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於禁忌邊緣

去年夏天好友回港待產,臨行前把家中那盆種了將近十年的君子蘭(學名Clivia miniata)托付與我。

老公在朋友圈裏素有“綠手指“美譽,能在氣候寒涼的溫哥華將各種南方的柑橘、梔子、茉莉等花卉種的風生水起。可他卻不敢栽培蘭花,他說,蘭花對環境要求很高,很難養。

我將君子蘭搬回家時,特地打趣他:“此花雖然名字裏帶著‘蘭’,有蘭之姿,散發著純潔高雅的氣息,卻不是蘭花的一種。它的英文名為Natal lily 納塔爾百合,你就當皮實的百合養好了。”

其實君子蘭也不是百合科的,卻和溫村的各種百合一樣皮實,不到一年時間就在我們家開了兩季。橙紅色的漏鬥花排列成傘形花序,每一朵花都綻放的那麽完美無暇,飄著一股淡淡的幽香。雖然君子蘭的老家在非洲,卻比我們想象的抗凍。老公將花盆放在室外,待平均氣溫降至攝氏三度以下才挪進屋內,它的翠葉一直油亮亮的充滿了生機,來年春天,植株的根部又發出三棵側芽。老公將這些側芽掰下來,分成幾小株種在其他的小花盆中。

(君子蘭)

我上網查閱君子蘭的信息時,驚訝地發現不少人將它與朱頂紅Amaryllis(學名Hippeastrum)混淆了。兩者的外形的確有些相似,葉子均為較寬的帶狀,花朵皆簇生於光禿禿的花莖頂端。但朱頂紅的花朵明顯比君子蘭大多了,每個花莖上通常有四至六朵花,花朵數量少於君子蘭。

(朱頂紅)

諸多英文和中文網站上都流傳著數個關於Amaryllis的古希臘愛情神話版本,故事大意萬變不離其宗:一位名叫阿瑪瑞麗絲(Amaryllis)的牧羊女愛上了牧羊少年阿爾特奧(Alteo),他兼具大力神Hercules的力量和太陽神阿波羅(Apollo)的美貌,且熱愛花草。阿爾特奧對外宣稱,他隻會愛上一個能給他帶來新奇花朵的姑娘。為了贏得阿爾特奧的愛,阿瑪瑞麗絲前往德爾斐神諭處尋求指引。神諭指示她,必須用自己的鮮血示愛。於是阿瑪瑞麗絲在少年家門口站了30個晚上,用一支金箭刺穿了自己的心髒。到了第三十天,一朵深紅色的花從她流血的心髒裏長了出來,打動了少年的心。這就是花卉Amaryllis的由來。

我一直懷疑這個神話是不了解植物遷移史的後人杜撰出來的,因為在產生神話的年代,希臘地區是沒有Amaryllis花的。據傳,產於南非的belladonna lily(顛茄百合)是十六世紀由葡萄牙人帶入歐洲的。1753年,瑞典植物分類學家林奈給這種石蒜科植物取學名Amaryllis belladonna,作為Amaryllis屬的代表性植物。該植物並不是真正的百合,球莖約高爾夫球大小,剝開棕色的球莖表皮後,裏麵露出白色的絨毛 -這是它的一個鮮明特征。翠綠的窄葉酷似水仙,每年秋季或早春長葉,暮春時葉子枯萎,球莖隨後處於休眠狀態。到了夏末,地麵上突然冒出幾根粗壯的光禿禿的直立莖,高不到半米,花莖頂端簇生著2至12朵左右對稱的漏鬥狀粉色花,每朵花六枚花瓣,酷似百合,花香濃鬱。西方人把這種開花時不見葉、莖幹光溜溜的植物稱為“裸女”(naked ladies),中國人則稱為“孤挺花”。

  (產於南非的孤挺花)

1799年,英國開始種植產自南美的朱頂紅Hippeastrum,美國、日本、以色列、南非等國家緊隨其後,大量商業化培育新品種,創造了六百多個雜交品種,大多為紅色,也有粉、白等色。商店裏出售的Hippeastrum通常掛上Amaryllis的名字,久而久之,孤挺花屬與朱頂紅屬的名字就被大家混淆了。朱頂紅的球莖很大,像一個壘球,在北溫帶地區,球莖通常在秋天出售,買回家後種植在比球莖周長稍大一些的盆中,三分之一的球莖露出土壤表麵,三分之二埋在土裏,放在室內兩個月就開花,是極其流行的冬季花卉,故有人杜撰了與之相關的希臘神話。

