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叟辯“梗”
有兩叟,年歲稍長者姓秦,年近八旬,為某機關處級退休幹部;另一老者姓白,七十有五,某工廠退休工人。兩叟同住本市芙蓉苑小區,秦某夫婦幾年前購得小區套三公寓,怎奈夫人紅顏命薄,剛住得兩年新房,便因癌症一命嗚呼。妻亡後,秦某鰥居至今,與兒子兒媳及小孫子相依為命;白某老伴多年前因病逝世,來小區投靠女兒,家中除女婿、女兒外,尚有一四歲小外孫女。兩叟夕陽無伴,遂相互抱團取暖,常相約在小區廣場博弈象棋打發時光,輸贏多不相上下,日久,棋技和情誼皆與日俱增。
一日,兩叟午後無事,再來到小區廣場進行盤中搏殺。不知何故,兩叟今日一改往日溫良恭儉讓之棋風,一刀一斧皆不留情麵。殺伐至掌燈時分,白某終以三勝兩負取勝,秦不服,稱白某曾悔棋一次,否則早已全盤皆輸。白某不認可此話,謂秦某小氣,全無大丈夫氣概,誓言今後再不與之對弈。秦某受此話語刺激,情緒激動,不能自己,剛要回敬白某幾句,突感頭中乾坤翻騰,疼痛不已,瞬間竟不能站立,倒在地上。白某見狀慌了手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幸有觀棋之人,立馬撥打120呼救。待白某緩過神來,也聯係上秦某家人。所幸120火速趕到,被醫生斷為腦梗塞。經醫院及時搶救,秦某很快轉危為安,留院治療兩周後痊愈出院。
爾後,兩叟在小區廣場再度相見,初時雙方稍顯尷尬,倏忽之間前嫌盡失,恢複了往日之友好關係,隻是昔日雄風不在,停止了楚河漢界的廝殺。心態平靜之後,兩叟常以信步閑聊為樂事,話題多為健康養生,尤以秦某前次中風之事為中心。
"依我看,腦梗亦算不得什麽大事。”秦某說。
"此話怎講?”白某追問。
"腦梗突發,若在六小時內送醫,即無大礙。本人此次發病,幸獲及時救助,故能康複如初,無任何後遺症。”秦某說。
"老哥康複神速,白某倍覺欣慰。然世人中,如老哥這般幸運者能有幾人?”白某說。“本人老伴數年前亦患腦梗,結局卻有霄壤之別。”
說話間,白某心有戚戚,傷心往事湧上心頭。
原來,白某老伴數年前罹患腦梗,缺血致腦幹嚴重受損,醫生束手無策,終成植物人。老伴在醫院一躺五年,全然沒有了身體之表達功能,全身布滿各式管道,呼吸機、胃管、輸液管、導尿管、氣切口等縱橫交錯密密麻麻,那情景,令白某至今仍深感恐怖淒涼。其間,白某及家人,長期在醫院與住家之間兩頭奔波,心力交瘁,日子如水深火熱中煎熬。久病無孝子,最後兩年,白某兒子竟對母親撒手不管,把一切負擔甩給老父和姐姐。為籌措醫療費用,白某不得已將七十年之老屋變賣,致使白某成了無家可歸之人,隻得到女兒家棲身。最不堪的是,五年下來,藥石無效,老伴最終仍舊撒手人寰。
"家破人亡,人財兩空,家庭因病返貧,老哥還能說腦梗不是大事嗎?以我看,還是心梗好。”白某話語中飽含悲涼。
"老弟的家庭遭遇,令人同情。本人尚不足為例,我有一戰友患腦梗,家裏卻發了大財。” 接下來,秦某講述了其戰友的離奇故事。
秦某戰友姓韓,長他十歲,離休多年,幾年前先後三次遭腦梗襲擊,最後一次病勢最凶,其大腦皮質層大麵積受損,醫院窮盡一切治療手段後,仍是回天無力,韓某遂成植物人,在醫院稱之為重症監護室的ICU病房一趟三年。初時,韓某子女尚勤到醫院看望,幾年下來,待耐心愛心消磨殆盡後,韓某被撂在ICU病房,家人皆不聞不問。每遇韓某病危,醫院知會其家人,謂韓某係沉屙宿疾,已無法逆轉,勸家人放棄,然家人堅持要求院方搶救。每每家人來院簽字完畢,便揚長而去,斷不會去病房張望病人一眼。
"既然絕情如此,韓某家人奈何再三要求醫院搶救?”白某不解其意。
"韓某每月離休費在萬元以上,在ICU病房躺了三年,掙得的收入抵得上一個農民工一生所獲。”
"除去ICU病房費用,恐怕也是入不敷出吧。本人老伴去世前曾在ICU住過幾周,每天各種費用三千有餘,韓某三年下來,費用恐達數百萬元之巨了。”
"白先生,你有所不知了,ICU病房費用再高,亦悉數由國家買單,韓某家人不用承擔分毫。韓某隻須熬過每月一號,家裏便有一萬多的入賬。如此情勢下,韓某家人怎舍得放棄搶救讓韓某磕然離去?白先生,你看腦梗好不好?”
