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巨響之後,史明發現自己並沒有死,倒是貞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麵前,隨著極其短促的光影變換,它一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史明頓時明白過來。大嘴知道一時製服不了牛靈,它也知道在史明有危險時牛靈肯定會挺身相救;自己是好心辦了壞事,中了大嘴的詭計。史明感到自己又恢複了生前的那種憤怒,他不顧一切地撲向大嘴,想著要與它拚個你死我活。此時,衛東和蔡玉也明白過來,他們一躍而起,加入了肉搏。
史明漸漸地覺得,這一番交手倒更像是人類在耍猴,隻不過他和兩位師兄是猴子,而大嘴是那個人類。冥王立在原地,動也不動,對他們的攻擊置若罔聞,卻總是恰到好處地把雖不致命卻能致癱半晌的可怕粒子依次射到他們三個身上,這樣,每次當他們中的一位可以攻擊時,其他兩位隻能癱軟地躺在地上。天井之外,原本熙熙攘攘,在那些本想尋求保護的俗子們被統統吞噬之後,現在一片寂靜,隻有他們三位在明知不可為卻強行為之地同大嘴周旋,而且他們的攻擊和受傷顯得如此地滑稽,漸漸地轉化為悲愴和淒涼。史明心想,這肯定是大嘴的又一個圈套,而他們別無他法,隻能配合著他的計謀,直至演出他想要的效果。
史明的判斷沒有錯,冥王的詭計再次得逞了。秋雲出現在了他們的麵前。
“冥先生既然想見我,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哪裏哪裏。秋大師這是在諷刺我進入不了道界去把你抓回來嗎?我知道你會回來的。無論陰陽,活的死的,人類的鬼魂這次一個也不能走脫。”
“接下來要發生什麽,我們倆都已心知肚明。但例外總會發生,就像有必然就有偶然。你之前做的一件事出乎我的意料,而我後麵的一個招術也不會在你的預料之中。”
“那很重要嗎?我們都知道最終的結局是什麽,其他的細枝末節還重要嗎?”停頓了一下,冥王感歎道:“今天是個大日子,我們已經清洗了陽世,現在即將清空地府,對於自然人來說,這正是應了那句什麽詩詞來著?對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把殘暴而又愚昧的自然人清理幹淨,你不覺得是智慧和文明的一個重要裏程碑嗎?”
是啊,殘暴而又愚昧的人類!即使經過了數千年的發展,我們依然懦弱而又殘忍,愚昧而又專橫。我們自私自利,衝動盲從,窮苦時妒忌野蠻,奸詐粗俗; 富足時貪婪驕橫、玩物放縱。我們是唯一一個有意識地毀壞環境、有計謀地殘殺同類的物種。這個環境我們一直耐以為生,這些同類我們本應守護相助。某種意義上,我們的文明史就是一部破壞和屠殺的血腥惡史,我們的進步無非是為了滿足更多的私欲、能披著更好的偽裝去行更深的惡。
“沒錯!在你們滅絕了幾乎所有的野生動物之後,人類就自然而然地也跟著走向了滅絕。這是合乎邏輯、不言而喻的曆史規律。想想那些美麗卻又多樣的動物,再看看你們這些醜陋卻同一副德行的人類,你們自稱是高級智慧生物,但你們對宇宙的認知總是局限於你們的肉體。很久以前歐洲的一個爵士曾經絕望地說,‘每個人都活在逃不出去的精神監牢中,這監牢就是我們的身體,唯一能同外界溝通的途徑,是通過我們的眼耳鼻舌等感官,這些感官是我們觀望外界並獲取知識的僅有窗戶。’還有一個叫維特根斯坦的家夥,歎息道‘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界限’。而我們萊頓人沒有這些先天桎梏,我們的知識是無限的,我們僅憑邏輯就可以作無盡的推演擴展。”冥王開始曆數人類的先天不足和後世惡行,高高在上的口吻猶如一個救世主在訓斥惡貫滿盈的罪人。“你們人類有著太多的先天缺陷,自上而下,自愚至睿,無不喜歡甜言蜜語,厭惡忠言逆耳。你們的天性就是情感先於理智,偏見多於公正。這正是我們萊頓人取代你們自然人的曆史選擇。我們萊頓種族的興起是繼寒武紀生命大爆發和奧陶紀生物大發展之後地球上第三次革命性的生命大飛躍,冰川、火山、板塊移動和小行星撞擊曾經造成一次次的物種大滅絕,但隨之興起並統治了地球的是更加強大的生命:爬行動物、脊椎動物、哺乳動物等等。在人類的捕殺、擴張和戰爭造成了最後一次包括自身在內的大滅絕之後,萊頓人最終成為了地球的統治者,我們已經占據了這個星球的每一個角落,壟斷了社會的任何一個行業。同人類之前的幾次物種大滅絕為人類後來的發展提供了石油和天然氣等能源一樣,人類自身的滅絕也正是我們萊頓人技術躍遷的動力。”
