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的城北集市大街後巷,仿佛才剛剛蘇醒。人們從來自四麵八方趕來,並有序地鑽進在同一個地方——一間門臉很大的鋪子。鋪子門前飄著一杆大旗,旗麵上用墨筆寫著一個大字,「賭」。
賭檔最裏麵的桌子旁,坐著一個人。此刻,他的雙眼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桌上搖動的骰盅,而插在口袋裏的右手,卻一直在撚著還剩下的三塊銀元,心裏更是緊張得要命。的確,從下午到現在,十幾個大洋已經隨著骰盅的搖擺,一點點裝進莊家的袋子裏。他下意識地用左手抹去掛在額頭上的汗水。
隨著骰盅聲音的嘎然而止,隻見那人瞬間摸出一個銀元,丟向「豹子」。
荷官等眾人已買定,便喊了聲「開」,唰的一下揭開了蓋子。眾人的目光立刻都聚攏到那巴掌大的骰盅內那三個骰子上。 「三個四,豹子,通殺!」荷官把桌上的錢,一把摟進袋子。 「這位爺買了豹子,賠三十倍——」荷官故意拉長了聲音。
「這運氣,忒好了!」眾人七嘴八舌地談論著。
那人不慌不忙地收起三十塊大洋,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您是李探長?我沒看錯吧?」一個跑堂端著個茶壺,笑咪咪地走了過來。
「嗯!」那人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來,給您續杯茶!」跑堂彎下身子,把桌上的茶杯裏的涼茶先倒掉,淋上新茶水衝了下茶杯,然後,把冒著熱氣的茶水添進杯子,一邊續茶水一邊說,「您今天運氣真好啊!一看您就是要雙喜臨門!」
「嗯!」那人還是就哼了一聲。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探李?」桌子另一邊傳來聲音。
「可不!這位就是咱們奉天府第一神探,李大探長!」跑堂聲音宏亮,震得李探長身子本能地向後退了半尺。
「久聞大名啊!聽說您是張大帥麵前的紅人,憲兵隊隊長都任憑您調遣?」
「那還用說?李探長府門口匾上那四個字“奉天神探”,就是咱們萬壽無疆的張大帥親自寫上去的。」
「喔,有這事兒?」另一邊那位將信將疑,隨後小聲嘟囔著,「我怎麽記得張大帥不識字呢。」
「夥計!」李探長長出一口氣,「我餓了,你給我弄兩塊點心吃。這是一個大洋,剩下的不用找了!」
「好勒!您稍坐,我立馬給您送來。」跑堂滿麵笑容,接過錢,瞬間消失。
李探長坐直身子,從懷裏掏出一塊表看了眼時間——還不到六點。現在去「春香樓」似乎早了點,他把懷表收了起來,繼續坐在那裏,心裏卻盤算著,今天會不會有幸跟那個頭牌姑娘聊聊?
他早就聽說,「春香樓」裏這位是絕色天仙,撫琴作畫,能歌善舞,如果能讓她陪一晚,真是做鬼也風流。想到這裏,李探長不由得暗自發笑。即使花了不菲的價格見到這位頭牌,也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眾人都說這位頭牌是「賣藝不賣身」,多少商界富豪一擲千金都未能春宵一刻,就連張少帥都未覓得半點機會擁之入懷,就憑口袋裏這三十幾個銀元,恐怕連看看頭牌的背影都是癡人說夢。
可賭,是不能再繼續的。久賭無勝家這句話,早已灌滿了他的耳朵。多年來,他一直是靠著嚴苛的自律,才能做到不致於在賭場輸光家產。他見過不少為了桌上那幾個骰子,或者一把牌九,不惜賣房賣田,傾家蕩產的人。他深知賭博就像一隻餓虎,隨時把人撕扯得體無完膚。多數時間,他來這裏的目的,隻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順便聽兩句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以便查尋相關案件的蛛絲馬跡。最近他來這裏的次數越來越多,倒不是因為他案件多的緣故。自打張大帥和日本人共同接管東四省後,老百姓都重新過上了富足的生活,沒人偷沒人搶,治安好得出奇。