"後來結局又如何?”
"後來?迄今尚無後來。前日,本人電話打探韓某近況,獲知韓某仍在ICU病房,且毫無好轉跡象。”
"如此下去,活人得利,病人受罪,韓某家人該懂此道理吧。”
"是人,皆應有此心智。電話中,本人越說越感憤然,厲聲責問韓某家人,謂韓某年輕時出生入死,是為大眾利益而行,並非僅為你家而已。今眾子女將其變為提款機,讓其受盡人間苦難,為人子者,良心何在?人性又何在?”秦某說完,情緒激昂,良久不能平複。
"聽罷老哥所言,我愈發覺得腦梗不好心梗好了。本人今年七十有五,為防腦梗害人害己,已立下遺囑,若遭腦梗,一概不得搶救,不得開顱打洞,不得剖喉通氣,任由閻王爺收編即可。”白某侃侃而談,頗有一股勇赴黃泉之英雄氣概。“前年體檢,醫生稱本人心髒前降支冠脈堵塞已愈四成,囑我多加小心。殊不知,本人聽後心中暗喜,此結果正中我下懷。本人已停服阿司匹林與阿托伐他丁多日,對心梗之禁忌食物,舉凡煙酒、燒烤及動物內髒等,大吃特吃,任由高低密度膽固醇恣意妄為,要降則降,要升則升,悉聽尊便。本人所作所為,意欲助心梗一臂之力,使其免遭腦梗‘彎道超車’。”
"這又何必呢,白先生?須知,心梗來勢凶猛,幾小時便可索人性命,心源性猝死更為凶險,搶救時間僅有六分鍾。而腦梗所留時間,到底要寬裕許多,若送醫及時,治療及複健得當,能基本康複者可達十之七八,腦梗仍勝心梗一籌啊。”
"怕隻怕那剩下的十之二三,來時山呼海嘯,毀人家庭,奪人錢財,劫後餘生如我者,早已哀鴻一片,如墮地獄。” 白某接過話題後,滔滔不絕,一發不可收拾。“先生你有所不知,本人老伴腦梗去世後,家財耗盡,家裏現已一貧如洗,如是我本人再來一次,又該如何是好?想來想去,竊以為還是心梗好,就圖一個快當不受苦。醫書上說,心梗僅有120分鍾黃金搶救時間,生命過時不候,不像腦梗拖泥帶水,一拖數月乃至數年。”
"先生所言,也許不無道理。不過,茲事體大,先生還是要多多斟酌才好。”
"本人屬意心梗久也,利國利己,何樂而不為之?”
說到最後,兩叟仍是誰也不能服誰。好在雙方秉持理性,言語和緩,禮數周到,雖結論相左,亦不傷彼此和氣。
兩老者邊走邊聊,漫步幾圈下來,不覺已是黃昏時分。晚霞落盡,城市華燈初上,廣場上音樂湊起,小區的大媽們已排好陣勢,健身舞蹈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