(朱頂紅品種)

(朱頂紅球莖)

Amaryllis在古希臘語裏是“閃閃發光”(to sparkle)的意思,散發著一種美感和詩意,但並不是常見的女性名字。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公元前70-公元前19年)的《牧歌集》中,美麗的牧羊女就以阿瑪瑞麗絲為名。到了文藝複興時期,出於對古典時代的致敬,這個名字重新流行起來,經常出現在當時的田園文學和藝術中,還與女同性戀掛上鉤。

我在網站上找到了三幅畫作,都是以意大利劇作家喬瓦尼·巴蒂斯塔·瓜裏尼(Giovanni Battista Guarini) 寫於16 世紀晚期的悲喜劇《忠實的牧羊人》(the Faithfull Shepherd)中的一幕為藍本。劇中的阿瑪瑞麗絲是林中的仙子,擁有最甜美的吻,被推舉為評判,來主持仙女間的接吻大賽。牧羊人米爾蒂洛(Mirtillo)愛上了她,為了接近女神,男扮女裝參加了接吻大賽。他的吻讓阿瑪瑞麗絲陶醉了,判他為勝者,並為他戴上花冠。

圖一:英國宮廷畫家安東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創作於1631年至1632年間的《阿瑪瑞麗絲和米爾蒂洛》(Amaryllis and Mirtillo),圖畫中央的米爾蒂洛將花冠獎品給身邊的阿瑪瑞麗絲戴上。

圖二:荷蘭畫家巴托洛梅烏斯·布倫伯格(Bartholomeus Breenbergh)創作於1635年的《阿瑪瑞麗絲為米爾蒂洛戴上花冠》(Amarillis Crowning Mirtillo with a Floral Wreath),阿瑪瑞麗絲在對米爾蒂洛的身份和性別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僅憑一吻就判定他是贏家,並為他戴上花冠。

圖三:荷蘭畫家雅各布·範·洛(Jacob Van Loo)於1645至1650年間創作的《阿瑪瑞麗絲為米爾蒂洛戴花冠》(Amarylles Crowning Mirtillo)。圖中兩人在熱吻,阿瑪瑞麗絲情難自禁,右手將花冠挪到米爾蒂洛的頭上。

在性觀念保守的文藝複興時期,這類同性戀題材的情色畫作是不能堂而皇之入大雅之堂的,隻在上層建築的某些特定人群內悄悄流傳。

同時期的劇作家莎士比亞(1564-1616)也在他的數部作品裏隱晦地涉及女同誌話題,如《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裏一對親密無間的閨蜜羅瑟琳(Rosalind)和 西莉亞(Celia),如《第十二夜》裏的貴族小姐奧利維亞(Olivia)等,都被許多讀者懷疑為女同誌。

《皆大歡喜》第一幕第三場,西莉亞如此形容她與羅瑟琳的非比尋常的姐妹情:“那時我還太年輕,不懂得珍惜她,但現在我了解她了。如果她是個叛逆,那麽我也是。我們一直都睡在一起,同時起床,一塊兒學習、玩耍和吃飯。而且,無論我們去到哪裏,就像朱諾的一雙天鵝,永遠成雙成對形影不離。”(I was too young that time to value her, But now I know her. If she be a traitor, Why so am I. We still have slept together,  Rose at an instant, learned, played, eat together, And, wheresoe'er we went, like Juno’s swans , Still we went coupled and inseparable.)

第三幕第四場,羅瑟琳說:“別和我說話,我很想哭。”西莉亞回敬她一句:“那就哭吧,但請你考慮一下,男人是不該流淚的。” 羅瑟琳堅持道:“難道我沒有理由哭嗎?” 西莉亞答:“理由再充分不過的了,那你就哭吧。” 在這段對話裏,盡管羅瑟琳是男裝扮相,西莉亞卻表現得非常強勢,骨子裏具有男性氣質。顯然,在這一段姐妹情裏,西莉亞充當了男性角色。

(ROSALIND

Never talk to me. I will weep.

CELIA

Do, I prithee, but yet have the grace to consider that tears do not become a man.

ROSALIND

But have I not cause to weep?

CELIA

As good cause as one would desire. Therefore weep.)

