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紙和哨子
從李伯伯家出來還是Dan開車，我們一起來到他在郊外一小片倉庫區的工作室，其實這裏離我新入住的出租屋不是很遠。他的單位從外觀上看，和其它裝著金屬卷簾門的倉庫並沒有什麽區別。
我們從旁邊的一個小門進去。Dan帶著我走進有些昏暗的空間，我馬上聞到了刺鼻但是卻令我興奮的油彩和紙張的味道。我大學主修室內設計，輔修油畫。這種味道總是給我帶來創作的欲望和塗塗抹抹的蠢蠢欲動。
Dan打開一個個開關，主體工作室的樣子在我眼前漸次展現。這個挺大的倉庫保留了最基本的裝修，沒有天花板，鋼梁、管道、通風口、照明設備都一覽無餘。頭頂上的鋼梁懸掛著幾個超大的紙塑作品，每個都充滿了動感和立體的視覺挑戰。旁邊的一角是攝影幕布、燈架、陳列台。另一角是大型展示板，上麵有不少圖片和手稿。工作台上有工具箱，各種刀具、膠水、刻畫板。靠牆一排鐵製文件櫃，一個個扁平的抽屜裏是各種紙張。我指著一個巨大的垃圾箱，問Dan：“這些是什麽？”
“舊雜誌。我需要裏麵花花綠綠的圖片來做collage，就是拚貼畫。”他隻給我看展示板上釘著的一副畫，我走近一看才發現都是不同顏色的廢紙貼出來的，是死亡穀的一個風景。
“天呐，你真厲害。這裏太棒了！”我不由自主地讚歎。
“謝謝。”Dan說的聲音挺小的，引得我回頭去看他。他站在工作室的中央，在傾瀉而下的大型紙塑旁邊，靜靜地站著。頭頂上的燈光好像舞台聚光燈一樣將他籠罩，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發出不真實的光感。他全身都有點模模糊糊的，除了他黑色的眼睛。但是他垂下了眼睛，讓我覺得自己剛才那一秒中的凝視似乎有一點失態。
不過他很快笑著問：“除了設計，你還玩別的東西嗎？我是說藝術？”
“我畫油畫。”
“哦，有作品給我看看嗎？”
我拿出手機給他看我的東西。他一邊翻看，一邊頻頻點頭，說：“不錯啊。現在有在畫嗎？”
“好久沒畫了。一是最近忙，二來我住的地方太小，有點攤不開。而且味道太大了。”
“這樣啊。”他把手機還給我，然後擼了把頭發，說：“其實我這裏地方很大，你可以在這裏支一個攤子，隨時歡迎你來。後麵還有小廚房和衛生間。挺方便的。”他指了指後麵的一扇小門。
“真的嗎？我會不會吵到你？”
“怎麽會？大不了帶上耳機。就是我這裏工作起來有時候會很多紙屑，塵土飛揚的。小樹就不喜歡過來，他總是噴嚏不斷。不過我有N95口罩你可以用。”
對於他的邀請，我真的好動心。我畢業以後就沒怎麽摸過畫筆了。看著他這些玩具，我真的手癢。
“我可以分擔租金。”我終於暗示了我對這個邀請的動心。
沒想到他笑了：“這幾個倉庫是我們家的。我可以一個月收你一塊錢。怎麽樣，還算合理吧？”
“喔，這樣啊？”
“另外，你每個月給我找五本舊雜誌也行。”我們一起笑了。我點頭答應。
“我明天配一把鑰匙給你。歡迎入住藝術公社。”
他看著我的眼睛稍微坦然了一點點。
我把Dan送回Frances那裏，他剛下車，Frances就跑出門來。我下車和她打招呼，她笑著說：“Sam晚上留下來吃飯吧？我們包餃子。”
“謝謝！不過我晚上約了朋友。改日吧，錯過了你的餃子很可惜。”我說。
“媽，我也回去了。”
“哎，你們就把我一個人拋下啊？都靠不住。”Frances笑著歎了口氣。
我告別他們，開車回家。一路上，我不停回想著Dan的作品。剛才我沒有來得及問他，那個在角落裏的紙塑雕像是誰。那個頭像是真人比例，用一層層不同色彩的雜誌紙貼出來的。雕像還沒有完成，但是眉眼之間和Dan很像，又不完全像。不知道為什麽，那副眉眼給我一種恍若隔世的親切感。我試著琢磨他和Dan的不同之處：似乎更為粗曠，更為有力，也多了一分深思熟慮的冷靜。而Dan的眉眼，總是帶著微弱憂慮的溫暖。不同的地方是，Dan長著和Francis相似的鼻子，筆直精細；而雕像的鼻子則較短，英挺有力。雕像的嘴部細節還沒有完成，那麽Dan的嘴唇呢？
