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顫抖的新年
1995年的新年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天。我在教室裏向趙憶帆求婚,把一個小小的鑽戒和奶奶的玉鐲套在了她手上。在溫暖的燭光裏,我們坐在課桌上熱吻跨年。兩個學生破門而入,緊緊抱著彼此,看到我們倆很是詫異。
“嘿嘿,幹嘛呢?”我大喝一聲。
那男生氣呼呼地:“你們幹嘛呢?”
我哭笑不得地說:“我求婚呢。”
“喔,那你段位比較高。我們撤了。”他倆說著跑了出去。
我和趙憶帆大笑起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她紅著臉說。
“我可是想了很久了......”
“討厭!”
我把她額前的一縷頭發順到耳後,覺得她在跳動的燭光裏美得如一幅油畫,怎麽也看不夠。
“你說上次打架你磕到腰,留了疤,現在能給我看看了嗎?”
趙憶帆咬著下嘴唇,環顧了一下四周,嬌羞地說:“再等幾天吧?這裏......你回去趕緊辦好手續。我想奶奶一定特別想早點看到咱們成婚。”
“你就這麽恨嫁?”我打趣她。
“你不恨娶嗎?”
“恨,特別恨。”
我擁她入懷,繼續午夜的纏綿,直到管教室的老師來催促我們鎖門離開。
我回到廣東,馬不停蹄地辦理單位證明,打算春節前請幾天假,回來和趙憶帆領證。沈時輝聽說以後很是開心,似乎我的行動是坐實了趙憶江的妹夫的身份。他拍著我的肩膀說:“聽說趙憶江雖然神龍見首不見尾,可是威力無邊。最近又有大老虎被拉下來啦。小道消息,趙憶江還立功了呢。”
“真的?我們一點他的消息都沒有。”
“正常嘛。也是保護你們吧?不過你有了這個保護神,以後也照顧大家哈。”他咧嘴笑,露出一口黃牙,推了推金絲眼鏡腿兒。
“我就知道是沈經理總是照顧我呢。”
“嘿,我就喜歡你這一點。知恩圖報,年輕人,前途無量。等春節娶親回來收紅包!咱們幾個老朋友好好聚聚。對了,你老婆打算搬過來嗎?房子的事情好說,我們幾個老家夥怎麽也給你準備一套婚房啊。”
“哦,那太客氣了。我無功不受祿,真的消受不起。她目前沒打算過來呢,她媽媽身體不好,在北京治病。謝謝沈經理費心。”
“不客氣,自己人,自己人。”
我正要走,沈時輝叫住了我:“遠空啊,北方機械的案子你進展如何了?咱們能在春節前給辦了嗎?企業也不容易。”
“好啊,我加緊寫報告。”我心裏則想,得加緊調查,如果有重大問題,我這個報告就不能寫了。
回來幾天沒有見到齙牙阮,我問他的朋友,大家都不清楚。過了一個禮拜,銀行內部通報,說齙牙阮幫助企業做假賬,挪用公款,被抓了起來。一問貪汙金額,才一兩萬塊錢。不過據說要被判刑兩年多。估計出來以後工作也要丟掉了。唉,他這是何苦呢?
年前沈時輝又拉著我去鑽石城和張總、胡總還有城哥一起唱歌。現在兔子不在,我坐在包房裏渾身難受。不過最近掃黃比較嚴厲,我就說自己出去門口把風。他們一旦玩起來也就不想我別別扭扭地在旁邊呆著,於是也沒攔著我。我在外麵走路兜圈子,腦子裏想著北方機械和紅龍藥業的事情,不小心撞上一個人,一看是王胡子。
“對不住,畢老板。”他嘟囔了一句。
“王胡子啊?你還在這兒打工呢。兔子好嗎?”
王胡子沒說話,底下了頭。
“怎麽了?兔子出事了?”我問。
“她......她走了。”王胡子這麽一個大漢,居然要哭了。
我吃了一驚,問:“怎麽回事啊?”
“她從這裏被辭退就去當了洗頭妹。可是錢不夠,就......就多了服務項目。她不知怎麽招惹了黑道上的人,被人劃傷了臉。回老家了。”
“黑道?咱們這裏有黑幫?”我一直以為黑幫都是在香港呢。
王胡子沒說話,抹了一把臉,點了點頭。
我剛要安慰他,他忽然來了一句:“我知道是誰幹的。別讓我碰上......”
