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剛一樣,益民也是和我從半年級起升上來的,一直到高中畢業都在一個班。
益民什麽時候走的我說不清楚,一九七八年開春我去南京,假期回家的時候,偶而在大院裏還碰到,兩年後我家搬去了北門亮壩上,從那時起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上班、生活過的好不好、婚姻順不順。高中畢業以後,同學們都散了,我離開了無錫,和班裏大部分人失去了聯係。
益民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鄰居和好朋友,和一農我們仨同住沙巷4號大院裏。益民和一農住後樓,我住前樓,兩幢樓之間離的很近,打開我家後麵的窗子可以和後樓隔空對話,中間隻隔一個天井。上小學的時候,早晨我們相約一起走去學校,放學一起排隊回家。最早住在一個大院裏的同班同學有十多個,每天放學長長的隊伍走出校門,穿過馬路,走回大院。後來大院的同學一個個轉學走了,隻剩我們仨還在一起。
在班裏,男同學都有一個綽號,益民的綽號叫“老板”。“老板”這個稱呼叫得很自然,比叫名字還上口。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大院裏大家都這樣叫,益民對此也坦然的接受。這個綽號沒有什麽惡意,起先是因為外麵大街上有一家“益民食品店”。益民被大家叫了半輩子的“老板”,卻沒有真正當過一天的老板。
剛入學的那幾年,正是文革最亂的時候,小學校裏忙著鬧革命,大家玩的盡興。課餘時間,我們仨個頭碰頭趴在一張小圓桌上寫字做功課;一起吃零食,聽故事;在香煙殼上畫手榴彈、畫炸飛的鬼子兵、畫炮艦坦克車,畫刀槍劍戟十八般冷兵器……我們打牌、下棋、逛街、拍“豆腐幹”,在大院裏和其他孩子紮堆鬧騰……夏天的時候去羊腰灣運河裏淴冷浴,站在橋墩上往水裏跳。秋天到郊外農田捉蟋蟀;冬天下了雪就去錫惠公園的雲起樓打雪仗。我們還常把寫過的作業本子撕下來折紙玩,有一款紙做的“汽艇”我至今仍記得怎麽折,就是跟益民學的。到了中學一農參軍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照相館拍了留念照,照片上的益民穿一件土黃色的列寧裝,我和一農穿的是棉大衣,海花絨的大翻領。那張照片記錄了我們曾經的友情。那時的天比現在藍,空氣中沒有霧霾,大街上沒有人販子。陽光燦爛,我們的生活充滿歡樂。
在我們一起成長的歲月裏,也有吵嘴鬧別扭的時候,分分合合。那些別扭起的任性,沒有什麽原由。年少的我心高氣傲,特別不講理,過後懺悔,常為自己的錯感到內疚。
益民生性憨厚,孤言寡語,跟在我們後麵,從不挑頭。有一件往事記在我前幾年的一篇博文裏,大約是在初中的時候,我們曾一起盯梢過一個被我們懷疑是壞人的老頭,那時我們的階級覺悟不是一般的高,做夢都想做報紙上宣傳的小英雄。這件事是這樣的,班裏同學集體去看電影,一個女生的票找不見了,被擋在電影院門外。後來我們發現那張座位上並沒有空著,來了一個老頭坐在那兒,我們就懷疑老頭是壞人。電影結束後,我和三四個同學偷偷跟在老頭後麵,看他會不會寫反動標語,或者往鐵軌上搬石頭,好讓我們有機會把他扭送派出所。我們盯著老頭一路往東門亭子橋外麵走,他走我們走,他停我們就停。盯了半天,走的很累,也不知道老頭到底要去哪裏。差不多想放棄的時候,老頭走進了一間廁所。我們在外麵正惴惴然不知該怎麽辦,益民假裝上廁所跟了進去。老頭見益民一人進來,轉身惡狠狠的對他說:你們敢盯梢我?告訴外麵的人,再盯我就不客氣了……那次行動我們無功而返。
現在想來,益民平時溫順內斂,一旦遇到危險事,卻是敢於挺身而出的。在同學群裏益民是個有擔當的人。
益民家境不富裕,日子過的簡樸,一家人擠在一間不到30平米的小隔間裏。記得他鄉下的舅婆來城裏走親,家裏沒地住,就把對麵樓道的閣板打開,放進一張小床。他爸在醫院當鍋爐工,開始給我的印象很凶。那時我們經常不上課,大家沒事聚在一起哄鬧,把大院攪的雞飛狗跳,他爸突然打開房門滿臉怒氣衝我們吼,把我們嚇住了。後來我知道,他爸上夜班,白天需要休息。其實他爸爸媽媽對我一直是很寬厚熱心的,在我心裏他們一直是我敬重的長輩。
益民平時在班裏低調,甚至給人感覺有些沉悶,但他也是有特長的,他的特長已經不為大家所記得起來,他是我們班的短跑選手,起跑有很強的爆發力,這是他的天賦。在校運會上,他在100米田徑跑道上經常跑進前6名,為班裏得分。益民喜歡體育,他家的床頭上剪貼了不少圖片——越野賽車、摩托特技、滑板滑雪、高台跳水——這些圖片是他精心從畫報上剪輯下來的,貼在家裏,亮麗多彩,他的小屋充滿動感。從這些剪貼中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益民,對美的向往、對生活的熱愛從來沒有在他心中缺失過。
益民有個弟弟阿二,模樣高挑精瘦,性格脾氣和益民很不一樣。小時候阿二在大院裏常被其他孩子霸淩,後來進入社會,出道江湖,結交了一幫小兄弟,在地段上已是沒人敢欺,這讓我感到欣慰。阿二和益民都曾是我的好朋友,不幸的是兄弟倆都是薄命的,熬不到過好日子的年份,先後被癌病奪去了生命。他們的爸媽——我的老伯伯和阿姨(我一直這樣稱他們),連失兩子,今生今世得承受多大的痛啊。
如果有人問我,益民身上最大特點是什麽?我會回答“普通”。益民是個普通人,他就像千千萬萬個曾經來過這個世上的普通人一樣沒有差別。他悄悄的走,正如他悄悄的來,他這一生在這個世上沒有留下什麽痕跡,他的離去也沒有帶走一片雲彩。我想象不出來,如果益民好好的還在,他現在的外貌看起來會有什麽改變?在我印象裏益民永遠被定格在畢業照上的形象。我們在一年年的老去,而益民永遠是年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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