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李叔冷靜下來,他一翻手掌,反握住妻子的手,然後一手牽著她,一手拉著小購物車,繼續朝前走去。
“我查了,再往前走,就有一大片淡水的水塘,那裏有野鴨,魚,烏龜,還有很多野兔子,很有意思。”幾步之後,李叔柔聲對老妻說道。
果然走了沒有多久,就看見一條小路岔進草地裏去。老夫妻二人便拐上了小岔路,並很快就看見了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形狀很不規矩,像是上帝隨意潑了一杯水在那裏。水塘四周有半人高的蘆葦,在蘆葦叢中,間或挺出一些半大的小樹,也是很隨意的。一座微拱的木橋橫在水塘之上,人們可以從這一側走到另一側。
老夫婦站在橋拱處,趴在橋欄上看景。
水麵上星星落落地浮著十幾隻綠頭鴨,都是成雙成對的,有的甚至帶著幾隻淺棕色的小毛頭鴨,非常可愛。公鴨有豔黃的喙,閃著金屬光澤的綠色腦袋,白色的脖頸,紅色的腳掌,以及灰棕相間的身體,漂亮極了。而母鴨則灰突突的乏善可陳。
有一截斷木一半沉在水中,一半斜出水麵。上麵依次趴著五隻大大小小的黑殼烏龜,不問世事,懶洋洋地在那裏曬太陽。
塘邊散著幾把公園長椅,有的有人,有的空著。李叔牽著老伴,下了橋,走向其中一把空椅。誰知道快走到跟前的時候,有另外一對老夫婦從相對的方向走來,很明顯,他們的目的地也是那把長椅。
兩對夫妻分別停在了長椅的兩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趙阿姨先開了口,問道:“是中國人不?會說中國話不?”
這邊的夫人開了口,那邊的夫人便出了頭,說道:“啊,是啊是啊,你們也是中國人啊,太好了,看見同胞不容易啊。”
接下來,四個人便擠坐在了一張椅子上,好在四人都比較瘦。互相做了介紹,對方是王叔和魯阿姨。
“孩子在這裏啊?”健談的魯阿姨問道。
“閨女在這裏讀完書,又留下工作了。”趙阿姨回複道,“你們孩子也在這裏啊?”
“啊,跟兒子一起住。兒子給辦了移民。”魯阿姨說道。
“國內沒人了?”李叔問道。
“沒了,父母早沒了,兄弟姐妹也多少年不來往了。就這一個兒子,所以就跟著兒子來了。你們就這一個閨女?還有別的孩子嗎?”魯阿姨問道。
“國內還有個兒子,兒媳和一個小孫子,七歲了。”李叔說到最後一句,心裏又酸楚起來。
“兒子在國內過的好嗎?閨女能幫襯些不?”魯阿姨問道。
“過的挺好,一家三口過的挺好。他妹妹也常幫襯些。”趙阿姨說道。而實際上,她的兒子在國內過的不好,媳婦剛丟了工作,兒子掙得剛夠過日子,每月的尾巴,手裏的錢幹幹淨淨一分都不會剩下。而女兒從來不管哥哥,老兩口賣瓶子的錢攢起來寄給兒子,也得偷偷摸摸的。
快嘴快舌的魯阿姨,事無巨細地描述了兒子媳婦事業的成功。“那怎麽說的呢?叫五子登科。房子票子車子妻子孩子,都有。”她最後總結道。
李叔把嘴一撇,說道:“咱們老的也是五子登科,不會聽英文,聾子。不會讀英文,瞎子。不會說英文,啞子。不會開車,瘸子。左看右看,整個一個傻子。”
話不多的王叔忍不住接話:“是這麽回事,但這裏也有國內沒有的好處。你看這空氣,這水,這景色,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還有你看這些小動物,在國內哪能看得到鬆鼠鴨子滿處跑?早被抓著吃了。加國小鬆鼠,生活真幸福,嘿!”
李叔指指那些烏龜,說:“野鴨會飛不好抓,你看那些烏龜,我不信就真的沒人下手抓住吃了?”