“你別衝動。你一個人,他們一幫人啊。再說萬一出事情被抓了怎麽辦?我想兔子要是知道也會擔心你的。”
“兔子是個好女人。”他說完扭頭就走。留我站在那裏發呆。
1995年剛開始,齙牙阮被抓,兔子出事了,為我本以燦爛的一年蒙上了陰影。我心裏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果不出所料,一月底的一個下午我的BB機大叫,一看是趙憶帆。我跑出去打電話,她哭著說:“奶奶剛剛走了。”
我聽了身體一頹,渾身發冷。離春節就幾天了,我跑去沈時輝辦公室請假,他大手一揮,讓我趕緊回去。我連夜買了高價票飛回北京,趕上給奶奶守靈。趙憶帆哭紅了眼睛,她悄悄告訴我,那個玉鐲子摔碎了。她心裏怕得要命。她在奶奶塌前發誓,要一輩子對我好,維護我的平安。我把她顫抖的身體擁入懷裏緊緊摟著,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兩個人也似乎都沒有信心可以用自己的體溫來化解對方心裏滯漲著的一團寒氣。
2. 吞下我的心
這個春節是我這輩子最糟糕的一個春節。當然,我這輩子也比較短就是了。
我回京奔喪,在趙憶帆的幫助下協助爸爸媽媽辦理奶奶的後事。奶奶已經快九十了,按說是喜喪。隻是她老人家走得太突然了,大家一時難以從悲痛中走出來。
我們的喜事是辦不了了。春節過後,我不得不回廣東上班。趙憶帆則在北京繼續辦理出國手續。比較幸運的是,她在二月底拿到了去新西蘭的簽證。尊從他父親的遺願,我們決定讓她馬上出國。她預計在三月中和媽媽一起南下看望姥姥,也來和我告別。
這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讓我感到冬季裏結了冰的傷痛慢慢流入春天,化成了一湖死水,而我站在水中央,寒氣浸骨,又似乎看不到令人踏實的岸。
北方機械的事情也好像不能再拖了。我已經暗地裏寫了很長的報告,分析了北方機械的賬目問題和這次貸款的可能流向。也列舉了企業和信貸部這些年的問題。但是這份報告給誰呢?看到這份報告的領導是不是也有份兒分贓?我舉棋不定,可是有一點我隱約感到的是,這份報告我要放在一個可信的人手裏,也許將來能有用。可是應該交給誰?要是憶江在就好了。
趙憶帆在廣東的幾個禮拜,沈時輝並沒有催促我了結北方機械的案子。最近徹查信貸違規的風聲很緊。這個領域的混亂不是一天兩天了。信貸部信貸員不履行調查義務,致違法放貸而無法收回貸款的事情屢見不鮮。很多是因抵押物不足,貸、用不一,以土地使用權為抵押,以車輛機械為抵押,但信貸員根本未到現場查看,僅憑提供的發票認定抵押有效,不負責任地在借款審批表調查員一欄簽字。之所以違背那麽容易理解的信貸條例,就是“利”字當頭。除了金錢的誘惑,還有職位的誘惑。我暗自感到,這上上下下有一張大網。很多弱小的蜘蛛在大蜘蛛的監工之下苦苦織出來一張困住自己的大網,捕獵到的食物隻不過才分到一點點湯羹。但是他們有時候很難選擇,很難逃脫。
“要做出正確的選擇”,我又想起了律司墨的這句話。真的是說的容易,做起來難啊。我想到過把報告讓律司墨保管,但是我對她不是很信任。倒不是怕她出賣我,而是怕她腦筋一熱就要“代表人民代表黨”去鋤奸懲惡。也不知道她這嫉惡如仇的性子是怎麽形成的。相比之下,趙憶帆任何時候都心地柔軟。
趙憶帆在深圳和我住了兩個禮拜。雖然沒有領證,但是家人朋友都把我們看成了小夫妻。我們也興致勃勃地過了幾天短暫卻甜蜜的小日子。我白天上班,趙憶帆除了料理家務,就是自己逛街買東西,也是為她出國做一些準備。沈時輝請我們吃飯,趙憶帆也因此認識了燒鵝仔父子倆。寬仔一下子視這個姐姐為女神,特別喜歡圍著她轉。趙憶帆也很會下圍棋,所以寬仔放學以後常常央求他爸爸送他到我的宿舍找姐姐下棋。燒鵝仔每次都會帶來很多好吃的東西給我們當晚餐。
“帆姐,你們結婚了嗎?”寬仔和我們一邊吃飯一邊問。
趙憶帆看看我,笑而不語。
“當然啊,你小腦瓜想什麽呢?”我說。
“那你怎麽不戴戒指?”他問我。
“你老豆也不戴吧?幹活兒不方便。”我撒了個謊。
“我媽說我老豆不戴是為了call女方便。”聽他這樣講,我和趙憶帆差點噎著。
“寬仔,你不要這樣講你老豆。都是別人瞎說的,你看見啦?”趙憶帆問。
“那倒是沒有。就是不管我老豆怎麽解釋,我媽咪都不信。她說當老板的就沒有幹淨的。”寬仔說著瞥了我一眼。
“嘿你看我幹嘛呀?我又不是老板!”我心想這個不講義氣的小東西。
趙憶帆笑得直抖,對寬仔說:“那你能不能幫姐姐一個忙?”
