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君子》 5

第二章:《外麵下大雨》

(一)

   1949年後,“大院”這個地方(軍隊大院,地方大院),成了中國最有當代特色的產物。當人們去尋找當代中國政治,文化根源時,你會發現,大院是你無法繞過的城堡。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如果你想鯉魚跳龍門,在官場裏嶄露頭角,或者你天生麗質,想釣個“金龜婿”回來,“大院”就是你不得不進出的地方。

   對有幸生活在大院裏的人來說, 這裏所有的生活元素,都與當時的政治氣息糾纏在一起。

   尤其是軍隊大院,作為軍事化的殘留物,它順理成章地被並入共產主義圈養模式。它的封閉,密集和同業的特性,使它具備了一個“子宮”的功能,並誕生出怪異的“大院文化”和“大院人”。它囊括了特定的大院政治,大院語言等等,甚至還有特殊的大院肢體動作,比如,在大院比馬路還多的南京,你很容易從走路的姿態上,判斷出誰是大院的孩子。當然,大院的神秘,成了新當權者們炫耀自己身分的重要方式,它的特權使它在諸多方麵能獨立社會之外,就算是公安,要想從軍隊大院帶走他們認定要帶的人,也絕非容易。

   同業高度集中的大院,最合適流言菲語的傳播,一方麵是封閉造成信息渠道的阻塞,另一方麵,工作生活在同一個區域,凡是夠得上津津樂道的雞零狗碎的事,往往憑幾個人的碎嘴,就能以幾何級數向所有的角落迅速擴散。再者,大院絕對是官場政治的滋生地。想像一下:夜幕下,小人們隻需抬腳走一圈,獻媚、拍馬屁、跑官、打小報告就都完成了。另一邊呢,那些深惡苛且行為的君子們,兩眼卻是瞅得明白。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如今下作的人成天在眼皮底下轉悠,君子們焉能不煩。心煩就要表達出來,於是,溜臾拍馬者身後,少不了無數的唾沫星子。不過這些唾沫星子總擋不住攀登權力的腳步,到頭來,反倒是小人坦蕩蕩,君子悲戚戚。

   當然政治三眜,梁老三再長十歲也不一定能懂,但是他的小腦袋裏曾經有個很接近政治的發現:外麵的社會,人們會問孩子,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而在大院裏,人們問他:你怕爸爸,還是怕媽媽?海生的家就座落在一個大院裏。這個大院在1949年以前叫“國民黨中央黨部”。再早一些,1910年,大院裏那幢標誌性的大鍾樓剛落成時,被稱為江蘇省谘詢局大廈。這座大廈可算是中國近代史上最著名的建築之一,是當時著名的實業家張騫完全按西方議會大廈的模式籌資建造。整個建築氣勢宏大,威嚴莊重。它一生最光彩的時期是辛亥革命後,1911年12月10日,全國17省在此共同決定建立臨時中央政府,並於12月29日推薦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宣布改國號為中華民國,從此,這幢大廈和院落,就與中華民國史綁在了一起。奉安大典孫中山的遺體停樞於此,舉行公祭,大漢奸汪精衛,也是在這兒吃得槍子。

   大概是曆史的光環效應,使大院在那些戰亂的年代裏沒有受到損壞。到了海生父輩遷進大院時,這兒已經成了綠蔭環抱,曲徑通幽的大花園。高大的梧桐樹覆蓋了整個院落,道路兩側盡是修剪整齊的冬青,主樓的前方,有兩個巨大的車行環島,這兒是海生和小夥伴玩遊戲,學騎自行車的地方,每個環島的中央各有一棵百年樹齡的雪鬆,每棵雪鬆都長著許多粗大的枝杈,平展著,像是無數個巨臂,一直排列到了頂端。它們自然就成了孩子們上竄下跳的階梯,高興的時候,甚至可以在上麵攤開書本做作業。在主樓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個修築雅致的池塘環待,這兩汪碧水,令大院的景致最終完美無缺。

   在大院東麵的一角,另有一個小院。幾幢別樣的洋房散落在小院的綠蔭叢中,看上去隱蔽又安靜。梁袤書和另外兩個大院首長,顧鬆林副司令,田振明副政委住這個院內。海生的小腦袋裏清楚地記得,剛從上海搬來時,這個院子還有一個自己的門牌號碼,號碼的銘牌就釘在自家院子的後門上,叫“塘灣12號。”因為那個“號”字是個繁體字,這個門牌就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底。那時,後門外麵有一條荒廢的馬路橫過,6、7歲大的老三常常會望著它,做一些無聊的猜想:它通向哪裏?為什麽荒廢?再後來雜草越長越多,直至完全覆蓋了它,路就徹底消失了。