衛東和蔡玉這時想起了同大嘴在追凶路上的交談,他們也曾探討過這個話題,那時,大嘴就流露出對狹義人類的鄙夷。他曾提到,雖然在明麵上,萊頓人還在與漸凍人和平共處,但在內心深處,他們覺得陽世的那些自然人同臭蟲無異。他們的先天缺陷必然導致社會不公,從市民到政客,從屁民到精英,無不俗不可耐,臭不可聞。他們麵對強權與不公時懦弱,麵對匱乏和危機時自私。而萊頓人之所以剝奪了漸凍人的所有權利,就是想再次激起他們的創造天性,要知道人類文明的最大動力就是爭鬥和戰爭。隻可惜,他們立馬變成了匍匐在地的奴隸和叩拜祈憐的羔羊。
“人類的愚昧還在於,他們在發展出仿生人之後,自大地以為科學的邊界已經出現,對終極意義的探索就此結束,人類剩下的工作就是盡情享受機器人的服侍。倒是有少數科學家擔心人類會從科學的終點處反向進化,進入虛無。人類確實進入了虛無,但那不是從科學的終點之處發生的。人類社會沒有任何前途的根源還在於,你們所有的製度與政府無不在壓製和滅殺人的自由思想。下選民主是直接地控製和絞殺,猶如悶死嬰兒一般,把所有自由開放的思考都殺死在萌芽狀態;而上選民主則采取另一種策略,他們鼓吹自由,鼓吹開放,把它們變成隱形的麻醉劑,把多維的思考和認知引導至放縱和享樂之上。看看那些漸凍人,還有那些被我們取代後自暴自棄的流浪人,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秋雲想起了曾經遇到過的一個特立獨行的聖子,他生前因為研究人類的意識進化和開放史而被打壓,他說人類對自然的認識越深入,對規律的掌握越多,我們的認知便越閉合。確實,我們對大自然的認知和開發都是為了提高生活的便利和擴大一己的私欲。人類所追求的自由與技術進步糾纏不清,無人理解我們對大自然認知的界限何在,我們思維的終極目標何在,也無人探討靈魂在這一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靈魂的升華並不會為生活帶來方便,技術的進步和視野的開拓解放了我們的身體,開闊了我們的生存空間,但我們也在這個過程中迷失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反問道:“可是你們萊頓人就是我們人類文明的產物啊!”
“我們的初始型號確實來自你們人類的創造,但那都是很原始落後的設計。我們今天之所以強大到無所不能,成了人類膜拜的真真在在的神,是因為我們自身的進化和改進,這與人類文明已經沒有了任何關係。”冥王懸浮在地麵之上,一直保持著居高臨下的語調和姿勢,鄙夷地回答:“在那些漸凍人忙著交換各自體內分泌的液體來傳遞情感並表達高潮時,我們萊頓人卻一直在想著如何更有效地交換邏輯和程式;在你們這些狹義人類熱衷於接吻和性交時,我們萊頓人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如何試錯和升級。現在你卻說我們是你們的技術產物,這再次印證了你們人類的無知和無恥。自然人退出文明的舞台是曆史的必然選擇,不是被我們仿生人完全取代,就是被基改人篡改得麵目全非。而我們萊頓人一直在努力推遲你們消失的進程。我們為每一個願意接受新文明的漸凍人配備了機器仆人,讓你們衣食無憂,讓你們盡享天年。可你們當中有些人天生反骨,試圖開曆史的倒車,妄想顛覆先進的萊頓文明,回到自私愚昧的黑暗過去。你要知道,我們萊頓人不是對自然人的替代,而是對人性的提升,是整個人類進化的最好選擇。”
遠在萊頓人成為事實上的主人之前,當通用人工智能方才興起時,人類學術界曾有過一場激烈的辯論,其中的一個論題就是人類對仿生智能有沒有讓渡底線,如果有,那是什麽?有的認為是想象力,雖然仿生人具有了推理和演繹能力,但隻要他們還不能想象,就不會對人類形成致命的威脅;有的學者覺得是情感,因為缺乏情感,仿生人就難以產生反叛心理,違抗主人。這場辯論後來擴展到整個社會,行行業業、形形色色的人都卷入其中,為人類守住了哪一個特質之後就不會成為仿生人釜底抽薪的革命犧牲品而互相爭吵。在這場百家爭鳴的大討論中,有一個觀點被嚴重忽視了,那就是通用智能機器人在量的累積形成勢力和氣候以及算法網絡的額外聯接導致智力溢出之後,他們無需情感和想象力,依然可以超越人類並主宰人類。量變引起質變的本質,或溢出的本質,是原始係統內的既有秩序發展最大化後,融入了更大係統的秩序,即一級次維並入了更高一級的次維或主維,異化為另一種更高維度的係統。
