕破了。”
站在他身邊的小燕,見到一慣勇敢的海生哭了,也跟著哭了起來,滬生才不管海生的眼淚,數落著他:“老媽馬上就要回來了,你還是想想怎麽和她說吧。”
“我怎麽和她說呢?”海生用乞求的眼神望著滬生。
“反正是瞞不住的,老媽一回來,你趕緊先認錯,千萬不要嘴硬。”
滬生是個說軟話的專家,不像海生,總是一根筋,不懂得討便宜。比如,這兩兄弟打架,語言挑釁的總是老二,激怒動手的卻是老三,打起來既打不過老二,還要被指責先動手,成為大人訓斥的對象。什麽叫吃小虧占大便宜,滬生早在國家主席打倒之前,就對他的名言爛熟於胸。
話說回來,闖了大禍的海生,按滬生的點撥,此刻正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上,候著老媽的出現,全然沒了下午在球場上凶狠的樣子,不認識的,一定以為這是那家的乖孩子呢。做好飯的老阿姨,幾次邁著小腳從邊門走出來,站在樓前的矮冬青旁,看看發呆的老三,又心疼地進去。老三雖然是家裏的調皮蛋,但也是幾個孩子中唯一會幫自己做事的,今天犯了這麽大的錯,她十分擔心劉同誌知道了又會打這可憐的孩子。
終於,院子裏響起了老媽那輛足夠老的自行車輪的滾動聲,接著,它馱著老媽出現在樹蔭下,再接著,車和人停在了家門口。往常,海生見老媽回來,會接過他的自行車,騎上去溜一圈,過過癮再回來,現在兒子一動不動地坐著,劉延平擔心地問:“你怎麽了?無精打采的。”
“我和別人打架了。”海生小聲嘟嚕著。
“又打架了!”剛才還一臉慈祥的劉延平頓時變了臉。“和誰打架,為什麽打架!”她重重地架好自行車,又重重地發出一串質問。
“是他先把我的衣領撕壞的。”老三把扯壞的衣領給老媽看。
這時,滬生、小燕、老阿姨都冒了出來,滬生直接奔主題,說:“他把人家的頭打破了。”
劉延平一聽,已經不是生氣,而是吃驚了。
“聽門診部的醫生說。縫了五針,眼睛瞎不瞎還不知道呢。”滬生並不是想告狀,他隻是覺得這麽重要的新聞,當然要由自己的嘴來發布。
此時的劉延平,滿腦子隻有眼睛瞎,縫針這些字,她渾身發抖地問:“你用什麽把人家打成這樣?”
“磚頭砸的。”
“磚頭砸的!”
前者說的吞吞吐吐,後者反問的咬牙切齒。
一旁的老阿姨戰戰兢兢地想打圓場,說:“劉同誌,飯菜都涼了,先進去吃吃飯吧。”
“行了,我們吃飯去,讓他一個人坐在這好好想想!”不準兒子吃飯也是一種懲罰,劉延平強忍著氣,恨恨地進了屋。
老阿姨走在最後一個,她還想拉老三進屋,海生甩開她的手,他不想回去討罵,何況老媽的意思很明白,不允許他吃飯。以他的脾氣,少吃一頓飯沒什麽了不起,厚著臉皮求一口飯吃,他永遠做不到。
天色越來越暗,聚起的晚風掠過,幾片驚惶的落葉飛到他的腳下,又四下散開了去,海生把身子縮在台階一角,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心,早已不再沉重,隻是空蕩蕩的,因為他已經沒有權力去決定剩下的事。這會,他空曠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自己跟著許老頭學了幾個月的武功,打起架怎麽一點派不上用場……。
耳邊又響起自行車聲,是小楊叔叔回來了。他順著聲音望去,果然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他麵前。“小三子,怎麽不去吃飯?”對方問。