   海生的家,是幢三層英式小樓,紅瓦青,錯落的屋頂,雖算不上豪華,自有一番樸實恬靜的畫意。房子正麵,有寬大的門廊,中間是雙開的正門,門廊的平頂便是二樓的陽台,陽台四周由鏤空的小圓柱隔成,很是好看。房子朝南的一側,還有一個落地大陽台與一樓的客廳連接,供賓主在此享受午後的陽光,在主樓的周圍,散落小巧的警務室和車庫。主樓上下三層,有十來間房子,大人不在時,海生常常會得意地帶著小朋友到家裏來玩“躲摸摸”,好大一個家會被這幫孩子弄得烏煙瘴氣,等到老阿姨在廚房裏聽到動靜,搖晃著一雙小腳上得樓來,海生早已帶著小夥伴從二樓陽台遁去。

    剛坐著飛機從大人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天地,海生急著要把心裏的得意向小夥伴們顯示。進了家門後,他的屁股來不及和沙發親熱,趁老阿姨一轉身,他就竄到後院,爬上圍牆,在牆上一溜小跑,直奔大操場。那兒是大院孩子玩耍的集散地,隻要陽光明媚,總能在那兒找到玩伴。

   在操場的邊上,他看到顧家姐妹和田家千金坐在青草地上,摘了許多長長的馬尾巴草,配上各種顏色的小花,編成一個個花環戴在頭上。她們看見突然從圍牆上跳下來的海生,試圖叫他停下,海生衝她們笑笑,也不搭話,就往操場中央跑去,急得顧家的姐姐顧青衝著他的後腦勺喊:“小燕回來了嗎?”

    顧家和田家這幾個女孩,和他住在一個小院裏,私下玩得很好,但是此刻,操場正中央有一幫男孩在踢球,他若停下來和她們說話,等一下必會被踢球的男孩們盡情的挖苦,於是,他頭也沒回地答道:“沒有。”飛快地消失在踢球的人群裏。

   正在踢球的田家三公子朝陽,一看到他出現,就使勁喊道:“嗨,7號,你終於出現了,快到我們這一邊。”

   海生和朝陽自衛崗小學起就是同班同學,衛崗小學解散後,又一同進了家門口的學校上學,兩人又同是學校足球隊的,一個是7號,一個是4號。在學校裏,兩人不叫名字,隻叫號,以顯示與眾不同的關係。聽到4號的呼喚,海生二話沒說,換下一個年級小的就衝了上去。

    當年的衛崗小學,與杭州的西湖小學,北京的八一小學等,都是顯赫一時的幹部子弟學校。雖然衛崗小學從建校到解散不到十年,南京的軍隊高幹家庭的孩子,幾乎都在它的教室裏念過書。梁家的四個孩子,挨個進了衛崗小學,等小燕進去讀一年級時,津生已經畢業了。朝陽的哥哥、姐姐加上他也都是這個中山門外世外桃源裏的讀書郎。

   衛崗的男孩們,有個與眾不同的標誌,鮮有不會踢球的。校園裏僅足球場就有好幾個,這在其他學校是無法可比的。唯一例外的是梁滬生,平腳板,鴨子步,永遠攆不上球,叫他如何踢球。論讀書,大院裏的孩子算不上尖子,但是論踢球,倒是一點不含糊,就拿許老頭的小兒子來說,他比津生高一年級,等到津生畢業,他還沒畢業,可一上場踢球,還真乃父本色。

   踢完了球,一群小夥伴方才把海生圍住,問他為何失蹤了這麽久?

