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認為，那是一些發生在久遠年代的事兒，那是一群和我沒有太大關聯的人。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來到北加小鎮Eureka-當年美華的一處傷心之地，我才意識到，和一、二百年前那些在金礦裏掘金、在鐵道上築路的華人兄弟們，我們彼此似曾相識，我們相距並不遙遠。
在探秘西海岸古老紅杉林的途中，留宿於海濱城市Eureka是一個非常自然的選擇。這裏，有聳入雲霄的嘉木，有帶著鹹味的海風，還有昔日繁榮的伐木業和狂熱的掘金潮遺留下的曆史烙印。雨中漫遊於加州的曆史地標，看著一棟棟畫風富麗的十九世紀時期老宅，好似一位位豐神綽約的佳人，而那規劃得方方正正的老城區，則像極了中規中矩的老派紳士。
即便是在烏雲籠罩下，陰雨連綿中，維多利亞風情的Carson Mansion（1885）依然婀娜多姿。
當我們漫不經心地行走在Eureka的市中心時，街旁的一幅本地地形壁畫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畫中的一排紅色字體寫著“唐人街遺址”。按著圖中指示,我們沿著E街-4th街-F街-5th 街行走，開始努力地尋找些許唐人街的遺留印記。
目力所及，多為尋常街景。
在唐人街舊址，我們還是瞥見了與華人話題相關的一幅壁畫。來到畫前，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羽色豔麗的鴛。“鴦呢？”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比翼雙飛的鴛鴦象征著忠貞不渝的愛情，“願逢同心者，飛作紫鴛鴦”。如今，雄性鴛孤獨地眺望著，眼中流露出哀傷。壁畫的背景是兩個漢字-“家鄉”。我想，這幅畫的含義華人是理解的。阻止鳳凰於飛的並不是遼闊的太平洋，而是禁止中國婦女移民美國的“The Page Act of 1875”。這項法律比臭名昭著的美國排華法案（1882 Chinese Exclusion Act）早了七年，致使當年華人的男女比例為1000：48。壁畫上還有一個亞裔男性軍人的頭像，“他是誰？”我心中留下了疑問。
今昔唐人街對照（網圖）
在E街和5th 街的交叉口，有一個官方的紀念標識。我又見到了他-他叫Ben Chin，是一位二戰退伍軍人。
接著，我看到了一段有關“Eureka Plan”的簡介。我震驚了，於此地-唐人街，在彼時-1885年，曾經爆發了一起觸目驚心的驅華事件。
我決定到Eureka博物館看一看，也許在那裏，我能夠掀開這段曆史的麵紗。
Clarke Historical Museum位於一棟舊時銀行，這座建於1880s的宏偉建築無疑也是見證了令人不齒的Eureka Plan了。當內廳的一角，擺放著一個精美依舊的浮雕紅漆嵌金中式櫃櫥，上麵的兩張簡易的說明書，講述了發生在那個時代的一件極其不光彩的種族歧視事件-
Eureka市對華人的最早記錄可以追溯到1874年，那年，當地媒體報道了華人隆重熱烈而又與眾不同的春節活動。
來到北美大陸的華工與主流白人社區的確有著方方麵麵的“不同”。
不一樣的外在元素-是的，眯眯眼，非北歐的長相；在礦山勞作時，他們愛穿高領布衫和長及小腿的褲子，圓錐形的草帽下紮著一條長長的辮子。在傳統節日裏，他們會穿上從家鄉帶來的鮮豔的、刺繡的絲綢褲子。
不一樣的文化習俗-他們喝茶都要先將水煮沸，減少了感染水傳播的疾病，所以很少生病。他們也飲酒，也賭錢，但也存錢。我還第一次見到了下麵的風俗，但無法證實其真偽。在那年頭，死亡，對於從事高風險作業的人是常見的悲劇。許多中國公司或家族團體會把葬下的中國人挖出，放在專門的罐子裏，運回中國重新安葬，以幫助逝者實現葉落歸根的願望。
不一樣的職業道德-他們工作勤奮、高效、不挑肥揀瘦。白人礦工隻選擇有利可圖的高回報率金礦，薪水高，但維持時間往往不長。華人礦工則多在被白人礦工放棄的礦區工作，低薪但相對穩定。
隨著逐漸遙遠的掘金夢，中國人也開始了“跨界”行動。憑著活下去的勇氣，一把子的力氣和各自的“才藝”，他們在不同的行業裏奮鬥著-種菜、搞基建、修路、修鐵路、伐木、到罐頭廠打工、捕魚、在“卡車農場”裏耕種、開洗衣店、從事煙草工作、做仆人、當廚師……
與此同時，一場蔓延全美的歧視華人浪潮，也在愈演愈烈地湧向這些“不一樣”，“多功能”、“黑勢力”的低薪華工們。主流社會開始擔心華人會成為專門搶走白人飯碗的奴隸階級。他們認為中國人永遠無法同化，也沒有興趣同化。在他們眼中，唐人街無異於地獄，所有形容華人的詞匯都讓今人錯愕、震驚和憤怒。
正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在Eureka的一根導火索迅即引爆了一場空前的排華浪潮……
艱難求生的早期華人，大都依附於唐人街的小圈子，來延續中國傳統的生活方式。久而久之，唐人街裏也滋養出不同堂口和幫派之間的械鬥和火並，也就是堂鬥（The Tong War）。
1885年2月6日下午6時左右，Eureka市議員David Kendall路過唐人街時，正好遇上華人幫會間的堂鬥，Kendall不幸胸部中槍身亡。當晚，聞訊趕來的600多名白人聚於政府大廳，強烈要求驅逐鎮內所有華人, 並在唐人街旁立起了一個掛著中國人像的絞刑架。
事發詳圖
次日，市政府通過了“所有中國人必須驅逐出此城，不得返回”的決議。
新聞頭條
Eureka市的暴徒組成了一個“十五人委員會”，在48小時之內，將鎮內310名中國男女老幼圍捕起來，逼上了兩艘輪船，趕到三藩市。
此後，唐人街全被拆除。周邊的城市紛紛仿效，在整個西北太平洋地區，類似的驅逐華人事件總共發生過200多次。
這種所謂“和平”的逐華方法被稱為“Eureka方案”。
在1890年編撰的地方工商名錄大全裏，作者在第 91頁如此描述Eureka驅華案，“Humboldt縣的所有地方，可以說，在文明領域內，已經被徹底地，而且人們相信永久地，通過和平手段擺脫了這種令人反感的階層。”
1941年，Eureka章程如是說：
近70年後的1954年，前麵提到的二戰退伍軍人Ben Chin才成為重踏Eureka土地的第一位華人，中餐館Chin’s Café隨之開業。
軍隊服役的Chin和他的婚照
Eureka的名字源自希臘感歎詞，“我找到了”。當阿基米德進入浴盆時，他由溢出的水獲得靈感，找到了測量金子純度的方法，他興奮地跳起來，赤身裸體奔出門去，歡呼著：“Eureka! Eureka!”
當早期開礦者發現金礦的時候，他們也是這般歡呼雀躍的。
和所有帶著對未來憧憬的移民一樣，華工們也是為了尋找向往的生活，踏上這片新大陸的。然而，他們的路走得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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