“媽媽不許我進去吃飯。”不看重老阿姨憐憫的海生,卻希望得到小楊叔叔的同情。
小楊叔叔在他頭頂輕輕地按了一下,什麽也沒說,進了樓裏。不一會,他走出來說,“小三子,你媽媽同意你進去吃飯了。”
坐下吃飯的時候,他才聽小楊叔叔告訴他,對方的眼睛並沒有受傷,隻是眉骨外的皮肉被砸開了一條裂口,縫了五針。“記住這個教訓吧,多危險,差一點就把人家的眼睛打瞎了。”
小楊也不知道如何能讓眼前這半大小子不再捅簍子。其實,海生這類脾氣的半大小子一旦到了青春期,最容易惹事生非,並常常把事情弄得一發不可拾的地步。指望他們自己控製自己,就跟幻想苦瓜藤上結出甜瓜一般。本來還有一個學校可以馴化他們,現在學校沒了,中國父母對青春期教育的知識又幾乎等於零,在革命代替一切的年代,革命解決不了的問題,父母也束手無策。於是,海生注定隻能揹著這種缺陷一同長大。
吃完飯,他坐在老媽自行車後座上,去向受害者道歉。一路上,騎車的老媽一聲不吭,後麵的海生更是不敢出聲,一個人暗想:老媽今天為什麽沒有打他。
各位說說,都這個份上了,趕緊想想怎麽做檢查吧,他偏偏還惦記著為什麽不揍他。
從對方家裏出來,海生全然忘記自己是如何道歉的,他隻記住了一個偉大的發現,對方的老媽,居然也是一個小腳老太。這太稀罕了,幹部家屬是小腳老太,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坐在那時越看越想笑,又不敢笑出聲來,隻好用手把兩個嘴唇捏住。誰家有這樣的孩子,真要活活被氣死。
從下班回家到現在,劉延平一直憋著一肚子火,幾次想要教訓這個惹事生非的兒子,都忍住了沒下手。自從上次海生離家出走,劉延平就意識到這孩子長大了,不能再打了。可是她和梁袤書都沒時間來管教孩子,尤其是學校停課後,這些精力過盛的孩子,少了個可以發泄精力的地方,每天闖蕩在外,三天兩頭招惹是非,絲毫不體諒做父母的心情。最氣人的是,時不時她會被大院裏的人畢恭畢敬地通知,你兒子又做了什麽壞事。誰能忍受這種奚落,但是在馬列主義和中外成熟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裏,找不到丁點教育孩子的指南,習慣了大步流星幹革命的職業女性,怎麽可能去做細致入微引導孩子的鎖事。所有細致入微的教育方式早已貼上資產階級標簽,被打入了冷宮。
自五十年代開始,當年和男人們一塊打江山的女人們,陸陸續續選擇了留在家侍候丈夫和孩子。這些人中,許多人來自窮鄉僻壤,那有足夠的文化來參加新中國的建設和管理,如今丈夫都是身居要職的“高幹”,她們樂得在家做“首長夫人”。然而,劉延平從沒想過要做這樣的女人,她是北平城裏長大的女孩,日本人來了後,跑去晉察冀邊區參加了八路軍。解放後,她脫下軍裝走進大學,上完學後又分到省級機關,走得是職業女性的道路,和那些熱衷做首長夫人的她們,就此分道揚鑣。但是,在這個大院裏,她們是大多數,風也好,浪也罷,總是操縱在她們手裏。所以,劉延平這個“首長夫人”隻能低調客氣,在這種環境下裏,涵養就是傲慢,知識更是刺眼的器物。就說今晚,她必須在第一時間趕去向那位“小腳夫人”道歉,去承認不好好的管教孩子的過錯,否則,明天這個大院,不定會掀起什麽風浪呢。更何況,眼下是文革,是視權力為糞土,也是糞土想奪權的年代。