 “我去你家找你幾次,你都不在,隻剩下一個老阿姨看門,連我爸都不知道你們家的動向。”說話的叫羅曉軍,和海生、朝陽一般大,他爸爸是大院的政治部主任。

   海生不無得意的說:“我爸爸怕我們到外麵去參加武鬥,帶我們去了大別山。”

 “大別山好玩嗎?”朝陽一邊甩著頭上的汗珠,一邊羨慕地問。

 “好玩,知道嗎?我們和許世友住在一起,天天跟他練拳耍刀。”海生恨不得把這幾個月的事,一咕腦兒都拿出來吹噓一番。

   曉軍的老爸參加到地方上支左的工作,所以他有板有眼地說:“聽說許世友被定性為反動軍閥、土匪,已經被打倒了,你們家怎麽還敢和他在一起。”

 “那是小道消息。就在今天上午,他坐飛機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了。”

  “不可能,他現在是‘許大馬棒了’,怎麽可能讓他上天安門。”朝陽力挺曉軍的說法。

 “小狗騙你們,我今天和他坐一架直升飛機從大別山飛到合肥,然後他從合肥坐另一架飛機去了北京。”海生如此一說,小夥伴們才有了幾分相信。

    外號叫“大個”的,一直惦記著他吹噓的功夫,說:“先別吹,把你學的功夫露一手給我們看看。”

   朝陽更絕,立即找來一根破拖把棍:“是騾子是馬,出來溜溜。”

海生當仁不讓,從頭到尾把許老頭的棍術十八式演示了一遍。當下有幾個心急地就找來樹棒之類讓他現教現賣。大個還是不服氣,說:“你擺的是花架子,真打起來肯定不管用。”

   海生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當初一看到別人耍起來虎虎生威,自己就愛得要死,聽大個如此一說,不敢稱能,答道:“我可沒試過。”

   朝陽立即說:“要不你倆試試?”

   大個才不會上他的當,反擊道:“你小子就喜歡挑撥,有本事你來啊。”

   一說到打架,曉軍突然想起來說:“對了,你回來正好。前兩天我們院和隔壁大院的孩子交換了戰書,正好你回來了,到時候打架就看你的了。”

   海生瞪大了眼睛問:“下什麽戰書?”

   在這個烽火連天的年代,為了顯示自己是真正的革命派,兩派武鬥之前往往會互下戰書,根正苗紅的大院子弟,在和別人動手之前,當然也不能丟份。曉軍和朝陽一人一句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了海生聽。

   不久前的一天,輪到我們院的人在軍人俱樂部的遊泳池遊泳,隔壁大院的正好在我們前麵遊,到時間了他們就是不起來,害得我們少遊了15分鍾。結果兩邊的人在更衣室門口吵了起來,差點動手,被管遊泳池的當兵的拉開了,紅軍當時給他們下了戰書,要找時間練一練。

   紅軍是曉軍的大哥,比津生還要大一歲,是大院孩子公認的頭,胳膊有40公分粗,練過拳擊和摔跤,周圍幾條街沒有不知道他的。大院裏有人在外麵被欺負了,都由他出麵擺平。在沒遇到大郭叔叔之前,海生最是佩服他,學他的樣用舊石磨做成杠鈴天天練膀子。整個大院比海生大的男孩子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但真能打架的沒幾個。梁老三算一個,他不是不要命,而是經不起別人慫恿,生怕別人說他膽小。

 

(二)

   十月一日,許世友果真出現在天安門上,一夜之間他又成了革命路線的代表。這件事對海生的直接影響是,老爸帶著滬生從大別山回來了,第二天,老媽、小燕和警衛員小楊叔叔也從湯山回來了。為慶祝一家人團聚,當天晚上,老媽和老阿姨弄了一桌子好吃的,美得兄妹三人嘴都合不攏,連很少在家喝酒的梁袤書,也破例開了一瓶茅台,並允許兄弟倆就著他的杯子一人抿一口。劉延平才拿起筷子,又想起了遠在異地當兵的老大津生,放下筷子說:“津生在,全家人都到齊了。”

   正說著,有人敲響了大門。海生第一個聽到,拔腿就去開門。他天生就是那種一有風吹草動,立刻會豎起耳朵的精靈。他跑的同時,還能聽到老媽在背後嘀咕:“前腳到家,後腳就有人找上門來了。”老爸沒作聲隻是嘿嘿一笑,飛快地把碗裏最後一點飯扒進嘴裏。

   前麵說了,大院有其獨特的官場文化,有人喜歡走家串戶,有人喜歡指指點點,這走家串戶的既然已經走開了,誰還在乎背後有人說,索性厚著臉皮走下去。那些背後挖苦嘲笑的,何曾不想走動走動,隻是自己把話說死了,想走,這臉卻沒地方擱了。

