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處是一場遠行

《獨處是一場遠行》

樂寧/文

獨處,是現今社會的常態行為了,但每個人獨處的原因不同,感受也不一樣,對我來說獨處是不的不為之的事情,而且更感覺是一場漫長的遠行。既然是遠行就有起點,所以就從起點開始。

來澳洲之前是從不獨處的,而且自小就不喜歡獨處,喜歡成群結隊,最好時刻身邊都有人。到了成年更甚,記得有一次在一個酒店內長住,房間裏任何時候都滿是人,最多時一個不大的套間裏橫七豎八的躺了二十幾條漢子,一次還忘了關衛生間的水龍頭,水從住的十樓一直淌到了五樓,整屋人都渾然不覺,因為都喝多了,連門也敲不開。

走到任何地方總喜歡聚集起一夥人,即使酒喝完了事辦完了話也說完了,還是不散不走,默默無語也要一起坐著。男人們的確奇怪,特別依戀男人間的那些友情義氣知己傾訴二肋插刀之類的東西,結婚成家後也依然如此,動輒跑出來坐在一起,即使河東獅吼電話打爆也不聞不問,就像小孩子吃母奶那樣甘之如飴。

但自到了澳洲後,就不得不斷奶了,發現人人在為生活打拚,因為錢好掙都忙去掙,又因為掙的大都是辛苦錢,無需人脈關係朋友幫忙,所以人情淡漠,各忙各的互不打擾,即使閑下來也在自家屋裏呆著,絕少看到一夥男人成天廝守在一起,而一群男人在飯店內推杯換盞大呼小叫那更是渺若晨星了。華人如此,西人亦如此。

想聚無人可聚,又無一技之長,對工具天生不內行,於是隻能成天袖著手,從前院轉到後院,又從這屋轉到那屋,站起來是一個人,坐下來還是一個人,除了家人外,最多有一個自己的影子。

長時間的不習慣,始終悟不出澳洲的真昧,終於有一天開了竅,那一天開車去郊外,四周是遼闊的曠野,如茵的綠草上麵散布著一個一個靜止不動的黑點,開近了看,原來是一隻隻的羊,因為草地茂盛,低下頭就能吃到草,所以不需走動,彼此也離的遠遠的,一隻羊走動了,另一隻也會走動起來保持著距離,絕不像中國的羊攢頭搓尾擠在一起。不遠處又看見了牛,發現牛也保持著距離,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澳洲的牛羊也都是獨處的,也有著距離。

再向四下裏暸望,一眼就看到了天的邊,地的邊,天邊和地邊交在一起就是天際了。孤零零的我就站在了這天際之間,四周空無一人,隻有風吹過來,隻有天、地、我了,我是天際間一個孤獨的人。想起“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一個“悠悠”,一個“獨”字、一個“涕下”,真把此景描絕,一切道盡。也忽一下大徹大悟,終於扯斷了心裏那些寄掛,徹底斷了那些“奶”,從此肅靜,開始走上了獨處的路。

獨處剛開始時,還要弄點陣仗出來,要端杯酒,甚至弄個佐酒的菜,後來覺得一個人弄這些有點怪,於是改端咖啡,先去咖啡館裏喝,慢慢的懶的去了,就弄台機器自己打著喝,再後來可以手裏什麽都不需要了,手中無一物的獨處,就成了真正的獨處了。

慢慢的安靜下來了,安靜到能聽見落葉的聲音,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過去一切喧囂、事業、成就、情感、一切人際關係,都化為了天邊那過眼的煙雲,世界隻在自己內心的方寸裏。

這種平靜卻並不長久,慢慢的腦子裏開始放起了電影,自己一生中的每一件事都被憶了起來,就像放電影似的在眼前一幀幀的映了出來,並且時時的慢放,回放,又時時的定格,放大,放下又拾起,拾起又放下,被反複的掂量著,更像是拿著放大鏡在進行嚴密的審視。

很快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懊悔自責之中,發起了一場又一場的審問:當初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不那樣做?如果這樣做的話那會有多好,為什麽會這麽蠢?……越想越悔,越悔越恨,從剛開始的一種功利算計,慢慢演化成了嚴厲的自責,鬥爭開始擴大化,不但審事、還審性格,最後審起了智商。

