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診所回到家，我乖乖地吃飯喝水，然後趴在椅子上陪他們母子二人吃晚飯。他們聊了一會兒工作上的事情，興致勃勃地討論在華盛頓特區可能收購的一個酒店。
“要是買下來的話，這個工程不小啊。你恐怕要多跑跑了。”Frances說。
“沒問題啊。反正出差都習慣了。這次是找當地公司設計，還是繼續用GS&P？”
“承建商找當地的，設計公司不變了吧。以前他們做外地的也做得不錯。我想讓Sam來跟。她估計做不了主打設計，但是她從頭跟起能學到很多東西。”Frances看了Dan一眼，似乎想看看他的態度。
Dan埋頭扒了兩口飯，沒出聲。
“我挺喜歡Sam這個小姑娘的。雖然年輕，但是很獨立、自尊，處事不卑不亢的，也不嬌氣。關鍵是心地善良。你看她對李伯伯多關心，對阿P多好啊。”
她這麽一說，我還真的是想念Sam呢。Dan看了他媽一眼說：“怎麽？要收幹女兒？”
“你呀，今年都三十一了，怎麽從來不談戀愛呢？還是你有談過，但不告訴我？”
“沒有。”Dan繼續扒飯，把嘴巴塞得更滿。
“你不會是gay吧？那個小樹...... ”
Dan嗆了一口，狠命咽下嘴裏的飯，說：“媽！怎麽還把小樹給扯上了？我告訴你啊，小樹挺喜歡Sam的。他聽說Sam不會搬過來，失望透了。”他喝了口湯，又加了一句：“我和小樹都不是gay，Okay？”
“我管不了別人家的孩子。你要自己想想，趙家就你這麽一根獨苗了。”
“好啦，媽。誰知道我爸是不是又給我生了個弟弟呢？”Dan說完就臉色不好看。Frances聽完臉色就更難看了。
但是Frances沒有發脾氣。她深深地喘了幾口氣，緩緩地說：“豆豆，我知道你沒有爸爸的陪伴，在成長的路上缺失了重要的一塊兒。但是你不要質疑爸爸對你的愛。他的離開和消失不是自己的初衷，他是無奈。你以為他就沒有痛苦嗎？我們都是他的至親至愛啊。”
Dan的眼圈兒紅了：“Sorry。我剛才不對。但是...... 媽，正是因為這樣，我真的不想結婚。我怕有了再失去，我也怕辜負別人。我現在這樣挺好的。你能不能接受我是個不婚主義者？”
Frances的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她握住兒子的手，說：“好難。我好難接受。你爸爸要是知道，會責怪我沒有把你養好。我......我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正正常常。沒有別的要求，我......”她用另一隻手扶在額前，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在一旁聽著，心如刀割。豆豆雖然衣食無憂，但是他的童年裏麵有很多不安全感。Frances就更不容易了。
Dan反手握緊媽媽的手，說：“媽，我不結婚也算正常吧？也可以很開心啊。今天我把心裏話說出來，感覺好多了。我想要是爸爸在，他會支持我的選擇的。他把自由看得那麽高，他會理解。”
Frances抽泣起來：“要是你爸爸在，你也許就不會做這樣的選擇了。”
飯後Dan回自己的公寓，Frances早早地把我抱進了她的臥室。她把我放在床上，對著我歎氣。
“阿P啊，我真的愧對憶江。我也對不起兒子。豆豆小的時候，我是有機會再找一個男人的。我也想過，再組建一個家庭，也許對豆豆是好事。可是我做不到。憶江在我的生命裏無人可以取代。是我對不起豆豆......”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回我身邊，開玩笑說：“你要不要喝一杯啊？陪我喝一點點？自己喝酒很傷心的。”
我看著她一口口喝酒，眼神慢慢地迷離，嘴角漾出苦笑。我好想握住她的手，說：“大嫂，你真的很不容易，很令人敬佩。大哥無論在哪裏，都會感激你的。”