   更多的人,本來不想靠“走”走出什麽好處,隻想去看看老首長,老戰友,敘個友情,但是,被前麵兩種人弄得左右為難,隻好呆在家裏,所謂“足不出戶,禍不當頭”。因此,許多一輩子呆在大院裏的人,把他丟到大院外,就像個傻子。

   在下屬的眼裏,一般把領導分成好說話的和不好說話的兩種。那些不好說話的領導,也盡量避著下屬,不住在大院裏,而是在頤和路一帶花園洋房裏住著,留在大院不搬出去的,多半是好說話的領導。梁袤書就是這一類,盡管他也有嚴厲的時候,但是心軟,也不擺架子,沒事絕不會板著麵孔示人。所以下屬也喜歡往他這跑。

   大院這些無聊的事說的差不多了,還是讓我們看看誰在外麵敲門吧。

   海生開門一看,不是老媽擔心的那種人,而是朝陽的爸爸,是他希望看到的長輩,親熱地叫了聲:“田叔叔好。”回答他的是一隻大手落在頭上,以及連續地:“好、好。”

   田振明跨進大門,衝著飯廳裏麵的人就亮開嗓子道:“老梁,吃什麽好東西,在馬路上就能聞到香味。”

   隔著飯廳的門,梁袤書雙手一拍說:“我的大政委,快過來喝一杯。”劉延平也滿臉笑容地說:“田政委,坐下來隨便吃一點。”

   田振明忙不迭地搖手說:“不吃,不吃,聽說老梁回來了,過來看看。”

 “那好,我們上樓。”梁袤書趕忙離開座位,拉著田振明,兩人笑著上了樓。

   飯廳裏,老二、老三一看老爸走了,馬上原形畢露,飛快地往嘴裏,碗裏夾好吃的。才鬆了口氣的劉延平見狀,急忙嚷著:“沒人和你們搶,都是豬!”

   海生做了個鬼臉,一臉得意地說:“他們肯定去說許世友了。”

 “你懂什麽?劉延平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田振明今天來,不僅僅是禮節性地看望,另有一個重要原因,梁袤書是從大別山回來的。三個多月前,梁袤書突然去大別山時,大院裏的頭頭隻有一個周司令員知道原委,連田振明,顧鬆林這些副職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慢慢才得到風聲,梁袤書在大別山陪許司令。在那個風口浪尖的夏天,很多人背後推測梁袤書這個洋拐杖,這次要變成許老頭的殉葬品了。如今,許老頭在天安門城樓一露麵,梁袤書保許有功,一下又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他還沒回到大院,就有不少人在打探,連海生也被“走動”過。

那是他回到大院第二天,曉軍來找他,約他去他家玩。海生聽了又驚又寵,因為羅家曆來家規很嚴,不允許子女把外人帶到家裏來。盡管曉軍的父親羅晨和梁中書關係不錯,曉軍從沒把海生帶回家,海生也自知名聲不好,生怕進了羅家被曉軍的老媽趕出來。因此,兩人到了羅家門前,海生還在問:“你媽不會怪我吧?”曉軍拉著他邊往裏走邊說:“是我爸要問你一些事。”海生被推到羅叔叔麵前時,還在戰戰兢兢。羅叔叔一看他來了,丟開手上的文件,從桌上的糖盒裏抓了一把糖給他,笑瞇瞇地問:“小三子,聽說你和許司令坐同一架飛機離開大別山,你能確定許司令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嗎?”海生不假思索地告訴他,自己在合肥機場看見許伯伯上了北京來接他的專機,還看見飛機起飛了。

原來,羅晨此時正在南京市參加“支左”工作,此時的南京“保許”還是“反許”是關乎革命與反革命的生死之爭,如果許世友被北京打倒,“保許”的一派就成了反革命,反革命的下場就是被批鬥,遊街,抄家,關進大牢。而誰又知道許世友倒還是不倒,連劉少奇都倒了。夾在兩派中間天天被逼著表態的羅晨,聽到小兒子說起梁老三從大別山回來,就急著把他找來問個明白。

