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娜打消了逃走的念頭,等待有天戰事平息下來,如坎所保證的那樣,他會把她送回中國。可是衝突不斷,戰事連連,朵娜和菩珞這些救護兵不得不跟著戰鬥部隊東征西伐。
一次與鄰邦的交戰最為慘烈。本是友邦,突然兵戎相見,坎的隊伍來不及組織有效反擊,被對方追打了好幾天,退到一個小河邊做短暫休息。
朵娜,菩珞,還有其他女兵,衣裳襤褸,上麵沾滿了傷兵員血跡。她們無法忍受身上的氣味,不顧勸阻跳下河去清洗。忽然敵方的炮彈襲來,正好落到河裏,不少女兵倒在了水裏,鮮血染紅了河麵。
菩珞及時把朵娜撲倒,用身體護著她。這是她作姐姐為朵娜做的最後一件事。她的腰被彈片劃開了一個大口子。朵娜把菩珞抱在懷裏,坎用自己的襯衣企圖堵住菩珞腰間的流血。他們無助地看著她死去,太陽穿過高筍的密林,將一束慘淡的光線灑在她身上。
他們繼續倉惶撤退,混亂之中,朵娜和貓頭鷹,沒能趕上救護隊,隻好跟著其他隊伍跑散的四個男兵,東躲西藏,被困在一片山林裏。在這種絕望時刻,那幾個兵決定投降敵軍,問朵娜是否參與,朵娜表示不願意。他們把朵娜的手捆了起來,卸了她的手槍,有人在她的臉上和胸上捏了幾把。他們說,帶上她有用。
他們又問貓頭鷹:“小子,你呢?”
貓頭鷹連說:“聽長官的。”
這時天已黑下來,他們就躲在林子裏,等天亮再去投降,免得夜裏出去先招子彈。趁著夜黑伸手不見五指,貓頭鷹用刀悄悄地割斷了朵娜手上的繩子,把自己的步槍遞給了她。他們剛逃出幾十米遠,身後一陣卡賓槍掃射把他們壓製在一顆倒下的大樹幹後麵。那些兵又胡亂地朝他倆的方向打了幾梭子,然後停止了射擊,不知道在謀劃什麽。
貓頭鷹跟朵娜說:“姐姐,別怕。我看得見他們,他們看不見我們。我告訴往哪兒打,你就往那兒打。”
朵娜回答他:“姐不怕,姐打過獵,是射擊能手!”
“看十一點方向的樹根邊,” 他對著她的耳朵說。一聲槍響,那裏倒下一個黑影。
就這樣像捉迷藏一樣,他倆很快幹掉了三個,還剩下一個不見了蹤影。他們正要起身,貓頭鷹突然大叫一聲撲到朵娜身後,一梭子子彈掃了過來,朵娜撲到在地,射出最後一顆子彈,擊中第四個士兵。
朵娜跪在地上,抱起貓頭鷹。他輕輕地說,“姐姐,我喜歡你,” 便死在她的懷裏。
“姐姐帶你回家!” 朵娜包紮了他胸前的傷口,背著他往林子的深處摸索。最終,她碰到了其他的士兵,把貓頭鷹的屍體帶回營地,和其他死去的人一起,葬在了花叢似錦的山崗上。
菩珞死後,坎沉默了許多。一天,他來找朵娜,把她帶到他的宿舍,把門關上,讓她在床邊坐下,跟她說:“我對不起菩珞,是我讓她死在這裏,我不想看到你也死在這裏,我要設法把你送出去。”
朵娜要回中國,坎回答說:“不行,去中國的路太危險。我在想,你去另一個地方。” 他問朵娜,“你希望讀書嗎?”
