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奎山把孩子放到床上,關門開燈,然後說:“我知道你在裝睡,坐起來,爸爸有話要跟你說。”
鄭楓紅半眯著眼睛看見爸爸把弟弟抱走,心裏緊張地砰砰直跳。她知道爸爸最不喜歡弟弟的膽小怯懦,擔心爸爸會打罵弟弟,便悄悄趴在主臥室的門口偷聽。
見父親識破了自己,鄭楓茂不敢繼續裝睡,隻得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爸爸。”
今晚的酒精雖然不至於讓鄭奎山意識模糊,但也使他有些遲鈍。他瞪了兒子一會兒,才決定了怎麽表達自己的要求,“你是男孩子。所以一,以後不準哭;二,以後都要自己獨自睡覺。記住了?”
鄭楓茂努力地用自己的理解去消化父親的話,所以看在鄭奎山眼裏,兒子或者是木訥,或者是不接受,於是他便提高音量,逼問道:“記住沒有?”
鄭楓茂小小的身子禁不住一抖,忙怯怯地答應:“記住了。”
鄭奎山不滿地瞪了兒子一眼:“說話像蚊子嗡嗡,哪裏像個男孩子?看看都養成什麽樣子了?回自己屋去睡覺!”
門外偷聽的鄭楓紅趕緊兔子一樣跑回自己房間。
吳欣漪的魂魄遊蕩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父親。她看見過不算少的靈魂從地麵上升起,但在很多次努力之後,她發現竟然沒有一個魂魄肯停下來跟她交流,或者他們不能夠停下來。她不明白為什麽這個蒼涼的空間隻留下自己一個,而其他的都是過客。
雖然吳欣漪現在的世界沒有日出日落,沒有時間,但她感覺自己離開家已經很長時間了。她想回去看看自己的親人,尤其是兩個孩子,但那種無助的痛苦又讓她望而卻步。於是她的魂魄糾結成小小的一團,這讓她的行動遲緩起來,並不住地往下墜,墜落使得她又看見了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人的世界,雖然那裏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
吳欣漪不知道這裏還是不是靈山,但是,她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和她一樣幾乎能靜止的魂魄。她嚐試著湊上前,意識讓她感知到對方是個中年男人,或者說死前是個中年男人。
“你好!”一個男人粗重的聲音傳來。
吳欣漪分辨不出這是路上的行人發出來的聲音,還是那個魂魄發出來的。就在她愣怔的時候,那個聲音又來了,“是我問候的你,我就在你對麵,我能看見你,你能看見我聽見我嗎?你也是自殺的嗎?”
“我能看見你,也能聽見你,但你怎麽知道我是自殺的?”吳欣漪試探地問道。
“因為我看到你被悔恨和痛苦纏繞,你的悔恨和對親人的惦念,讓你的魂魄很沉重,無法超脫。所以你就走不了,但又回不去。”
“那你呢?你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留在這裏的嗎?”吳欣漪問。
“是,我也是自己殺死了自己。”男人說。
吳欣漪看到對方隻是模模糊糊的一個淺色影子,便問:“你長什麽樣子?我是說,你原來長什麽樣子?”
那男人發出一聲笑聲,隨即說道:“長什麽樣子在這裏一點兒也不重要,就像一個產品質量如何,跟包裝盒沒有任何關係是一個道理。不過,你如果真想知道,我就努力想想我是個什麽樣子,我想到了,你的意識也就感知到了。”
“你忘記了自己的樣子嗎?”
“是的,我已經死了很久了,很久很久。而且我也不願意記起自己的樣子,因為我最後的樣子實在太可怕,就像一個拍碎了的西紅柿。”
“那你能看到我的樣子嗎?”吳欣旖問道。
“如果你能記得你的樣子,並且想讓我看到,我就能感知到。”
吳欣漪想起自己被火化前的樣子,開膛破肚,麵如蠟人,便說道:“算了,像你說的,樣子不重要。所以我不想知道你什麽樣子了,也不想讓你知道我的樣子,因為也很可怕。”
那男人發了一會兒呆,說:“我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因為像我們這種留在這裏的魂魄並不多。我怎麽稱呼你?”
“我叫吳欣漪。你呢?”
“我叫王石林。”
“你原來是做什麽的?”
“我是生意人,改革開放第一批下海的人。那個時候,我掙到了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錢,走到哪裏都前呼後擁,場麵的很。”王石林說。
“那你因為什麽選擇了絕路?”
吳欣漪先聽到一聲歎息,接著又聽到王石林說:“人一得意就會忘形。我就是這樣。掙了大錢的我被周圍的人吹捧得飄了起來,並真的地認為自己是不可多得的商業奇才。於是,我把自己多年掙到的錢投入到了股市。股市來錢很快,不用跑業務,不用陪酒*****,在電腦上搗鼓搗鼓,賬戶上的錢就蹭蹭往上漲。親朋好友見我炒股也賺了大錢,便堅信我是中國的巴菲特,我就更忘記了自己是誰。巴菲特你知道吧,就是全世界股民眼中的股神。而我的胃口,在別人的吹捧和自我膨脹中成級數增長。我把周圍能找到的錢全部搜羅來,有我自己的積蓄,有親朋好友委托給我的,有借貸。我把這些錢全部投入到股市,還貪婪地加了杠杆。誰知道,短短三天,隻有三天,我就血本無歸。我無法麵對親人,更無法麵對因炒股失敗而產生的巨大窟窿,便在一天淩晨,在太陽升起前的那一刻,從十層樓的樓頂上跳了下去。”
吳欣漪仿佛看見了王石林在風中飛舞的樣子,她一激靈,隨後問道:“你在這裏待了多久?”
“我離開的時候我女兒才十歲,但現在她已經大學畢業開始工作了。”
吳欣漪想起自己的鄭楓紅和鄭楓茂,禁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你哭了?”王石林問。
吳欣漪哭過無數次,可是沒有人聽到,現在終於有人知道了她的悲傷,而這悲傷似乎竟因此而減輕了一些。這讓她對這個前世叫王石林的魂魄有了一絲親切和感激。
吳欣漪止住哭泣,脫口而出:“你現在一定很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