   田家和梁家相距幾十米,田振明當然第一個到,在以後的幾天裏,梁家的門檻幾乎都被踩爛了。

   往梁家走動的人中,還有一些是想通過梁袤書找劉延平的,這也是劉延平最怕的一種人。這個時代,許多大院工作的軍官,都過著夫妻分居兩地的生活,而南京又是一個很不錯的省城,能將自己的家屬遷進南京,是軍官們的夢想。劉延平正好在省委組織部幹部調動部門工作。因此,這梁家的樓梯,每天晚上響多少回都不見怪,不響,才是意外。

   然而,劉延平難得也有請大院裏的人來做客的時候,而且請的還是海生的好朋友。幾個月後一個寒冷的冬日,午後,天空突然飄起了大雪,不一會,雪就要覆蓋了屋頂,樹梢和肮髒的地麵。無處不在的白色,仿佛讓活在混亂時代的人,觸摸到了世界另一極。晚飯後,家裏來了個年輕的阿姨,別看海生成天瘋瘋顛顛,每一個人進門,他都少不了在心裏把對方掃描一遍。憑著對她進門時匆匆一瞥,海生覺得這個阿姨人不錯,長得不錯,待人也不錯,文靜大方,讓人有親近感。

   正當他瞎琢磨時,老媽例外地把他叫了過去。他進了客廳,向年輕的阿姨表演了一番禮儀後,老媽對他說:“去,把林誌航叔叔找來。”海生一聽,高興地領了軍令出門。

   林叔叔住在大院的單身宿舍,離海生家並不遠,他深一腳,淺一腳從雪地裏衝過去,卻撲了個空。他又跑到林叔叔上班的地方,那裏黑燈瞎火。無奈之下,他隻好退守宿舍門前,來個守株待兔。不一會,落在身上的雪濕了棉衣,腳下化開的雪水浸濕了球鞋,海生卻不敢走開,林叔叔是他在大院裏最好的大朋友,看媽媽的表情,八成是給林叔叔介紹對象呢。他一邊跺著腳,一邊伸頭四處張望,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林叔叔還沒出現,他實在熬不住了,溜回家一看,年輕的阿姨還坐在那呢。老媽看見他露了半張臉,知道還沒找到人,立即過來對他說,再去看看,這個阿姨是媽媽給你林叔叔找的對象。

   海生一看老媽今晚如此倚重自己,二話不說,穿上快要凍住的球鞋,回到雪地裏繼續等待。就在他被凍得在雪地裏不停地練彈跳時,數百米外出現了一個身影,一看那走路的姿勢,海生就知道自己等的人來了。他像個獵人一樣,按捺著千辛萬苦後的興奮,等到那人一步一步走到麵前,發抖地叫道:“林叔叔。”

   正在雪地裏小心蹚著步子的林誌航怎麽也想不到海生會竄出來,驚訝的問:“小三子,這麽晚了,你在這幹什麽?”

 “我媽媽讓我等你。”海生如釋重負地把在心裏憋了幾個小時的話吐了出來。

 “是嗎?那趕快走吧。”兩人並肩走了幾步,林誌航發現海生身上濕漉漉的,問他:“你一直在等我?”

  “是的,我七點多一點就來了。”海生在他身邊一蹦一跳的地回答。

   林誌航一看表,還有10分鍾11點,驚愕地問:“你站在這快4個小時?”

 “對呀,我怕站在你家門口,萬一你走過,去了其他地方怎麽辦。站在這,我可以看到所有路過的人。”海生很得意地把自己想出來的聰明法子告訴他。

   林誌航聽了,不知說什麽是好,他無法用成人方式向一個孩子表示感謝,隻能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埋怨地說:“你看你,衣服全濕了,凍出病來了怎麽辦?”

   第二天,海生還念念不忘去問林誌航:“你們後來怎麽樣了?”

   林誌航告訴他,兩人一起壓馬路,從大院一直走到下關碼頭的江邊,回來已是半夜兩點多了。

   在海生的小腦袋瓜裏,半夜兩點不睡覺是件很刺激的事,他興奮地通報老媽:林叔叔和那個阿姨,壓馬路壓到半夜兩點。他很想知道再後來的怎麽樣,但是,元旦之前,林叔叔突然和老爸去了上海。

   1967年冬天,上海的造反派製造了震驚全國的“安亭事件,”致使上海到北京的鐵路全線癱患。京滬線是全國的經濟命脈,它的癱患直接震動了中南海,許世友根據周恩來的指示,火線命令自己的心腹梁袤書擔任上海鐵路局軍管會主任,確保京滬線暢道無阻。海生記得很清楚,老爸是在一個北風呼嘯的晚上,帶著林叔叔,匆匆驅車去了上海。那件事也就斷了線了。