但天下太平對警探這個職業來說,並沒什麽半點好處。當然,不光是警探,很多行業都盼著天下大亂,好從中謀利。
不一會兒,跑堂的端來了一碟綠豆糕,一碟糖三角,還有一籠油炸薩其馬。李探長把手在寬大的衣襟上抹了一把,然後抓起薩其馬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看著賭桌上的形形色色。半小時後,桌上的點心全部被搬進肚子裏,李探長站起身,活絡活絡筋骨,用前襟抹了把嘴,轉身離開。今天可是賺大了,李探長走出賭場的大門,麵帶笑容地直奔集市大街的另一頭,春香樓。
提起春香樓,在奉天,可謂赫赫有名。但凡過了十六歲的男子,談及此處時,無不心曠神怡,如癡如醉,就連常駐在奉天的日本關東軍,也對此地駕輕就熟。隻不過,關東軍軍紀嚴明,平日裏並無半個人敢來尋歡作樂,隻有傳統節日的時候,才見三五成群的士兵,穿著便裝結伴而來。偶爾也有些過路的商人,流連忘返於此。
李探長是這裏的熟客,剛一進門,就被大茶壺「這裏指妓院裏對從事跑堂和傳話的人的稱呼」認了出來,隨即上前招呼,把他讓進平日裏習慣坐的位置,又端來茶水和水果若幹。
李探長並沒有心思吃茶,今天,他是憋著股勁要一睹花魁的芳容來的。入座後,他不停地東張西望,幾乎把大廳裏的客人都看了個遍。最後他把目光停留在斜對麵的一張桌子旁。
那裏坐著個一身東瀛裝束的日本浪人。濃眉,秀眼,高鼻梁,薄嘴唇,白淨的皮膚,光滑的臉上半點胡渣都沒有,看起來最多二十歲的樣子。一身傳統的和服,帶子甩在身後,腰裏的一把短刀十分顯眼,腳上是白色的長襪連著綁腿,一雙木屐幹幹淨淨。這人表情凝重,目光堅毅,在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李探長盯著這個他看了半天,直覺判斷,這個人有些可疑。通常來妓院的人,坐在那裏都一副嬉皮笑臉的德性,並且,絕大多數人都是跟朋友一起,極少有人會自己出來鬼混。而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就更不多見。
「李探長來啦?」一個透著喜慶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他回過頭,看見春香樓的老鴇子正笑逐顏開地走過來。
這老鴇子姓烏,四十歲不到。據說不是本地人,老家在上海,十幾年前跟著漢子跑來關外。一開始做的是跑船生意,後來丈夫死了,便把船上的生意改到了床上。再後來趁著兵荒馬亂,買來不少年輕的姑娘,於是置辦了幾輛馬車,走街串巷地做皮肉生意。借著膽子大,又聰明,結交了不少土匪朋友,也讓生意越做越大。前幾年買下這座樓後,她終於有了固定的根據地。據謠傳,張大帥早年當土匪的時候,就認識烏老板,買樓時,一半的錢是張大帥出的。
「呦!烏媽媽,今兒您這生意興隆啊!」李探長欠了欠身子。
「瞧您說的,哪天不是這樣?」烏老板滿麵含春。
「得,我說錯了,您是天天生意興隆!哈哈哈,烏媽媽,趁著高興,該讓我們一睹那位頭牌姑娘的芳容了吧?」李探長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旁邊幾桌的客人隨聲附和。
「李探長,那可是我的搖錢樹啊,是說出來就出來的麽?」
「那也不能總拿這個吊我們胃口吧?」
李探長話音未落,就聽見隔壁桌有人接話,「就是,就是,再這樣下去,老少爺們可就要掀你們桌子啦!」
「反了你們了?」烏老板一臉慍怒。
「反,我們可沒這個膽子。不過,衝進內宅瞧瞧姑娘們換衣服的膽子,我們還是有的,而且是大大地有!」幾個中年的漢子大聲附和著。
「張大帥的場子,你們哪個敢撒野?都不想活了?」烏老板一聲吼,屋子裏頓時鴉雀無聲。
「烏媽媽,您總拿大帥當擋箭牌。」李探長一笑,然後低聲說,「大帥還能時時刻刻維持著春香樓的秩序?我得提醒您,有句話叫做,色膽包天。」
