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習喬姆斯基

複習喬姆斯基(學術史隨筆)

知恩

大學時代有位F老師,掛在嘴邊的名言是:我在美國請教喬姆斯基的時候,他怎麽怎麽說。後來讀《圍城》,知道範老師有位遠房親戚,就是“兄弟我在牛津的時候”的那位。總之,F老師把喬姆斯基如雷灌了我的耳,就去書店買了徐烈炯等幾位譯的《喬姆斯基語言哲學文選》(1992年,北京商務印書館)。三十年過去了,沒怎麽讀,每次搬家帶上,放在書架上。一般高深的書不都是這樣的待遇麽?期間聽說喬姆斯基批評美國政府,油管上有錄像,也沒有提起精神來看,一般高深的講座不也是這樣的待遇麽?特別是它們上網之後,書簽了鏈接,等自己高深了再看吧。後來又搞明白喬姆斯基哈佛畢業後去麻省理工學院當的教授,F老師去的是麻省理工拜訪的他,景仰之餘,覺得喬大爺是個理工男,跟俺文青沒啥緣分,他的書就更不用看了。

避疫宅家,以前沒有好好讀的書一一拿出來複習,跟病毒編號一樣,挨個兒來。喬大爺的書就被請下架了。又在網上搜了一下,老爺子1928.12.7日生人,尚未離世,讀他的著作也算給他慶生吧。

以前讀半頁就覺艱澀的書,現在一口氣就讀完了,其中談到的歐洲17世紀思潮、1950年代思潮,以及對於人工智能語言生成的論述,30年間,因為教書和科研,都涉獵了,所以現在讀來,輕車熟路,深感歲月這把殺豬刀切學術這塊酸豆腐倒是勢如破竹。這次複習,更明白了喬大爺學術思路以及治學宗旨,也明白他在麻省理工學院做的學問,以及為什麽他越老越關心政治的原因了。他最新的書是講述媒體如何製造認同的(manufacturing consent),瞄了一眼,和他1950年代的思想如出一轍。

喬大爺又破又立,破的是當時彌漫的行為心理學,立的是基於笛卡爾哲學、他自己主張的生成語法。因為根據行為心理學,沒有辦法編寫電腦能明白的語法,也沒有辦法讓電腦“說出話”來。麻省理工學院作為人工智能的重鎮,早在1950年代就開始希望讓電腦自己說話,而年輕的喬姆斯基就是替電腦想辦法如何“生成”言語。

生成理論的一部分是探索語言的結構,所以衍生出結構語言學,引進到1980年代的大陸,風靡一時。我當時跟的兩位老師認為不合適分析漢語語法,所以我就沒有深入研究結構語言學。F老師卻很認真地寫了兩篇文章,發表在《中國語文》上,引述率爆棚。F老師一生文章不多,但是發一篇是一篇。同時係裏還有一位S老師,發文章比雞下蛋還快,文章水平也很好。當時是係裏的一對佳話。

其實結構語法,隻是生成理論的一部分,而生成理論,卻沒有被好好引進到當時的漢語語言學界。年輕的喬姆斯基考慮的,不是語言結構問題,而是一台電腦如何生成一句“人話”,盡管每句“人話”都有結構。但是喬大爺說:人講出來的人話,不一定是傳遞信息,甚至故意不傳遞信息;不一定是想讓聽眾改變行為,甚至故意不讓聽眾改變行為;不一定是真話,有可能是開玩笑(徐譯本,頁91)。好吧,電腦哪來這麽多花花腸子啊?直到今天的電影Finch,人們教機器人的時候,都是教些真善美。追溯到以前的變形金剛、阿童木,學的人話也是幹淨的真話。好萊塢電影裏髒話、謊話連篇的,都是人,而不是人工智能。

喬大爺就替電腦著急了,因為就算電腦不會說話,總得明白人話吧!給電腦看份報紙,閱讀速度沒有問題,但是電腦讀懂了嗎?萬一報紙甲和報紙乙講的同一件事情,說法不一樣呢?細思極恐哦!也就難怪當初引進喬學,就提取了個簡單抽象的結構語法,人畜無害地分析了一通漢語。至於喬大爺嚴厲批評的媒體和政府,電腦小白不必學,俺們也不必學,畢竟那是美國的髒事兒,操那心幹嘛呢?

喬大爺的洞見不止於生成理論,他指出:“信息”其實就是操控社會的一個概念。信息化是1950年代興起的一個產業,“將社會科學和行為科學統一起來,並使建立在概率論基礎上的關於人類行為的紮實而令人滿意的數學理論成為可能”(徐譯本,頁16)。30年後看這句話,幾乎就是個天氣預報。同時,1950年代興起的是自動化和神經網絡研究。這一點上,喬大爺浸潤在哈佛和麻省理工學院是有充分前瞻的好處的,隻是他的立場一直是擔心政府或大公司的力量與操控會讓老百姓苦不堪言。換句話說,信息古已有之,信息化卻是個新事物。就好像孩子學大人說話,古已有之,電腦學人類說話,卻是新事物。喬大爺之所以被稱為語言哲學家,是因為他通過研究新事物,開始參透古已有之的“舊”行為中被大家忽略、被大家認為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奧秘”。

喬大爺的電腦學會英語語法之後,造出很多語法正確但是“無厘頭”、語義荒謬的句子來。著名的就是“湖邊的石頭做著綠色的夢”,喬大爺無緣認識莊子,否則還是會同意他的電腦是莊子拚裝的。所以,喬大爺說,語法之外,還有管束語言生成的機製。而且,人類從古至今厭惡謊言和粗話,也不許孩子學習和生成這樣的句子,孩子們卻“無師自通”,讓這些惡心的話語存活至今,問題是要不要教電腦這些呢?謊言和粗話的生成機製又是什麽呢?

我看過麻省理工的一個實驗,結果證明兩條腿走路的人,走路機製是在不平衡裏找到動態平衡。所以他們就製造了一搖一擺的雙足機器人。麻省理工學院學風如此,經常是為了發明新東西,去把舊東西的機理從頭再研究一遍。而學術的洞見,不僅是新事物的發明、新思路的發展,而且是對舊事物的進一步參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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