   開春後的一天,大院的象征建築,那幢曾經名遐中國的大廈裏,突然出現了許多大字報,張貼者是大院屬下的軍工企業造反派,大院裏凡夠得上首長級別的人人榜上有名。大院裏的聞訊全跑去看熱鬧,這種事哪能少了海生和朝陽,兩人才走到大樓前,就被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嚇住了。

   這幢大樓,是中國最早的西洋議會建築,主樓的正麵采用西洋宮廷式建築造型,長約100米,雖隻有上下兩層,卻有十幾米高,淡黃色的外牆堅固中透著幾分優雅,寬大的朱紅窗戶,配上大跨度的弧形窗框,凸顯整個建築的美感。主樓的正門采用巨柱式的敞廊,兩側有弧形的車道像橋一般優美地彎入門廳。主樓的中央高聳著巨大的鍾塔樓,撐起了整個建築莊嚴恢宏的氣勢。

   此刻,門廳的巨柱和兩扇三米高的大門,皆被巨幅標語糊得嚴嚴實實。整個門廊仿佛穿了件紙衣,歪歪斜斜地矗在那,感覺隨時會倒下來。

   兩個老三穿過人群,走進主樓,很快就找到了彼此老爸的名字。梁袤書的名字後麵冠以“反動學術權威”,“臭老九”的名號,而田振清卻成了“大軍閥”、“大漢奸”,相比之下,海生覺得自己老爸的頭銜比朝陽老爸的要好聽。

   他滿臉壞笑地問朝陽:“田振清同誌怎麽就成了大漢奸了呢?”

 “去你的,你爸才是漢奸呢。那是他在抗戰時,化裝成一個大夫,混到一個偽軍的團裏策反,結果沒成功,還差一點被幹掉,這算什麽漢奸。”朝陽氣不過地說。

 “原來真有其事,怨不得老聽我爸喊你爸蒙古大夫。”

 “那又怎麽樣,我爸還喊你爸‘地主老財’呢。每年春節,我爸爸見了你爸都說給地主拜年。”

   兩人一邊拌嘴,一邊沿著主樓的回廊津津有味尋找那些“揭老底”大字報。沒幾,朝陽像發現了新大陸,對著海生嚷嚷:“原來曉軍的老爸和顧青的老爸都是富農出生啊。”海生聽了暗想,富農比地主小一級,還是自己老爸厲害。他的小腦袋裏對“反動學術權威”,“大地主”這些詞兒都不感冒。這時朝陽又衝著說:“快看這兒,說大個的老爸立場不穩娶了個資本家的女兒。”海生早聽說大個的老媽是資本家的的女兒,卻從來沒想過這叫“立場不穩”,隻覺得這個阿姨挺會打扮的。

   兩人出了主樓,外麵正是陽光明媚,春意融融,牆邊一排夾竹桃樹叢中,有幾隻鳥兒在開心地歌唱。海生不無擔憂地問朝陽:“你說,造反派怎麽會知道這麽多秘密?我們的老爸會倒黴嗎?”

 “不會吧”,朝陽的政治嗅覺遠比海生敏銳,他一本正經地說:“現在不像前兩年了,抄家和批鬥都不允許了。偉大領袖不是說了嗎,要文鬥不要武鬥。

   海生耳朵在聽朝陽說話,眼睛卻緊盯著夾竹桃上一隻肥大的白頭翁,它越跳離自己越近,當它跳到離自己五米不到的枝頭上時,他掏出彈弓,舉手就射。鳥沒打到,卻聽到“當啷”一聲,二樓的玻璃窗被打碎了。這下完了,海生頓時一臉懊惱,回頭看看朝陽,他的臉色更難看。

 “誰幹的!”該來的比他預料的還快,破碎的玻璃窗上一下出現了好幾個人頭。“是我。”海生慢慢地從樹叢中站出來說。一個腦袋從另一扇窗戶伸出來說:“梁老三,又是你啊。”

   這座樓裏有幾百人上班,沒有不知道梁老三的。

 “叔叔,我錯了,對不起。”海生一臉惶惶加誠懇的樣子,因為他認識這顆有點謝頂的腦袋,他是這扇窗戶裏的處長,也是最有可能去家裏告狀的人。

   果然,那顆腦袋無情地說:“你別以為認錯就算了,這事我一定要告訴你媽媽。”