魯阿姨笑著說道:“好抓的東西多了去了,但你抓了就是犯法了,輕者罰你一大筆錢,重了給你遣送回國,再也不準來加拿大。”
李叔心裏一動,又問:“真的會給攆回國去?”
魯阿姨圓著眼睛說道:“可不是真的!我認識的一個老頭,抓了一隻大鵝回家殺了吃了,結果被人看見報了警。在局子裏關了三個月,出來後就遣送回國了,並且進入不受歡迎的黑名單,再也不許入境加拿大。”
正說著,一對大鵝左晃右搖地走到他們麵前。
魯阿姨熟手熟腳地從包裏拿出一片麵包,撕碎了放在手心上,並說:“看,這是兩口子,我每次來都喂它們,都認識我了。”
那一對大鵝就在魯阿姨手心上吃起了麵包。吃完後依然不走,在四人周圍閑閑散散地轉悠。
趙阿姨哼了一聲,說道:“他們做一件羽絨大衣,得殺多少隻大鵝?真虛偽。”
王叔又貿然插嘴道:“一般情況下不用殺,而是活體拔毛,非常殘忍。”
趙阿姨嚇得一激靈,說道:“啊,那樣啊,那我以後不敢穿羽絨服了。”
魯阿姨擺擺手,說道:“咱不提那嚇人的事了,讓大鵝聽著不好,咱說別的。”
接下來,她又講述了兒子的孝順,趙阿姨也不甘示弱,說道:“我們閨女也孝順,女婿也不錯,一有假期,就帶我們四處旅遊。我們倆老的平時就幫著接送一下孩子,連飯都很少做,都是閨女或者女婿下班後回來做,要不就是一家人出去吃。”
趙阿姨越講自己就越當真,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自然,李叔的心裏卻越來越酸楚心疼。女兒為了省錢,很少出去吃飯,更別提出去旅遊。兩個孩子也交給老人帶,哪裏舍得花錢送幼兒園?有一次李叔提出要回國看兒子,女兒竟然建議說父母一邊一個,一個幫哥哥,一個幫她,每兩年一輪換,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想到不痛快的事,李叔不由得又一陣心悸,忙擰開瓶蓋喝了幾口水。
太陽把天空和水麵染紅的時候,王叔與魯阿姨告辭走了。
起了小風,有些涼了。李叔問老伴:“咱們也走嗎?”
趙阿姨沒有說話,隻是呆呆地看著遠處,臉上的落寞被夕陽加工成淺紫。好一會兒,她輕輕歎口氣,說道:“再坐一會兒吧。”
李叔知道,老伴想躲在清淨裏時間長一些,鍋碗瓢盆一輩子,任誰都會有些膩了。她伺候大了孩子,伺候走了老人,現在,又要伺候孫子輩,什麽時候是個頭?都能看見棺材的人了,還有多少機會享受自己的生活呢?
涼風漸起,殘陽讓一切都成了暗沉的紅色。老夫妻坐在肅靜落寞裏,一個想著兒子孫子,廣場舞,早市,以及可以隨時停下來聊天的老街坊。一個隻想著老妻心中的苦楚,就已經苦楚的受不住了。
一群野鴨從水麵飛起,落進了蘆葦叢中,那裏大概是他們的家。那兩隻肥大的大鵝搖晃著,在周圍走過來走過去,悠閑自得。
李叔側過頭去,赫然看見老妻眼角有一滴淚珠,被殘陽映得血一樣紅。
天空變成鐵灰色的時候,有人看見一亞裔老人手裏拖著一個封閉購物車,一個亞裔老婦跟在他身邊。而在他們身後,是一隻把脖子伸成一根與地麵平行的直棍子,一邊呱呱地慘叫,一邊用嘴發狂一樣啄著購物車的大鵝。
接到報案的警察在快出公園的時候攔住老夫婦,然後從購物車裏麵拎出一隻被擰斷脖子的大鵝。
三個月後,從監獄裏出來的李叔被移民局送上了回中國的飛機。趙阿姨也在那架飛機上。
完
南瓜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