她一言不發地帶著老三回到家後,召集了滬生、小燕、小楊和老阿姨所有的家庭成員宣布:一個月內,海生不能下樓!並特別關照老阿姨,不準偷偷放他出去。
(四)
一個月的禁閉,隻把海生的腿拴住了三天。第四天,看守者滬生自己鎖了樓梯門,出去玩了,海生當仁不讓地從他的“秘密通道”出去了。這個“秘密通道”就在二樓的陽台上,那兒有個用粗大的毛竹搭建的涼棚架,順著毛竹,他“哧溜”就到了地上,揚長而去。按他的小腦袋的想法,隻要趕在老媽回來之前爬上樓,就萬事大吉了,可是,他常常被執法者滬生抓到,這種時候,他隻有一條路,和老二談判,任憑他榨幹身上有價值的東西,換取他不向老媽“二報”的許諾。看來,妥協這門功夫,是不教自會的。
有一天他翻上陽台,進到家裏,意外看到滬生用起子把老媽放點心、餅幹等食物的櫥櫃掛鎖的鉸鏈給下了,正大把大把往口袋裏放各種好吃的。這下,輪到海生做貓了,把他抓個正著,滬生隻好把口袋裏的東西分給他一半,另外答應海生的要求,每天放他出去半天,這才封住了他的口。其實,海生早在津生的示範下,學會用起子開櫥櫃偷東西吃了,隻是沒想到滬生也會這一手。
終結海生禁閉的是老爸。
剛把上海鐵路局爛攤子收拾好的梁袤書,突然又被許世友急召回家,叫他負責南京長江大橋的建設。當上江蘇省革命委員會主任的許世友,在北京拍了胸脯,保證長江大橋在黨的“九大”前通車。這是個能引起世界注目的禮物,許和尚豈能不知。所以,梁袤書再次成為他手上的法寶。老頭子擺了一桌子酒菜,把梁袤書召回來,邊灌酒邊下軍令,三下五除二,既搞定了任務,也搞定了酒。當晚,梁袤書回到家,人已經是東倒西歪,滿口酒氣地對海生說:“李秘書,王幹事,小徐,還有大郭都叫你去玩呢。”
海生高興地跳了起來,轉身向劉延平,:“媽媽,我可以去嗎?”
“行啊,去吧。”劉延平今晚也格外爽快,梁袤書從上海回來,令她心情好了許多,再說,兒子去那兒,總比在外麵瞎混要好。
周末總算盼來了,海生像個追風少年,騎著自行車。一口氣蹬上了鼓樓廣場,再迎著初夏的涼風,直衝而下,出了中山門,沿著前湖直奔中山陵8號。
中山陵8號,比鄰明孝陵,建於1948年,是民國太子孫科的寓所,又稱延暉館,未曾想才蓋好,王朝傾覆,山河易幟,孫科逃到了台灣,此處成了人民的財產,1967年,許世友在薩家灣的家被紅衛兵抄了後,便入住了中山陵8號,從此它就成了許宅的別稱。8號主樓為兩層西式洋房,麵積1000多平方米,庭院麵積有3公頃,園內種滿各種植物,更有一池碧波,攜小橋亭榭,與主樓相互輝映。
海生興奮地敲開8號的大門,院裏所見每張麵孔,皆是昔日大別山避難的戰友,小三子的出現,著實令他們開心,紛紛圍著他問長問短。最開心的還是海生自己,在大院,所有的大人都懶得理他,在這兒,他享受到了大人的禮遇,每個人都來和他說說笑笑。吃晚飯時,他就拿個大碗,跟在警衛排戰士身後去打飯,睡覺時就睡在大郭叔叔身邊,半夜裏,大郭叔叔起來站崗,他也跟在後麵,儼然像個士兵。
第二天下午,駕駛員小夏叔叔得到準確的情報,老頭子要去打獵,幾個大人商量好,讓小三子預先在前院玩耍,等老頭子一出來,李秘書順便就告訴首長:小三子來了。果然如眾人所料許老頭見了他,頓時一笑:“小三子,走,跟我打獵去。”
如此一來,眾人的計劃就成功了,最開心的當然是海生,在他十四歲的年級裏,還有什麽比打獵更開心的呢。當然,獵人是輪不到海生的,他隻是扮演一個槍響之後,衝下去撿獵物的角色,就這個角色有多少人想搶還搶不到呢。
