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過重慶很多次,重慶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每去一次都很不一樣,尤其是2013年那次,感覺重慶完全脫胎換骨地變了個樣,成了一座非常有現代感非常氣派漂亮的大城市。不過,要說留下了刻骨銘心印象的,還是要數少年時期第一次去重慶的那次,有些人和事記憶了一輩子,特別是重慶的黃角樹。
1954年秋天, 我第一次從成都坐火車去重慶, 到菜園壩車站出站後, 眼前和成都完全不同的奇特城市景象,讓我驚訝得目瞪口呆。房屋修在半山腰上,房屋上還"重疊"著房屋,汽車在掛在半山腰的馬路上奔跑。前方不遠處,一輛公共汽車正從山腳緩緩地爬上山去。汽車怎麽能爬上那麽陡的山坡? 後來才知道,那叫纜車,是重慶獨有的一種交通工具。
我到重慶後,住在北碚的澄江鎮,那是一個偏僻寧靜的小地方,再往北去十幾裏,就是合川縣的草街子了。嘉陵江從小鎮的腳下流過,是小鎮所有精彩和活力的來源。我家租住樓房的背後有一條溪溝,一下大雨,雨水在溝裏匯集起來,嘩啦啦地奔向三百米外的嘉陵江。溪溝的堡坎上長有一顆高大的黃角樹。
那株黃角樹高有十好幾米,胸徑大約七十公分,樹冠散得很開,罩著一大片地麵。最奇的是它的根,粗粗細細橫七豎八在地上延伸得很遠,有的暴露在地麵上,有的直接伸進岩石縫隙中。之所以是這樣一種生長方式,我猜想一是為了提高樹的穩度,讓它能夠支撐粗壯的樹幹和碩大的華蓋,二是盡可能多的吸取地下養分,為樹的生長提供充足的營養。
黃角樹本名黃葛樹,為桑科黃葛樹屬高大落葉喬木,喜溫暖濕潤氣候,環境適應能力強。在重慶那種多山的地帶,土壤很是寶貴的,很多時候,黃角樹隻能盤曲在岩石上艱難生長,這造就了黃角樹堅韌不拔的頑強生命力。從黃角樹的特性,我想到了重慶的山和水,以及重慶的天氣和重慶的路,尤其讓我想到了重慶的人。和黃角樹一樣,重慶獨特的自然環境磨練了重慶人,造就了重慶人率直、剛強和堅毅的性格與品行。
比起成都人來,重慶人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更為艱辛一些,讓人生畏的天氣便是一個方麵。1968年夏天,我應朋友之邀在重慶楊家坪小住幾日。八月下旬的天氣,“火爐”的高熱餘威尚在,早上一起來,發射著耀眼光芒的太陽,已經在天上“恭候”大家了。 我這個經不住風雨的人,那幾天幾乎要崩潰了,每天起床後,都感覺得口鼻幹燥,還破天荒地流起了鼻血。反觀我周圍的重慶人,情況卻完全不一樣。不到七點鍾,街上的人群已經熙熙攘攘,匆匆忙忙地在趕路上班,讓人難受的這種天氣,他們似乎見慣不驚,看不出有半點的畏懼和退縮。
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前的成都公共汽車上,前車門左邊的一個平台是售票員的專座,上車的人都從那裏購買車票,即便是從後車門上車後來不及購票的乘客,也是由乘客們從車的後部把錢一路接力傳遞到售票員那裏,然後再把車票和零錢原路傳送回到乘客手中,售票員是坐著不動的。但是,重慶的公共汽車就完全不一樣。雖說車上也有售票員專座,但售票員總是要下來走到乘客麵前售票。酷熱難耐的天氣下,車廂猶如一個大蒸籠,站著不動已經汗流浹背了。那個售票員,多半是二十多三十歲的女性,圍一根有兩個大篼的長圍腰,拿著車票夾板,在乘客中間擠來擠去把車票送到乘客手中。不怕酷熱,態度友好,她們的這種吃苦耐勞的敬業精神,真讓我佩服讚歎。
