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擦掉入殮師化的略顯誇張的妝容後,呈現在鄭奎山麵前又是那副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在吳欣漪之後的女人,幾乎都問過鄭奎山同一個問題:“你相信一見鍾情嗎?”而鄭奎山的答案簡潔而清晰:“相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從吳欣漪答應跟鄭奎山在一起後,他就在心裏發誓:從青絲到白頭,一輩子愛她寵她護她,至死不渝。
此時此刻,鄭奎山說不清自己是愛吳欣漪多一些,還是恨她多一些。但毫無疑問,他對麵的吳欣漪顯然更恨他。
鄭奎山早就注意到,自己對吳欣漪的愛就像牆上掛久了的畫,褪色了很多。但他心裏十分清楚,除了吳欣漪,他沒有再愛上過任何女人,即使上過他床的女人不少。那麽,他的愛去了哪裏?分給了誰?大概給了錢吧,錢把他的愛分走了。
吳欣漪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鄭奎山說一個字。他就在那裏看著她,看著她。直到最後,他彎下腰,附在吳欣漪的耳邊,輕聲說道:“如果可以重來,我想我還是會在同一個時間愛上你。但我不會娶你。你太剛烈,你毀了我和孩子的一生,我永遠都無法原諒你,永遠。”
吳欣漪跳起來,重重地給了鄭奎山一巴掌,高聲喝道:“你這個渣男,你怎麽不說你毀了我的一生,毀了孩子和我父母?如果可以重來,我絕對不會愛上你,更不會嫁給你!”
第四個來到吳欣漪麵前的是鄭楓紅和鄭楓茂。
他們已經從母親死去的震撼中緩過來一些,鄭楓紅先用英文念了一段聖經:“人就是賺得全世界,卻賠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麽益處呢?人還能拿什麽換生命呢?”接著,她又說道:“媽媽,你在天堂不要害怕,更不要驚慌,因為你跟主在一起。我和弟弟永遠記得你。媽媽,願你在天堂平安快樂。”
鄭楓茂學著姐姐的樣子,也用英語朗誦了一段聖經:“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別人的惡。”然後,他接著說道:“媽媽,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大概明白了你永遠離開我們是什麽意思,就是我們會慢慢長大,變老,而你不會了。你永遠停在了那天的樣子。媽媽,我永遠愛你,不管你肯不肯陪我長大。”
吳欣漪不知道人的意識也會昏厥,聽了一雙兒女的話,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消失了,它凝固成了一個硬邦邦的小球,變成小球的自己感到了錐心的疼痛。
在鄭福祥與李繁芝也完成了告別儀式後,吳欣漪的身體被抬上殯儀館的靈車,然後一起前往火葬場。
在被推進火化間之前,吳欣漪被裝進一個一次性的木質棺材裏,鄭奎山帶著四位老人兩個孩子,跟吳欣漪做了最後的告別。因為入殮師為她重新畫了妝,所以此時的吳欣漪看起唇紅膚白,象活著時候的樣子。
告別之後,棺材被推進火化間,吳欣漪緊緊跟著自己的身體,希望陪它到最後。工作人員拿了一把尖刀,走上前一刀割開吳欣漪的肚子。吳欣漪嚇得尖叫起來,然後便無可奈何地看著工作人員用刀把自己的內髒一個一個劃破。看著自己殘破不堪的身體,吳欣漪渾身顫抖,止不住嘔吐起來,但她隻是做出嘔吐的動作,卻什麽也吐不出來。
隨後,工作人員把棺材蓋上,又在棺材上蒙上一大塊紅色天鵝絨。然後,棺材便被緩緩送入幽暗的火化爐中,在爐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吳欣漪聽到了母親的一聲長號,淒厲如冤魂鳥。
在爐火點燃的時候,吳欣漪依然看到的是黃沙中的夕陽景色。她看到自己的頭發衣服很快不見了蹤影,隨即自己的身體像蠟一樣漸漸地化掉,並且在化掉的過程中發出吱吱的叫聲,象鬼魂訴說著自己的冤屈。最後,吳欣漪的身體隻剩下一副生物課本上見到的骨架。
吳欣漪聽到自己的骨頭發出劈劈啪啪的炸裂聲,並慢慢變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又由一小塊一小塊變成渣,又由渣漸漸變成灰。吳欣漪看著自己的身體變成灰,感覺自己的意識也成了灰。
鄭奎山選了最貴的豪華爐來燒吳欣漪,據說這種豪華爐燒出來的骨灰更綿密更有質感。
火化爐熄火後,鄭奎山做為家屬,被允許進去收集吳欣漪的骨灰,他們稱之為納骨。他在工作人員的指導下,先把沒有燒透的幾塊大些的骨頭揀進骨灰盒裏,然後再把骨灰用鏟子也收集到裏麵。這個骨灰盒是他親自挑選的,很大很貴。他現在能為吳欣漪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鄭奎山看出來那幾塊大些的骨頭,應該是吳欣漪的頭蓋骨和大腿骨。他想起初見她時,她那順滑的長發,想起她那清秀的麵容,想起她勻停的長腿,如今,隻剩這幾塊白骨和一捧白灰。一瞬間,鄭奎山的眼淚止不住從臉上滑下。
看著他的眼淚,吳欣漪心酸不已,她輕輕問道:“你原來還有眼淚給我,可你看到了我的眼淚了嗎?我們陰陽兩隔,你知道我有多苦多後悔嗎?這一世,咱們兩清了。”
懷裏的骨灰盒似有千斤重,壓的鄭奎山雙腿發抖,邁不動步。他看了一眼隔著玻璃窗看著他的親人們,定了定神,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步子穩健。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四個老人和兩個孩子已經等在了那裏。
吳國慶伸手接過骨灰盒,把滿是皺紋的臉貼在盒子上,輕聲說道:“你出生的時候大概就是這麽重,可你那時候會哭,現在你卻什麽聲音都沒有。”
裘馥蓮走上前,默默地扶住吳國慶的胳膊。鄭奎山扶住嶽父的另一隻胳膊,三人一起往殯儀館的車走去。鄭福祥和李繁芝則帶著兩個孩子跟在後邊。
路上,吳國慶把骨灰盒放到自己的膝蓋上,然後把頭枕在骨灰盒上。裘馥蓮和鄭奎山則一左一右坐在他的兩側。直到到了吳國慶家門口,他依然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最先發現事情不對勁的是鄭奎山,他用一聲奇怪的嘶吼聲告訴司機:“去醫院,去醫院,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