“梗係可以啦!你是我的女神。”寬仔獻媚討好地說。
“那你幫我看著哥哥好吧?”趙憶帆對寬仔說,然後衝我眨了眨眼睛。
“冇問題!佢唔敢。”看著他小大人的樣子,我們倆哈哈大笑。
忽然,趙憶帆一聲驚叫。我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牆上趴著一個巨大的蟑螂。寬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下鞋子丟過去,一擊而中,蟑螂應聲落地。我們倆都看呆了。
“曱甴有什麽好怕的?我連飛的那種都可以打到。”他一臉得意,趙憶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她來廣東很多次了,還是最怕蟑螂。這種東西在廣東恐怕是因為氣候合適,長得特別大。
每次看到長得大大的、油光發亮的蟑螂,我就不由得想,人是否真的天生就有貪婪的本性?在一定的環境之下,在不斷的誘惑和壓力之下,就會惡欲膨脹,見什麽吃什麽。就像這些蟑螂一樣?
趙憶帆走之前的最後一個周末,我帶她去番禺蓮花山拜觀音。這個四十多米高的望海觀音,是當地人眼裏的保護神。我們倆登上了蓮花塔,拜祭了各路神明,在大菩提樹上係上紅色的祈福絲帶。兩個不信佛的人,花錢上香、求簽問卜,似乎是給離別找一絲安慰。那天我們求到了一個中簽:
長夜漫漫風兼雨,
大海行船知何去。
但求明燈亮一盞,
照見彼岸得歸一。
拿著這個簽,我們不知所措。我本以為寺廟為了創收,都給的是上上簽呢。趙憶帆心裏不痛快,堅持要去找僧人讀簽,求化解之道。
一個年輕的僧人看了簽,又看了看我們說:“波折啊,波折。” 就閉上了眼睛。
“然後呢?”我問。
“五十元。”
“什麽?”趙憶帆沒聽明白。我則又掏了五十塊遞給他。
“去美國。”
“呃?”我們倆麵麵相覷。
“去美國。無論生死,可得自由。”他又閉上了眼睛,估計五十元的額度已用盡。
在深圳的最後一夜,我們都舍不得睡覺。外麵月色很美,幾番纏綿之後,我們倆躺在床上,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兒,趙憶帆在床頭櫃上抓了一支圓珠筆,拉著我的手,在無名指上開始細細地畫。畫完之後我一看,是個精美但很誇張的戒指。
“哇,大手筆,送給我這麽大一個戒指啊?”我摟住她笑了。
她翻過來用肘支起來身體,看著我的眼睛說:“寬仔說了,需要套牢。”
“那你有沒有聽過人家說,套得住人,套不住心的?”
看她眼裏有淚,我心疼了。“可是你把我的心都打包帶走了,還怕什麽?”
“不打包。”她說。
“呃?不要?”
“直接吞下肚去。”她說完自己也笑了。
“那感情好,又暖和又舒服,你吃啥我也跟著享福,你的秘密我都知道。”
“討厭!”
“來,現在就開始吞吧?免得明天早上趕時間來不及。”
趙憶帆笑著擰我的鼻子。
我抱緊她說:“我馬上要把心吐給你了,接好了,別咬碎了。直接吞啊!”
在月色中,那鹹甜參半的長吻裏,不知道她是否吞下了我的心。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從此跟著她漂洋過海,直達彼岸,直到我們生命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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