 

《第十二夜》裏的奧利維亞(Olivia)為了悼念剛剛去世的哥哥,穿起喪服戴上麵紗,發誓七年內不結婚。可當她遇到前來拜訪的男扮女裝的薇奧拉(Viola)時,迅速墜入愛河,把當初的誓言拋到九霄雲外。第三幕第一場,她向對方發出了熱烈的女同誌愛情宣言:“請求你,讓我說一句。上次你來這裏時對我施了魔法,我叫人拿了個戒指追你。我好擔心,我把這個可恥的詭計強加於對此一無所知的你,貶低了自己、貶低了我的仆人和你,你會怎麽想?你不是把我的名譽像熊一樣綁在樁柱上,如憤怒之犬,用你那殘酷的心所想到的一切思想去戲虐它嗎?對於你這樣一個接受者來說,我已經表現得夠露骨了。掩藏我的心事的,是一層薄薄的紗衣,而不是我的胸膛。所以,讓我聽聽你的想法吧。”當維奧拉用一句“我可憐你”來拒絕女同誌的示愛時,奧利維亞答:“那是邁向愛的一步。”

(OLIVIA

Give me leave, beseech you. I did send,

A ring in chase of you. So did I abuse

Myself, my servant, and, I fear me, you.

Under your hard construction must I sit,

To force that on you in a shameful cunning

Which you knew none of yours. What might you

think?

Have you not set mine honor at the stake

And baited it with all th’ unmuzzled thoughts

That tyrannous heart can think? To one of your

receiving

Enough is shown. A cypress, not a bosom,

Hides my heart. So, let me hear you speak.

VIOLA

I pity you.

OLIVIA  That’s a degree to love.)

這裏補充兩點小知識,對話裏提到了當時流行的 bear-baiting(熊誘餌)的遊戲。人們把熊綁在劇院裏的木樁上,然後放出一群大狗來引誘它,或與之搏鬥,最後熊累癱了,被狗蜂擁而上吃掉,場麵血淋淋的,觀眾卻很愛看。對話裏的“cypress”不是柏樹,而是一種薄薄的黑色透明織物,用來做喪服。

盡管文藝複興時期的英國女性(特別是修女、少女和寡婦)一再被告誡要端莊貞靜,奧利維亞卻被莎翁刻畫為蒙著黑紗的“欲女”,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對自由婚姻的渴望。當時的貴族女性通常隻有兩個選擇,要麽嫁人,要麽進修道院。年輕的貴族女性往往由父母做主嫁給年長很多的貴族男性,而且女方家必須置辦豐厚的嫁妝。貴婦不允許外出工作,也不能親自給孩子喂母乳。她們沒有政治權利,隻算是丈夫的財產。相較之下,中產階級女性和勞動婦女比貴族女性擁有更多的自由度。奧利維亞為哥哥隱居七年並且不婚的打算,更像是貴族女性的一種保持經濟獨立的無奈行為。

值得一提的是,Lesbian和lesbianism (女同性戀)這兩個概念是在十九世紀才形成的,在此之前,歐洲人很少用”sodomy”(雞奸)一詞來形容兩個女人之間的性行為。文藝複興時期的女同性戀雖然不為宗教所容,卻往往被法律和社會這兩個層麵所忽略。她們可以自由任性地打扮成男人,然後與同性愛人生活在一起,甚至衝冠一怒為紅顏,放火燒了修道院,隻為救出因不倫之戀而遭囚禁的女性戀人。她們被生動地刻畫在文學藝術作品裏,在那裏煜煜生輝。

 

後記:

相較於朱頂紅,孤挺花隻是溫村的小眾花卉。還有一種來自日本和中國的鹿蔥(學名:Lycoris squamigera),外表習性與孤挺花十分相似,也被稱為“裸女”。鹿蔥春天抽葉,外形似水仙,夏初葉枯。夏末花梗如箭般突然從土壤中抽出,四至八朵粉色花頂生,初次開花到完全盛開隻要四五日,且氣味芬芳,這種開花速度讓人錯愕不已,故又得名“驚喜百合”(surprise lily)。孤挺花與鹿蔥的區別在於:孤挺花的球莖表皮剝開後露出白色的絨毛,而鹿蔥的球莖沒有這一特征。孤挺花的六枚花瓣均勻分布,鹿蔥的六片花瓣分布不均,底部兩片花瓣之間有明顯的間隙。孤挺花結籽,鹿蔥不結籽,隻靠球莖繁殖。

(鹿蔥)

(鹿蔥的花)

(孤挺花)

如果你厭倦了百合,不妨種種花形酷似百合的孤挺花與鹿蔥。它們的花與葉永遠沒有相逢的機會,花開之時葉子都已經枯萎。這是否代表一種無法實現的愛情呢?或許,生離與死別不是最痛的,而是他/她已雲淡風輕,你卻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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