不再是靜謐的獨處了,而是走進了一條泥濘的小路,深陷在泥潭之中拔不出腳來,或臥或行或夢都在折磨著自己,不得安寧。忽然一天,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一個普通的凡夫俗子,居然用起了超人的標準”,頓時羞愧的臉紅,猛一下豁然開朗起來,心裏便升起一種原諒自己的情調來,終於放過了自己,走出了泥濘的小路。

但好景不長,很快又發現走進了一個幽暗的深宅大院,這深宅大院有很多門,推開一扇門又是一扇門,一扇接著一扇……而每扇門後都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一個不同我的“我”,而那一個個的“我”,就住在這一扇又一扇門後幽暗的房間裏,夜深人靜或中夜夢醒時就打開門出來找我,和我對話,或者我推開門去找他們,和他們對話。

我訪遍了個每一個房間,和一個個的“我”無聲的對著話,慢慢的發現這些“我”,有著各式各樣的麵孔,有的陰森有的貪婪有的醜陋有的小人有的愚蠢又有的可笑可憐……不由的抬頭看天,覺得宇宙深不可測,茫茫無邊,又低下頭看心,同樣也覺得茫茫無邊,深不可測。

慢慢的變成了一個解剖師,手持手術刀,把一個個的“我”從一扇扇門裏拖了出來,刺破,分割…血淋淋的,一遍一遍反複的解剖。解剖又變成了審判,審判是漫長的,甚至以年計。

原以為還要遙遙無期,但忽一日審判得出了結論,雖然有種種的不是,狹隘暴躁自私偏激莫名其妙的自大自負……“人生而有罪”的種種罪過應有盡有,但卻從不是卑鄙無恥之人,從未對任何人做過一件卑鄙之事,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一個人。木心曾說:“不知原諒什麽,誠覺世事皆可原諒”。心裏也冒出一句話:不知原諒什麽,誠覺沒有什麽需要別人原諒。

終於寬恕了自己,拿到了前行的門票。

走出了幽暗的深宅,卻沒有如願走到有陽光的綠草地上,而是走進了一片巨大的荒原,發現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個巨大、無跡的荒原”,準確地說不是無跡而是貧瘠,很貧瘠,稀稀疏疏的,沒有繁茂的森林,沒有鳥語花香,也沒有高山大川,隻開著一些叫醜陋的花、狹隘的草、無知的灌木和淺薄的果。

無數次的倘佯在這片荒原之中,而對著荒原,感到無比的空虛孤獨,生命的無助感常常襲上心頭。慢慢覺得太荒涼了,應該種些什麽,要搞一些基礎建設,把它變的富饒起來,至少要有莊稼,要有花,還要有一個座標來校正自己,規劃建造出一條前行的路,就像格林威治時間那樣。

於是又有了任務,要建一座燈塔或一個座標之類的東西,一個精神世界的格林威治表,以此來校正自己的精神世界,指明方向,或者提出一個理想境界,雖不一定能至,但心可以向往之。

建造活動是艱苦的,像是重體力的勞動,而且經年累月,但也不全都是辛勞,也有愉悅的時光,甚至還有意味深長的神秘佳境。

比如有一天躺在後院裏看天,微風拂麵,什麽也不想,非常的愜意,隻看天空裏那些雲隨意的飄東飄西,但慢慢地覺得自己也嫋嫋的升騰起來,像被雲吸了上去,然後仰麵朝天四肢舒展的躺在了雲上,隨著雲慢悠悠飄蕩起來,讓人暈暈乎乎的飄飄欲仙,耳邊還響著極美妙的音樂,大地像棋局一樣在身下舒展開來,無限的深而寬廣,有一種“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感覺。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身心靈的快感,像是進入絕妙的佳境,如同神話中的天堂。以為是在做夢,但揉著眼睛十分的清醒,仍然還是這種感覺,並且持續了很長時間。事後想這應該是靈魂的行為,靈魂在天地間一種神秘力量的作用下,掙脫了枷鎖,脫竅而出,獲得了終極自由。深感這是某種啟示,也是某種預演。