「真有你的!」烏老板低聲罵了一句,然後,朗聲言道,「其實看看頭牌姑娘也不是不行,但在座的各位至少也要拿出些誠意來。」烏老板一回身,抓過一個破囉,拿在手裏晃了晃,「我這裏有個叵羅,現在把它擺在桌上,如果在座的各位能湊足一百個大洋,我就讓頭牌出來謝謝各位的誠意,怎麽樣?」
「好,我出五塊!」李探長摸出五個大洋,放在叵羅裏。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呆坐在原位,沒人肯拿錢出來。
「我就說你們這幫人,想看頭牌,還不想花錢,天下哪有這種好事?」烏老板幹笑了兩聲,然後拿起叵羅,把裏麵的五個大洋丟還給李探長。
屋子裏隨即又恢複之前的喧囂,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就在烏老板轉身要走的時候,斜對麵的那個日本人迎了過來。他走到近前,對著烏老板耳語了一番,接著,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塞在烏老板手裏。烏老板看了眼銀票上的數目,吃了一驚,剛要把銀票舉在空中,對眾人炫耀,卻被那個日本人伸手攔住。那人擺擺手,示意她去準備,然後又回到座位上。
不一會兒的功夫,忽聽得樓梯口一聲鑼響。眾人循聲音望去,看見烏老板站在下樓的台階處,身邊多了一位姑娘。再看這位姑娘,頭上的粉色輕紗遮住雙髻並垂至額畔,寬寬的額頭下麵是兩條柳葉彎眉;眉下一雙桃花眼如秋潭波影;娟秀的鼻子,小巧玲瓏,如同美工精心雕飾過一般;櫻桃般的小嘴上一抹朱紅,不濃不淡;下巴清瘦得無半分多餘。往下看,半透明披肩紫色,把露出的前胸顯得愈發潔白,一襲粉色緊身及地長裙包裹著女人豐滿的曲線。姑娘輕盈地走下樓梯,隨後款款地在人群中轉了一圈後原路返去。行將二樓時忽然回眸一笑,像是對著眾人一並謝過一般,引得眾人都張大嘴巴,屏住呼吸。姑娘笑容已盡,隨後便消失在二樓的拐角處。
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就聽見烏老板咯咯的笑聲。 「各位,剛算是我們姑娘見過各位了!你們也不用謝我,要謝,就謝是這位。。。」烏老板把手指向一張桌子,猛然發現,剛剛那個日本人,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李探長也是一愣,心說,這日本人還真奇怪,明明花了大價錢要一睹芳容,可真出來了卻不辭而別,真是蠢得要命。若換成是我,一定當著眾人的麵告訴這姑娘,是我一個人出的錢,雖然她可能不放在眼裏,但最起碼,沒把白花花的銀子打了水漂。
但是不管怎樣,李探長今天是真的開心。不僅賭場得意,而且在春香樓還領略了頭牌姑娘的芳姿,那臉蛋,那奶子,真是抓人的心肝!李習盟越想越興奮,借著興致,遂叫了兩個姑娘陪床。
這一夜,不知是因為心念著那位絕色的頭牌,還是因為時不時聽到隔壁的戰況,李探長格外的生龍活虎,甚至春風幾度。隻不過,身邊的兩個姑娘姿色平平,身材普通,讓他隻能不停地幻想著,那紫色披肩下白花花的胸口。 。 。
第二天上午,李探長被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吵醒。他揉揉眼睛,推開壓在胸口的姑娘們的胳膊,下地穿好衣服,剛要出去,就聽見急促的敲門聲響。他整理好衣服,又看了眼床上橫臥的兩個姑娘,然後緩緩打開房門。
「幹什麽,大清早的!」李探長一躍而出,然後回手把門關好。
「老大,大事不好,死了,死了!」一個胖子在他麵前氣喘籲籲。
這個胖子叫姚世棟,是李探長唯一的助手。
「說清楚點,誰死了?大早上的,多晦氣!」李探長盯著胖子,「我說世棟,跟了我這麽久了,有點事怎麽還慌慌張張的?」
「是,老大,我一路跑來的,有點喘不勻氣。頭牌,頭牌,花魁死了!妓女,妓女頭牌,花魁死了!」
「廢物!死個妓女有什麽稀奇的?」李探長一臉不悅。
「是,老大。但這次不一樣,聽馮隊長說,大帥點名讓咱們徹查此事!」
