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是每個文化想象力的絕佳體現,也是凡間生活在神話世界裏的映射。神話不出國也就罷了,一出國,比較容易遇到的是另一個文化裏的人跟不上進口神話的想象力。客氣點的反應就是“不會這樣吧?”,不客氣點就直接刪了,孔子就提倡“子不語:亂、力、怪、神”,就是因為一個文化的想象力是另一個文化的“匪夷所思”。
相比希臘神話,印度神話在中國文化裏就會更遭遇“無法想象”的窘境。希臘神話裏,沾花惹草的宙斯沒有玉皇大帝這麽嚴肅和自重,但是沾花惹草是中國文化裏還能夠想象出來的,至少中國文化凡間有類似的情況,隻是自有三宮六院的皇帝犯不著成天下凡把自己變成天鵝或者把民女變成牛之類,而且皇後也不像赫拉一樣善嫉。所以引進宙斯神話的時候,頗對此“神”有些輕蔑,覺得希臘天界老大不過一個花花公子,希臘神話裏情色主題的幾乎成了“笑話”。
印度神話輸入中國文化,因為過分“匪夷所思”,連輕蔑、譏笑都輪不上,直接刪了,或者不予介紹。茲舉例說明。
印度教有三個主神,毗濕奴(Vishnu)、梵天(Brahma)和濕婆(Shiva)。先不要問我漢語翻譯為什麽這麽“鹹濕”,更不要問這三位是男是女,他們大部分時間是男的,但是會變成女的,或者變成動物或物件。這名字的“鹹濕”和不男不女已經是進口的時候比較難以想象的了,但是,用點力,還是可以勉強接受的。但是超越想象能力的話,這進口起來就難了。下麵就是還沒有進口的一個:
有一天毗濕奴與梵天起了爭論,看誰更值得被崇敬。就在他們爭論不休時,在他們的麵前出現了一根火柱,熊熊火焰好似要燒毀宇宙。兩位大神見狀大驚失色,都決定應當去尋找火柱的來源。於是毗濕奴變成一頭巨大的野豬,順著柱子向下探尋了一千年;梵天變成一隻迅飛的天鵝,順著柱子向上亦尋了一千年。但他們都沒有到達柱子的盡頭,於是疲憊不堪地回到原地。當他們回到出發地相見時,濕婆出現在他們麵前;此刻他們才發現這根柱子原來是濕婆的“林伽”(印度人對丁丁的尊稱)。於是兩位大神把濕婆奉為最偉大最值得崇敬的神。因此,印度教的濕婆派信徒把濕婆奉為宇宙最高的神,而毗濕奴與梵天兩位大神都在他之下。
佛教也有一個難以進口的神話:蓮花色尼出家的第七個原因。第一到第六個原因是中國信眾還可以接受的,所以北京圖書館藏的《敦煌寫本諸經雜緣喻因由記第一篇》都記載了。但是第七個原因卻被刪了:“即蓮花色尼屢嫁。而所生之子女皆散失,不複相識,複與其所生之女共嫁於其所生之子。迨既發覺,乃羞惡而出家焉。”(《陳寅恪集·寒柳堂集·蓮花色尼出家因緣跋》原載1932年1月清華學報第7卷第1期)匪夷所思級別也是頗高,引進中國途中在敦煌就被刪了。
陳寅恪先生通過研究神話進出口之刪減和篡改,來發現各個文化裏的價值觀,是很值得推薦的一種跨文化研究的方法和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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