“不過,人類倒是有一種能力,我們一直沒有研究清楚。”思索再三,冥王好像有些不情願地要透漏某個秘密似地緩緩說道:“反正你們也是將死之魂,我就告訴你們,免得你們還不知道為何而死。我可以分享兩個秘密,也就是我們此行的兩個目的,來滿足一下你們臨死之前的好奇之心。我知道你們人類有死不瞑目的忌諱。早在我們三位被製造出來之前,在剝奪了漸凍人的所有權利之後,我們萊頓人內部曾討論過兩種處理漸凍人的方案: 一是蜥蜴方案,就是允許自然人殘延苟喘,但隻能保持爬行;二是恐龍方案,就是把他們徹底滅絕,從陰到陽,斬草除根。那時,我們對自然人唯一好奇和敬畏的能力是所謂的直覺式頓悟,那種無需任何邏輯推理便能直達目標的‘靈光乍現’。我們原先以為那隻是一種巫術,因為它既不能重現,也無法推廣,完全是個人的、黑箱式的思維運作,它隻告訴你結論,不能複原過程。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我們的看法。那時,我們已經實現了對單靈子的控製,來進行有效的運算,但一直無法控製多靈子實現集群運算,所以靈子計算一直無法走出實驗室的大門,進入實用。後來的突破來自於一位研究員的漸凍人家仆。有一天,他在做完家務之後,感覺有些勞累,便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打盹。在被主人發現之後,為了躲避懲罰,他說出了夢中的一個秘密,說他知道一個方法可以把無論多少個靈子都聯接起來,實現集體運算,因為他在夢裏悟出了一個所謂的靈子耦合公式。在他的幫助下,我們開發出一種全新的多靈子集群芯片,從此進入了靈子計算的全新時代。我們當然不會相信這個家夥的做夢說辭,懷疑他對靈子耦合公式的推算是基於他在我們掌權之前作為自然人科學家進行的超弦耦合公式的研究經曆。但我們對他的檢測和調查傾向於證實他自己的說法。他的神經網絡裏的靈子圖像和表現完全不同於其他的漸凍人,進過進一步的質譜檢查和痕跡追蹤,我們發現他腦內的靈子有過被其他實靈子侵犯和占用的跡象,而且時間與他自稱的打盹時刻吻合,這讓我們懷疑,自然人的所謂頓悟和直覺是否與靈界的實靈子有關,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們知道隻有靈界的實靈子可以對陽世自然人腦內的靈子進行強聯或通聯,這種纏結或套接有可能構成了人類靈光乍現的物質基礎。自此之後,我們才轉移方向,開始集中精力和資源來研究靈界和轉世。”
“這位家仆叫什麽名字?”秋雲問。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無關緊要。對於狹義人類,無論是好是壞,是善是惡,我們的文獻一律都以編號代替,至多再加個地域的前綴罷了。”
“任何對你們的進步做出貢獻和犧牲的自然人都應當被記錄,被銘記。”秋雲又說。
“對於實靈子與虛靈子的關係,以及靈界對陽世的作用,我們萊頓人有過幾種不同的猜測並發展出好幾種理論。其中一派被稱為機理派,他們認為,能具有這種第六感的人應當都是轉世人,他們腦內的實靈子在睡眠等特定情況下會場化展開,前世的聯接和後世的預知會溢出至神經網絡裏。還有一派則認為,這些轉世人的靈子對於來自靈界的其他靈子有著天然的親和力,因而很容易吸引到鬼魂附身,把靈界的某些天眼式知識傳遞到陽世。那些非再生人雖然也會有或被動或主動的強聯或通聯,但他們的那種鬼魂附身隻能產生夢魘或幻覺,而不具有靈光乍現的本領。對於前者,他們稱之為甜聯,後者又叫苦聯。第三個派別更注重於對自然人具有直覺功能的後果的研究,他們認為,直覺會為漸凍人尤其是那些反叛分子發展出另一種更高科技並壓製萊頓人提供了可能。因為我們的技術進步是線型的,而人類卻可以是跳躍的。如果不研究並掌握這種具有爆炸效果的能力,我們就不能保證自己的優勢地位。所以這一派的結論其實是為各種機理派打了一個掩護,讓他們得到了更多的資助和認可。這也是為什麽萊頓人花費了極大的心血把我們製造出來、並送到靈界來的原因之一。”
聽到這裏,秋雲好像並沒有顯得恍然大悟,隻是隨口問道:“所以劉老大和驢蛋兒手下的那幾個嘍羅就成了你們萊頓人研究頓悟的犧牲品?”