最刺激的是初冬的時候,去長江上打野鴨子。一撥人坐著軍隊的巡邏艇,開到野鴨子棲身處,那裏有成千上萬隻野鴨子,黑壓壓的一大片,隨著江水的起伏,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地飄浮著,令獵殺者的欲望脹滿了心頭。前甲板上,許老頭居中,直接把獵槍架在護欄上,左邊是李秘書,右邊是王幹事,當船慢慢駛進射程範圍,隻聽老頭子一聲喊:“打!”三槍齊射,受驚的鴨群展翅欲飛之際,槍聲跟著再響,兩排槍聲之後,江麵上到處是浮屍,海生和戰士們的任務就是把打死的或半死不活的鴨子,一隻隻打撈上來。待到夕陽斜照,他們才滿載而歸。回家的路上,老頭子總讓小車停在靠近大院的某個路段上,開心地說:“小三子,帶兩隻鴨子給你爸爸。”每逢這一天,海生總是挺著胸脯,一手一隻鴨,得意地從大門口堂皇而入,一路上招來無數羨慕的目光,令他好不驕傲。
去8號的日子,成為海生生活中的另一條軌線,他渴望著下個周末的到來,去那裏和大人們在一起,感受許多新奇而誘人的事物。說來也奇怪,他一走進這個世界,就不再是“小惡人”,自然就變成了一個規規矩矩的懂事的孩子。不久,一次不期而遇,更令他終身難忘。
這天,他正跟著警衛們巡邏到池塘邊的亭子裏,王幹事忽然出現在小路上,他看到海生也在,吃了一驚,說:“小三子,你怎麽在這?”
看到王幹事,海生欣喜地說:“王叔叔好,我昨天就來了。”
“算了,來不及了。”王幹事做了個決定,他先吩咐警衛們:“你們立即回去集合,準備一級警衛,有重要首長要來。”說罷,他再回頭對海生嚴肅的說:“馬上有個北京的首長要來,你立即去警衛排的屋裏呆著,不通知你不準出來,聽到嗎?”
“聽到了!”海生把小胸脯一挺,像個戰士似的回答。
警衛排宿舍在大門右側的一排平房裏,就著窗戶,能掃視大門和主樓之間任何來往車輛和人。海生剛躲進去,就從窗戶縫裏看到許多小車駛了進來,李秘書把車上下來的人一一迎進了主樓裏。最後,一輛寬大的紅旗牌轎車在前後兩輛車的保駕下駛了進來。他極力想看清從車上下來看人是誰,結果,眼睛都瞅酸了,也隻看見一個背影在許老頭等人的簇擁下進了主樓。正當失望之際,又看見大郭叔叔等人在主樓前的台階下鋪起了地毯,隨後又搬出兩把椅子,椅子的對麵又架起了照相機,見了這些,剛剛有些泄氣的海生又來勁了。果真,一會兒許伯伯陪著那位北京來的首長走了出來,後麵跟了一群高級別的將領。待兩人並肩坐下,海生的心跳一下加快了,他認出那人是誰了,他是全中國七億人每天要祝他身體健康的林副主席。初冬的陽光,緩緩地落在他安詳的臉上,看不到一點他當年叱吒戰場的霸氣。此刻,許伯伯和他並肩坐著,後麵的將領一批一批走上前來向他敬禮,握手後站在兩人身後,輪番拍照。其中有海生見過的,更多的沒見過。突然,他看到了老爸,也是畢恭畢敬地敬禮,握手,站在兩人身後。
那晚,先行到家的海生,心裏藏著個大秘密等著老爸回來,老爸微醺著到家後,什麽都沒說,獨自上床睡覺去了。海生記得離開8號時,王幹事告誡他,今天看到的不能說出去,所以也不敢在別人麵前提一個字。過了幾天,他發現老爸巨大的照像薄裏,悄悄地多了一張他和林彪、許世友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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