她伸手摸我的背。因為半醉，手有點沒輕沒重的。她看著天花板說：“豆豆說憶江也許和別人一起給他生了個弟弟？他真會想，真敢想。”她轉過頭點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就不敢想。我怕那是真的。憶江怎麽可能愛上別人？有可能嗎？阿P你說呢？也許是有可能的...... 我命不好，他應該有別人好好愛他。”
Frances放下空杯子，說：“阿P你會跳舞嗎？好久沒人請我跳舞了。咱們跳舞好不好？”
她翻出手機，在裏麵找歌曲。她一邊劃動手指，一邊帶著醉意看向我說：“你都不知道，我和憶江是多麽好的一對舞伴兒。我們就是在國關的舞會認識的。那時候，有，有好多女生想和他跳舞呢。他那麽帥，又是戰鬥英雄。怎麽就輪到我了？”
她的話讓我想起和憶帆一起跳舞，想起我們在月光下踩著落葉的相擁和初吻。我想哭。
“哈，找到了。這首歌是我特......特別喜歡的......”Frances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然後舉著酒杯，自顧自地慢慢劃動了略微淩亂的舞步。
“阿P，你聽啊，這首歌唱得多麽浪漫傷懷：情腸如線，三生裏係緣。斷翅的蝴蝶，飛不上天。”
她搖擺旋轉，我用心聽著歌詞。這好像也是寫我和憶帆啊。如果Sam就是憶帆轉世，我該怎麽辦？我又能怎麽辦？她轉世的決定一定是為了忘卻上輩子的痛苦吧？或許她認為，我們此生不需要認出彼此，但是有緣就能相見？
我看著Frances抱著自己的肩臂，眼淚和歌聲在孤獨的夜晚靜靜地一起流淌：
多年以前，一恍如昨天
能再次牽你的手已是有緣
褪色的紅顏，黯然的雙眼
美麗仍存心中你能否看見
桃花開呀，杏花落呀
種下的情啊，根深綿綿
前生無緣，今生又欠欠
斷翅的蝴蝶，飛不上天
等到今天，心碎又難免
憂傷化白雲，飄蕩在藍天
淡淡地來去，濃濃的別離
以後的日子， 將有此情可依
桃花開呀，杏花落呀
好好地待她，好好地過呀
情腸如線，三生裏係緣
戀戀一生，此情難變
Frances有點轉暈了，踉蹌著跌坐在床上，低頭看著我說：“哪怕他有了另一個她，我也認了。隻要他過得好。就像歌裏唱的，‘好好地待她，好好地過’。阿P，你說，我偉大不偉大........阿P，我可憐不可憐？但是，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再見他一麵，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也行……”
然後她的眼淚就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我的腦袋上。
我心酸地問自己，如果憶帆有了另一個他，我會怎麽想？如果Sam有了一個他？我會怎麽想？
憶帆，Sam；Sam，憶帆。她們倆的形象在我眼前交織出現，但又無法完全重合，畢竟她們長得不是那麽相像。我深愛憶帆的靈魂，我也深愛憶帆的皮囊。對我來講，二者無法分離。我問自己，如果問此生為人，如果同時還能記住憶帆的一切的話，能不能愛上Sam？
令我吃驚的是，答案幾乎是否定的。上一世憶帆的一顰一笑，每一寸和我曾經相親的肌膚，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我無法想象和另一個皮囊親近。但是她的靈魂又偏偏會強烈地吸引著我。我忽然明白了，作為一個投胎轉世的人，抹去前世記憶是多麽重要。作為一隻有前世記憶的貓，因為無法和人再糾纏，才不會因為這種記憶造成此生更多的困惑和苦難。
如果憶帆的靈魂真的在Sam體內，我最希望的是和她長相陪伴。能守護她的平安，見證她的幸福，我也就放心了。想到這裏，我覺得自己比Frances要幸運很多，她連“遠遠看一眼”的乞求都不一定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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