   小孩子就是這樣,一分鍾前還是開開心心,嘰嘰喳喳的海生和朝陽,一下就像被霜打了似的,耷拉著腦袋往回走。快到家時,海生還在對朝陽說:“我怎麽這麽笨,這麽近都打不到。”

   晚飯時,從坐上飯桌起,海生就在觀察老媽的臉色,一頓飯吃得中規中矩,全沒有往日狼吞虎咽的吃相。直到一頓飯結束,老媽都沒什麽表示,他才放了一半的心,還有一半的心,懸到了8點半,等他的頭碰到枕頭,也隨之放下了。

   睡的正香時,忽然覺得有人扯著自己的耳朵說:“你說,今天幹了什麽壞事了!”

 “把辦公室大樓的玻璃打壞了。”海生眼睛還沒完全睜開,腦子已經醒了。

   見老三疼得呲牙咧嘴的,劉延平鬆開手說:“把彈弓交出來!”

   海生生怕耳朵再次遭殃,磨磨蹭蹭穿上衣服,很不情願地找出彈弓交給了老媽。

   原來,機關的管理處長剛剛來過,向劉延平通報了老三的“罪行”。劉延平在地方上也是個處級幹部,被人家找上門來,這臉當時就沒地方擱了,處長前腳走,她後腳就衝進了海生的房間。現在看到“犯罪工具”,怒火再次衝上心頭,揮頭就是一巴掌打過去,被打疼的海生還沒來得及掉眼淚,眼看下一巴掌要落下,一貓腰從老媽身旁竄了出去。劉延平巴掌落空,追出來還想打,海生見狀,一口氣衝下樓,開了大門就往外跑,隻聽老媽在身後咆哮:“滾出去,永遠不要回來!”

   南京的春夜此時還有幾分寒意,海生一個人在黑乎乎的大院裏東遊西蕩,想找一個落腳睡覺的地方。他是一個不會生大人氣的孩子,但卻是個極其認真的孩子,大人說了不許回家,他就以為自己沒人要了。何況,被打的滋味,還在被打的部位刺激著他。當然,他最心疼的還是那把人見人羨慕的彈弓,它曾是大哥津生的貼身武器,臨當兵時留給了他。做工非常講究,粗鐵絲的弓架,上麵用閃亮的細銅線纏繞,一拿出來,能照亮人的眼,彈射用的皮筋,是上好的牛筋,可以把石子打到五六十米遠。為今它落在老媽手上,隻怕再也回不來了。

   走著想著,他感到又困又乏,想到了大廈中間的大禮堂,在那兒的長椅上睡覺,應該不錯。來到主樓下,所有的大門都緊閉著,隻有貼在門廊上的大字報,還在冷風中沙沙作響。他順手扯下那張寫著“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梁袤書”的大標語,往胳膊下一夾,走到院牆邊的公共廁所裏,這裏無論如何還亮著一隻昏暗的燈,他把一半標語鋪在地上,一半蓋在身上,就算給自己做的床單和被褥了。

   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他還在猜想,明天早上誰會第一個發現他,是大門口站崗的戰士吧,因為他們起得最早,但願他們不要一腳踩在自己的頭上。他跟著又想到了遠在上海的老爸,如果他知道自己把罵他的大字報撕了,會不會高興呢?接著他又想到了餓,隨後又變成了又冷又餓。他想起這一生吃得最美的一頓飯,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爸爸的老戰友石伯伯和伯母把養了四個月的小豬殺了,燉了好大一鍋肉,專門叫他們全家去吃飯,那鍋肉真香啊,三兄弟撇開肚子狂吃,怎麽也吃不完,正當他拚命往嘴裏塞肉時,偏偏有人要拉他走,他掙紮著,躲閃著,拉他的人就是不鬆手,仔細一看,拉他的是滬生,而自己還躺在廁所的地上。