“當然,我想上大學。” 朵娜回答,她曾幻想上大學將會是怎樣的感受。
坎告訴朵娜,他有叔叔在紐約,她可以到美國去讀書,他自己就是在那裏讀的書。朵娜問坎,這樣的幫助有什麽條件,並聲明自己的心早已給了另一個男人。坎說當然沒有,他的良心要他這樣做的,他要對得起菩珞。
不久坎親自把朵娜送到泰國邊境,把她交給他在泰國的人。坎跟那人說:“你要保證毫發無損地把這位美麗的小姐送到美國,不然……”,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朵娜從泰國乘飛機抵達紐約,開啟了她的全新生活。
朵娜與坎的叔叔登帕和嬸嬸琪米一起生活。登帕和琪米六十多歲,會說一點英語。他們的屋子很漂亮,前後院很大,圍著高大磚牆,後院帶有遊泳池。登帕以前做點國際貿易,如今已經退休,常與妻子一起在院子裏忙碌,種些花花草草。
朵娜的到來,給登帕和琪米帶來了許多快樂,她很快成了他們的甜心。登帕教她學開車,琪米帶她去注冊成人高中課程。天氣好的時候,三人一起去附近的公園走走。周末的時候,他們一起去商場買菜,然後去教堂坐坐。
教堂的人看到朵娜,羨慕地問登帕和琪米,這位可愛的姑娘是誰,他們驕傲地說:“是我們的外甥女。” 朵娜喜歡坐在教堂聽唱詩班的歌曲,享受那一份平靜。她願意盡快忘卻剛剛經曆的無言以告的腥風血雨的日子,以及失去親人的傷痛。她的心對未來又充滿了期待。
朵娜興高彩烈地給我寫信,寄往我最初的那所大學的地址。她的信未能到達我的手裏,而是被退了回去。我轉學的事,學校一直保密,以至於原班的同學都以為我被勒令退學了。大學不希望給學生一種印象,品德出了嚴重問題而不受懲罰。我曾經悄悄地告訴郭文我的去向,讓他幫我留意我的信件,但他很快被學校送到另一所大學去代培,作為以後的師資留校,所以他也離開了這個校園。
朵娜又寫信給她二妹,讓她專程去找我妹妹打聽我的情況,她二妹花了三天時間到山下打探消息,給她的回複是,小峰放假還回來過,通訊地址應該沒變。朵娜又送出一份掛號信給我,這次退回的信封上還寫著“查無此人”。她這時想到,我一定惹了什麽禍,出事了而瞞著所有的人。她唯一的願望是盡快上個大學,再回去找那個調皮的人。
朵娜來美國的第二年,登帕叔叔得到一個傷心的消息,坎死在一次戰鬥中。坎曾經對菩珞和朵娜說,他看得見自己將怎樣倒在戰場上,如果他死了,不要為他傷感,而要為他慶祝,葬身在那片迷人的土地上是他期望的歸宿。為了讓菩珞和朵娜明白,坎還拔出手槍,對著自己的腦門扣動扳機,當然是沒有子彈的,這可嚇壞了兩個女孩。坎做了一個倒地的慢動作,仰麵躺在花叢裏,然後像詩人一樣的說:“想想看,倒在這片熱土上,明日我身上就長出會唱歌的花朵,明年我身上就長出會跳舞的大樹。所以,隻有這肥沃的雨林是我的最愛。”
坎死後不久,登帕和琪米也出事了。一天朵娜放學回家,看見家門口被警用的黃色警告條圍住,路邊上停了幾輛閃著燈的警車。警官告訴她,登帕和琪米涉嫌為海外犯罪集團洗錢已經被捕,該物業已被政府接管。朵娜被允許進屋拿了自己的衣物,在社工的幫助下找到個臨時住處。
朵娜到監獄去探訪過他們幾次。他們穿著像睡衣一般的囚衣,頭發淩亂而且花白得很快。登帕叔叔不止一次地對朵娜說:“孩子,是我沒照顧好你,我應該提前給你留點什麽。” 每次的離別都是朵娜以淚洗麵。後來,他們被轉到了外地的監獄,就失去了聯係。
朵娜沒有放棄讀書,隻好邊學習,邊在中餐館洗碗,洗到手指被油跡浸泡得不會彎曲,握筆都困難。登帕叔叔一直反對朵娜出去打臨工,他說每個女孩都是公主,應該無憂無慮做自己想做的事。朵娜不信自己有公主的命,事實如此。她曾暗想,隻要那麽一次,等登帕和琪米不在家的時候,到後院的陽光下玩一次裸泳,就這點機會老天都沒給。
有時她獨自來到海灘,遙望大海那邊的故鄉。將雙手舉到眼前,對著太陽,看著黑中泛紅的手心手背,像放大的雞爪子,淚便奪眶而出。多少次,想立刻回到媽媽的身邊去,放棄一切努力,可是那個做一回大學生的夢想,總是揮之不去。海灘上,不知留下了多少她的歪斜的腳印,苦澀的淚水,和海風吹打的淩亂的身影。
一位來自北京的名叫安妮的女同學,不止一次地對朵娜說,英語不好和洗碗之間沒有等號,女人漂亮就要有漂亮的活法。安妮話裏有話,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