我忽然甩了甩頭，叫停了自己的胡思亂想。立刻把思緒放在今晚蕾蕾的派對上。該穿什麽衣服呢？其實是蕾蕾的男朋友的派對。這還是蕾蕾第一次邀請我們幾個閨蜜去認識她的男友。不知道她有沒有和父母談過。我大學的時候有一個男朋友，白人，和我同屆。我沒有告訴家長。他們一心想著我要交一個華人男友，或者至少是亞裔男友。所以我幹脆不說。男友畢業前提出分手，當時我很傷心。我腰下那個蝴蝶紋身就是失戀的時候紋的。我也沒有告訴家長，不然他們會以為我“變壞了”。
我一點不後悔交了那個男友，他很好，我們相愛過。我也一點不後悔紋了那隻蝴蝶，它正好蓋住了我腰上的一個胎記。我喜歡蝴蝶，永遠那麽優雅，除了在花瓣上的稍許停留，總是向著高處，自由飛翔。
回到我的小窩，看看時間不早了，於是我很快地淋浴，找了一件黑白拚接的小洋裝，畫了一個淡淡的煙熏眼妝和暗色的唇彩，然後找出來一個長掛鏈戴上。我平時不怎麽戴首飾，但是我喜歡收集有設計感的小飾物。今天的項鏈墜是我在中國買的一個玻璃做的小哨子，通體晶瑩剔透，隻有裏麵的哨芯是一顆假鑽石。我喜歡哨子，各種材料，各種款式。不知道為什麽，哨子總是給我一種安全感。有時候我會摸著哨子想，如果我用力吹，是否會讓一個人聽見，然後義無反顧地來到我的身邊？我渴望有機會呼喚那麽一個人。
也許真的該再談一場戀愛了？
2. 排骨和點心
好久沒參加派對了。我按照蕾蕾給的地址，在郊區的一個獨立房住宅區找到了她男朋友Rob的家。還沒進門，我就聽到了屋裏的音樂聲，聞到了象征著夏季的燒烤味。
先前還以為就我們幾個人呢，進去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個包括熟人的熟人、朋友的朋友的派對。我不是很喜歡去這樣的大型派對，站在門口有點不知所措。待了一會兒見沒人搭理，我就往廚房去。反正拿上一瓶飲料和一盤食物就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吃，蕾蕾早晚會發現我來了的。
我越往裏走，發現人越多，各種族裔的都有。最終我發現好多人都是圍在廚房的料理台周圍，好像並不是在排隊拿吃的，反而是在看表演一樣。看到一個空隙，我好奇地插進去，正好看到料理台邊精耕細作點心的小樹抬起頭來，目光恰恰地鎖住了我。
“嗨，Sam。這麽巧啊。”他一分心，手下的筷子把一個小點心給夾扁了，引來一陣歎息。
“Chef Shimizu! 你也太不專業了吧？看到美女就手抖。”蕾蕾在旁邊大叫，然後她擠過來，摟著我的肩膀對大家說：“我介紹一下，這個讓大廚手抖的美女是我閨蜜Sam。”大家向我致以問候，我則報以誠心的一笑。
“你怎麽才來？對了，你認識Itsuki？”蕾蕾拉著我走到一邊說。
“是啊，他就是我上次說的那個日本廚師。真是太巧了。”
“你們有緣份。來，我帶你去認識一下Rob。”
她隨手在保溫箱裏抓了一瓶果味汽酒給我，然後領著我去後院。幾個男生在燒烤，其中一個膚色較深的走過來和蕾蕾親吻，笑著說：“我猜你是Sam。歡迎歡迎，自己吃東西啊。”
“她認識Isuki！你說巧不巧？”蕾蕾一臉幸福的樣子真好看。