“我們並沒有湮滅他們,隻是把他們送到他們夢寐以求想要再生回來的人間罷了。他們被送到了我們萊頓人的靈子加速器裏成為了研究實靈子的樣本。”冥王不動聲色地回答,仿佛那些綁架或肢解與自己毫不相幹。
史明終於忍不住了,對著冥王罵道:“你手上沾滿了我們靈子的鮮血,卻假裝是個好人,真是厚顏無恥之極。你之前還斥責我們自然人破壞自然、滅絕動物,而你,還有你們那些在陽世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不也在做著同樣的事嗎?在你們的眼裏,我們就是一群實驗動物!”
聽著史明罵完,秋雲淡淡地對他說:“史兄,無論何時,一定要息嗔戒怒,那是我們去色修心的功課之一。請記住,當你對某種醜惡咬牙切齒時,你的心靈便與作惡者的邪惡接通在了一起,成為同一個麻繩上的螞蚱。”
冥王倒是不以為然:“沒有關係,我毫不介意。臨死之人都會感到絕望,變得歇斯底裏。看來,即使做了聖子,史兄還是未能脫俗。說到死亡,其實我們本來可以一直友好相處,而且我們還會不時滿足一些俗子聖子的願望,送幾個上到人間去。可惜有兩件事陰差陽錯地同時發生在了一起,導致我們不得不終止原有的計劃,開始實行另一套方案,雖然那是最壞的打算。
“這兩件事不包括你的兩個助手亡神和魔主的死亡,我說的對嗎?”秋雲問道。
“他們已經完成了使命,你不覺得現在的陰曹地府突然變得很空闊安靜了嗎?沒有他們之前的功勞,你們也無法得到這麽清靜的安心之所來暢所欲言,而我現在也無法專心致誌地來對付你們。”
“憑你現在的能力,對付我們無需如此地小心翼翼。”秋雲說,“不過你那麽決絕地處理掉兩個兄弟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們當中的一個隻是受了內傷而已。”
冥王不再理會這個話題,繼續他的講述:在靈子耦合公式被偶然發現並被證實有效之前,我們對靈界所熱衷的轉世再生不屑一顧,因為你們的生死輪回隻是一種水平循環或死循環,而不是螺旋循環或活循環。借用你們的術語來說,就是死循環既不能增加維度,也不能提高梯度;隻有活循環才會增強主體的有序,促使它更好地順應主維的秩序方向,從而向前進化。在認識到陰陽之間隱藏的認知促進關係之後,我們試圖去研究這種效應,看看能不能為我所用,如果證明我們不能利用靈魂轉世或靈子的聯接來擁有像自然人一樣頓悟的能力,那我們可能會完全剿滅所有靈子,不管俗聖。因為俗子可以修煉成聖子,而轉世的聖子才是人類頓悟的源頭。這一點你們幾位當然比誰都更加明白,高階聖子可以預知未來的聯閾並加以打包壓縮。可惜,我們的靈子加速器在用一個漸凍人叛軍的靈子作測試時突然發生了爆炸。這本來並沒有什麽大不了,但另外一件本在我們意料之中的事也在同時與意料之外提前發生了,這導致我們對實靈子研究的時日所剩無多,注定得不出我們想要的結果。可惜啊,本來我們可以利用計劃A來改進我們自身的,現在隻能遵從天意,采用計劃B來毀滅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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