「都驚動大帥了?」李探長吃了一驚。
「對,您快去看看吧!馮隊長已經在春香樓等著了!」
「春香樓?」
「對!」
「喔,那你頭前帶路!」
「別啊,老大,別我帶路啊!春香樓您熟我不熟,我怎麽帶路?」
「你不熟?你不熟怎麽找到我的?」
「您說什麽?」
「笨蛋,這是哪?」李探長白了姚世棟一眼,匆匆下樓而去。
春香樓是一個三進的院子,頭牌姑娘住在最裏麵的一進。李探長從來沒有機會進到內宅,甚至連第二進院子的門都沒摸過一把。不過現在他可以堂而皇之的一睹春香樓的奢華了。 「大茶壺」領著他,拐彎抹角繞了半天,最後來到第三進院子裏。剛一進院子,就看見憲兵隊隊長馮昌道叼著煙站在那
「才來!我等你半天了!快過來看看!」馮隊長是個急性子,說話也急。
「別著急,破案不是著急的事。」李探長故意伸個懶腰,慢吞吞地踱步到院子中央。
女人的屍體倒在院子的一角,看樣子是從二樓墜下,此時,血跡已幹。
李探長蹲了下來,仔細地打量著麵前這具女屍。頭發和頭飾散亂在地上,臉側在一旁,鼻孔和嘴角都是血跡;從屍體躺著的角度來看,應該是肩膀先落地,所以頭和臉還算是正常,身上穿的依舊是昨晚的那條粉色裙子,隻不過少了披肩。胳膊和肩膀上都是像用皮鞭抽打過的傷痕,胸口也有被抓傷的痕跡,身子縮在一起,不像是單純摔下樓就能造成的扭曲,小腿上也有幾處傷痕,看起來和手臂上的相類似。李探長抬起頭,又看了看二樓被撞開的那扇窗。
「我說昌道,這你還用找我來?問問老鴇子昨晚是誰有這麽難?」李探長眯著雙眼,從兜裏掏出煙。
「老鴇子說,這姑娘從來不讓客人進她的房間,」馮隊長指著那扇殘破的窗子,「昨晚,隻有她在那。」
「那昨晚她陪過誰?」
「老鴇子沒說。」
「不說你就不問?陪過誰,誰的嫌疑就最大,孩子都懂的事情,還用我教你? 」
「她是頭牌,陪過的人多了,都有嫌疑?」
「我說的是昨天晚上陪過的!」
「我說的也是昨天晚上陪過的!」
「大帥都知道這事了?」
「應該知道了吧!」
「應該知道了?你不是說大帥點名讓我查這件事?」
「哈哈,我要是不這麽說,你小子天黑之前都不能來!」
「老鴇子呢?」
「她去大帥府了!」
「大帥府?」李探長一愣,「去那幹嘛?」
「不知道。」
「去領錢!」烏老板叼著煙,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李探長身後。
「妳回來的正好!」李探長站起身,「我有事問妳。」
「不用問了!」烏老板猛吸了一口煙。
「不用問?不問我怎麽查凶手?」
「沒有凶手!是我們姑娘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的!」
「什麽?」李探長睜大了雙眼。
「對,你們可以走了。」
「不查了?」
「我說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摔下來,也就不用查了。」
「這明顯是凶殺案!」李探長看了看馮隊長。
「她說不查,那我收隊了!兄弟們,撤!」馮隊長一聲令下,帶著憲兵隊的人走了。
「昌道!昌道!真他媽的混蛋!」李探長呆在那裏,一時也知道如何是好。
「老大,算了,我們也走吧!依我看,也有可能是自殺。會不會她一時想不開,跳樓自盡?」
「世棟,我告訴你一個常識:通常,跳樓自殺的人在跳下去之前,會先打開窗子。」
「好了,你們不走也行,我可是要收拾院子了。你們幾個過來,把人給我抬走。」烏老板把手裏的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大茶壺」立刻帶著幾個夥計跑了過來,七手八腳地要把女屍抬到事先準備好的門板上去。就在挪開屍體的一瞬間,李習盟突然看見,屍體下麵壓著一把短刀。這把短刀還未出鞘,但在光下也是十分醒目。
那是一把日式的刀。李探長突然一怔,昨天那個日本人身上帶著的,好像就是這一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