我決定不進屋子裏了，人太多讓我不自在。我守著燒烤爐，拿了不少好吃的，在花園一角找了個角落坐下專心吃飯。蕾蕾和Rob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幾個熟悉的朋友也一轉眼沒了蹤影。樹蔭底下很舒服，我覺得特別放鬆，胃口也好起來。這個叉燒排骨也太好吃了吧？檸檬鹽烤雞翅也不錯。幸虧沒答應吃Francis的餃子。正當我吃得雙手沾滿了油，偷偷地舔手指的時候，小樹走了過來，手裏拖著一個小盤子，上麵是精致的點心。我一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盤子裏的東西和我腿上盤子裏一堆的肉和骨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看著我有些尷尬的樣子，小樹笑了：“你知道我做了點心還不留一點肚子？這種東西吃兩口就算了。”他霸道地把我腿上的盤子拿開。我心疼那最後一根排骨，有點生氣。我一把抓了排骨過來，一口啃下去，有些挑釁地看著他。
“哈哈哈，真的是餓瘋了。”他瞪著我覺得不可思議，然後在我身邊坐下來，從圍裙口袋裏掏出來幾張紙巾遞給我。他側頭看著我吃排骨，說：“你要是以這種姿態吃我的點心，我會傷心死了。”
我聽了想，這人真是，太高看自己的雕蟲小技了。我吃好排骨，從他盤子裏抓了一個看起來是小南瓜酥的點心，拋進嘴裏大嚼起來。看到小樹揚起眉毛，心裏大笑。不過小點心真的好吃，皮酥餡兒香，口感味道一流。我伸頭再去琢磨他盤子上的東西，暗自讚歎每個點心都是小巧的藝術品。不料他把盤子移開，說：“不是這麽個吃法。”
“還要沐浴更衣打坐祈禱？”
“那倒不用。要心靜。”小樹認真地說。“你吃飽了嗎？”
“七分飽。”
“正好是吃點心的時候。去漱漱口，回來靜下心吃。”
我瞟了一眼那些可愛的小點心，照著他說的，去拿了一瓶水喝，再坐下來享用。真的是全方位的享受啊。我對小樹笑了笑：“多謝大師指點迷經。”
小樹問：“你是蕾蕾的好朋友？”
“對呀，初中高中都在一間學校的。”
“我其實就是來工作的。我認識Rob的朋友的朋友，今天來做幾樣點心，表演一下，掙了筆小錢。”
“這樣啊？Rob是幹什麽的？很有錢嗎？”
“他是開通渠和水管設備安裝公司的。還可以吧，應該沒有Dan那麽富裕。”
“Dan也是靠他媽媽呀。”我邊說邊把一個貌似核桃的巧克力酥塞進嘴裏。
“慢點吃。”小樹又不滿意了。“Dan自己也挺厲害的，隻不過現在精力都在幫她媽媽掙錢。”
“對了，我今天去看過他的工作室了。真的很厲害。他說可以給我一個角落畫畫。”
“是嗎？”小樹看起來有點驚訝。
“對呀。怎麽啦？”
“沒什麽。他很少帶人去工作室的。Dan幾乎沒有女朋友你知道嗎？我都懷疑他是gay。”
“這兩件事沒關係吧？”我詫異地看著他。
小樹無辜的眨了眨眼，說：“不過我問過他，他說他不是。他還以為我是。我也不是。”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孩子腦筋壞了？急著解釋這個幹嘛？他轉過頭去看著遠方，細細長長的睫毛閃動著，白皙的臉上有了一點紅暈。要說他是gay，我還真信。我忽然想起來公司裏幾個女孩子私下議論，說Dan也許是gay。她們似乎對他很感興趣，但也許都在不同情況下碰了壁。他自己說不是就真不是了嗎？
設計界不少同事都是gay，而且這是在舊金山，我已經見怪不怪了。Dan如果也是其中一員的話，好處是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和他做朋友，一起玩藝術；壞處是......壞處是什麽呢？
我想了半天，對於心中的一點失落感有些意外。我問自己：你是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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