某天還讀到一段古詩:“至道之要,貴乎清虛,何謂清虛?終日如愚。有詩慵吟,句外腸枯;有琴慵彈,弦外韻孤;有酒慵飲,醉外江湖…。”
讀這詩時太陽正好也慵懶的照下來,但光卻很透徹,與詩有一種相得益彰的感覺。覺得“清虛”、“慵”和“終日如愚”應該就是獨處的境界了。

不由的對照自己,似乎自己也已接近到了這個境界,已習慣外表慵懶終日如愚了,內心也開始變的清虛。比如即使有時也與人熱鬧的交往、吃飯,但內心已不複激動,吃酒吃飯包括交談都淺嚐輒止,亦不久坐,至於那些“奶”之類的東西久不沾唇,其味早己不複記憶。
不帶情緒,淡看人生,隻浸入自己淡淡的內心裏,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有一種曇花一現的美感。

但有時也會惶惑不安,如在院子裏每天都會看見幾隻蜜蜂,嗡嗡的從這朵花飛到另一朵花上,采集著花粉,孜孜不倦飛去飛來的時刻都不停歇。蜜蜂的生命隻有28天,可能這幾隻蜜蜂裏的某一隻,今天的壽命己經到了第二十七天了,明天就要死去,但此刻仍在辛苦的勞作。

不由的連想到人,同蜜蜂一樣,不管如何的勞作,其實結局早已注定,結果也毫無意義,想想既然一切都早已注定,沒有意義,又何必如此勞作呢?不免悲上心頭。

長時間思考著生命的意義,心裏總是矛盾,一邊覺得生命無意義,一邊又在探尋生命的意義,終不得要領。也許不斷探索生命的意義,就是生命本身的意義吧。

還讀到過德國社會學家馬斯克韋伯說過的一段話,大致的意思是:現代人有一個必然的命,就是剛把這個神扶起來了,另一個神又倒掉了。這個菩薩剛供起來了,另外一個菩薩又倒掉了。所以現代人是在各種各樣的菩薩或神當中來回奔跑,韋伯說這就是現代人的處境,想想也對,隻要認真的思考,人無時不處於困惑、迷惘、分裂之中。難道自己也是現代人?不由的自嘲又不由的苦笑。

就這樣一天天獨處著,也一天天遠行著,漸漸的行入高坡,甚至越行越高,就像少年時登過的一座塔,每登一層瞭出去就有一層不同的氣象景色。漸漸的看見了山,努力的爬上去,山慢慢變成了俯視著的山崗,原先高大的山漸漸變成了一座座的土丘。

也終於弄明白了,獨處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逐漸接受的過程,慢慢的學會接受,學會不再反抗,找一個地方卸下所有的包袱,然後接受失敗,接受不完美,接受過去的一切,包括現在的一切,接受現實世界,也接受結局。

其中最難的是接受孤獨,永遠懂你的人或者所謂靈魂的伴侶,其實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是暫時的,是內心漂浮的影象,這是人的構造、本質決定的。人與人終究是無法徹底理解和溝通的,孤獨是人無法逃脫的宿命,是人的永恒,也是人的常態。所以必須接受孤獨,接受獨處。接受是人生的瑰寶。

獨處也是一個不斷尋找前進方向的過程,不但要找到正確的路徑,更要把握到一種恰到好處的力度、進度,還要拿捏好一種角度,達到內心與現實世界間的微妙平衡,中庸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

如此這般,就這樣一步步的走著,走了很多的路,終於走出了這荒原,也終於行到了一個高高的山嶺之上了。

遠眺出去,上麵有藍天,白雲在悠閑的飄,地上長著綠草地和豐盛的莊稼,再遠處有河,穿過河流往前看,便可以看到遼闊的草原,茂密的森林,有美麗的花海,有富饒的城市,有一望無垠的蔚藍大海……整個世界寧靜而澄澈,一覽無餘的在眼前鋪展開來。

還看到了花和海的邊上有一個寧靜的港灣,那就是遠行要去的地方,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走進這港彎,然後歇息下來,枕靠在舒適溫柔的臂彎裏,無風無雨無晴,碧波輕漾微風拂麵暖陽斜照,既無激烈的高音,也無雄壯的低音,隻有無垠的和諧美妙之音……安心安詳安樂安享。

獨處著,遠行著,獨處就是一場遠行,其實這就是人生啊~“它以安靜為佳,以肥地為美”。

 

2022年5月28日於墨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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