   原來,海生跑出去後,氣呼呼的老媽開始擔心了,她叫醒老二和勤務兵小楊,趕快去把他找回來。兩人找遍了整個大院,也不見老三的蹤影,滬生找不到人,急得直想上茅房,沒想到進了廁所,嚇得他差點尿褲子!一個東西渾身裹著明晃晃的紙橫在地上,在昏暗的燈光反襯下白森森的,和他不久前看的《聊齋誌異》裏描寫的鬼一模一樣。他扶著牆站了好一陣,看看那玩意沒動靜,壯著膽子上去拉開紙一看,原來是海生倦縮在那,一顆心才兩頭落了地。如果不是這泡尿,找到天亮也找不到他呀。後來,滬生每每講起這段革命家史,總要把自己那泡尿吹得如有神助。

   後來,這個故事傳到了上海梁袤書的耳朵裏,演成了另一場風波。那是老爸被派去上海“滅火”三個月後,一天,老媽臨上班前給了海生五塊錢,說道:“去買半隻鹽水鴨,你爸爸今晚回來吃飯。”

   一聽老爸要回來,海生高興極了,出門的時候,都沒有走樓下大門,而是從二樓的陽台上抱著一根竹竿滑下。除了能見到老爸,買鴨子剩下的找零歸自己,那才是最高興的。

   南京的鹽水鴨,絕對是那種讓人一想起來就會嚥口水的美食。正宗的鹽水鴨,在國營飯店是吃不到的,隻有去那藏在小街小巷裏的小作坊,才能吃到香而不膩,穌而不木,皮薄肉嫩的地道鴨子。

   從大院出來,過了丁家橋是獅子橋。這裏小巷密布,大多數人到了這就犯迷糊,海生卻能弄清每條巷子的來龍去脈。那些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巷口,隻有一個巷口有個白鐵皮鋪子,隨著“叮當,叮當”的敲打聲拐進來,有個小裁縫鋪,鋪子的窗戶上終年掛著紅窗簾,順著鋪子再向裏一拐,就能聞到誘人的鴨香了。巷子的盡頭,正對著的就是賣鹽水鴨的小店。每天上午10點半,是鴨子出鍋的時間,早早的,就有人拿著大碗小盆排隊了。海生數了數,自己排在第7個,心裏就踏實了。這兒的老板,每天就做一鍋,賣完就關門,來晚了,常常會買不到。

   傍晚時分,海生終於聽到北京吉普駛到家門口的引擎聲,他和小燕歡呼著,一前一後衝出了門,他接下老爸手中的公文包,老爸牽著小燕的手,三人高高興興上了樓。

   梁袤書在上海已經知道了小三子半夜出走,睡在又臭又髒的廁所裏的事。三個兒子中,他偏偏喜歡這個又倔又調皮的老三,所以,等到孩子們離開書房,立刻責問劉延平:“你怎麽能把孩子趕出去呢,現在外麵這麽亂,出了事怎麽辦?”

   被孩子的事弄得筋疲力盡的劉延平,正想向丈夫訴苦,未想到先被教訓了一番,當即就丟話給他:“有本事你來管,你一年到頭在家沒三天,說得倒輕鬆。”

   梁袤書最忌女人不講理,碰到不講理的女人,既不能和她理論,也不願教訓她,一口氣隻能憋在自己肚皮裏。於是,他生氣地說:“胡鬧,我來管,還要你幹什麽。”

 “孩子不聽話,我有什麽辦法。小三子現在是臭名遠揚,大院裏誰不知道,凡是壞事都少不了他的份,一天到晚,不是打架,就是上房頂,跟個壞蛋一模一樣。”劉延平越說火氣越大,訴苦成了發泄,梁中書卻是越聽越不耐煩,躲在隔壁房間偷聽的海生,聽到老媽如此評價自己,非常無地自容地看著臉對著臉的小燕。

   當劉延平咬著牙,切著齒,把“跟壞蛋一模一樣”這幾個字一個一個吐出來後,梁袤書看著她變形的臉,實在忍無可忍,一揮手就把手中的茶水沷了過去,被澆了一身水的劉延平怎麽受得了,她早已不是二十年前把梁袤書當英雄崇拜的北平女學生了,當即把手邊能還擊的東西統統摔了過去,茶杯、煙缸、香煙、甚至花瓶,一時間“叮叮咣咣”的,嚇得海生和小燕躲在隔壁大氣不敢出。勤務兵小楊叔叔想以喊首長吃飯的名義進去化解一下,剛推開門,差點被飛來的煙缸擊中,他急忙伸手接住,沒等他放下,就看見梁副司令氣急敗壞地從身邊走過,發火地說:“不吃了,回上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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