說到這裏,必須要說幾句重慶的婦女棒棒軍。在重慶的解放碑和兩路口一帶,我曾經見過不止一兩次吧,在二三個男人棒棒軍中間夾雜一兩個女人,大多是半老徐娘,“嘿--嘁,嘿--嘁”喊著號子抬著貨物,從望不到頭的石階上艱難地攀爬上去。男人們都赤膊上身,汗水順著光溜溜的頸背不斷線地流下來。女人不好坦肩露背,她們把家裏男人穿舊的多半是藍色的中山裝翻過來,剪掉兩隻袖子當汗背心來穿。她們臉上蒸騰著熱汗,整個上半身浸透了汗水,“背心”原本褪了色的淺藍色已經變成了一片深藍。她們做著本該男人們做的事情,表現出的那份剛毅和力量,又絲毫不在男人之下。沒有幽怨,也不會矯情,她們不在乎路人投來的驚疑目光,隻在乎如何穩穩地走好腳下的每一步。那一刻,我心裏五味雜陳,我不知道是應該讚美這些女人,還是應該為我們這些男人感到愧疚。
重慶的交通,也是富有滿滿的山城特色。要在原本是一片起伏跌宕的群山中建起一座城池,道路必然會像房屋一樣,依山而開,出行中爬坡上坎就成了生存的必然。我少年時期住在那個小鎮上,平時喜歡和幾個小夥伴下到嘉陵江邊去玩耍。江邊有搗衣的婦女,有靠一隻竹筏生發黃豆芽做買賣的小販;江麵上,還能見到重慶民生輪船公司的小火輪,嘟嘟嘟地拉著駁船溯江而上。大家玩耍時興致勃發,快樂得忘乎所以,等到玩夠了要回家時,才會感覺到從江邊爬上那幾十上百級石階的辛苦。可是,我們的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麽。小鎮上就住著一群人,專門為商家或住戶挑水並以此養家糊口。他們每天要從這條石階路上上下幾十次,終年如此,從不停息。重慶人的辛苦勞累,是我們這些生活在平原上的人無法體會得到的。
到過重慶見識過老朝天門碼頭通天石階的人,一定能夠想象出重慶人是如何吃苦耐勞,如何與環境抗爭而又和環境和諧共生的。晚清著名詩人趙熙有一首描寫重慶的詩,不僅描繪了朝天門碼頭,也把整個重慶城地勢的巍峨雄奇與市井生活的繁華富足描繪得十分到位:
萬家燈火氣如虹,水勢西回複折東。
重鎮天開*****國,大城山壓禹王宮。
樓台市氣笙歌外,朝暮江聲鼓角中。
自古全川財富地,津亭紅燭醉春風。
我住的那個小鎮的嘉陵江有一年發大水,整個小鎮都浸泡在水中,嘉陵江仿佛一夜之間向兩岸擴展了許多,使江麵變得更加浩渺曠遠。派出所劉戶籍帶領幾個警官,連夜把一批又一批的居民轉移到高處。第二天白天,水勢減退了,我們回到了所住的小樓,發現屋後那條溪溝中,湍急的溪水還在咆哮著衝向嘉陵江,溪溝沿途的不少樹木和對岸幾間房屋,都被洪水卷走了,但是屋後的那顆黃角樹依就巍然地聳立在那裏。它的樹幹下麵,原先被土壤和小石頭覆蓋的表層樹根已經裸露出來,顯得有些“瘦骨嶙峋”,枝葉經過雨水的衝刷,“臃腫”不見了,隻剩下了樹的精幹壯實。
那棵黃角樹憑著它的剛強和執著,經受住了大自然的多次“選擇”存活到今天,成為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其實,重慶人又何尚不是如此呢? 每一條路的開鑿,每一棟房屋的修建,重慶人肩挑背托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這樣一座讓世界驚羨的美麗山城,又是經過了多少代重慶人胼手胝足流血流汗才建造起來的?我要高聲讚美重慶人!必須的!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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